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梦魇里的前法官

2022-05-05 04:05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番石榴姐

去年今日，我还是一名基层民事法官。

在我七年多的法官生涯里，前六年勤学多思披荆斩棘，在一线城市源源不断的案件锤炼下，成长为一名难得的“三无法官”，即无一长期未结、无一发回重审、无一申诉信访；到了第七年，专业知识融会贯通，疑难杂症迎刃而解，明明自我感觉渐入佳境，以为工作会越来越顺利，没想到一连几宗案件被发回重审。虽然发回重审可能是基于新事实新证据，又或者因为一、二审观点不同，但从零到一，从无到有，仍深感挫败。同事开解道，案件被改判重审再审，就好似日出东方百川归海，不可能不发生，干咱们这行，就不能是完美主义者。

《99.9刑事专门律师》剧照

与此同时，大院门外开始有了专门为我“举牌”的信访户，二审维持全盘败诉的结果激怒了这位60余岁的阿姨，每天准时准点高声叫骂，中心思想就是黑心法官枉法裁判，司法败类滚出队伍。一次次接待，一遍遍释法析理，换来的都是一句话，不服判决，严惩法官，余生信访不休。

在这个背景之下，一向自恃能干的我，心里某处伊甸园坍塌了。这里原本承载着一份所向披靡的自信，每审结一宗案件，到底是定分止争还是制造了新的矛盾？为何兢兢业业如履薄冰，在当事人眼中却是十恶不赦？我开始怀疑自己的工作能力和专业判断，并就此与噩梦结下不解之缘。

《胜者即是正义》剧照

我的这些噩梦，不是阴森恐怖的丧尸围城，也不是硝烟弥漫的血腥战场，它永远只有一个主题——开庭：

各方济济一堂，众目睽睽之下，案卷死命找不到了！汗如雨下。

大案要案，面对媒体记者的长枪短炮和当事人敬畏的目光，我正襟危坐举重若轻，诉讼请求、证据明细、争议焦点早已预先研判了然于胸，结果定睛一看，好端端的民事案件竟变成了一宗从未办过的凶杀刑案！汗如雨下。

法槌怎么也敲不响！汗如雨下。

旁听人员乌泱泱的一大片，喧哗吵闹大打出手，自己却光张嘴发不出声音！汗如雨下。

书记员睡着了，喊不醒呀！汗如雨下。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无数个深夜，我双目紧闭，伴着习惯性头痛艰难入睡，尘世间疲惫的身体蜷缩在床被之间；而梦境中，我怒目圆睁，身着法袍手持法槌，端坐在庄严法庭三尺判台之上，焦头烂额地应对各种层出不穷的状况，常常在一身冷汗中猝然惊醒。

年底有外单位伸来橄榄枝，全盘考虑之下我选择了告别法官生涯。离别时领导笑道：“内心不强大，才几个当事人闹就受不了了，早应调你去家事庭，清官难断家务事，你方闹罢我登场，习惯了就好啦。”我也笑自己，确实是玻璃心吧。其实又何止是我？

辞行之后，连续两个月没有梦到开庭了。然而，就在前不久，它又卷土重来。我不再主审案件（看来掌梦神实时掌握我调动的情况），换成了我陪同事开庭。

严格来说，“陪”字并不准确。我更像古时法曹身边的师爷，出谋划策，查漏补缺，急他之所急，想他之所想。不，比他更急更多想；更像《三体》里监控地球的智子，连一根针掉在法庭地面都悉数掌握；更像一个监考老师，场上一举一动尽收眼底。心理活动就更复杂了，时而上帝视角，时而感同身受。总之，在庭审的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我贯穿其中无处不在。这种全新高分沉浸式全息互动体验，让我睡醒后比以前更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