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妞花:热搜上的杀人犯,毁了我一生
杨妞花决定讨回自己的二十五年。
她跪在墓碑前,山坡上绿草茵茵,艳阳高照,身后鼎沸的人声夹杂着快门声一起,却依然压不住她悲戚的哭声。她没想到,自己找了二十五年的亲人,只剩下一个面容相似的姐姐、一个年迈羸弱的老人。
以及两座孤坟。
在父母的墓碑前,她暗自下定决心,要向一切的罪魁祸首复仇。
被拐
1990年,杨妞花出生在贵州一个小山村。
“我老家是贵州毕节织金人,那个‘阿不代’是苗族当地方言,专门称呼外婆,爸爸妈妈都是苗族人。”
因为家境一般,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了贵阳打工,她则和姐姐跟着父母一起,在贵阳租房生活。
平静的日子一直到1995年冬天,隔壁搬来了一对“夫妻”,自称来自四川,还带了个小女孩。
无论是杨妞花还是父母,都对这家人没什么防备。杨妞花后来回忆说,小女孩会主动来她家里玩,还送给她会动的洋娃娃。
后来,杨妞花也会去他们家里,那对“夫妻”会拉着杨妞花的手聊天,看起来很亲切。
十一月的某天,杨妞花的父母出门务工时,这对“夫妻”将杨妞花带走了。
他们带着她离开了贵阳,而后只有女人带着她走,从贵阳出发,一路辗转,火车、汽车、三轮车......等杨妞花再反应过来时,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图源:紫牛头条
当时她只有五岁,却在恐惧中记下了每一个细节,却也正是这些细节,日后成为了她的救命稻草。
她记得自己被虐待的经历:“她让我在寒冬腊月穿一条单裤在院子里冻着,还曾经拿开水浇过我的头。”
她也一直记得女人的样貌:“在我记忆里,她的身高可能有1米6左右,那时候我年龄小,也许真人要矮一点。我记得她当时穿着黑色的风衣,留着向后梳的短发......面相就是那样的:颧骨高,鼻孔比较大,牙有一点点凸,头发往后梳,喷了摩丝一样特别亮,穿黑色风衣,体形比较瘦。”
这样的折磨和辗转过了许久,最终,她以2500元价格被出手。
长大
花了2500元买下她的人,后来成了她的“奶奶”。
她的养父是一个聋哑人,一生未婚,也没有工作,只能四处打点零工赚钱,家里住着三间土坯房,有时还会漏雨。
在这样的家庭里,杨妞花磕磕绊绊地长大,被改名为李素燕,对家乡的记忆也只剩下了零星碎片。
因为家里拮据,她只读到了小学六年级就被迫辍学,而她知道,更深层的原因是,买来她的奶奶怕她离开:“有个亲戚告诉奶奶不能让我上学,说我如果文化高了,可能就不会再回来了,所以后来就没有继续读书。”
尽管被拐卖的时候才五岁,但她一直有着温暖家庭里的记忆。
她记得小时候不住在山村,记得家里经济条件不错,记得自己那时不会被责骂、被殴打。与之相对的是冰冷的现实——
在困窘破败的房子里,忍受着寒冷和贫穷,还会时时刻刻被“奶奶”防备。
她说:“从小到大,我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如果没有记忆会好一点,但是我的脑子里有记忆,知道自己是在一个本来不属于自己的家庭,所以我从来没有把邯郸这边当成我的家。”
和亲生父母分开的日子里,杨妞花一直反刍着那些温暖的时刻,她推测自己是被拐卖的,寻亲的愿望也一直暗藏在她心底。
2012年,她二十二岁,决定开始找寻家人。
寻亲
她对家的记忆停留在五岁。
记得自己有个姐姐,记得自己叫杨妞花或者杨妞呢,隐约记得家附近的地图,记得小木桥、火车道、小卖部......
她尽可能地把那些信息都写下来,先是找寻亲志愿者,后来采血入库。但一直杳无音讯。
再后来到了2021年,她见识到短视频平台的传播力,开始在抖音发布寻亲视频。
4月17日,她发布了第一条视频。
画面里是她被拐一个月后养父家里给拍的照片,她写下自己能记住的所有家乡的信息,配文只有短短的四个字:我想回家。
图源:杨妞花抖音
这一年,她已经三十一岁。
她带着这张照片,不停地更换着文案发布视频,期盼引起大众的注意。
“你还记得我吗?姐姐。”
“快把我带回去吧,姐姐。”
“只差你们了,我的亲人。”
到最后,似乎她也有些灰心和怀疑:“我是女孩,所以被拐后没有找我吗?”
图源:杨妞花抖音
字字泣血。
因为清楚地知道,长大的那个家不是自己的家,所以二十多年来都没有真正的归属感;而寻亲无果的这十余年里,一次次失败,一次次期望落空,又让她再一次站在了被抛弃的边缘。
好在,她的家人也从来都没有放弃,互联网也在一次次拉近她与她们的距离。
5月2日,她回忆起家乡的一个特征:大家头上都带着梳子。
有人在下面评论,具体到了乡:
很快,几个疑似家庭找到了她,再然后,她的堂妹和表姐几乎同时刷到了她的视频,找到了她。
命运的齿轮到此刻才算是走回正途,她和姐姐有着相似的脸,她还记得姐姐的名字,她们从视频里看到彼此的那一刻,就清楚,对方正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亲姐妹。
所有的细节也都对上了号,但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是做了DNA结果比对。
等待DNA结果的过程里,她终于听到了父母的下落。
姐姐告诉她,当年爸妈找她找得很辛苦。
因为觉得人贩子会在晚上带她走,所以一到夜里,就卷着棉被带着大女儿去车站里找。
找了大半年,夫妻俩开始吵架,彼此责怪。父亲终日借酒浇愁,看谁都像是人贩子,都像是抢走了他女儿的人。
1999年,父亲胃出血去世。
父亲走后,母亲也变得精神不正常。有一天夜里,母亲生病输液,却突然一个人跑到了山里。被找到时,手里拿着瓶子,回了半瓶子的血。
她说:“我听见我们家妞花在喊我。”
父母从来没有放弃寻找她,只是思念太长,愧疚太重,早早地压垮了他们。
杨妞花的父亲去世时,年仅39岁,杨妞花的母亲去世时,年仅32岁。
风华正茂的年纪,却一身病痛,含恨而终。
父母双双去世后,杨妞花的姐姐也成了孑然一身的孤儿,早早辍学。
终于找到回家路的杨妞花,今年31岁。她不敢想象,父母是如何在最好的年纪去世,又是如何在那些寂静的黑夜一次次幻听到她的声音、一次次自责忏悔......
在养父家长大时,身边常有人嘲笑她,是“没妈的孩子”。
她坚持不懈地寻亲、发文,也只是想要告诉世界:“我有妈妈。”
但一切都太迟了。
杨妞花说:我回来晚了。
她哭嚎着要让人贩子付出代价:就算有钱,能买回我父母的命吗!
买不回命,买不回时间,买不回她和父母的人生。
她本可以在幸福的家庭里安生地长大,她的父母本可以靠着自己的劳动拥有幸福的一生,她的姐姐原本不必失去双亲寄人篱下......
但一切的一切,都被人贩子改变了。
她和她的家人,什么都没做错,却被平白无故篡改了命运的剧本。
紧接着,更多的细节被反复想起,但越是想起,越是戳在心上一把利刃。
她记忆里的桑英,是姐姐;她记得爸爸的名字,是因为爸爸怕她被弄丢。
但父母的殷殷期盼和诸多准备,并没有挡住那只恶魔的手。
杨妞花回到了贵阳祭奠,看着两座岁月悠久的墓碑和破败的小家,她泣不成声:“我回家的时候,家里只有两张桌板,其他什么都没有了。”
图源:极目新闻
抓捕
她决心找出人贩子,为自己失去的二十余年,也为早逝的父母讨回公道。
“我不想放过她,因为家里变故大,父母因为这个事都早早去世了。我不需要任何补偿,我们现在还年轻,可以靠自己双手去努力,但是我希望抓到人贩子。”
她记得小时候自己被卖时转了一道手,而那个中间人和买她的人是一个村子的。
杨妞花被拐后,她还见过那个人贩子带来一个小女孩给中间人看,问村里有没有人要。
那个小女孩后来也不知所踪。
她要找到那个人贩子,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那些被人贩子拐走的孩子。
但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想要在人海茫茫里找到当年的罪魁祸首,谈何容易?
每当坚持不下去时,她就翻出小时候的全家福给自己打气。这张照片是寻亲成功后姐姐给她的,两岁的她被父亲抱在怀里,姐姐站在爸爸妈妈中间。
那时的他们,年轻,和睦,脸上有温暖的笑容。
图源:杨妞花抖音
“曾经我父母像疯子一样到处找我,如今我像疯子一样到处求助还我父母公道。”
终于,警方将人贩子抓捕归案,她也将人贩子告上法庭。
图源:杨妞花抖音
警方拿来人贩子的照片让她辨认时,她一眼就认出那个颧骨高耸、眼神狰狞的女人,甚至还能想起她的名字。
她也是那时才知道,这个恶魔,卖掉的第一个孩子竟然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撒旦
1963年,余华英出生在云南大理鹤庆县。读到二年级时,母亲去世,随后辍学回家务农。
1984年,21岁的余华英和重庆男人王某文相识,两人很快结婚,并且生下了一个女儿。
1992年,王某文因为涉嫌盗窃被抓,余华英独自出门打工,在这段时间里,结识了比自己大二十岁的龚木匠,两人很快好上,紧接着,余华英有了一个无法被承认的儿子。
她选择把这个男婴卖掉。
余华英没有谈过卖掉儿子时的心情,那几千元的报酬也早就被挥霍一空。只是,从她拿到这笔钱开始,她与撒旦的交易正式拉开帷幕,所有对于人伦的禁忌都不复存在。
嗷嗷待哺的婴儿,在她和同伙眼里,只是可以变成钞票的商品。
自此,余华英的故事变成了偷孩子—被抓—逃亡—再偷孩子的循环往复。
如此长达十一年。
那些孩子在火车站、商场等地方被偷走拐走,又跋山涉水,被卖往各个偏僻的犄角旮旯,受害儿童多数被卖往邯郸。
她并不是没有被抓过。
2000年,她因涉嫌拐卖儿童被抓,刑拘两个月。
2004年,她因为在云南作案被抓,以假身份被判处了有期徒刑八年,但却获得了减刑,2009年就被释放。
轻飘飘的几年刑期,与受害人以及受害人家庭漫长的苦痛摆在一起,是如此的讽刺和不值一提。
在杨妞花的推动下,余华英终于在2022年6月30日被捕。
杨妞花再一次发出了那张仅存的全家福,百感交集地写下一句:“今天是个好日子。”
这一声正义的警钟,她等了二十五年。
而她早逝的父母,甚至没有等到就已经离开人世。
图源:杨妞花抖音
余华英被抓后,不断有人前来寻求妞花帮助找自己的孩子。
她的抖音主页,除了自己的生活分享,就是被拐儿童的信息。
十几二十年过去,他们近乎心灰意冷,不求孩子回家,只求知道孩子活着的音讯。
还有长大成人后来寻亲的孩子,不会说家乡话,忘记了家在哪里,只记得一句:“终于找到娘了。”
图源:杨妞花抖音
你一定在互联网上、大街小巷都看到过各种各样的寻子启示。
从A4纸到纸质刊物的一个角落,从微博到朋友圈的扩散求助,每一个“启示”背后,都有一个为了寻找丢失孩子而濒临破碎的家庭。
照片中的孩子面庞稚嫩,眼神清澈。拍下照片的时刻,一定想不到有一天会被印做此用。
图源:网络
自从失去孩子的那一刻起,父母的人生就变成了漫长的冬季,没有时限,也没有解药。
杨妞花不敢想象,有多少孩子的人生像自己一样,被中止了。
“忏悔”
2023年9月18日,贵阳中级人民法院。
六十岁的余华英看起来衰老而羸弱,但法庭内外,联合起来的受害者家庭已经恨不得撕烂她的伪善面具。
图源:杨妞花抖音
最终,余华英被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她开始表演忏悔,甚至不服,当庭提出上诉,
杨妞花寸步不让。
她不仅要跟到底,还要提交民事诉讼,要求余华英赔偿,还要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见证她到执行死刑为止。”
图源:杨妞花抖音
当年伤害杨妞花的人贩子,仍在表演着无辜和脆弱。而还有更多人贩子,没有得到应有的报应。
10月13日,同样引起大量舆论关注的孙海洋寻子一案宣判。
深圳市南山区人民法院依法对被告人吴某龙拐骗儿童、吴某光包庇一案作出一审公开宣判,以拐骗儿童罪判处吴某龙有期徒刑五年,以包庇罪判处吴某光有期徒刑二年。
这轻飘飘的刑罚,实在好笑。
图源:红星新闻
拐走了孙海洋儿子的人贩子吴某龙甚至在法庭上表示:认罪认罚,但不接受赔偿。
“自己已经抚养了孩子,为啥还要赔偿?”
他是那么的厚颜无耻,全然不顾受害者家庭的滔天恨意。
孙海洋崩溃地说:“杨妞花是被拐的孩子,妞花是被拐的孩子,她回去见到她的爸妈是两座坟墓,拐卖她的人贩子判了死刑。
不要说我坚强地活过来了,我的案子就不同,我的案子和杨妞花的案子同样是家里失踪的孩子,只是我坚强地挺过来了。”
难道说,受害人的坚强也可以变成加害者开脱罪责的武器吗?
也许,我们对于拐卖案还是关注得太少了。
我们太久没有听到受害人真实的哭声,太久没有等到应有的审判。
大概也是因此,杨妞花的发声才那样铿锵有力,姿态决绝。
因为她知道,她不说,就真的没有人说了。
图源:杨妞花抖音
如今,她还在上诉,还在为各种拐卖案发声,毫不懈怠地发布各种各样的寻亲视频,尽可能地为那些与她共同遭遇的人说出故事。
她像是一个打不倒的女战士,永远生机勃勃,永远斗志昂扬。
被拐卖之后,她人生的前二十五年以寻亲为圆心,在茫茫人海中铺开一张逆流的网,一步步溯源寻根;而二十五年后,她依然长路漫漫,咬准了罪魁祸首,硬生生将二十多年的罪恶拔起,誓要扭断恶魔的獠牙。
这很像一个爽文女主的剧本。
但她原本可以不过这么辛苦的人生。
她这辈子最想成为的,不是被拐者,网红,新闻当事人,而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女儿。
监制 - 她姐
作者 - 今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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