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狲之问：绿色能源与生物多样性，哪个才是生态保护？

早上吃完早饭，我到楼下看着心悦、大好他们把物资装车。姗姗把A组（皮卡组）和B组（哈弗组）的计划路线发在群里，他们各自对了一下自己的目标，然后2辆车、7个人两溜烟前往荒漠。临走时心悦在皮卡里朝我挥了挥手，而大好那辆车完全没有表示就开走了。

每天早上，姗姗都会在工作群里发布今天的各组工作任务路线

我一个人站在酒店门口，仿佛被他们抛弃，又好像一个逃兵，于是决定写一篇推文。

这次西北组的主要任务是回收近200台红外相机。

这些相机有两个目标：1，对张掖北部荒漠的一个兔狲种群区域进行种群动态的持续研究；2，针对几个不同建设阶段（建设完、建设中、预备期等）的风电场进行生物多样性监测，以评估风电建设对当地动物的影响。

目标1源自2021年我跟着北京大学的罗述金老师来到西北寻猫，在张掖平山湖乡偶尔发现当地猫科粪便很多，并且看到了兔狲，由此判断当地兔狲数量不少。随后我们开展了一些先期调研，发现兔狲拍摄率很高，而当地栖息地又缺乏保护。

在查阅各种资料后，我们发现这种保护地之外的优质栖息地正在被开发利用的现象并非孤例，而是一个在西北荒漠地区非常普遍的情况，于是决定在张掖建立项目地，开启西北荒漠的小猫保护工作。

如今心悦带领的西北小组已经初步得出了项目地的兔狲种群结论：在25平方千米的理想栖息地（龙首山脉北坡的山前土质荒漠，有一定崎岖度）内，在5个月（数据取自2022.5-2022.9）的调查周期内记录到12只兔狲成年个体，用SECR模型推算密度为23.8 ± 7.0 只/100km²。

与蒙古的同类调查相比，张掖北部荒漠的兔狲密度更高，同时也是国内已知的兔狲高密度分布区域。这个结果非常令我们振奋。通常兔狲被认为是一种低密度分布的小型猫科动物，但IUCN同时也认为这种小型猫科的受关注度非常低。而我们的调查表明，中国可能存在着一些高密度兔狲分布区，而它们正好可以充分彰显荒漠的生态价值——这是我们急需证明的事情。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中国西北的荒漠正面临大规模的开发利用，其中以风电、光伏为主的新能源建设是主要方式。

兔狲远望着沙漠里的风机发出咆哮 ©猫盟

因为大片的荒漠都在现有保护地之外，而在人们的传统认知里，“荒漠里什么都没有”，“荒漠是需要治理的”，因此它们很轻易就会被开发掉。

2022年开始，我们与中科院动物所肖治术老师团队开展合作，共同推进西北荒漠的研究和保护工作。秦铭烁博士作为新能源影响研究的主力来到甘肃，我们一起安装了近200台相机，以评估新能源建设对兔狲等荒漠物种的影响。这个研究目前还在进行中，我们都相信，这对于荒漠生态的保护而言至关重要。

2021年12月31日，《甘肃省“十四五”能源发展规划》正式发布，提出到2025年，以新能源为代表的河西走廊清洁能源基地可持续发展能力全面提升，以新能源为主体的新型电力系统基本建立。

截至2022年6月，甘肃新能源装机达3155万千瓦，累计消纳新能源电量1978亿千瓦时，新能源利用率由2016年的60.3%提升至2021年的96.8%。2022年上半年，甘肃省新能源装机占全省电力总装机49.5%，成为省内第一大电源。新能源发电量占规模以上工业发电量的26.1%，新能源外送电量114.5亿千瓦时，占比48.7%。

这是一些背景资料，由此你可以看出在甘肃西北部的荒漠里正在发生一些大事。不止是甘肃，内蒙古、宁夏、新疆、青海等地的荒漠地带都一样，从此之后这些亘古未变的荒漠将在景观上迎来巨大的变化。

事实上我们在河西走廊身处野外时，此处的大风和骄阳确实是每天最强烈的身体感受，这儿很适合发展风光电新能源。在双碳这个大目标之下，谁也无法简单否认国家在西北地区大力推进以风光为主要代表的新能源建设的意义。

但问题在于，新能源建设的生态代价却很少被讨论。

大约一个月前，我和大好从张掖驱车一路向西，到达玉门附近。过了嘉峪关后戈壁滩上的光伏板巍巍壮观，看得我们目瞪口呆。地图上看了一下，更是瞠目结舌：西北许多面积上千平方公里的戈壁滩上立满了风机。

西北某地约500km²的戈壁滩上，2009年至2023年的变化，安装了数量巨大的风机

另一处约120km²的荒滩上，2010-2023年的变化，大量光伏出现于荒滩上

晚上我们在光伏基地附近未开发的荒滩上夜巡，只看到了一只沙狐和几只跳鼠，动物不多。

几天前我们在甘肃高台县附近县道边的一个小饭馆吃饭，边吃边和老板聊天：

“这地方有黄羊吗？”（西北把鹅喉羚叫做黄羊，内蒙古把蒙原羚也叫黄羊，这是地方上对羚羊类的统称）

“有，现在不多了。以前多的很，晚上开车都能撞死。”

“啥时候变少的？这些年还是几十年前？”

“就这十来年。建了风力发电，黄羊来的就少了。可能是施工人多，不敢来了。”

“别的呢？野猫狐狸这些还有没？”

“狐狸多，獾猪（狗獾）也有，野猫很少见。都比以前少了。”

动物的脚印 ©心悦

荒漠里的风电光伏建设，给野生动物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我们现在并不能定性，但直观感受就是动物确实会受到影响。

在和顺，我们看到过被风机打下来的秃鹫，山上的风机道上会有人下电网，这些道路给盗猎者提供了方便，风电开始建设后盗猎频次开始上升。

在张掖的兔狲项目地，我们已经很久没在夜巡时见到兔狲了。

风电对动物的影响很复杂，而且因地、因物种、因条件而异。一些国外的研究表明，猛禽可能与风机发生碰撞，提高死亡率，但风机底下的开阔环境，也可能为它们带来更多的猎物。而蝙蝠可能是受风机伤害最严重的一类动物，哺乳动物的肺无法承受风机产生的巨大气压差，因此接近风机的蝙蝠会死于肺出血。

在中国，一个比较糟糕的情况是当这些影响还未被研究清楚时，风光电项目就大张旗鼓地展开了。保护的一个难题就是你要证明“某种活动会给动物带来威胁”会很耗时间，即便你明明知道是这样。等到你能够证明了，往往破坏已经造成了。

目前来看，关于新能源建设对栖息地的影响主要存在几个问题：

1、对栖息地的认识和定义不足，生物多样性本底资料严重缺乏；

就拿我们熟悉的猫科动物来说，张掖存在4种小型猫科动物：兔狲、亚洲野猫、豹猫和荒漠猫。当我们查阅文献资料的时候，能够查到这些物种非常粗略的分布信息，然而这些信息对于在地保护而言完全是不够的。拿兔狲举例，不管是从IUCN的物种分布图还是中国哺乳动物名录介绍，我们仅能知道张掖市有兔狲分布，但具体哪里多、哪里少、哪里根本没有，这些信息查不到。

对于保护兔狲而言，只知道张掖市有兔狲没多大用，因为任何一个开发项目的占地范围都是有限的，关键是要知道那些高密度分布的区域在哪里，是否与开发区域冲突。

比如说我们经过调查，发现兔狲的高密度活动区域主要集中在有一定崎岖度的土质荒漠地带和沙漠边缘的多植被地带。这种地方土质松软，适合老鼠打洞，而一定的崎岖度又为兔狲提供了足够的隐蔽，因此这种地方兔狲较多。而在相对平坦的荒漠和砾石为主的砾漠以及植被覆盖很低的纯沙漠环境，兔狲的痕迹就极为罕见。

那么从保护兔狲的角度出发，实际上只要避开这些高密度区域（高质量栖息地面积与国土面积相比占比并不大），就不会对当地兔狲种群造成重大影响（但对别的动物可能不是这样）。

我们在评价一片土地的生态价值时，往往着眼于一些明星物种与高保护级别的物种，却忽略了一些数量巨大的底层物种，比如这只小仓鼠  ©李可莱

当地另一个典型的例子是鹅喉羚。在最近的野外走访中，我们在农田边缘、砾漠采石场、风电场、布满围栏的牧场等多种环境里都看到了鹅喉羚，这种数量锐减的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喜欢在干旱的荒滩生活，它们散落于保护区之外的各种破碎栖息地斑块里。而现有的保护区如祁连山国家公园、东大山保护区等对于鹅喉羚而言，并非最适宜的栖息地。

在这里，栖息地的概念要被着重提出：对于一个物种而言，栖息地可能代表某种特殊的生境类型，它并不会受到行政区划的限制，而且也远非现有的保护地所能囊括。

它可能面积很大，但也可能很小。并不是所有动物都像老虎和雪豹那样需要面积巨大的栖息地，像豹猫、兔狲、亚洲野猫或虎鼬、石貂这样的小型动物，可能它们只需要一些不受干扰的几十平方公里的相互可以连通的小栖息地斑块即可。

工程开发项目都会依法避开国家认定的保护地，但保护地之外的栖息地却因为信息不足，很容易被忽视其生态价值。

当然要把动物在野外的情况搞清楚本身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就无法真正有效保护重要的栖息地和物种。此前中国颁布了严格的生态红线政策，国家林草局也在2022年发布了重要栖息地社会征集意见。但基于现有可以查到的生物多样性调查数据，是很难画出精准的重要栖息地范围的，除了西北荒漠地区，其他很多地方也是如此。

比较有趣的是，这一个月来我们从内蒙古阿拉善右旗一直开车到甘肃酒泉，沿途还是有大面积未经利用的荒滩。除了一些保护区之外，还有一些是军事管制区域。西北荒漠里有很多部队的靶场，这些地方或许也歪打正着地成为了野生动物的避难所。在可预计的将来，这些地方也不会受到开发利用的威胁，在评估中国的野生动物栖息地时，不应该忽略这些地方。

2，工程项目建设的环评不到位；

在这个风电场建设的地方，是赤狐、兔狲、沙狐、鹅喉羚、棕尾鵟、草原雕等多种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的野外种群所在地。如果从重要栖息地的角度来看，这里完全不应该进行工程建设。

但这里和其他很多荒漠建设项目一样，在环评报告里并未提及这些重要的野生动物。

通常大家都把环评不到位归罪于建设施工单位，但其实并不这么简单。很多环评不到位的一个重要原因还是在于本底数据缺乏。一个地方到底有什么动物、有多少、和栖息地是什么关系，这些信息并非在短时间内搞个环评调查就能获取，如果没有充分的数据资料用来参考，环评很容易流于形式。

换个角度来看，如果中国野生动植物的本底数据非常扎实充分且可查询，那么其实也不存在环评公司造假的空间。

物种分布、种群评估和重要栖息地的划定应该独立进行且做在开发利用之前才有保护意义。在土地利用这件事情上，开发与保护永远是博弈的双方。法律会保障自然的权益，但法律本身是需要充分的证据来支撑的，而这些证据现在非常缺乏，于是问题又回到了上一个。

3，公众意识缺乏，舆论导向片面，导致荒漠生态问题并未形成正向讨论。

有个词儿叫“沙戈荒”，就是沙漠戈壁荒漠的简称。沙戈荒现在往往和新能源基地共同使用。

这是2023年3月央视一个新闻的内容。里面存在的一些认识比较有代表性：

中国是世界上荒漠化最严重的国家之一；沙戈荒需要被治理；沙戈荒发电还可以与农牧业结合，等等。

从地理角度，沙漠、戈壁都是荒漠的一种类型，我们可以沙戈荒简化为荒漠。

从生态学角度，荒漠也是一种生态类型。其成因是由于各种地理原因导致大气环流无法带来足够的降水，而蒸发量远大于降水量，因此形成干旱的荒漠。

在千百万年的地球演化过程中，荒漠里形成了适应干旱环境的生态系统，如白刺、梭梭等植物和沙蜥、沙蟒、鹅喉羚、兔狲等动物。

“荒漠治理”本质上是一个农业文明的概念，是将无法被人类利用的荒漠改造成能种地、养殖的农田。但从生态角度来说，你把荒漠治理了，就改变了一个生态系统，沙蜥、野猫、鹅喉羚这些荒漠物种就没了。

就清洁能源建设而言，如何充分利用荒漠是个好的议题。毕竟让清洁能源取代化石能源是一个关键的环保举措。

而保护荒漠里独特的生态系统，保证其原真性，发挥其生态功能，同样也是一个有价值的议题。

我们不应该用基于人类利用的“治沙思想”来掩盖荒漠生态系统保护这个保护议题，并通过“沙戈荒新能源基地建设”来进一步解释。或者说我们不能用能源角度的环境保护来否定生物多样性角度的环境保护。

而这是现在一个普遍的思想误区。

我们发现，在张掖项目地风电场的施工和管理人员有着非常不错的保护意识，给我们的野外工作提供了很多帮助，并且愿意和我们一起做保护方面的宣传和培训。特别是他们始终认为新能源本身也是对环境有利的，他们在做的也是环境保护的事情。

从清洁能源角度来看，这么想没错，但就某一个占据了兔狲洞穴的风机而言，显然在这几亩地里破坏是大于保护的。

一只石貂出现在兔狲喜欢的石堆边，它是这里的稀客

回到我们正在开展的西北兔狲项目。

能够身处这样一个巨大变革的时代，我们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至少我们还能够管中窥豹地领略荒漠生物多样性的魅力，但我们也在亲历环境的巨变。

我们认为新能源建设并非与荒漠生态保护是完全对立的。事实上在我们的调查中，荒漠里确实有一些生物丰富的区域，也有一些生物量极低的区域，如果能识别出哪里动植物多不能搞开发建设、哪里搞建设对生物多样性影响也不大，那么矛盾即可调和。保护不可能脱离人类的发展进行，而我们能做的是找到平衡。

而这就是心悦、姗姗、章敏、秦博士等西北组的伙伴和大好、顾伯健、可莱、猴仔、青峰、张超以及还有更多参与过、未来还会参与进来的志愿者们在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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