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抗旱焦灼半月：一个漫长等待降雨的罕见夏天

尽管已是晚上8点，重庆市涪陵区的小村庄里依旧暑气氤氲，酷热难当。

南沱镇睦和村的十多位村民围在一处3平米大小的山坪塘前，紧盯着一条50毫米直径的黑色管子。这条管子连接着百米开外的长江，从江里抽水上来，储存在山坪塘里。山坪塘里再接着不同材质、不同直径的水管，把水输送至村民的地里浇灌。

50米的高差降低了水泵水压，等长江水从这头冒出来时，先发出一阵“秃噜秃噜”的声音，却迟迟不见稳定的水柱。

村民打着手电筒，抱怨抽水机功率过低：“水起不来了。”或者念起手机里的天气预报，估算着什么时候能下雨。有时说着说着突然吵起来，有时又哄然大笑。

不同于网络段子对川渝高温的戏谑，他们的抗旱日常是劳累且重复的。“晚上没得瞌睡。”一位五十多岁的妇女守着她的抽水机，说起她这几天的作息：晚饭过后铺好水管，等待暑热散去。待到凌晨零点起来，打着头灯到地里给果树浇水。

如此费劲抢救果树的背后，是重庆市罕见的高温干旱天气。2022年8月16日，重庆市水利局发布消息称，7月以来的连晴高温天气已导致重庆33个区县土壤缺墒（缺乏水分），8个区县51条河流断流，9个区县24座水库干涸。此外重庆17日以来多地发生较大山火，重庆电网最大负荷已达历史极值，采取有序用电措施。高温叠加干旱带来的灾害影响正在逐渐扩大。

睦和村位于长江边上，原是一处小渔村。近年来睦和村发展特色农业，家家户户都种植枇杷、荔枝、龙眼、柚子、脐橙等优质水果，已是荣获“全国文明村”“全国生态文化村”“全国‘一村一品’示范村”的明星村子。

56岁的彭光瑶和老伴在村里承包了连片果园，种植了1400多棵脐橙果树，是村里的种植大户。儿子李伟主要负责销售，早在2015年前后便在网上打开了水果销路，“往年这么多果子不愁销路”。

对于旱情，彭光瑶有着自己的经验。早在6月雨水充沛时，彭光瑶就在自己废置的榨菜制作池里蓄上雨水。以往，天气清朗十余天便有一次降雨，存下来的雨水足以应付。

可2022年气候颇为反常，直至7月中旬用完存水，仍不见降雨。彭光瑶着急了，开始用自来水浇灌果树。一吨自来水得花3元，村里的其他种植户不舍得，没跟着做。他们在等，“等立秋（8月7日）总会有雨的”。

可立秋后高温仍在持续。重庆市防汛抗旱指挥部于8月9日15时发布干旱灾害黄色预警，并启动全市抗旱Ⅳ级应急响应。这是本轮高温干旱的首次预警，这一预警意味着：全市有区县发生轻度干旱，6-9月期间连续10日、其余时段连续20日无有效降雨，且预计短期内仍无有效降雨。

李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正是立秋前后，睦和村的村民普遍坐不住了，都使用自来水浇灌。村里种植户多，都用自来水浇灌后不久，自来水水压跟不上，有些人家煮饭都成了问题。

村民们只好建议村委组织从长江抽水浇灌。很快，村民就取水口设在哪里、如何铺设管道、存于哪几个山坪塘达成了共识。8月15日，三条从长江取水的管道已架设完毕。李伟一家则花两万余元，在家门口打了一口深井——约有140米深，白天将水抽入池内蓄水，晚上用以果树灌溉。

解决了灌溉取水问题，并不意味着轻松多少。高温天气持续太久，果树下的土壤结块开裂，水管的水冲下去，很快往周围缝隙溜走，“存不住”。

为了有效浇灌，必须沿着果树的根系，绕着浇一圈，这意味着人要守在水管旁，不停挪动位置。脐橙果树大多低矮，浇灌时只能弓着身子。彭光瑶搬张小板凳坐在树下，一点点地等待，“前天22棵树淋了3个小时”。

可她家的果树有1400多棵，除去已放弃抢救的部分枯树，工作量仍然庞大。彭光瑶与丈夫、儿子兵分三路，每人负责一片果林，也需要4至5天才能淋上一次。有时，彭光瑶会支撑着从凌晨5点灌溉至中午12点，那时土地已经烤热，人在树下闷热得不行。几天下来，彭光瑶也有些受不住，“心脏直跳”。

清晨七八点时，睦和村里处处可见抢救果树的村民。尽管长江抽水泵每天仅休息四五个小时，但50毫米口径的水管一小时蓄水仅十余方，却需要向一两百户人家供水，“抽不赢”。李伟则注意到，村里的人们也会为谁家用大口径管子，谁家提前使用山坪塘的水争吵，最后不得不请村干部协调。

与睦和村类似情况的村子并不少。据重庆市应急管理局党委委员邹瑜于8月17日介绍，7月15日开始的高温已导致33个区县、585个乡镇（街道）、88.1万人受灾，因旱需生活救助30万人，其中饮水困难人口达到26.9万人。全市还有26个区县水利工程蓄水量低于70%，67.9%的土壤水文观测站耕作层已达中度干旱。

基于上述高温致灾情况，重庆市防指决定8月15日将抗旱Ⅳ级应急响应升级为Ⅲ级，强调优先保障人畜供水，统筹保障农业和生产用水。

对于在市区内居住的重庆市民而言，对干旱的感知是从“嘉陵江干了”开始的。

8月15日，社交媒体上流传着一张嘉陵江露出大片浅滩的照片，网友称嘉陵江也被晒干了。中央气象台官方微博也转发了网友拍摄的一张嘉陵江对比图，8月12日的嘉陵江江北嘴处依然是碧绿一片；仅3天后，同一位置拍摄的嘉陵江则“露底了”。

照片拍摄者之一候婧（化名）在江北嘴附近的金融中心上班，在该中心26层的办公室内，能清晰地看到楼下嘉陵江水。

她说，自己从小在重庆长大，也曾见过干旱时期的嘉陵江，但没有如此严重。以往，嘉陵江7、8月份正是汛期，2020年重庆还在夏季迎战洪水，办公楼对面的洪崖洞车库都被淹没了。

她拍摄照片那天，重庆已连续8天气温超过40℃，刷新重庆极端酷热天数纪录。8月16日，重庆的北碚、璧山、江津、潼南等地当天气温超过了43℃。为应对高温，候婧仅在上下班通勤时间处于户外，其他时间都待在有空调的室内，每天出门前喝藿香正气液以防中暑。

“嘉陵江被晒干”的传闻很快得到长江委水文上游局工作人员回应，“水位下降浅滩便会露出，属正常现象”，靠近高楼的一侧为航道区，16日时仍正常通行。

嘉陵江航道管理处党支部书记黄世忠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嘉陵江晒干了”的说法不够准确。嘉陵江由于连日高温天气，上游水量减少，进入8月以来，平均水位下降了3-5米。更重要的是，他们在保电、保生活用水。

这意味着，不同时段的嘉陵江流量受到调整，早晨八九点以前为用电低峰期，嘉陵江的流水被蓄起来等待高峰时发电。因此，这时的嘉陵江水位最低，流量在500立方/秒左右，接近往常枯水期最低水位；晚上用电高峰期，嘉陵江则会调至1000立方/秒至1500立方/秒左右，看起来水位要高一点。

据黄世忠介绍，7月份时，船舶正常通行，但还需要看水行船，他们所做的工作是摸准浅滩水深数据，为船舶通行提供参考，“保通保畅”；8月以来，重庆持续出现40℃以上高温，上游来水特别少，他们的任务重点改为“保电、保生活用水”，货船通行限制配载量在200吨-300吨，但这一航段通行的多为千吨级船只，为经济考量，鲜有货船通航。重庆两江游船则于2022年8月21日起暂时停航。

电力不足是重庆抗旱中的又一难题。8月16日，重庆市经济和信息化委员会、国网重庆电力公司联合下发了扩大“让电于民”的紧急通知。通知称，受持续高温天气影响，全市用电负荷持续攀升，在发电机组应发尽发、外送通道全部满送的情况下，高峰时段存在较大缺口。因此从8月17日0：00至24日24：00启动有序用电一级方案，企业工业让电于民。

南方周末记者于8月22日拨打重庆主城区的多家商户电话，其中渝中区商户表示尚未受到影响，而巴南区的两家商户都表示已经限电四五天。巴南区一家餐厅每天停电时间是14:30-15:30，且每天11:00前、21:00后，商户必须停止营业。店员说，实际停电时间经常不准时，有时提前，有时延后，“连菜都没炒完”。多位受访者表示，他们居住的小区没有受到限电影响。

在重庆市区主要受高温影响，农村地区的居民则面临饮水困难。

在巴南区姜家镇水源村，村党委副书记包有原自6月以来就在为村里饮水、用水着急。他们处于山地丘陵地区，自6月份以来，村子里再没下过雨，加上附近修建高铁隧道导致村里地下水位下降，辖区内的17口山坪塘，已有12口干枯。

村里的饮用水源来自4口山坪塘，但其中3口已在6月干枯，村里243户，共727人陷入饮水困难。

为此，村委会和镇里商量，安排洒水车每天把自来水灌入原有的饮水工程管网；另外，他们购买了3吨的水塔，用洒水车灌水后，再给地理位置高的农户送水。还有些零散的农户则到就近公路旁，自己用水桶担水。这仍不能完全覆盖，他们又找到一处山坪塘，放了3个抽水泵抽水，灌至饮水管网。

8月19日，南方周末记者见到包有原时，他正忙得不可开交。这些天，区水利局、区应急管理局以及区农业农村委都派人前来调研，包有原领着他们去看干枯的山坪塘、缺水的水稻，以及已经晒焦的玉米，希望应急水利工程再多些，好渡过眼前的难关。

8月17日，重庆市政府新闻办曾针对2022年全市高温抗旱工作举行专题发布会，当时提到的高温致灾情况主要集中在饮水困难、土壤缺墒方面，森林防火则强调“以不发生较大山火为底线”。

但很快，抗旱的重心逐步转移至山火防控。8月17日18时许，涪陵区荔枝街道鹅颈关村三组沐英山庄旁突发山火。同日20时许，涪陵区江北街道点易社区爻里小镇斜对面突发山火。

其中，后者北山坪起火点位于涪陵城区对岸的一处新开发的旅游小镇，长江对岸的居民能清楚看到火势，当晚不少人即发布现场视频，表示“一夜无眠”。

黄旗社区党委书记、居委会主任胡章雄回忆，起初北山坪灭火指挥部设置在距起火点最近的爻里小镇，后来火势增大，从北山坪一侧延伸至另一侧，最后指挥部落在黄旗社区服务中心。

起火当晚，前线主要是应急管理局救援人员、消防队员以及武警官兵，后方则有很多民兵、退伍老兵参与到救火工作。后方人员主要是砍去山上的竹子，设置数十米宽的防火隔离带。在山下，许多居民自发捐赠了矿泉水、八宝粥、红牛等各种物资，开始堆在警戒线的闸口处。胡章雄先安排疏散附近的居民，随后也上山协助灭火，直至次日凌晨5点。

高温条件给森林灭火带来极大困难。中国林业科学研究院森林生态环境与保护研究所研究员田晓瑞认为，对于林火扑救而言，高强度火的扑救困难，甚至不能采用直接扑救方式灭火。高温也会影响扑火人员的扑救效率，火线工作时间缩短，人员轮换频度增加。

两处火场明火先后于18日下午基本扑灭。火情未造成人员伤亡，未对居民点及重要设施设备构成威胁。但很快，持续高温导致林内植被干枯易燃、可燃物载量大及风力较大等不利气象条件影响，两处火场出现不同程度复燃和蔓延。当天，重庆市南川区神童镇、三泉镇相继发生山火。

据重庆市应急管理局消息，8月19日6：20，该局从南川火场调度3架直升机回援涪陵北山坪，集中力量扑灭山火。同时，重庆市应急管理局通过向应急管理部请示，应急管理部分别从四川、湖北抽调两架大运力的卡32直升机前来涪陵、南川支援。

8月20日，四起山火全部扑灭。经初步清理统计，涪陵区两起山火预估过火面积约500亩和300亩，起火原因初步查明分别为老人烧野蜂包和民用电线在高温大风下断裂起火。此后，重庆市江津、大足、铜梁、巴南、开州、北碚等多地发生山火，起火原因均在调查中。

在重庆抗旱的工作中，涪陵山火是一个重要节点。

巴南区姜家镇党委组织委员伍红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涪陵山火后，乡镇各级单位的森林防火压力陡增。镇区干部原则上取消休假，每天安排30名人员值班值守。伍红作为驻村干部，需要到驻点村子逐户走访排查，包括低保户、独居老人、精神疾病患者等，查看他们饮水是否存在困难，电线是否老化。

在水源村，56岁的村民乔云蓉成为森林防火宣传员，每天傍晚6点至晚上10点，需要在指定路口巡逻，防止有村民在山林用火，同时也禁止村民、路过的人员吸烟，“看到就要去说”。

包有原称，村里共设有6个这样的巡逻点，早晚两班，共值守8小时。中午酷热，鲜有人出来，这个时段主要由村干部开车到村里巡查。

根据重庆市林业局预防处消息，8月18日，重庆已有22个涉林区县发布了森林防火封山令，封山区域内严禁一切野外用火和一切易发生火灾的作业行为。

8月21日，巴南区界石镇出现山火。伍红说，姜家镇作为巴南区所辖村镇，每天需从村镇抽调50名工作人员前往山火现场支援。

据重庆市应急管理局消息，巴南界石火场投入各级救援力量3940人，这是近期重庆山火中已知投入人员最多的一次。

谈及高温天气下山火频发的问题，田晓瑞特别强调，森林火灾的发生与蔓延受多种因素的影响，高温只是一个因子，更重要的是干旱的影响。干旱会导致一些植被枯死，可燃物载量特别是易燃可燃物的载量增加。高温低湿也还有利于火的蔓延和火强度升高，扑火难度增加，“正常年份这个季节不是火险期，但气候异常改变了可燃物和火险天气条件，所以，今年的森林火灾增多”。

为进一步做好当前全市森林山地灭火工作，切实保障群众生命财产安全，8月23日，重庆市成立森林山地灭火指挥部。

2022年8月23日，晚上9点刚过，由于限电，观音桥步行街商场营业时间提前到晚上9点结束，商场外的大屏幕和高楼外立面的灯光工程全部熄灭。 （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 / 图）

高温干旱何时才能缓解？8月23日，重庆市气象局副局长谭畅在接受重庆日报采访时称，预计一直到8月25日，重庆大部分地区最高气温达到38℃-41℃，局地还可能达到42℃-44℃。

从26日开始，重庆东部地区有一次比较弱的降水，全市的最高气温普遍会降到40℃以下。

谭畅预计需到9月上中旬，最早在8月30日之后有两次连续的降雨过程，最高气温可以下降到35℃以下。“总体来说，高温天气才可以得到一个有效的缓解。”

“由于目前高温天气还在持续，大部地区土壤干旱仍在加重。”重庆市气象科学研究所副科长武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8月23日全市土壤墒情监测显示，全市80.6%的土壤水分观测站耕作层（0—20cm）达到中度以上土壤干旱，56.4%达重到特重旱，主要分布在中西部、东北部偏北地区。

“所有的庄稼就像垂危的老人，每天给它打点点滴又活了，缓口气。”李伟说，目前大家都在坚持，村里的老人只要能救一根树苗，就不会放弃。

他们对目前的损失盘算了一轮，大致减产百分之五十以上。枇杷正处于抽梢时节，长出来的新枝是为明年结果准备的，可如今枇杷树早已叶片打卷儿，发黄，乃至树干都呈现枯死状态。由于枇杷树种在水源较远处，难以灌溉，“救不过来”。

龙眼为睦和村“全国‘一村一品’示范村”称号中的“一品”，然而挂果颇多的龙眼树叶片耷拉下来，果子不再长肉，几近绝收。

“明年肯定早做准备。”彭光瑶说，此前打的深井，其实也在为将来可能发生的类似极端干旱天气做准备。李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乡镇一直在积极组织抗旱，拨付专项资金支持各村到长江取水灌溉，近期也在统计大农户的损失。

在水源村，令包有原感到一点欣慰的是，年初村委通过农业农村委拨付的资金给山下的水田装了灌溉管网，由此保下了一批晚稻，长势很好。

村民王荣刚养着大大小小的猪崽43头。8月20日前后，栏里的猪热得嗷嗷叫，“跟人一样，晚上不睡觉”。王荣刚立即购买了蒸汽式风扇，下午天热的时候便开上。他认为，一天多花9度电，能解燃眉之急，更重要的是往后也能用上。22日，他又在猪舍屋顶安装了7个喷淋设备，天气酷热的时候能喷水降温。这一设备也被视作对未来的投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