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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查记者:我见过最“温柔”的杀人犯,杀人时兜里还揣着妈妈照片|危险调查03

调查记者:我见过最“温柔”的杀人犯,杀人时兜里还揣着妈妈照片|危险调查03

文化

大家好,我是陈拙。
我发现这两年对杀人感兴趣的人越来越多。
比如最近热搜上挺多刑事案件,随便打开一个,评论区都死刑起步,附加凌迟。
这是一则5岁女孩被拐卖26年新闻下面的评论:

首先我不是为拐卖犯开脱,现代刑法不给犯人判死刑,主要原因是为了保护孩子。
同态复仇下,更容易鼓励犯罪,导致坏人破罐破摔。
“反正拐卖要死,不如把孩子弄死,线索断了没准能逃。”
朴素的正义感让人感觉很爽,也会让人遗忘受害者该怎么办,甚至让受害者变成杀人犯。
调查记者郑易燃就曾遇到过一个被这种“朴素的正义”拉入深渊的男孩。
目睹母亲被杀死后,他决定用20年完成一场复仇。杀人时,他兜里还揣着妈妈的照片。
郑易燃说,记录这个故事,并不是为杀人者开脱。他只是觉得,这个男孩本可以过上另一种生活。

2010年冬,我接到县级市刑警队的电话,让我去报道一起凶杀案。
发生命案的地方叫李家姚村。
嫌疑人姓姚,叫姚有福,来自村里的两个大姓家族之一。
我来到会见的房间,翻着卷宗,朝姚有福看去,30岁左右的年纪,小平头加上圆脸,搁人群里不起眼。但看着普通的他,行凶过程却堪称为虐杀——“砍人40多刀。骨头茬子露出来,血溅墙上一米多高。”
过去我来警队采访杀人犯时,总有老刑警跟我唠嗑,这些杀人犯都挂着杀人相,尤其是眼神,你看向他时,他会下意识闪躲,等你不经意间一瞥,又会发现他冷冷地盯着你,像准备咬人的狗。
眼前这小子,我瞅来瞅去,没看出所谓的杀人相。他直视我的眼神而不躲闪。
他不像是杀了人,反而像是过了普通的一天而已。
要完成一场凶杀案的报道,我需要了解到作案动机,行凶过程以及惩治结果,当然,最好还有凶手本人的忏悔。而这次当面采访并不顺利,这个叫姚有福的嫌疑人并没有太多倾诉欲。
我辗转到了命案发生的所在地,也就是李家姚村,情况又一次出乎我意料。
我看到一大家子,嘴里哈着白气,站在院子门口等我。院里支着一口大锅,白花花的肥肉在打蔫的白菜里翻滚——这是农村红白喜事才张罗的阵仗,怎么这会儿,家里出了杀人犯,反倒庆祝上了?
这里主事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汉。
我发现屋里聚的人越来越多,男人们的烟一根接一根,没多久,不大的房间里烟雾缭绕,都快看不清人脸了。
透过烟雾飘散的空隙,我又看见,这里每个人都死死盯着我。
也就是在这个氛围里,我得知了一个惊人的事实:在场每一个老爷们,都事先知道这个男人要杀人。甚至就连这个男人的父亲和妹妹,包括被害者和被害者的一家,都知道这场命案迟早要发生。
但没有人阻止这个男人,甚至在这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有相当部分的人,情感上支持男人行凶。
后来我的采访被拍成了电视节目,导语是午夜惊魂,凶手连砍40刀。
但我私底下给了这个男人的故事另一个名字:一场事先告知所有人的凶杀案。

我主要从警方的卷宗、姚有福口供了解到这桩凶杀案的始末。
会见时,我提起了那个被捅了40刀的受害者:“为什么杀他?”
姚有福说:“他杀了我妈。”
他沉默了一会才肯打开话匣子,说那是1990年夏天,当时自己十二岁,村里发生了一场“械斗”。
他所在的李家姚村,生活着两大宗族,李家和姚家。对比人多势众的李家,姚家处处不占优势。在农村,土地、水源都是老百姓的命根子。上世纪90年代,处处都是围绕着宅基地、口粮田和坟地的纷争。
姚有福告诉我,解决这些问题的方式就是械斗。
我也相信他所说的这些,因为我也曾亲眼目睹过一场械斗,男人们手持棍棒和铁锹互殴,女人们捏着菜刀和剪子在外围伺机而动。有的小孩吓得爬到树上哭喊。械斗结束,地上可能会有残肢。
而姚有福经历的那场械斗,结局更为惨烈。那年夏天,他的母亲吃完晚饭,准备去地里看浇地的水走完了没有,结果到了地里,发现水源被邻近的李家人截走了。
姚家有些特殊,姚父常年在外打工,家里一儿一女还有几亩田地,全靠姚母一个人张罗。
要在一个没有男人的家庭里当家,姚母不仅得要能干,且还得学会凶悍。
她当即召集来了同族的乡亲。但李家人也不甘示弱,双方由骂战上升到械斗。
混战之中,李家两个年轻小伙冲在前面,一镐把子敲到了姚母的头上。
直到今天,姚有福依旧对那个画面印象深刻。他说妈妈倒下了,红的血混着白的脑浆子就出来了。
年少的姚有福呆在原地吓坏了,看着母亲痛苦地蜷缩在地上,那时他才明白,人原来是这样挣扎着死掉的。
打死姚母的两个年轻人连夜跑路。其中一个不久后被抓了回来,被定为从犯,判了八年。而那个主犯叫李顺,始终杳无音信。有人传他去了外地打工,有人说他去海上当了船员。
直到二十年后的今天,李顺的行踪才终于被确定。据目击者形容,李顺似乎早有预感,当房间门锁被敲开时,“蹭”地一下从床上弹了起来。可惜逃窜二十年,还是没躲过姚有福的追踪。
姚有福说,他是在过年大集上,偶然碰见了李顺,那人的头顶儿时被狗咬过,有一片斑秃,他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一路尾随到旅馆,拿刀等到了凌晨。
我无法想象,等待的几个小时,姚有福的脑海里闪过多少念头。
我只知道后来,警察一路布控设卡,最后在离案发地不到三公里的一条乡间小路上,发现了他。
姚有福自西向东,缓慢步行。
警察们举着枪一步步靠近,在离他十米远的地方停下喊话:举起手,慢慢转过身,蹲下来。
他也没反抗,停下脚步,抬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
警察们一拥而上,将他压在了身下。

警察逮捕他以后,在他上衣口袋里,搜出了一张照片。照片中是一个带着俩小孩的女人,那是姚有福的母亲,和他自己与妹妹。
杀人之前,他可能在看这张照片。
那天会见结束之前,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姚有福的这句话:“我不杀他不行。”


我心里只有一个问题,那个杀害他母亲的人跑了20年,愣是没被逮捕?
我有点忿忿不平,冲着身边的刑警问这是怎么回事。对方也很遗憾地告诉我:“别提了,发了通缉令、协查函,这几年我们去内蒙,去江西,去了十次不止,一点消息都没有。”
我心里暗骂了一句,但这刑警是我老朋友,我知道他干活从不惜力。我只是有点替姚有福觉得可悲。
而我去到姚家采访时又是另一幅光景。
领头的老汉,和一群老爷们抽着烟把我围住,断断续续给我讲20年前的往事,李家人如何蛮横,如何欺负姚家人,从坟地到水源,从宅基到田间路,四处遍布着陈芝麻烂谷子的世仇。
那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最先开口,“郑记者,你看看,这家穷,能不能跟上面通融通融?”
他的意思是,让我通过报道也好,找上级领导也好,争取免除姚有福的死刑。但这怎么可能呢?
老汉是姚有福的亲大伯:“是那个李顺先把我弟妹杀了的,杀人得偿命,他已经多活了20年了,有福把他杀了,这属于罪有应得,对吧?”
话说到这,我没法往下接。农村人讲求同态复仇,你捅我一刀,那么也该承受我的另一刀。在这个逻辑下,姚有福杀人似乎理所当然。但搁法制社会不是瞎胡闹吗?我只能继续自己的沉默。
突然,一个脸红脖子粗的中年人冲到我面前,明显是喝多了酒,气冲冲地对着镜头说,“你是记者,你就得主持公道,给我如实报道。李顺就该死,有福杀他是应该的!”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
很快中年人的媳妇冲了出来,一边把他拉走,一边跟我们打圆场:“他喝多了,胡说八道呢。”
我看向他们离开的背影,心里疑惑,一个人从小在这样的氛围里长大,后来犯下凶杀案真是偶然吗?
我的问题在慢慢得到答案。
很快,李家姚村这边又出了乱子。姚家组织了将近一百号人,堵在政府机关门口,要求宽大处理姚有福,至少不判死刑。政府机关人员做了整整一天思想工作。
到了晚上人群逐渐散去,只剩下一个老大爷,搬着铺盖卷,准备睡在大门口。我路过的时候,恰好碰到了他。我之前在姚家见过他,是宗族里的一个老族叔。我想劝他回去,“没用的,大爷。”
他却朝我摆摆手,“我知道没用,可是我不在这呆着,良心过不去。”
他告诉我,姚母去世以后,镇里派工作组,给姚家重新分了田。他们分到的都是良田,水浇地。
“我们是沾了光啊,”老族叔说着,点起了旱烟。他靠种田,把两个儿子供上了大学,如今姚有福摊上了事,“农村人要讲良心的,这恩情不能忘。”
听完这些话的第二天,我又去了李家姚村。还是那个拥挤的小卧室,我和那个老族叔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多数时候是听他絮叨,他们家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
当初那个喝醉了酒,闯入镜头的男人站了出来,“老叔,你们都别讲了,听我讲。”
他说这些年,姚有福喝多了酒,总在酒席上说,“我早晚要弄死他的。”
姚家的亲戚也劝过他,该放下了,可真实的情况是,谁也没能忘记仇恨和一个家族成员被害的事实。
“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人给我们忏悔,没有人给我们一个解释,谁来承担我们这个家族的痛苦?”
“为啥不告诉有福应该报警?”
他直接反问我:“等了二十年,有用吗?”据说,当年的凶手李顺几次偷偷回村过,而李家人也知道姚有福的复仇宣言,从未跟姚家道歉过,反而掩藏李顺回来的事实。我猜测这也是警方失去的抓捕机会之一。
男人忿忿不平地说,“这么跟你说,我要是逮住李顺,先揍一顿,然后交给有福处置。”
看着这满面通红的男人,我回想起凶案发生后,姚家“庆祝”的场景。
我脑海里突然响起了那句姚有福说的:“不杀他不行。”
我只感到荒谬。在这样的环境下,亲戚们那些对姚有福口头上的劝慰“该放下了”,显然是没有用的。姚有福从小在这里长大,如果不傻的话,肯定能在日常生活中感受到,这里所有人都和自己一样愤怒。
上次来采访的时候,我带着摄像来到当年发生械斗的那块田。
听姚家人说,这块田死了人,几次分地都没有旁人愿意要,依旧归在姚有福名下。如今地里杂草丛生,一片荒芜,几棵歪七竖八的榆树,横在地中央。
在当地,生活还有盼头的人,是不会随便让田地荒废的。姚有福的这片地,自从母亲死后,他就没来种过。

说实话,我有点同情姚有福。
我16岁那年,父亲因车祸意外去世,当时开车的是他发小,总是吹嘘着自己喝多了开车更稳当,结果一场意外让两个人都丢了命。多年后,我一直对汽车这玩意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我也怨恨过,可能够去怪罪的人也早就没了,主观上我能理解姚有福,我也在想,能为他做一些什么。
因此,姚有福的家属要求我陪同去关押地会见时,我同意了。
我先和他的家属,也就是妹妹姚小乐见了一面。
姚母去世时,姚小乐只有五岁,还不太记事儿。母亲死后,父亲在出完殡的第二天就外出打工,把兄妹俩丢给了爷爷奶奶。
姚小乐在同族大伯、叔叔的帮助下长大,同族的亲戚从没亏待过这兄妹俩,给姚有福盖了房子,把姚小乐风风光光嫁了出去。
现在姚小乐和丈夫在镇上开着一家劳保用品店,也有了孩子。
这兄妹俩的人生轨迹似乎完全不同。
哥哥姚有福,初中没毕业就辍了学,据说念书不灵光,在学校里,他显得和其他孩子格格不入,不搭理人,脾气倔。对同村的李家人有明显的抵触,老师们都不敢安排他和李家宗族的孩子坐邻桌。
辍学后,姚有福学过汽修、电气焊,都是同族介绍的工作,但是没几天就不干了。
我曾和带姚有福学手艺的师傅们聊过,都说他“不好好学,干什么都无精打采。”
这些师傅纷纷抱怨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你哥这几年到底在干什么?”我问姚小乐。
“他去过我店里几次,有时候帮我干点零碎的活计,多数时候都在外面飘着。”
听起来姚小乐可能是最接近姚有福内心世界的人,我想,她会不会也是事先知道这起凶杀案的人之一呢。于是问她,“他跟你说过要杀人的事儿吗?”
姚小乐马上表示自己不知情:“他这两年一直干护林员,我以为他能稳定下来呢,谁知道出了这种事情。”
她的警惕性很高,马上追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直到过了许多年,她搬离了村落,来到镇上生活。她才跟我说了实话:“我也不再和村里人来往了。年头久了,有些当时不敢说的事,现在我想说出来。”
她说,她哥并不像村里师傅们描述的那样,是个笨蛋,什么手艺都不会。相反,他很聪明,有时去她店里帮忙,有些五金器具需要安装,她哥一学就会。
我猜,或许她说的是真的,那些师傅说的也是真的,可能是姚有福只有在面对妹妹的事情时,才能上心点。
姚小乐对我说,她能感觉到,“哥心里一直压着事。”
她这一点倒是猜对了,因为我曾去姚有福的护林员宿舍里拍过素材。他独自住在林区护林员的居住棚,里面陈设简单至极,一个单灶煤气炉,几袋方便面,单人床,被子叠得很整齐。
但褥子底下,办案警察发现了好几把刀,有的被砍得卷了刃,有的从中间断了。
窝棚门外,插着几根一人多高的木桩。
看到木桩时,我吓了一跳。那木桩上密密麻麻的,全是被刀砍过、捅过、劈过的痕迹。
这也能从侧面看出,姚有福远离人群,做任何事儿都心不在焉的那几年,到底是怎么过的。

姚小乐也补充给我一个从未对人讲过的事情:“有一年下雪,他突然来我家,拎了瓶酒放在桌上。”
姚小乐说,她丈夫一看是他,就悄悄带着孩子出去了,“我老公知道我们有事,他不问也不想知道。”
她记得,姚有福的手臂藏在衣服里,上面沾着血,脸上也有擦伤。那个雪天,兄妹俩聊了很多,但姚小乐已经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姚有福说:“再让他多活一年。”
姚小乐听得心惊,可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后边该怎么办。
她劝过她哥,也想过报警,但始终还抱有一丝侥幸:万一不是自己想的那样呢?就这样,姚有福身边最亲近的人,也错过了把他拉出仇恨情绪的机会。他这些年一直孤单过着生活,等待复仇那一天的到来。


会见那一天,我是带着姚小乐和姚父去的。
姚有福整个过程非常平静。
他有一搭没一搭和妹妹聊着天。他似乎已经意识到,自己逃不脱死刑了,他只对妹妹做出以下一条嘱咐:“你不要给我带那么多衣服,如果我被枪毙了,衣服就白瞎了。”
一同前来的父亲,穿着一件宽大的劣质西装,戴着一顶灰帽子,尴尬地缩在一旁。
父子俩不咋说话。
我很难理解姚父是个怎样的人。
起先我以为他只是没本事。姚有福的大伯告诉我,姚母在世时,家里都是她在张罗,姚父没啥主见,结婚前听父亲、哥哥的,婚后听媳妇的,他连外出打工都是被姚母劝出去的。可一年到头也带不回来几个钱。
姚母出殡后的第二天,他就撇下一双儿女出去打工了,说是打工,却没给过一分抚养费。
我很难说,在姚有福公开寻仇的这些年里,他本该起到什么样的劝阻作用,因为他一直都是消失的那个人。
如今眼看着儿子就要被枪毙了,他连一粒眼泪都没掉过。
采访任务基本完成那天,我回到单位,电话响了,我接起来一听,是莫律师。
他是我们本地知名律所的头把交椅,在业界以手段多、能力强著称,三界九流交了不少朋友。而且他只接那些轰动性的大案,奇案。因为这种案子才能让他出名。
他总说自己办案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交朋友。
我才不信。
他这时候约我吃饭,肯定跟姚有福的案子有关。
见了面,莫律师倒是开门见山,“郑老师,你不觉得姚有福不该死刑吗?”
我夹了一口菜,淡淡地说,“法律的事,你比我懂。”
莫律师也没跟我绕弯子。他不是司法厅给姚有福指定的辩护律师,也没法去看守所里见他。因此他希望我能帮他了解,姚有福在看守所里过得怎么样?
“最好有挨打、受冻的消息,”莫律师透过眼镜,观察我的表情,“舆论关心这个。”
我没说帮还是不帮,但心里默默记下了他说的话。
核查后,我给莫律师打去电话。没有他想要的那种素材。其实无论是警察还是看守所的工作人员,对姚有福都是有恻隐之心的,给他安排了最好的伙食。
但莫律师告诉我,这些不重要,他已经搞得差不多了。
我当时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难道姚有福有救了?

五月底,莫律师约我吃饭。
我问他都有谁,他神秘兮兮的,“就我们所里那几个,你都认识。”
晚上七点,我沿着莫律师说的路线,七拐八拐找到了一个居民小区,进了一个不起眼的单元门,开门之后,是个私人餐厅。席间七八个人,我印象深的是个自称居士的光头,还有几位分别是本地慈善协会的会长、秘书长。
酒过三巡,这帮人还没聊到正事,我准备尿遁,莫律师也进了卫生间放水。
“钱,我筹集了三百多万,都是这帮人出。”莫律师朝外面努了努嘴。
“这帮人凭什么给你钱。”
莫律说得很含糊,意思是这帮人图名声,加上这个案子在本地相当出名,他们出钱救了,也相当于给自己机构做面子工程了。而他也正好拿着这笔钱,要开始自己的“营救计划”。
按照莫律师的计划,我是记者,姚家人信任我,我可以说服他们拿着这笔钱,去李家下跪道歉,再把钱递上。之前有先例,如果能顺利取得受害人家属的谅解,就有可能避免死刑,判个死缓或无期。
我听完,先不说程序上是否可靠,估计第一步让姚家下跪道歉就够呛。
我了解过一些李家的情况。李顺的父亲,在村里曾是一个很能干的庄稼汉,据说一顿饭能吃六个馒头。早些年他干农活、跑生意赚了一些钱,而李顺作为独子,生活也很安逸。
可李顺跑路之后,他父亲似乎一夜之间变老了。独子失踪,他被村里人在背后骂老绝户。他似乎总想证明什么,承包过村里的砖窑,到铁路货运站倒卖过高铁票。但都失败了,还赔了好几万。
如今他儿子彻底没了,这些年又过得那么不如意,怎么可能谅解?
我犹豫了两天,始终没想好,但还是给姚有福的妹妹打去电话。电话里,姚小乐沉默了半天说,回去跟丈夫商量商量。
我心里嘀咕,给受害者家属钱容易,但下跪道歉这事,真能行吗?
就算姚小乐愿意,姚家的长辈也不可能同意。
我没等到姚小乐的电话,倒是先等来了莫律师的电话。
原来是莫律师打听到了内部消息,姚有福快判了,不能等了,所以撇开我直接去了李家。
“你带着姚有福的妹妹去了?”我问道。
“没有,我带姚有福他爸去的,”莫律师气愤道:“这人是不是有什么毛病?去了之后跟个死人似的,一句话不说,就傻站着,白教他半天了。”
最后当然也没能取得谅解。
“李家老骨头挺硬,都拍出去二百多万了,就是不签谅解书。”莫律师义愤填膺地说,好像人家欠他的钱。
我早想过可能是这个结果。但确认姚有福即将走向死亡后,我心里还是有些难受。
我挂了莫律师的电话,给姚小乐打去,告诉她结果。
电话里姚小乐哭了。她说,她去李家下跪,她妈九泉之下不会原谅她,可她不去,她哥又该怎么办啊?
“我没法选。”姚小乐说。
电话那头的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她5岁那年母亲就走了,哪来担心下跪后不敢面对母亲的执念。而对于相处多年的哥哥,我又能看出她有很深的感情。那么是谁告诉她,如果下跪了,就不会被原谅?
这两兄妹的选择,似乎都被紧紧嵌套在家族关系里。
姚小乐没得选,当年的姚有福又何尝有得选呢?

几个月时间过去,姚有福的判决下来了,和我们的预想一样,死刑。
死刑执行前,姚有福还可以再见亲属一面。同时他提出,他想见一面自己的小学老师。
二十年过去,姚有福的小学老师,已经成了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头。这老师教语文,也姓姚,说着一口方言,面红秃顶,看起来很和蔼。他听说姚有福要见他的时候,一头雾水,他对这孩子甚至已经没啥印象了。
他刚开始还有点抗拒、害怕,后来还是被我们劝去了。
那场会见我也在旁,姚有福对老师讲了几件小事。他上小学的时候,只有这个老师会特别关照他,中午帮他热饭,怕烫着他,亲自给他端过去,还帮他交过几次学杂费。
他想见这个老师,也只是想向他说一声感谢。
但出了看守所,姚老师才跟我说,这些事他都没印象了。毕竟农村穷孩子多,他对每个孩子好像都是这样。
我看着头花发白的姚老师,只觉得悲哀。
姚有福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才会把小学老师举手之劳的关心,记到临死前呢?
最后一面,姚小乐打电话,想让我陪她一起去。她说自己不敢去,害怕。
我其实真不想去。生离死别这种大事,我向来能避就避。更何况我真没帮上这家人什么。
可拒绝的话却说不出口,我还是去见了他最后一面。
姚有福人生中最后一餐是饺子,按照规矩,吃饱上路。狱中给了他最高待遇,有酒,有酱牛肉,有烧鸡,四菜一汤,但他几乎没怎么吃。
临别时,姚小乐抱着姚有福,痛哭流涕。姚父依旧一滴眼泪没掉。
姚有福面色平静,叮嘱妹妹,自己的卡里有钱,给妹妹的两个孩子买东西,留出一些给父亲养老。他宿舍里还有一个优秀护林员的奖章,让他记得取走,归还给林场。
交代完这些,他平静地对警察说,“行了,我可以走了。”
面色如常地走出了监控画面,就好像他早就为这一天做好准备。
姚有福的生命定格在32岁。到今天,已经过去了十二年。
前段时间,我联系到了姚小乐,把电话留给了她,说有需要可以打给我。
一个夜里,她突然打给我,说又梦到他哥了。
在电话里,她絮絮叨叨给我讲述那些梦境。她梦到一个冬天的早晨,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她哥骑车送她上学。她知道梦是假的。梦里她明明还是个孩子,可哥哥却是三十岁的模样。
但她会忍不住说许多话。
梦里的姚有福,却一句也不回答。
她还梦到了她妈遇害的那片庄稼地,梦里是丰收的季节,周围堆满了黄灿灿的玉米。那场景她后来的几十年都没见过。因为现实里,那片地租也租不出去,始终是一片荒芜。
姚小乐问我,“如果我当初好好劝我哥,他现在是不是不会死?”
“拉倒吧,咱又不是神。”我花了好一番功夫劝她。
可劝着劝着,我走神了,她说的那片庄稼地始终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警方分析过,姚有福杀人后逃亡的方向,再走不过三公里,就是他母亲遇害的那片庄稼地。那是他悲剧开始地方,也是他了结一切后的终点。
他花了二十年,只为走向一片荒地。
姚小乐还在电话那头说着自己的梦,丰收的场景,或许意味着一个没有复仇的哥哥,他们兄妹俩会有另一种人生。我想,如果这些不是梦,该多好。
郑易燃告诉我,决定写这个故事之后,他专门回了趟老家,在父亲坟前待了半个多小时。
他今年39岁,父亲去世的时候,也正好是39岁,他已经长到了当年父亲的年龄,甚至自己也当了父亲。
那场意外给他带来的影响持续至今。
当年醉驾的那个男人也有儿子,跟他同岁,甚至和他的名字也只差一个字。
儿时他们是很好的玩伴,那个男孩总会塞给郑易燃满满一裤兜的山楂。意外发生以后,郑易燃再吃到山楂,就会想起当年的事故,还有对那个男孩的恨。
他不再和那个男孩说话,甚至一度憎恨对方,直到现在提起,他还会坦诚又直白地跟我说,“我想过让他死。”
但后来郑易燃没杀人,他逃离家乡,进入一家省级电视台做记者。听他讲述这些的时候,我想,郑易燃的爸爸虽然不在了,但现在的郑易燃一定是他希望看到的模样。
而在这个故事里,主人公悲剧地走上了另一条道路,或许是出于身边仇恨的环境,又或者是当年凶手的逃脱和父亲的冷漠,构成了他悲剧的原因。
我问易燃,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可能是什么,他的回答让我意外:全都很重要。
“这里面每一个环节,每个人如果做了对的行为,都可能对姚有福产生重要的影响。而我们也可能在任何时候,在身边人遭受巨大变故时,成为这些环节中的人物,有机会帮助对方做对的选择。”
他坚信,这是记录这个故事,并让它被看到的意义。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赵岛泥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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