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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晓之问」,43年后的回响

「潘晓之问」,43年后的回响

社会


43年前的「人生之问」,在今天已经有了完全不同的意涵。提出这个问题的黄晓菊,也已经从青年迈入入暮年。


如果说1980年,20多岁的她认为人生是一条窄路,那么,如今68岁的她,已经用自己的生命证实,人生是一条长路。





文|罗兰
编辑|姚璐
图|(除特殊标注外)受访者提供



一代青年的精神初恋

黄晓菊坐在对面,身形微胖,短发,眉毛纹成90年代的流行式样,笑起来眼角的鱼尾纹荡开。她今年68岁,人有些老了,手里的咖啡却是新上市的口味,爱站在时代前沿的习惯没变。

如果说公开回顾意味着某种特权,那么,黄晓菊无疑拥有这资格。从一名普通工人,到掀起全国性的思想热潮,此后,她的人生之路随时代起伏变迁。她与最杰出的心灵对过话,在最高学术机构管理过图书资料,去刚开放不久的深圳,进入日资企业工作,回北京又干了多年个体户。退了休,她到朋友的影视公司担任策划。公司的年轻人都说,黄晓菊懂得多,思维敏捷,不像这个年龄的人。

年轻人不知道,40多年前,正是这样的特质将黄晓菊推到了时代的中心。

1980年5月,《中国青年》杂志刊登了署名「潘晓」的一封信。信中,「潘晓」称自己是个23岁的青年,「应该说才刚刚走向生活,可人生的一切奥秘和吸引力对我已不复存在」。因为从家庭到社会,她「眼睛所看到的事实总是和头脑里接受的教育形成尖锐的矛盾」。

「潘晓」讲述自己的经历:在一家小厂当工人,因为给领导提意见,导致多年不能入团;好友举报自己私下的言论;同情、安慰家庭受到冲击的男友,对方却在政策转变后立即出国,和自己分了手。「我愤怒,我烦躁,我心里堵塞得像要爆炸一样。人生呵,你真正露出了丑恶、狰狞的面目。」她寄托于读书和写作,却愈加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一方面我谴责这个庸俗的现实;另一方面我又随波逐流。」

「潘晓」说,为了寻求人生意义的答案,自己向很多人求教,却没有一个答案令人满意。「有许多人劝我何必冥思苦想,说,活着就是为了活着,许多人不明白它,不照样活得挺好吗?可我不行,人生、意义这些字眼,不时在我的脑海里翻腾。」

许多人读到了那一期《中国青年》,被「潘晓」这段话击中——

「有人说,时代在前进,可我触不到它有力的肩膀;也有人说,世上有一种宽广的、伟大的事业,可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

1980年5月的《中国青年》杂志,著名的「潘晓来信」 图源孔夫子旧书网


一系列社会运动刚过去不久的1980年,气候乍暖还寒。公共言论在狭窄的区间里小心试探边界,像柳枝拂过冰面,感到封冻还未解除便迅速缩回。而潘晓的信,如同一块大石,一下砸出了巨浪。

此前,社会惯于将人生意义与集体、与个体为宏大事业的奉献绑定,人们也习惯用堂皇而空洞的言辞掩盖真实的内心。第一次,有年轻人诚挚地公开袒露对自我意义的追寻,和追寻途中的苦闷、愤激、虚无。

很快,编辑部开始收到读者讨论潘晓来信的信件。那个夏天,被激发的公众思考和情绪像气温一样热烈。共有6万多封信寄往《中国青年》编辑部,参与这场关于人生意义的大讨论。所有人都在问:潘晓是谁?

「潘晓」的背后就有黄晓菊, 而一切始于《中国青年》发起的主题讨论。

1980年年初,《中国青年》的编辑马丽珍接到编委会的任务:组织开展一场讨论,她将主题确定为人生观。在公共媒介十分稀缺的当时,杂志发起讨论、读者通过以书信为主的渠道参与,是大众表达观点的重要方式。

接下来的两三个月,马丽珍和另一位编辑马笑冬奔走于北京的机关、学校、工厂调研。与青年们交谈时,她们察觉到普遍弥漫的创痛感和迷茫感。时代站在分叉路口,卷挟其中的人也难以看清未来的方向。

黄晓菊是被工人俱乐部推荐给马笑冬的。她25岁,是北京一家羊毛衫厂的普通工人,业余在工人俱乐部上文学班。黄晓菊外向健谈,马笑冬和她聊了几次,觉得她的经历和表达能力都称得上典型,便邀请她参加正式座谈会。

几十名年轻人聚集在《中国青年》的会议室,诉说各自的处境和郁结。黄晓菊的发言引发了许多人的回响:「在小工厂织补毛衣,干了六七年了,感到苦闷,没出路。我们的前途在哪儿,该怎么想?」编辑们敏锐地察觉到,这是一个可贵的范本,她们让黄晓菊将它写下来。

与此同时,马丽珍接触到北京经济学院的一名学生潘祎。刚经历了自杀的潘祎,对社会和人生充满灰暗的理解。他也应邀写下了自己的感受。

两篇文章交到编辑部,黄晓菊的足有8000多字,包括「灵魂的鏖战」、「个性的要求」、「眼睛的辨识」、「心灵的惆怅」4个部分。马笑冬惊诧于「黄晓菊能有这样好的感悟力」。她执笔做了修改,从经历到主要观点基本都取自黄晓菊的文章,很多地方直接保留了原文。马笑冬从黄晓菊和潘祎的名字中各取一个字,组成了「潘晓」这个名字。

「潘晓」的反响远远超乎编辑部的预期,不足一个月就收到了两万多封信。「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成为最火热的社会话题。无数读者为公共话语场重现失落已久的诚挚打动:「真实,有时虽然是丑恶的,但它要比那些粉饰和虚伪的东西有力一百倍」;「谢谢敢写的人和允许发表的人。」

40多年后,面对《人物》,黄晓菊回忆起那段日子。那也是她生命中的夏天,热烈,明亮。「我是出于自己的痛苦和愤怒写下的文章,没想到打动了那么多人。」


时代的孤儿

那些痛苦和愤怒是从哪里来的,黄晓菊觉得始于时代造就的孤独童年。

1955年,黄晓菊出生在北京。她的母亲是北京人,生长在大院里。碰上国家号召干部子弟支援边疆,不到20岁的母亲就报了名,去了内蒙古。在遥远的边地,黄晓菊的母亲认识了一位高大英俊的连长。他们结了婚,生育了5个孩子。第一个孩子就是黄晓菊。

内蒙古物资匮乏,黄晓菊长到1岁半,患上了软骨病和生理性黄疸。父母商量后,把她送到北京外祖父母家。从此,她一直在外祖父母身边,再也没有和父母一起长久生活过。

那时,黄晓菊的几个舅舅和姨妈都住在家里,最小的姨妈只比黄晓菊大8岁。外祖母本已疲于料理一大家人的日常生活,突然被塞进来的外孙女更加添了她的负担。

逼仄的生活挤压了温情。黄晓菊一直忘不了,外祖母做了好吃的,会悄悄藏起来留给小姨妈。有时她发现了,忍不住自己去吃,外祖母过来一下就把她的筷子掰断。

寒暑假回到内蒙古自己家,黄晓菊也得不到渴盼的亲情。父亲脾气暴躁,母亲的性格「愚钝耿直」,加上常年分离,他们对待大女儿淡漠而严厉。家务干得不够麻利,父亲会斥骂她;过年时,母亲用棉布给黄晓菊做新衣服,更好的绸缎留给了二女儿。

初中毕业,黄晓菊想继续上高中。老师告诉她,她母亲去了学校,说家里生活困难,还有4个孩子要抚养,不让她上高中,让她尽快工作。

黄晓菊的求学生涯结束了,但工作并不容易找。她当时患上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扶着墙才能勉强行走。母亲来北京带她去医院,医生诊断,再不治疗,关节会变形,造成残疾。母亲当着黄晓菊的面对医生说,我这姑娘有志气,要到您说的那个地步,她自己有办法。

亲情的缺失养成了黄晓菊敏感而独立、强势的个性。直到现在,她都无法原谅母亲切断自己的学业,对自己的病置之不理。那之后几年,母亲在内蒙古病逝,她拒绝回去奔丧。「我没有原谅,没有想通,」她不愿表演悲伤和哀悼。「什么事非要弄明白道理」,否则她过不了自己这关。这样的特质,后来贯穿了黄晓菊的大半生。

18岁左右,黄晓菊和妹妹在内蒙古的家。


黄晓菊的外祖母没有工作,外祖父去世后,家里没有了经济来源。母亲给外祖母的生活费微薄,外祖母明确告诉黄晓菊:家里没有给你吃药的钱。关节症状日益严重,她连止疼片都买不起。听人说有了工作就能享受公费医疗,黄晓菊给街道写了一封求助信,请以前的老师和同学签上名。在街道的帮助下,在家待业一年多的她终于有了一份工作,进入一间羊毛衫厂当工人。

这间黄晓菊在其中度过了最好年华的工厂是一家街道小厂,工人大部分是残疾人。因为腿脚不灵便,黄晓菊分配到一个坐着干活的岗位,负责织补毛衣上的漏洞。

生活和治疗有了保障,离家也不远。后来参加《中国青年》的座谈会,黄晓菊被一些驻扎边疆的士兵、回不了城的知青质疑过,认为她的处境不算苦。那时在北京拥有一份工作,足以令很多同龄人钦羡。然而日复一日地,车间里十几个人,围着一张巨大的桌子。上面堆着山一样的毛衣,永远补不完。枯燥的劳作磨损了年轻的意气,带来另一种无望感。

黄晓菊克服单调的方法是:「手上干着活,心里想着约翰·克里斯朵夫。」她喜欢读文学,看了当时风行地下的《简·爱》、《战争与和平》这些经典,「激动得不行」。她觉得,故事不会是凭空编出来的,「一定有那样的世界,有那样的人」。她想跟那样的人生活在一起,「成为他们,多好。」

1976年,「文革」结束,僵固的社会板块出现松动的迹象。大学校园里,学生们组织起诗社、文学社,新的语言开始挣脱革命宣传语的捆绑。女工黄晓菊经常参观他们的诗画展,碰到同好,站着就聊上了。「大家都挺迷茫的,甚至可以说整个国家接下来都不知道怎么走。」

《中国青年》编辑部找来时,她的不甘、迷茫、孤独已经淤积了很长时间。后来黄晓菊想过,会上那么多人发言,自己不是境遇最苦的,也不是文化水平最高的,为什么是自己戳中了大家。她觉得是因为,自己的追问最迫切而执着。「我自己有期待,想象过未来是什么样的。如果一直在这个厂里,就不会有我的期待了,永远也达不到了。一直修毛衣,人生的路必将是越来越窄。」

讨论的影响力还在继续发酵。6月18日,中共中央书记处书记胡乔木来到《中国青年》编辑部,和编辑们座谈。第8期《中国青年》以《胡乔木关心人生意义的讨论》为题,发表了他的讲话,其中讲到:

「感到苦闷的失望的青年把自己的心情讲出来,这表示他们对社会空间还是抱着希望和信任……青年们伸出了手,难道能够把这手打回去吗?」「如果人们的处境比较暗淡,我们通常就没有权利叫他们非按照快乐的调子唱歌不可。」

8月20日,对黄晓菊的专题报道在《新闻联播》后播放。「潘晓」具化成了实在的人,更多人听到了她的声音。

 潘祎(左)和黄晓菊 图源网络


到哪里都是麻烦

那一年天气转凉时,来自上方的声音认为讨论激发了年轻人自私自我的观点,造成了不良影响。《中国青年》写了检讨,一场大讨论戛然而止。

2000年,《中国青年》重新梳理「潘晓」之问始末,时任编辑部主任的彭明榜阅读了存留下的全部资料。20年的时间间隔加上党史博士的专业素养,令彭明榜能够以纵深久远的眼光来评价这场讨论的历史意义:「让人们真正开始去思考人的价值的问题,是思想解放运动的一个重要事件。」思想解放往往不会一往无前,而是伴随着徘徊、犹疑和反复。「潘晓」讨论是其中一个未能完满的例子。

一锅沸腾的水被强制冷却,点燃火堆的种子却无法回到先前的位置。在羊毛衫厂,黄晓菊本就被视为异类。她敢想敢说,爱开玩笑。电影《佐罗》风靡时,大家都喜欢英俊的扮演者阿兰·德龙,黄晓菊在车间和同事们逗趣,说如果今天下午3点,去这边能见到阿兰·德龙,去另一边能见到领袖,你们去哪边?这样的话在当时仍显得出格。

「黄晓菊对我的触动是潜移默化的。」羊毛衫厂的老同事唐权回忆。刚进厂那会儿,唐权曾和黄晓菊围着一张大桌干过两周活,对这个爱聊文学的女青年印象深刻。大讨论时,和黄晓菊同龄的唐权「也开始思考人生了」。他仔细读了「潘晓」的信,钦佩黄晓菊「在逆境里有那么深的思想」。

图源豆瓣


这颗不安分的种子埋进唐权心里,逐渐生出清晰的枝叶。到了80年代中期,已经当上科长的唐权省视自己的经历:从幼儿园到中学都上父母所在的铁路系统办的学校,成年后政府分配工作,每月拿固定工资。能预见的是,他还将如此生活几十年,直到去世,追悼会也得由单位工会组织。他不想这样生活一辈子。

因「潘晓」出名后,常有读者来工厂找黄晓菊,对她倾诉自己的苦闷,北大学生也约她一起爬山。工厂更觉得她是个不安定因素,要求「始作俑者」的《中国青年》将她调离。几方拉锯下,黄晓菊离开羊毛衫厂,调动到中国青年出版社下属的印刷厂工作。

无论是在旁人还是在黄晓菊自己眼中,这都算得上一个小小的跨越。旁人看到她进入了听上去更体面的单位,她则憧憬着「可以去跟人聊精神的话题」。那是她的精神苦痛最初被人看到的地方。

她工作的地方在《中国青年》大院外一侧,与门卫室相对。五六个同事里有一个接近退休,其他都是十八九岁的小年轻。后来黄晓菊知道,他们基本都是机关工作人员的家属,被安置在这里,作为找到更好出路前的过渡。黄晓菊和他们一起,负责打包出版社寄给采购者的书。

「开始不知道是那样设计的,以为能和他们融为一体。」隔了一道大门,黄晓菊向往的精神园地显得那样遥不可及。

打包书籍的工作并不比织补毛衣省力。除了能接触到书籍给黄晓菊少许满足感外,只有当里面的人偶尔过来翻翻书,她才能从他们的交谈里捕捉到自己感兴趣的只鳞片爪。

「当时觉得他们应该特别好,对年轻人应该特别热情。愿意听年轻人的心声,把年轻人的事当事。」回忆当时,黄晓菊说自己「有一股特别傻的理想主义」。事实上,机关里的人们忙于应付工作,没有人来找身边的青年,找她聊一聊。「根本没人真正关心年轻人有什么痛苦。」

有年轻同事和黄晓菊慢慢熟络起来。对方喜欢她的不拘一格,悄悄告诉她,家长叮嘱过自己,让她和黄晓菊保持距离。「你是一个思想会出轨的人,会影响到他们的孩子,或者又要给单位找麻烦。」

她的确影响着或远或近的人。黄晓菊离开羊毛衫厂几年后,唐权交了辞职报告,试图摆脱一眼看到尽头的命运。他和几个朋友一起创业,风光过,也经历过波折,总归「自己给自己创造了另一种生活」。「后来有时晚上总结自己的人生,意识到是受了黄晓菊文章的影响。」


人有权弄明白自己活着的意义

和唐权一样,这一次,「麻烦」选择了主动离开。黄晓菊告别印刷厂,考入中国社科院民族研究所,担任资料员。

起初,她对这份工作很满意。资料员负责管理阅览室,把各类杂志整理好,放到书架上的固定位置,以及帮研究人员复印需要的资料。工作量不大,又是在最高等级的科研机构。「就想在那个氛围里,全都是知识分子。」

那时走进阅览室的民族所研究人员们,大概想不到这个资料员渴盼着和他们交谈。

「我觉得不管搞民族学、哲学,任何研究都得和基础的人的道理有关。万一我能跟他们谁聊会天呢,谈谈人存在的意义和价值。」经历了思想风波和现实起落,这个问题仍然缠绕着黄晓菊:「我觉得每个人都有权利弄明白自己活着的意义。」她尤其想知道,除了上大学、凭借学历得到好工作这样的主流阶梯,像自己这样的人,是不是也能活得超越生存的本能,怎样的路能够通向那个向往的世界。

周旭芳毕业于复旦大学哲学专业,当时刚分配到民族研究所工作不久。她爱阅读,出入单位总是背着一袋书。黄晓菊喜欢爱读书的人,就主动找她攀谈。周旭芳很快发现,黄晓菊性情率直,「不会有虚言,说的都是真心话」。工作之外,两个人成了时常来往的朋友。

特别令周旭芳欣赏的,是黄晓菊「说话非常深刻,能抓住要害」。周旭芳有时工作上碰到不如意,对黄晓菊诉苦,黄晓菊说:「不要被愚蠢绑架」,劝她不要自我消耗。

机关的官僚气息不久就被黄晓菊察觉到。她每天守在阅览室,常有研究人员来。听他们的交谈,大多在聊写什么论文更容易发表,怎样能尽快评上职称。翻学术杂志,很多文章是「在某种思想指导下,从这本书抄到那本书」。黄晓菊觉得「特别僵死,就翻书本」。

为阅览室订阅新一年的杂志时,黄晓菊改变了过去只订学术期刊的做法,加上了《世界博览》、《世界电影》这样的通识类杂志。她希望研究人员们能「有点人味」:「有了人味以后,对职业可能会有不一样的看法。」她没想到,后来这成了自己的「罪状」之一。

「黄晓菊是很敏锐的。她怀抱着强烈的求知欲,想骗她很难。」对机构内的风气,周旭芳在后来的漫长职业生涯中有了更深刻的体认。最终她放弃了去争取更高的职称,主动边缘化。回想当时,她很钦佩黄晓菊近乎本能的洞察力。

订杂志这样微渺的努力没有什么效果。黄晓菊只能私下跟周旭芳说,觉得这里的人不研究真问题。「为了评个职称抄点东西,没有人真的关心人,关心社会……自己能想出一个道理,这一生才是真的有价值。」

她再度失望了。心中至高的思想殿堂里遍布无物之阵,难以找到她看重的独立精神。

许多被她影响的人逐渐找到方向。「潘晓来信」刚刚发表时,有一名31岁的木工周晓东给《中国青年》写信,回应「潘晓」的问题,表示「要以血肉来拥抱世界」。这封信发表后,他收到的读者来信就有1000多封,他也因「潘晓」讨论而出名。后来,周晓东变换了事业轨道。他不再干木工,回到家乡诸暨,带着乡邻们做起了养殖业,养长毛兔,「想探索一下农村有没有脱贫致富的道路可以走」。

周围的人大多不理解,已经带了四五个徒弟,收入相当可观的周晓东,为什么放弃积累,回乡从头搞养殖。周晓东自己却很坚定:「不甘心做个小手工艺。」他想做实业,带大家致富,回馈社会。「事实上我不是在养长毛兔,而是在寻找一条新的道路。」

而依然彷徨的黄晓菊转向研究所外寻索同道。民族研究所在中央民族大学内,离北大不远。干完工作,她经常骑车去北大听讲座。80年代中期,文化氛围空前浓郁,年轻人热衷谈论诗歌和哲学。朋友们也经常关上房门,一起看搜罗来的西方电影的录像带。「大家都兴兴头头的,虽然看不清前路,但深一脚浅一脚地都在往前走。」

一次,黄晓菊邀请周旭芳去参加朋友聚会,看电影。原定的影片因故没能播放,临时换了一部题材更大胆的片子。看到两性裸露的画面出现,未婚的周旭芳吓得「啊」地叫了出来,捂住脸就往外跑。她骑上车狂奔,想逃离那可怕的场景。黄晓菊和朋友们担心她有危险,立即骑车追上去。从白石桥到魏公村,白杨树的林荫下,十几个青年蹬得飞快的车轮,像要把旧时代远远甩在身后。

终于追上了周旭芳,黄晓菊安抚住她,陪她回到自己宿舍。等她平静下来,黄晓菊很严肃地看着她,说:周旭芳,我要跟你认真谈一谈。接下来她的一句话,让周旭芳愣住了。

「性是一种语言。」40年后,周旭芳还清晰地记得当时黄晓菊平静地吐出的这句话。在禁欲时代长大,那时她甚至还没有「性」的意识,更没有听过这样的观点。

那天,黄晓菊跟周旭芳说了很多。周旭芳几乎没有说话,一直听着她说。一些话周旭芳当时难以完全理解或接受,但后来「余音袅袅」,持续震荡。「她的意识、理念是在大多数人前面的。她能把遮羞布给扔了,直面问题。」周旭芳感到,面对黄晓菊,自己也不应当伪饰,用社交礼貌代替诚实的交流。这奠定了她们几十年交往的底色。

研究所里像周旭芳一样欣赏、认同黄晓菊的人不多。对这个不驯服的员工,领导尤其不满。有时为了迎接上级检查,领导带着大家把家具搬来搬去,黄晓菊当面质疑:有必要吗?为什么要做这么多表面工作?之后有同事举报她偶尔偷偷离开岗位出去听讲座,更加剧了领导对她的恶感。

她靠一股倔强的劲头和自我判断支撑着:「当时年轻有力量,就觉得自己没错。」

年轻时的黄晓菊



寄托有时意味着断送

黄晓菊遇到过令自己心折的人。

年轻人们呼啸往来的那时,一说去谁家,一大群人骑上自行车就走,很快就都相熟起来。一次,朋友介绍黄晓菊认识了一个有些特别的人,坐在轮椅上的史铁生。

此时的史铁生已经发表了一些作品,但还没有写出成名作《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还不是后来那个人尽皆知的著名作家。然而相处一段时间后,黄晓菊被他的自信、坚定、幽默打动了。她觉得史铁生比自己认识的所有男性都强大:「被束缚在那样一副身躯里,还能保持平和、镇定,还有健全的生命力和自我承载。」「对于自己想干什么,他在每一个时刻内心都很笃定。」而这正是风风火火的她缺少的。

感情在自己未曾察觉的地方生长。一个夏日午后,黄晓菊在史铁生家闲聊。史铁生顺口说,要是能吃到一根糖葫芦就好了。那时糖葫芦通常只在冬天有卖,夏天极少见。分别后,黄晓菊骑自行车回家。从史铁生居住的地坛附近到她家,路程超过10公里。快到家时,她看到路边竟然有卖糖葫芦的。她想起史铁生的话,立即买了两根,掉头往回骑。

天气热,等黄晓菊再次到史铁生家门口时,糖浆已经有些化了,原本颗颗分明的山楂在黏稠的糖衣里融成一团。捧着两根糖葫芦,黄晓菊在门外停住了。或许是担心这举动太唐突,或许是被自己的热情惊吓,她迟迟不敢伸手敲门。直到史铁生的妹妹出来打水,才把局促的她带进去。

有时,黄晓菊会推着史铁生出去走走。轮椅碾过林荫下的落叶,她想,别人一定觉得这个女孩很奇怪,怎么和一个残疾人在一起。「但我特别骄傲,(心想)我和你们都不一样,我是世界上最与众不同,最高尚的。」

史铁生察觉出这个年轻女孩热切的倾慕,或许还包括些许的盲目与自我感动。一次闲谈,他对黄晓菊说,爱情这个词不像她想象的那么大,它是具体的,比如两个人能不能好好商量是买茄子还是黄瓜。敏感的黄晓菊听出了其中委婉的拒绝意味。渐渐地,这对友人的往来终止了。

几年后,史铁生在自己最著名的作品《我与地坛》里写道:「怎样活的问题,却不是在某一个瞬间就能完全想透的、不是一次性能够解决的事,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了,就像是伴你终生的魔鬼或恋人。」关于怎样活,他们不止一次讨论过。史铁生最终以丰沛、豁达、纯净的一生,呈现出近乎完美的答案,而黄晓菊将在漫长的未来里持续思考。

青年史铁生 图源微博@史铁生研究会


她恋爱了。1984年,黄晓菊发现自己怀孕了。因为想要生下孩子,她和男朋友结了婚。「我想给自己生一个有血缘的亲人,」她希望藉此填补自己血缘亲情的缺失。

丈夫桑是学化工的大学毕业生,被「潘晓」吸引来的众多朋友中的一个。他不多话,刚开始黄晓菊并没有特别注意到他。每次聚会,酒喝完了,大家的兴头却还没有散尽的时候,桑总是默默起身,掏出身上最后的钱再去买一瓶。两人熟悉后,黄晓菊得知,桑的父母是外交官,一直派驻国外,他是被保姆照顾长大的。缺少温情的桑,总想留住聚会和陪伴。

「同病相怜,」黄晓菊解释自己和桑走到一起的原因。桑个性温吞,会在一些细致处付出体贴。小时候他的姐姐哭着不愿去幼儿园,他在路边摘一朵野花送给姐姐安慰她;黄晓菊偶尔在聚会上喝醉,桑背她回家,她吐了他一背,桑也不介意。北方的寒夜,两个人都渴望在新建的亲密关系里得到温暖。

匆促进入婚姻,加上孩子的出生,黄晓菊很快被琐细繁重的日常包围。桑的软弱显露出来。他觉得在化工厂两班倒太辛苦,不再去上班,也不愿多承担家务。他的快乐,仍然在自由地去跳舞、和朋友聚会里。

一次,黄晓菊发现孩子的澡盆小了,让桑去买个大些的澡盆。桑出去后整晚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他才回到家,澡盆没买,钱却花光了。一问,他去找朋友喝了一夜的酒。黄晓菊气得大喊大叫,桑则一直不说话。「他不解释,我就越说越急。」这样的龃龉时常发生,愤怒的女人和沉默的男人对峙,都感到自己陷入了泥沼。

现在回顾,黄晓菊觉得,性格强势的自己在婚姻中包揽了太多:「我没有把两个人放在平等的状态里,去过一个共同的生活。」

争吵无休无止。桑觉得自己被欺骗了:你不是潘晓吗,不是追求精神吗,怎么也为家务事天天唠叨,和那些俗气的女人没有两样。到后来,除了厌倦,桑还感到一种更深的悲哀:「把你变成我妻子,让我最彻底地失去了你。」

今年春天,我们在黄晓菊公司的小影厅看《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屏幕上,匮乏的松子把情感寄托在一个又一个人身上:父亲、朋友、恋人,想得到接纳与肯定,结果屡次破灭。黄晓菊突然说:「我一直记得雨果的一句话『寄托有时意味着断送』。」这像是对她自己婚姻的总结。她和桑寄托于对方的情感和精神理想,最终都归于幻灭。

孩子3岁,黄晓菊的婚姻走到尽头。几乎同时,她与领导的矛盾激化,被研究所停聘。她不愿低头顺服,选择放弃这份稳定体面的工作。周旭芳理解好友的决定,即使在研究所干下去能分到房子,退休待遇也更好,她也认为黄晓菊拒绝虚与委蛇是正确的:「如果那些外在的东西要用极大的代价去换取,回过头来会觉得虚度一生,因为你是一个假人。」而黄晓菊在她眼中是个知行合一的「真人」。

工作没有了,还得抚养孩子。那段时间,黄晓菊经常半夜突然醒来,忧心以后的生计。最终,她决定去南方,改革开放的前沿地带。

一起谈论文学、看电影的朋友们也都四下散去。商品经济浪潮袭来,那个闪闪发光的年代像那些夜晚的酒局一样,走到了杯盏狼藉的尽头。

图源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



到南方去

衣服永远晒不干,是南方给黄晓菊的第一印象。

她应聘到海南一家报社,名义上是记者,实际负责给企业写广告文。报社给了一本电话簿,黄晓菊挨个打给上面的公司。对方有意向,再上门商谈。

这份工作和黄晓菊原先期待的文化气息相去甚远。大部分时候,她和各类业务员一起坐在某家公司的等候区,等待被叫进老板的办公室,赔着笑脸说明来意,承受对方的敷衍或拒绝。

有一家公司,黄晓菊连跑了4趟,对方老板始终不给明确答复。每次交谈中间,都有其他人来找这位老板。老板便将黄晓菊撇在一边,和别人聊上许久。最后一次,黄晓菊终于忍不住问,我都来了4次了,这广告能做吗?老板轻描淡写地说,你就是来8次也没用。

黄晓菊难以接受这种近乎折辱的戏弄。即便写的是广告,文字在她眼中也有尊严感。况且海口的气候太潮湿,对她的关节不利。身心双重负担下,不到一年,黄晓菊放弃了这份工作。回北京短暂停留后,她又去了深圳。

她身边的同龄人里,去过南方的不多。虽然深圳、下海是当时的热词,黄晓菊认识的大多数北京人还是不愿放弃首都的光环,宁可按部就班熬年头,换取体制的保障。

到了深圳,黄晓菊发现这里的竞争远比海南激烈。没有学历、不会电脑的自己,根本找不到向往的白领工作。身上剩下的钱已经不够买一张返程票时,她终于抓住了一个当保姆的机会。

聘用黄晓菊的是一家日资企业,她负责每天给总经理夫妇和几位高管做两餐饭,打扫卫生,其他时间陪伴老板的太太。面试时,总经理觉得黄晓菊看上去不太柔顺,怕她做不好保姆,最后,总经理太太索荣花做主留下了她。

第一天上工,黄晓菊犯了难。她不会做饭,应聘时撒了谎。索荣花看在眼里,过去轻声对她说,我来教你。她一项项给黄晓菊示范,怎样使用烤面包机,鸡蛋怎样煎到每个人要求的熟度。带她上街买菜,告诉她鱼虾要买鲜活的,即使刚死去,也不能买。

两个女人一点点熟悉起来。白天其他人都去上班,两层楼的别墅里只有她们彼此陪伴。黄晓菊好奇地问索荣花,你知道我不会做家务,当初为什么留下我?索荣花说,你有孩子,孩子不能挨饿。

索荣花是韩国人,基本不会说汉语,但连比划带猜地,她们的话题渐渐从家务延伸到彼此的生活。黄晓菊得知,索荣花出身贫寒,原本在韩国一家工厂做工。总经理被派驻到这家工厂,喜欢上了这个年轻的女工。他给索荣花家盖了房子,资助她弟弟上学。索荣花便做了他的伴侣,后来又陪他来到中国。总经理大她20多岁,没有和她正式结婚。

或许是过往经历的缘故,不到30岁的索荣花有一份难得的勤劳与平和。虽然有黄晓菊操持,不少家务她也亲自动手。最细致的是擦地板。总经理是日本人,对清洁要求极高。黄晓菊一直忘不了索荣花擦地时的专注。她跪下来,弓下腰,一丝不苟地注视着手下那一小片地板,用毛巾逐寸擦干净尘渍。黄晓菊跟在她身后,她并不提要求,只对黄晓菊说,我们是这样擦地的。

织补毛衣时神思总是飞走的黄晓菊,从索荣花身上「看到脚踏实地做一件事的样子。你再有思想也好,擦地得跪下来擦」。黄晓菊坦承自己做不到,跪着难受,旁边没人看着,她就赶紧起来。「索荣花的那份笃定,比我成天惶惶强。」

索荣花对伴侣尊重而体贴。有时黄晓菊和她在房里聊天,到了总经理快回来的时候,索荣花总是走到门口迎接伴侣。夕阳下,她专注地盯着伴侣回来的路,黄晓菊看着她端正站立的背影。她曾认为索荣花是迫于生活和总经理在一起,直到多次看到索荣花的守候,看到她为了把鸡蛋煎出伴侣爱吃的火候反复练习,她才意识到她的情意。「我说你真的爱他。」

这段关系让黄晓菊看到了情感的复杂性,又或者,她被索荣花身上自己所缺少的平静深深打动。多年后,黄晓菊知道了女性主义,知道索荣花和伴侣的关系放在当下可能引起的道德争议,但在她看来,那仍然是她「心里最美好的一个爱情故事」。尤其当她知道后来索荣花一直陪伴、照顾伴侣,到对方去世。「我再回想她的爱,那份爱就更有力。她相信爱,那就是爱,不用你第三方去看有没有女权,可不可笑,你管人家有没有女权」,「在这份爱里,你自己是幸福的,是全然的,就可以了。我觉得索荣花是一个好榜样。」

在异乡和异国,她们成了好朋友。语言不通,两个人却奇异地彼此了解。和雇主相处舒心,收入也高,南方向黄晓菊露出了善意的面目。

但好景不长。日本总经理在内部竞争中落败,被公司解聘,几个和他及索荣花亲近的工作人员也辞了职。新任总经理挽留黄晓菊继续工作,承诺给她加薪。黄晓菊感到,接受新经理的邀约是背叛索荣花,但孩子要抚养,她需要钱。她留了下来,怀着对索荣花的愧意。索荣花随伴侣回了日本,她们此后没有再联系过。

「她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一个人。」暌违多年,索荣花留给黄晓菊的印记仍然深刻。和她的总是不甘心、不安定相反,索荣花像一潭深水一样全然接受了命运,并且因为毫无保留的接纳与付出,而在其中得到了某种幸福。「她那种状态一定得附着在甭管是对是错的一个信念上才能有,我也想要那样。」

离开前,索荣花专门去黄晓菊的房间找她。黄晓菊刚洗了头,索荣花看到她滴水的发梢,说,你坐下。她站到黄晓菊身后,拿吹风机给她吹头发。以前,她们经常给对方吹头发。房间里只有风从机器里吹出的单调的声响,索荣花一直没有说话。黄晓菊哭了。

1991年1月27日,在深圳「林锦盒日本公司」。右二是黄晓菊的贵人索荣花。



38号又去看电影了

在深圳工作,黄晓菊最牵挂的是儿子。

儿子刚出生时,夫妻俩给他取名字。黄晓菊想叫他「野行」,寓意行走在田野里,天宽地阔。桑不太喜欢田野,黄晓菊想了想说,那就改成「也行」,可以理解成「你行我也行」,不落人后,也有都行、随遇而安的意思。孩子就得名「桑也行」。

去了南方,黄晓菊把儿子寄养在自己的姨妈和舅舅家。身边没有至亲,年幼的桑也行过得小心翼翼。一次通电话,当时住在舅姥爷家的桑也行对她说,妈妈,舅姥爷要过生日了,你赶紧给舅姥爷买蛋糕。黄晓菊觉得心酸,儿子还那么小,已经懂得讨好别人了。

孩子长大一些,黄晓菊听他的姑姑说,每次大家庭聚会,看到别的孩子都有父母带着,桑也行就躲到阳台上。黄晓菊感到,应该回到孩子身边。索荣花离开后,她在那家日资企业里也不太愉快。几年南方生涯,黄晓菊没有成为那时众多致富传奇中的一个,但她记住了那片不问来处的土地。

1994年,北京复兴门的「百盛」商场开业,回到家乡的黄晓菊在里面租下店面,启动了自己的服装生意。这是第一家进入中国的外资百货,有意无意间,她似乎总是踩在时代的浪尖上。

早晨5点起来,骑自行车去10公里外的木樨园服装批发市场进货。挑自己觉得漂亮的新款式,每件拿上一两件,先试行情。装满两个大包绑到自行车后座上,再骑回店里。有时熟客打电话来问某个款式,哪怕只要一件,黄晓菊也赶紧骑车去补货。

生意规模扩大了,黄晓菊开始去广州进货。拿回样板后,在附近农村找会织毛衣的女性,付给加工费,让她们照着样子织。有时她自己设计,十几岁时没钱买衣服,她自己买布做过裙子,对缝纫不陌生。

周旭芳去过黄晓菊的服装店,见到她自己设计的毛衣:一半黑色一半白色,中间用链子穿起来,款式很别致。「她的鉴赏力很高。」和她具备的其他才能一样,「没有任何人教她,都靠自己悟出来。」

1983年,黄晓菊穿着自己设计的第一条连衣裙。

拣选美丽的衣服、逐渐扩张生意给黄晓菊带来成就感,收入也足以支撑生活。但不时地,她会感到烦躁。周围充斥着讨价还价的声响,每天和人交谈的内容不外乎进价、折扣和尺寸面料。「潘晓」的精神寻索,在服装店里没有存身的空间。

无法忍受的时候,黄晓菊关上店铺,骑车去星巴克。当时星巴克刚进入中国,去那里消费20多元一杯的咖啡,代表着高级的生活方式和精神享受。不开门会损失生意,「但需要那一会儿」。她解释那种对逃离平庸日常的向往:「坐到咖啡馆里我就有一种心态。」

有段时间,黄晓菊在西单女人街开店,摊位是38号。碰上中国电影博物馆展播经典电影,她就锁上门去看。后来,周围的摊主们一看她不在,都知道:38号又去看电影了。艺术演出她也喜欢,从她那里,周旭芳知道了杨丽萍和金星。

生意最红火的阶段,黄晓菊开了5家店铺。她想创立自己的品牌,高薪聘请了服装设计师。但超前的设计理念和服装店面向大众的定位之间难以衔接,最终没有成功。她放弃了把生意作为人生事业的念头:「没想终生干,把孩子养大就赶快结束」,「我不能就扎在这里头了」。

「还是有那种不甘心」,她说。尽管社会气候早已变迁,商品经济发展下,现实主义价值观占据了主流,黄晓菊仍然没有放弃心里的念想。身边的人因为物欲过盛感到空虚时,她跟他们说,精神向往「是你种的一盆花,一辈子都没开花没结果,可你别把花盆砸了。在你生命中的某一个时刻,那花可能会起决定性的作用」。

日渐长大的桑也行最被母亲期待拥有自己的「花」。周旭芳被外派到福特基金会,黄晓菊带桑也行去她的工作地参观。她希望儿子上大学,去她一直向往的,能求知的美好地方。

「或者像韩寒那样,有自己的专长。」总之,在母亲的期许里,桑也行应该读很多书,做创造性的工作,像她一直渴望的那样。

 90年代初,黄晓菊和父亲在北京南礼士路她开的服装店里。



能爱到一起,不能活到一起

母亲和很多人不一样,桑也行从小就知道。小时候,他经常见到母亲的朋友来家里,和她谈思想,谈艺术,艺术家甘少诚还接他到自己家住过。他11岁那年,甘少诚去世,桑也行随母亲参加追悼会,在宾客簿上看到了众多名流的签字。

但母子间并不亲密。对黄晓菊,桑也行有着一个个体对另一个的欣赏,却少有孩子对母亲的依恋。「她不是一个传统式的母亲,会嘘寒问暖的那种。她很刚硬。」在38岁的桑也行看来,自己的前半生,一直缺少来自母亲的温情与肯定。

黄晓菊对待孩子的严厉和强硬,从桑也行童年时就定下了基调。在深圳工作时,有一年过年放假回到北京,黄晓菊去幼儿园接孩子。老师跟她说,你这孩子有毛病,总在地上捡小石头,塞到自己的鞋里。黄晓菊问孩子,为什么捡石头,孩子回答:觉得小石头特别可怜。

她一下就明白了,孩子是自己感到孤独,才想给小石头一个窝。但假期太短,没有工夫修复孩子的感情,老师还在一边等着她表明态度,黄晓菊只能严厉地制止孩子:「你再有这个行为,我一辈子不回来,让你永远见不着。」

「当时觉得解决问题了,实际上是把他的心理创伤压下去了,愤怒永远在那儿。」孩子成年后,黄晓菊意识到自己当年的不当。

黄晓菊和年幼的儿子。


回北京做生意后,黄晓菊开始自己照顾孩子。当时有些论调认为,单亲家庭的孩子心理容易出问题。好强的黄晓菊不相信,也隐隐担心家里缺少男性,「特别害怕把儿子养成一个女性化的男孩」,便对孩子格外严厉。「对他板着脸,觉得就不能跟你弄得腻腻歪歪。」

桑也行记得,小时候母亲经常训斥自己。母亲回家时作业还没做完,老师说他在学校表现不够好,都可能成为她爆发的理由。最伤害他的,是母亲会因为一点小过失彻底否定自己整个人。黄晓菊也承认,自己一发脾气就「特别激烈」。

桑也行长大一些后,单方面的训斥开始变成双方的争执,「说不上10句话就能吵起来」。上中学时,桑也行去参加同学的生日会。兴奋的他买了一罐一次性染发剂,把头发染成蓝色。正要出门时被黄晓菊拦了下来,不准他染发。两人相持许久,黄晓菊很坚决:「今天要是顶着这个头发,你就别想出院子门。」桑也行最终屈从了,洗掉了发色。

从那时起,桑也行不时离家出走。和母亲吵了架,就去同学那里住。第一次出走时母亲到处找他,后来知道他不会乱跑,也就不找了。他在外面住几天,带着冷却下来的情绪回家,再进入下一个母子对立的循环。

和桑也行要好的同学到家里做过客,聊天时被黄晓菊超出一般家长的思想深度和观念吸引,对桑也行称赞,黄阿姨真是太棒了。桑也行无奈:我妈看着思想挺开放、挺超前的,其实不是那样。他不理解,母亲明明有很强的感受和思考能力,为什么不能平和、温柔一些地对待自己?

「那时我是理直气壮的。我觉得哪个母亲没问题,难道人要十全十美才可以生孩子吗?」黄晓菊回忆自己当年的心理。她觉得儿子的生活环境已经比自己小时候强得多:「能把你养大,让你上学,你就不应该有问题。」

后来黄晓菊知道,自己这些想法是偏颇的。当时她并没有意识到,只是隐隐感到儿子不愿意学习,「他心里头已经不稳定,不舒服了。」

桑也行没有如母亲所愿考上大学。他学了西餐厨师,在酒店工作过,之后自己开过餐厅。结婚后妻子赴国外留学,他去陪读了两年,打工承担两个人的开销。回国后,夫妻俩在怀柔开了一间民宿。庭院里种了许多花木,挂着秋千架,桑也行养了多年的金毛犬森森喜欢趴在那里晒太阳。

黄晓菊在儿子的民宿院子里。

森森是桑也行寄托了许多柔情的伙伴。「有时我妈又伤我了,我会想着我爷爷,我的狗,我父亲,或者我一哥们,都可以,如果没有这样一个精神支撑,我就完了。」其实父亲也没有给过他太多实质上的关心,「但在受伤害的时候,我必须得找这么个寄托」。

他们对彼此的期待似乎总是错位。在黄晓菊的店铺打暑期工的大学生小敏听她说过,觉得自己的儿子没上大学,不够出息。周旭芳记得,黄晓菊曾想让儿子出国留学,认为他「没有见过真正优秀的人,不知道读书对一个人有多重要」。

前年,桑也行和妻子出去旅行,把森森放在黄晓菊家托她照顾。到了预定返程的时间,夫妻俩被防疫政策阻挡在外地。黄晓菊担心防疫管理,森森跟自己在市中心会有危险。电话里,她为此对儿子发了脾气。桑也行托朋友接走森森,母子俩的关系一度陷入僵局。

到今天,他们小心地维持着家里的和平。民宿客厅宽大的桌旁,桑也行说,他对自己与母亲的关系已经不抱多高的期待。「别吵架,相安无事就行。」他们多次长谈过,母亲也道过歉,但「没有多少行动上的改变」。「我快40岁,她快70岁了,要她有大的改变肯定特别难受。」能够不时一起吃顿饭,出去走走,桑也行觉得就够了。

黄晓菊却不愿停留在这里。她觉得,母子关系对她提出了「一个重要的人生问题」。她想努力修正、转圜。

从婚姻到亲子,包括后来有过但最终没有结果的亲密关系,近年来,黄晓菊时常反思自己的受挫。史铁生当年提醒她,要能承担关系在具体日常中的抵牾、损耗与平庸,似乎恰好预言了她的缺憾,「能和别人爱到一起,不能活到一起」。

然而黄晓菊印象最深的,仍是和儿子「活在一起」时的片段。她记得,桑也行小时候,一次她忙完生意,疲惫地回到家,发现儿子给自己做了一碗炒饭。黄瓜切成圆圆的一片片沿碗边摆了一圈,格外好看。为了这碗饭,她想在寻常人早已僵固的暮年,尝试变得柔软些。



哪里能让我不惶惶

这些年,当年那场讨论里相识的几个老友偶尔还会聚一聚,上一次做东的是周晓东。他后来成为了一家电容器制造厂的厂长,厂子曾入选中国电子元件百强企业。「我这一生很自豪,过得很充实。」在周晓东看来,黄晓菊一直没怎么变,仍然「真实、聪明」。

去年,黄晓菊开始在网上学习心理学课程,还参加了佛学小组。每周一两次,她到影视公司的播放厅看电影。她喜欢「探讨人性」的片子,觉得「高级、有思想」。

信息丰富的时代,她像一朵海葵,伸展每一只触角吸取精神资源,想弄清楚想了大半生的意义问题,以及自己为什么走了这样的路。「只有感觉不管用,得知道是个什么道理。」接近70岁了,她还想把「道理」探究得再明白些。

这让她像年轻时一样受到某些排斥。在佛学小组,其他人热衷于念经、磕头,黄晓菊总爱提问。组里组织买鱼放生,她疑惑,上游放了生下游又捕捞,有什么实际意义吗?为什么说多念六字真言就能开悟?问得多了,组里有人觉得她「造业」,不够虔敬。

「我没有挑衅任何人。我真是想不明白,太难受了。」她难以接受未经思辨、被硬塞过来的观点。

生活中,她也不肯随大流。去年疫情期间,不封控时老朋友们也叮嘱她尽量不要外出,以防被感染。但只要能出门,黄晓菊总是保持正常节奏,出去买菜、喝咖啡、看电影。「本来我们就很无奈,被疫情伤害了,自己再伤害自己,吓唬自己,多不值。」「只要有一点自由,我绝不被限制住。」

周旭芳称许好友保持了几十年的独立和锐气:「我老跟黄晓菊说,你觉得我们高学历的人很厉害是吧?我告诉你,我在大学同班同学里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像跟你这样交流的对象。」她觉得,很多人大学毕业后心智就不再成长,而黄晓菊「始终保持着求知欲」。

只有黄晓菊自己知道,最近两年,她不再满足于求知。进入影视公司8年,看了上千部电影,创造的渴望越来越热切。她想从头参与一部电影的创作,最好是自己喜欢的题材。

她去过泰国采风,也跟公司安排的年轻编剧讲过自己的经历,最后都没有形成完整的故事大纲。偶尔想自己动笔,思想和感受像一颗颗散落的珠子,找不到线把它们串起来,很快又放弃了。

创作梦悬在那里,不远不近。有时黄晓菊反思,觉得自己不够沉潜:「镇不住自己这颗心。给自己安排得生活特别丰富,不摆烂,好像就有意义,实际上是静不下来。」有时又觉得,「这段生活虽然没有挣到钱,也没有证明自己,但觉得挺满足的。」

或许,电影也好,文学也好,都只是桥梁。她真正想探究的,始终是生活本身。

5月的一个早晨,我们在京郊八大处的一处古刹见面。这是佛学小组的活动。参观过佛寺,黄晓菊按照老师的要求,绕着一座塔转圈。她说,参加这样的聚会,是为了试试能不能在其中得到某种安放,否则就惶惶不可终日。「哪里能让我不惶惶我就去哪里,哪怕能让我不惶惶一天都行。」

我问她,究竟是什么令她惶惶。

「精神和情感没有归属感。」她说。「这一生到底要往哪里去,人生的终极道理究竟是什么,」不明白这个,她「死都不认」。

1980年,黄晓菊在写给《中国青年》的信里说:我一个人已经很累了,仿佛只要松出一口气,就意味着彻底灭亡。

她一直没有松出那口气,不论在哪里,做什么。几年前儿子的民宿开业,她和周旭芳一起去祝贺。她们到附近山里散步,见到一条名叫「宽溪」的溪流。黄晓菊想起自己那句触动过很多人的话,她像朗诵一样,带着笑对着溪水大声说:「人生的路啊,是不是越走越窄。」

40年后,问题仍然没有远去。除了面对,别无他法。

40年前,黄晓菊在工厂织补毛衣,脑子里总想着约翰·克里斯朵夫。以后她才会明白,人生的前路已经写在了这部小说的结尾——

克里斯朵夫扛着一个娇弱而沉重的孩子,在逆流中走了整整一夜,终于渡过了河。「天又黎明,看不见的太阳在金色的天空升起。快要倒下来的克里斯朵夫终于到了彼岸。于是他对孩子说:『咱们到了!唉,你多重啊!孩子,你究竟是谁呢?』」

「孩子回答说:『我是即将来到的日子。』」

图源电影《无问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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