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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援外医生:就因为带了个2000元的国货,我被当地军阀团团围住 | 我在非洲当医生09

中国援外医生:就因为带了个2000元的国货,我被当地军阀团团围住 | 我在非洲当医生09

文化


大家好,我是陈拙。


高三时,我参加过学校一个特傻X的活动——


我们站在同一起跑线上,老师问6个体现家庭经济差距的问题,比如:


“你父母上过大学吗?”“他们给你培养过特长吗?”


回答一个“是”,就能往前走一步。


问答结束时,有人已经遥遥领先,有人还站在原点。


最后,全班一起跑向终点。


老师想以此刺激家庭条件不好的同学,同样的终点,他们必须跑得更快、更努力。


我当时很不理解,为啥她眼睁睁看着孩子受困于距离的差距,却不肯帮他们把起跑线往前挪一点?


直到今天我看到这个故事——


援非医生谢无界试图挪动这条“起跑线”。


他带了一个价值2000块的国货助听器来到非洲,想以最公平的方式,从贫富悬殊的两个孩子中,挑选出最需要它的人。


这个想法让他付出了极大代价。



我还记得,2021年7月的那个下午,我坐了足足3个小时的车,手里紧紧抓着一袋面包。路面颠簸、尘土飞扬,天气又很热,我肚子里一直翻江倒海的想吐。


那是我作为中国青海援非医生去到非洲的第4个月,也是我到非洲以后,第一次离开首都,前往乡村义诊。我带了很多面包,想捐给那里的孩子。 


颠簸了五个小时后,我终于把面包送到了第一个孩子手上。


但还没等到那孩子走出队伍,人群就把他包围了。人们在从他手里抠面包。


我想阻止,但很快自己也被排队的人包围动弹不得。

 

同事告诉我把面包掰碎,不要再给他们一整条,让领到的人在走出队伍前直接吃掉,只能这样。

 

这场闹剧一直持续到傍晚,物资发完后,还有人在车前张望着不肯离去。我站在原地发愣,这时有个小男孩哭着走过来拽住我的袖子。

 

他的右手有一个指甲大的鲜红伤口,鲜血混着泥土往下流;左手则拿着一只已经被拉断的拖鞋往我眼前递。

 

我认出来那是我们刚刚发放给小孩的拖鞋。大概是有人跟这孩子抢拖鞋,硬生生抠掉了他一块肉。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向了疑似“凶手”的几个年轻男人,正好和他们对上眼神。

 

他们还在看着我们,看着医疗车。那眼神像没有吃饱的野兽。

 

我头皮麻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这片大陆上资源争夺的原始和血腥。


也是在这一刻,我才终于意识到两个月之前,自己做的那件事到底有多傻——

 

就在两个月前,我放出了一个消息:我,一名中国医生,带来了一个助听器,打算捐赠给这里的失聪患者。

 

免费捐赠,只有一个,先到先得。

 

助听器在布隆迪有多罕见呢?简单来说,作为一名耳鼻喉专科医生,在援非的两年间,我没有再见过第二个。

 

但最开始,我还天真地以为,这只是一件好心的小事。



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是我的本地护士玛丽。

 

当时,我一边问诊,一边闲聊似的问她,能不能帮我找一个有点聋但又不要太聋、最好还是后天失聪的患者,我想捐个助听器。

 

玛丽一脸茫然地问我,“助听器”是什么?

 

我震惊地发现,这里的人竟然根本不知道助听器这个东西的存在。他们一直以为失聪就像腿断了一样,是没得治的。

 

我告诉玛丽,聋子能治,只要戴一个“助听器”。

 

这东西我手上正好就有一个,在国内的时候从患者手上买的二手的,品相不好,但将就将就也能用。我带来就是为了帮一帮需要的人,不要钱,白送。

 

玛丽越听笑容越大,抓着我的手连声说谢谢,接着扭头就跑了出去,把诊室里的病人都撂下了。

 

没两分钟,她带着一群医院的工作人员回到诊室,正在看病的病人也被请了出去。

 

一个拿着本子的人一边记录一边向我问着:“一共几副‘助听器’,为什么没有和物资一起捐赠?”

 

我说就一副,而且是我个人的东西。

 

他点了点头,重复追问道:“那请报一下型号和数量。”

 

我立马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一起援非的眼科大夫跟我说过,这里的“捐赠”很坑。

 

上回他碰到过一个失明需要做晶体移植的病人,布隆迪没有晶体,眼科大夫自己联系国内要到了一份国家捐助的晶体。


但因为这份晶体走的是“正规渠道”,直接捐给了医院,病人再申请手术的时候,就必须为晶体支付高昂的费用。因为付不起钱,这个病人最终还是没做移植手术。

我带助听器来就是想帮助买不起的穷人,又不像晶体要做手术配,凭什么白白给医院收过路费?

 

我装作很为难的样子说,这个没有办法交给你们,因为它是个二手货,甚至连包装都没有,我觉得它不符合捐赠给院方的条件。

 

果然,听我这么一说,那几个人互相耸了耸肩,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诊室。

 

来过这么一出,我不太放心医院会不会帮我找一个真正需要的病人接受捐赠,于是又准备了一个B计划。我私下找到了我的朋友托马斯。


托马斯是一名医导,也是抗艾滋与妇女儿童保护两个基金会的负责人。他常常以基金会的名义,资助各种看不起病的穷人来医院看病。

 

虽然我俩经常拌嘴,但我打心眼里认同他是个富有同情心的好人。

 

得知自己是第二个知道消息的人,托马斯有点沮丧。他半开玩笑地问我,真的不打算卖吗?他能帮我找到“出得起价”的人。

 

我咽了咽口水,还是坚持无偿捐赠,只有一个原则,就是“公平”。

 

托马斯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

 

没想到,正是这个B计划,把我卷入了漩涡。



没过几天,一辆“敞篷跑车”在整条街的注视下开进了医院。

 

那是一辆掀掉了顶棚的普通轿车,车的前排坐着两个黑西服,后座坐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梳大背头、穿着黄色西服,是那种刺眼的鲜黄。

 

整套行头就写着两个字,土豪。

 

但我万万没想到,这位年轻土豪竟然跟着我进了诊室,一屁股坐在了病人的凳子上。

 

我问他干什么的,他不回答,自顾自地拿了我桌上的纸笔,在纸上写了“亚布查”这个名字。

 

还要再写下去的时候,跟着他的黑西服男人突然伸手盖住了纸。年轻土豪看了黑西服一眼,默默地把笔递还给黑西服。

 

我被他们搞得一头雾水,黑西服这时才清了清嗓子,派头十足地向我介绍,我面前的这位年轻人就是某某某大将军的遗孤,亚布查先生。

 

功勋卓越的大将军在几年前遇到炸弹袭击,全家罹难,唯一幸存的次子亚布查也失去了听力和语言能力。他们得到消息,我这里有能帮助亚布查的东西,今天特意来“取”。

 

我问黑西服是谁介绍他们来的?

 

黑西服用手语问了亚布查几句,转头对我说:“向我们介绍您的是医导托马斯,他说您是位医术高超,且富有同情心的中国医生。”

 

我本以为按托马斯的性格,会给我介绍一个穷孩子,没想到竟然找了个军阀公子?

 

我拿着电光源耳镜,准备检查下这位公子,却被黑西服拦住了。

 

黑西服说要检查得先经过亚布查的允许,而且在此之前还要查一下我的耳镜,以免有危险。

 

我真的想推开门把这俩特权踹出去。

 

我把耳镜递给了黑西服,他装模做样地摆弄了会,可能是也觉得露怯了,又板起了脸教训我,说我的捐赠与否将会影响到两国邦交,这是他们对我的考验。

 

考验?只有党和人民才能考验我,我不远万里跑这让你俩考验来了?

 

我本来都掏出了助听器准备给亚布查试戴,这下转身就锁进了柜子里。

 

黑西服目瞪口呆,转头跟亚布查快速地比划着什么。我知道肯定是在骂我,因为他俩看我的眼神凶极了。

 

就在这时,我的护士玛丽开完会回来了。我把诊室里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她,并且坚决表示我不想把助听器送给这位将军的遗孤。

 

我的东西不送给我不喜欢的人,身为一名中国援非医生,这点权力应该有的吧?谁还没有个后台了?

 

护士玛丽是本地人,向来有点谄媚权贵。我本以为她会劝我,又或者去找院方领导来调和此事,没想到她看了对方一眼,立马拍案而起痛斥他俩,说再不滚出诊室她就要报警。

 

俩人灰溜溜走后,护士玛丽才告诉我,这俩人根本就是骗子。确实有这个将军,但是将军死的时候很年轻,根本没有子嗣。

 

她还愤愤地说,在布隆迪诈骗外国人可能没什么,但要是敢侮辱军官,那肯定是要下地狱的。

 

不一会药房主任也过来了,身后还跟着院长。他们是赶来建议我将助听器交给院方保管,以防这类事情再次发生。

 

我婉拒了他们,但其实心里已经有点发慌,没想到有人搞这么大阵仗就为了骗我。

 

紧张的情绪甚至让我忽视了一个问题——亚布查的病情是真的。他确实听不见,说不出。他曾经试图给我写些什么,却被黑西服打断了。

 

当时我并不知道,我错过了一个孩子的呼救。

 


那时候更让我头疼的是另一件事——助听器的第二个候选人。

 

这个病人来之前,很有意思,先来的是药房主任和两名保洁。

 

要知道在这家人人摸鱼的医院,我半年请不动一次保洁打扫我的诊室,这天竟然一来就是两个,打扫了足足40分钟。

 

先是几桶清水浇地清除浮尘,然后是肥皂水浇地,接着用小刷子,一寸一寸地将地板刷净,最后再跪着拿抹布把水擦干。

 

打扫完以后,护士玛丽把排队的病人都赶了出去,告诉我有个病人要插队。

 

我在座位上等得都无聊了,跟玛丽闲聊:是总统要来吗?还是什么非常大的官?

 

她只是耸耸肩,并没有向我讲什么。

 

10来分钟后,门被一行三人推开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娃娃脸男孩,两个妇女。

 

三人穿的都是当地传统服饰,身上衣服十分朴素,还打着补丁。但仔细一看,朴素的衣服上一点泥都没有,就连补丁都像是刻意缝上去的装饰,针脚十分漂亮。

 

进门后男孩看了一眼女人,女人立刻把头顶的篮子放下,走到他跟前,好像听候吩咐的样子。

 

男孩不耐烦地问她:“要多久?我们需要呆多久?”

 

女人回答说不会很久,但男孩没听到似的又问了一遍。这次女人蹲到男孩面前,摘下口罩又重复了一遍,似乎是为了让男孩看清她的嘴型。

 

这个孩子聋但不哑,大概率是后天失聪。

 

女人告诉我,男孩叫丹尼,她是这个男孩的母亲,他们已经经过医院层层筛选,是符合助听器捐赠条件的病人。

 

我打算自己再检查一遍。但还没拿起耳镜,丹尼就语气很冲地命令我先消毒。

 

怎么都看不上我的耳镜?我把刚擦过的耳镜又擦了一遍,将将搭上孩子的耳朵,又被迅速推开了。

 

丹尼恶狠狠地问了母亲一句“我可以走了吧”,自顾自地就跳下凳子出了门。

 

我压根什么都没检查上,女人也被孩子气得直擦眼泪。

 

看氛围不好,我主动跟女人搭话,问这孩子听力下降的原因和时间是?

 

女人说,她儿子是因为4年前一次发烧没钱看病,落下了耳聋的毛病,而且脾气也变坏了。

 

她一边哭着说都是她的错,一边弯下腰打开了她带来的篮子,里面是满满的一筐鸡蛋。

 

我有些感动。对于男孩的冒犯,我倒没有非常生气,因为听力下降的影响之一就是脾气坏,这反而正说明了男孩的失聪不是装的,他可能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

 

我正要打开柜子取出助听器,诊室的门突然被踹开了,医导托马斯冲了进来。



消失多日的托马斯像一个复仇使者一样出现,指着丹尼的母亲大声数落:你们为什么要冒充穷人?“明明那么有钱,还要像水蛭一样,榨取穷人最后的一点血”。

 

现场一片混乱,护士玛丽在一旁大声的向托马斯喊着“stop”,想把他推出诊室,警告他再闹会叫警察。

 

看到玛丽的反应,我一下就懂了,她和丹尼有勾当。

 

这个丹尼恐怕才是真正的权贵。他打听到我的脾气,故意打扮得很朴素,投我所好,还让我身边的保洁、护士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为他铺路。

 

护士玛丽被我识破后,反而指责我说,丹尼确实有钱,但他之所以装穷,不就是因为你的捐赠会倾向弱势群体吗?“他们害怕遭受不公平的对待。”

 

医导托马斯则让我不要听玛丽胡言乱语,他给我介绍的第一个患者亚布查才是真正的穷人、可怜人。想想那个孩子受过多少歧视,才会以为助听器只有富人才能拿到,花半年积蓄租车来演戏!

 

富人卖惨是为了公平,穷人装阔也是为了公平,我彻底被搞晕了。

 

我把两个后援团叫到了一起,郑重其事地警告他们,别搞花样了,我必须听到听力下降的真实原因,这是关乎助听器能否有用的,谁先说我就给谁,这总公平了吧。

 

消息放出去后的第二天,富孩子丹尼就赶到了医院。

 

打开门看到是他的时候,我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这次他穿着正常的衣服,不至于打着补丁,但也没有很奢华,显得一张娃娃脸更稚气了。

 

跟着他的是家里的女佣,女佣告诉我,丹尼妈妈“没有得到允许出门”,所以不在。

 

丹尼很配合地让我检查了耳朵,我清晰地看到了他鼓膜上很大的一块钙化斑。

 

我的手机放着一首轻音乐,丹尼毫无反应。

 

我向丹尼询问听力下降的真实原因,他板着脸想了一会,突然绷不住,眼泪掉了下来。

 

他说,他是被爸爸打聋的。

 

他毫不掩饰地告诉我,他那身居高位的父亲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烂人,在外风光,在家殴打妻子。

 

四年前,丹尼为了保护母亲,被父亲狠狠扇了一耳光,从此听力就很模糊。

 

丹尼告诉我,上次他扮成穷人,也是父亲要求的。他不愿意骗人,所以全程一直臭着脸,故意不配合。

 

我问丹尼,你恢复听力后想去做什么?

 

丹尼毫不犹豫地说,想听见妈妈在说什么。

 

他说,自从他失聪后,晚上路过妈妈的房间时经常会看见妈妈在流泪,嘴唇翕动。可是他听不清,问妈妈,妈妈也不说。


他想知道妈妈为什么难过。


丹尼说话时,我换了一首更劲爆的音乐,开得很大声,丹尼看向了我的手机,问了一句,为什么那手机那么吵?

 

我心里大概有数了,丹尼的听力大概在70分贝左右,而且出现了不辨字的情况。粗略判断下,他是可以用这个助听器的。

 

如果按照承诺,我应该把助听器给丹尼,一切到此为止。但,穷孩子亚布查还没有来过。

 

丹尼的故事是很动人,但亚布查呢?他甚至没有机会为自己辩解。

 

我心里有一个声音在问:这会不会太不公平?



我没有当场把助听器给丹尼丹尼也没有催促我,检查结束后就彬彬有礼地告别了。

 

但之后几天,他的故事仍然一直在我耳边回荡——这不是修辞手法,是真的有很多人在我耳边反复提到丹尼

 

有神父穿着笔挺的西服,专门来告诉我丹尼是多么虔诚。

 

还有一些老头、老太太,会在我下班时叫住我,告诉我丹尼是如何帮助腿脚不方便的他们。

 

甚至有一些孩童在我的诊室外念儿歌,大概内容是品学兼优的丹尼是如何帮助他们战胜霸凌的。

 

护士、主任、院长,也会时不时地来我这串门,三句话不离丹尼这个孩子的过人之处。

 

见我不为所动,他们甚至直接了当地问我,是不是变了主意想卖了?“你可以开价,多少都行。”

 

这天,医导托马斯在我经常喝饮料的商店截住了我。

 

他问我是不是打算将助听器给这个富孩子了?如果这样的话,他就告诉穷孩子亚布查别来了,毕竟来一趟的费用对于他也是一种负担。

 

我反问托马斯,是不是觉得我应该将助听器给你介绍的那个亚布查?

 

托马斯看了看我,摇了摇头说算了,“你顶着的压力太大了”,说完还拿起我的可乐,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我的火立马就起来了,搞得我好像将助听器给丹尼,就是屈服于权贵一样?

 

我郑重地说,助听器并不是看谁可怜、看谁贫穷才给谁,而是要看是否适合他,如果亚布查比丹尼更适合,我肯定会给他,没有人能给我压力!

 

甩下这句话后,我指着托马斯喝过一口的那半瓶可乐,向老板示意钱由托马斯付。

 

其实我心里知道,富孩子丹尼已经很符合需求了,穷孩子亚布查要怎么能“更”符合呢?

 

我甚至有些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我跟亚布查只有一面之缘,对他压根没有什么好印象。

 

只是托马斯说的一句话一直扎在我心里。他说,穷孩子表现得越咄咄逼人,意味着他们越绝望。

 

我的拖延显然引起了丹尼或者他的权贵父亲的警惕。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每天都会有许多人来排队,声称自己失聪,需要助听器。

 

护士玛丽一反之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态度,一本正经地记录每一个患者的信息。药房主任每天都来维持队伍的秩序。下班前,院方的人都会跑来问我有没有在这些人中选出合适的病人。

 

医导托马斯让我不要相信这些手段。他给我看了一些偷拍的照片,是这些人坐在同一辆大卡车上,还有在另外一个地方排队领薪水。

 

他们是被人雇来冒充患者的,出钱的大概率就是丹尼家,他们希望我一时疏忽把助听器丢给其中某一位,他们就能渔翁得利。

 

我说我还不至于被这种小把戏骗。又过了几天,我的诊室直接被盗了。

 

准确地说,是只有我放助听器的柜子被撬开了。

 

但因为很久前我就害怕出现这种情况,将助听器拿回了驻地,那柜子原本就是空的。

 

什么也没偷到的小贼似乎对我彻底失去了耐心,在墙上用鲜红的喷漆喷上了几排大字:“杀人犯”、“骗子”。

 

院方叫来的警察被我打发走了。院方再一次“建议”我说,要么赶紧完成捐赠,要么将助听器托付给他们。

 

终于,在诊室被盗的第二天,我等到了穷孩子亚布查。



这回,亚布查穿着很朴素,也没有再喷那种熏人的香水,默默地跟在一个男人身后,走进了诊室。

 

领着他的男人也就是上次代他说话的那个黑西服,原来,这人是亚布查的叔叔。亚布查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叔叔是他的监护人。

 

亚布查三岁时就失聪了,因为一场大病。上帝夺走了他的听力,却赋予了他更罕见的天赋。

 

叔叔用夸张的语气说,亚布查是天才,是上帝选中的人。

 

作为一个聋哑人,亚布查仅靠教会学校里半搭子的特殊教育,就学会了英语。接着直接进入了常规学校,一路成绩优异,甚至考上了高中。

 

布隆迪没有大学,考上高中已经相当于国内高考前10%,甚至布隆迪是没有残疾人特殊考试的,亚布查相当于用一条断腿跑进了全国前10%。

 

我脑子里不合时宜地闪过一句话:富人靠科技,穷人靠变异。

 

但实际上,我接诊过那么多聋哑人,很清楚聋哑人在一般学校学习不可能靠的是“天赋”,就像你很难说一个没有腿的人踢足球有天赋一样。

 

亚布查就算再有天赋,也得付出普通人难以想象的毅力,去模仿、理解一套完全不属于他的东西。

 

我试图向亚布查传达我的敬佩,但他只是紧张地看着叔叔,并不搭理我。

 

叔叔告诉我,亚布查比较怕生。毕竟他除了读书,几乎什么都没操心过。

 

他们家并不富裕,但自从他们发现了亚布查的天赋,可以说是举全家之力在培养亚布查。


叔叔甚至让他自己的亲生孩子早早停止学业,为亚布查省出学费。他作为一家之主,专门学了手语,和自家的神童交流。

而亚布查也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


高中毕业后,亚布查引起了一所埃塞俄比亚的大学的注意,对方愿意破格录取他,提供全额奖学金,唯一的要求就是亚布查能够“进行无障碍沟通”。

 

出国留学在布隆迪原本是贵族的特权。但只要得到这个助听器,亚布查就能成为大学生,亚布查乃至他们全家,都能打破这条贫穷的锁链。

 

说到那理想的未来,叔叔几乎手舞足蹈起来,以至于没有注意到,亚布查从头到尾没有回头去看那个大声放着音乐的手机。

 

我的猜测没有错,亚布查的残余听力恐怕在90分贝以上,助听器对他根本没有用。

 

世界上最不公平的,是命运。

 


叔叔越描述他们一家为了神童亚布查付出了多少,我心里越忐忑,他们能否接受亚布查用不了助听器这个事实。

 

我让护士玛丽先去库房拿一下我电耳镜的电池,玛丽非常警惕地看着我。我向她保证她不在时我不会将助听器给任何人,她这才匆匆离去。

 

支走护士后,我快速检查了亚布查的耳朵,肉眼可见的情况基本符合他们说的病史,也符合我的判断。

 

接着,我问了亚布查和他叔叔一个问题:昨天诊室的失窃,是你们干的吗?

 

亚布查的叔叔明显有些惊讶,连忙向上帝发誓,他和他的侄子绝对没有干。

 

可亚布查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突然站起身跑去打开了柜子,看了一眼,接着朝叔叔摇了摇头。

 

我和叔叔都有些愣住了。

 

最开始我以为亚布查摇头是劝他的叔叔不要撒谎,紧跟着我才想起,亚布查是聋子,根本听不见我们说话啊。


他就是发现我们在聊柜子,就跑去打开了,摇头的意思是告诉叔叔柜子里没东西。很可能叔叔跟他说过,柜子里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就像小孩看见人家家里有吃的,伸手就拿,全然不顾我正坐在这里。


是他已经27岁了,这完全不是“不善交际”能形容的吧?


亚布查的叔叔沉默片刻,艰难地解释着:“昨晚是我一个人来的,亚布查并没有来……”


到叔叔的难堪,亚布查像个犯错的孩子一样躲到了叔叔身后,把脸埋到了叔叔的肩膀下。


我看着亚布查紧张的神情,突然明白了他一直以来给我的割裂感。


除了第一次见面时在纸上写自己的名字以外,亚布查从未主动和我交流,无论是语言还是眼神。


他有点像一个高功能自闭症患者,头脑天才,但社会功能就像个孩子。可能是因为聋哑无法与外界交流,也可能因为家人完全包办了他的生活,让他只管读书。


他是个神童,可是我却觉得他有些可怜。

 

助听器帮不了他。一个新的计划,在我脑中渐渐成形。

 

我告诉亚布查先回去等信。接着,我放出了一个消息,想得到助听器,必须要先找一名专业的听力师,做一个听力图测试,拿来给我看。

 

我没撒谎,在国内正规流程确实需要听力图。之前我没提过这件事,是因为连我都不知道布隆迪哪里有听力师,我担心这会把穷孩子拒之门外。

 

两周后,如我所料的,富孩子丹尼率先带来了一份非常正规的听力图,听力师在上面用本地语写下了建议:“建议佩戴助听器改善听力。”

 

我向丹尼要来了听力师的电话和地址,随后如约将助听器进行微调,送给了丹尼

 

诊室里很沉默,和我最开始设想的捐出一件东西皆大欢喜的样子不同,丹尼并没有表现出感激涕零的样子,反而像我硬塞给他的一样。

 

送走了富孩子丹尼,我对护士玛丽说,你们已经如愿了,现在能不能帮我一个忙?不要把这个消息传出去。

 

看着她不解的样子,我解释道:我可能还要处理下穷孩子亚布查这边的事情。



我本打算去找亚布查,没想到他们先我一步,突然来到了我的诊室。

 

亚布查的叔叔一来就慷慨激昂地向我讲述着,亚布查将要去的那所大学有多伟大,亚布查的命运多艰辛,他们一家人多含辛茹苦互相扶持。

 

我有点猜到他们是来干嘛的了,于是问他们是不是做了听力图?


亚布查叔叔一开始假装没听见,我重复了好几遍,亚布查的叔叔才不情不愿地拿出了一张纸。

 

那与其说是听力图,还不说是一张画。没有坐标、没有数值,只有大概的形状,和富孩子丹尼交给我的一模一样,连那句“建议佩戴助听器”的话都在。

 

很明显,我的诊室里有内鬼,可能又是医导托马斯或者谁,见过那张图之后,“默写”给了亚布查他们。


可是他们根本不用这样做,我要来听力师的联系方式,本来就是为了给他们的!


我知道他们做不到,想帮他们,他们却三番四次地骗我。


当场戳穿了亚布查的叔叔。我说我告诉过你们,助听器使用是需要符合要求、需要医生调试的。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真的偷到、骗到了助听器,亚布查用得了吗?

亚布查的叔叔赔着笑对我说,上大学对亚布查难道不是好事吗?


他的意思是,就算亚布查实际上听不见,又怎么样呢?能上大学就行了。

 

我有一瞬间真想发火,质问他们,你们对亚布查现在的社会能力心里没数吗?他一个人去埃塞俄比亚,听不见、说不出、无法交流,你们想过他的处境没有?


他原本就不是什么天才,他是为了你们努力到现在的,他是被你们牺牲了正常的人生!你们到底是想为孩子好,还是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培养出一个“神童”?


但紧接着,我想起了那个被撬开的保险柜——


叔叔是自己来偷助听器的,他明知道被抓到是什么后果。他也是自己学了手语,他是全世界花最多时间听亚布查说话的人。


他们是很想要一个大学生,会不择手段,明知道亚布查用不了这个助听器,也教他撒谎。但是他会比亚布查先牺牲自己。


他们只是太穷、穷了太久,他们不知道更好的办法了。


我慢慢平息了火气,平静地说,如果你们真的想要这个助听器,那现在必须去给亚布查做一个正规的听力图。而且下一次我赠予亚布查助听器的时候,你们所有家人都得来。


我没有解释我真正的计划,反而拍胸脯保证,只要他们来,一定给他们助听器。

 

一周后,亚布查的亲属们乌央央地来了一屋子。每个人都兴高采烈的,齐刷刷地盯着那个之前放助听器的柜子。


他们也确实做了真正的听力图,送到我手上。

 

因为怕挨打,我将大部分亲戚赶了出去,包括那个亚布查的叔叔。屋里只剩下六个最近的亲属。

 

我拿着亚布查的听力报告看了一会,最终宣布,就这个听力报告来看,亚布查并不适合佩戴助听器。

 

而且,助听器很久之前已经被我赠予别人了。

 

首先崩溃的是亚布查的妈妈,她近乎哭叫地对我喊着些什么,贴心的护士给我翻译道:你是世界上最恶毒的人。

 

我试着解释为什么亚布查不能戴助听器,告诉他们要真正为亚布查考虑,让一个又聋又哑、无法社交的孩子独自出国,是很危险的。

 

但就像我想的一样,他们根本听不进去,每个人都一副恨不得吃了我的样子。

 

亚布查也在对我比划着一句话,他的妹妹告诉我他在说:“你毁了我的人生,我会恨你一辈子。”

 

我任由他们发泄了一会,最后开口说,如果你们真的这么为亚布查好的话,现在,我有一个更适合他的方案。



亚布查的情况戴助听器没有用,而是应当使用电子耳蜗。


我之前就听说过,布隆迪有一个印度基金会,可以为人匹配电子耳蜗,和我的助听器一样是免费的。

 

但电子耳蜗的劣处在于,它不是帮患者“听见”声音,而是制造一种类似电流的东西刺激神经。患者需要有极大的毅力,在家属或听力师的长期陪伴下,重新学习语言。

 

这个过程漫长而痛苦,我担心亚布查的家人会等不及,仍然坚持要助听器,毕竟他们有骗、偷助听器的黑历史。


但那样的结果就是,富孩子丹尼、穷孩子亚布查,最终都听不见声音,只能生活在谎言中。

 

所以我选择了逼他们一把,“利用”富孩子得到了听力师的联系方式,然后骗他们花大价钱做听力图,骗全家花费高额差旅费来到首都。


这些就是领取电子耳蜗的必要步骤,现在他们都完成了,只差给印度医生打个电话。

 

中国有句古话叫“来都来了”。亚布查的家人们在我身后比划了好一阵,最终同意了我的建议,妹妹没好气地要走了那个印度医生的电话。

 

我没有再见过这一家人。

 

两个月后,富孩子丹尼再次来到了我的诊室。

 

和以前不一样,他是一个人来的,看起来很疲惫。我注意到他的鞋底都是泥土的红色,大概他是自己走着来的。

 

他一进诊室,就板着脸把助听器放在了我的桌上。

 

丹尼一本正经地对我说,他的愿望已经实现了,他听到了母亲在夜里的哭泣,母亲说的是对不起。


她在为自己的孩子挨打挨骂甚至失聪而忏悔,祈祷孩子们快点长大。

 

但他也听到了另一种声音。每天吃饭的时候,父亲总在炫耀地说,自己是如何胁迫了一个医生改变主意,又是如何从另一个病人手中抢到了助听器。

 

他受够了,他不想再用父亲用诡计得到的东西。

 

无论我怎么解释,丹尼都不相信我没有受到胁迫,直接扭头跑了。

 

我拿着这个最终被嫌弃了的助听器,有些哭笑不得。

 

不知道丹尼自己有没有发现,他读我的唇语时不用再直瞪瞪地看着了。这个助听器真的很适合他,即使只戴了几个月,他的交流能力也在飞速地进步。

我拜托护士玛丽,将助听器再次妥善地交给丹尼,或者他的妈妈。

 

我也会想起穷孩子亚布查。丹尼能用好助听器,神童亚布查大概也能学会电子耳蜗吧?

 

在这件事的结尾,我收到了唯一一句感谢,来自我的医导托马斯。

 

他请了我一支雪茄,半开玩笑半嘲弄地问我:为什么你明明做了两件好事,却没有人一家人愿意真正的谢谢你?

 

我呼出一口烟气没搭理他,只是笑笑。

 

不知道那两个孩子会不会听见,此刻我头顶传来的一阵阵鸟鸣。



很久以前,国内有一个节目叫《变形记》,就是让山村孩子和城市孩子交换环境生活一段时间。


围绕这个节目有很多讨论,我看过有一种批评是,它让穷孩子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却没有告诉他们为什么自己得不到。他们给了穷孩子和所有人一样的终点线,却忽视了起跑线的不平等。


听过这个故事后,我对谢无界说,你真的做了一件很珍贵的事,因为你改变的是他们的起跑线。


所有人都告诉那个穷孩子,你已经很穷了,你要抛下无所谓的社交去学习,你有机会就要快点抓住,去骗去偷也好,总之快跑。


而谢无界不仅仅是给了他继续前进的机会,还想听到他自己的声音,想让他和世界说说话:


“你听到那阵鸟鸣了吗?你还想出发吗?那好,你去吧,别着急。”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卡西尼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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