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后重新回看童话故事,偶尔能从中看到全新的内容。比如我们耳熟能详的《灰姑娘》,小时候会觉得,是王子拯救了灰姑娘,即使他看起来特别不靠谱,只能靠水晶鞋的鞋码分辨自己喜欢的姑娘;现在越长大越发现,在现实生活中,很少有人能得到拯救,靠别人拯救的人生,也不一定能幸福。作者给了灰姑娘一个幸福的结局,也许是因为一个人被好好对待之后,就不会忍受自己回到糟糕的生活中去了今天故事是一位女法医工作时亲历的案件,故事女主角是一个真实版的「灰姑娘」。她常年被丈夫殴打虐待,还被逼迫着成为站街女。
这个男人会问她饿不饿,还会送她玫瑰花,但这些花束就像灰姑娘的水晶鞋,永远无法被带回家。这个故事来自于公众号【天才捕手计划】,他们记录的,都是最真实的职业故事和最带劲的亲身经历。无论是生死之间的医疗故事、离奇罕见的传奇人生,还是曲折刺激的真实案件,你都能从他们那看到。2022 年 8 月,这座城市位于回迁楼的日租房里,一个女人正在擦拭着一具尸体。女人将他擦拭得很仔细,她先是去楼下小卖部,买了条新毛巾,然后男人的面部,到四肢,到下身,都留下了不均匀的水痕。女人打扫的不只是尸体,房间开裂的地板缝里,还有她拖地后留下的水渍。她报警了。民警们赶到后,第一眼看到墙上贴着几张九十年代的美女画像,还有白白瘦瘦,头发盘起的她。后来有警察私下议论这女人年纪大了,五十岁了,但还是好看,像一位姓许的女明星。那具男尸还躺在床上,全身赤裸,体型健壮,也是五十岁的样子,可查看身份后,发现他已经 74 岁了。屋里没有垃圾和异味,但有点暧昧的氛围,大家知道,这回迁楼里来往的大多是小姐和嫖客。女人正在给来的每个警察倒水,被问什么就答什么,语气很温柔。被问到和死者关系时,女人对民警说:「我是出来卖身的,但我和他是爱人。」她还是没有表情,倒好水端过来。我是三位民警之一,负责本案的法医,我扫视床上的尸体,整齐的房间,还有她握住杯子的手指,长且白皙。她递过来水,我注意到,她面对尸体和警察,手指没有一点颤抖。唯独床头摆着个看起来价格不菲的精致花瓶,瓶子里插了新鲜的红玫瑰,像是刚刚被带来的。这是我唯一见过摆放着精致鲜花的命案现场,而她,也是我不长不短的法医生涯中,见过最特别的女人。这群女人出没在一个小公园附近,清早开始就在这遛弯到夜深。公园本来是个正经地儿,但由于长期处于监管盲区,情况慢慢变了,这里遍布奇人异士——各种身怀绝技的直播者,还有摆摊卖避孕套和壮阳药的小贩。他们每天吵吵嚷嚷,冲突打架更是常事。而这群女人就混迹在这个闹市里,普遍年龄偏大,穿着妆容不一,唯一共同点是穿着浅色鞋底的运动鞋。开始我还不太理解,直到主管治安的老民警告诉我,她们会把卖淫的价格写在鞋底上,两双脚底写了不同的价格——回家,或是路边。按需选择。她们会主动约老大爷来跳广场舞,在贴身舞蹈中谈好后,就抬起脚底亮出鞋底——单次是在树林或者墙头解决,摆摊卖壮阳药的小贩们,和林子里的使用过的避孕套便是证明。而回屋的成本偏高,她们需要带客人去附近租住的房子。而苏老太与我对这类人的了解完全相反,他们家中常见的烟头酒瓶,甚至毒品的针管在这儿都找不到。她的床头上摆着玫瑰花,翻开床头柜,是晾着更多束玫瑰的干花。床头的避孕套和润滑油是不错的牌子,内衣裤也没有像其他小姐「揽客」一样大喇喇挂在房间里。而死者名叫王建君,发型和衣着上档次,也不像是会找这种廉价小姐的客人。更奇怪的是,为了皮肉生意送小姐红玫瑰,不太划算。但以这群卖淫女赚的微薄辛苦钱,也不像是会给自己买花的人。本来并不喜欢小姐这类群体的我,此刻陷入了迷茫中,这确实和我印象中的小姐和买春老人不一样。我继续检查现场等待死者的家属,苏丽抹着眼泪讲当时的情况。她发现人没气了之后,先把王建君摆成平躺好的姿势,给他擦了好几遍身子之后盖上了自己的被子。王建君的儿子这时刚刚赶来,应该是听到了这句话,冲进屋就把插了玫瑰的漂亮花瓶提起来砸在地上。「我要告你!」他高声喊着,在屋里走了两圈,再一脚踏上了玫瑰花。本来一直都很冷静的苏老太太,看着地上的玫瑰花被对方一脚一脚搓烂,突然开始发抖,她没忍住发出了一声很响亮的抽噎声。等他们稍微平复了心情,我们一行人开车回到尸检中心。路上王建君的儿子说,自己的父亲是个退休领导,年轻时当过兵,平时也喜欢运动身体很好。他一直坚持说自己父亲很健康:「看着我爸就不像有病的样,肯定是那女的图钱害死的。」他完全不相信最爱干净的父亲会来到这个脏乱差的地方,更别提是死在小姐的身上。他没注意到的是,在他没进屋乱砸一通之前,这里真的很干净。据王建君儿子说,他父亲转业后正赶上下乡,没多久就和自己母亲结了婚。可他拒绝了父亲的想法,明确的说是不会让后妈进老王家的门,告诉父亲有事和孩子们说就好了。我问为什么不让找,他大致说了两个原因,一是害怕丢人,二是怕找来一个后妈分钱。他说,自从拒绝父亲找老伴以后,父亲脾气就变得很怪,他和姐姐带着小孩去探望,也只是吃了顿饭后就被赶走。他印象很深,去父亲家里时,没见对方笑过。他说着又开始生气,气老爷子当时答应的好好的,不找后妈了,结果转身去找小姐。「为老不尊,想着裤裆那些事。」其它家属嗤笑着这么形容他父亲。他从副驾驶回过头唾了一下后座的苏老太太,说还奇怪父亲怎么不想着找老伴了。我想到房间里晒干的一束束红玫瑰,觉得这事情并不是「裤裆里的为老不尊」,或者说并不全是这样。回到局里,初步尸表检查,死者没有外伤,身体被擦拭后也去除了各种分泌物。老太太说人是在性行为中突然死在自己身上完全无法证实。进一步检验时,我们抽取死者的心血做了化验,并没有发现毒物和酒精。初步判断是猝死,我把结果告知家属并询问是否申请解剖。「必须解剖!必须知道怎么没的!要是有关系,告死这老太婆!」我不理解他为什么那么激动,也不喜欢这样满口都是传统思想,觉得老人就该失掉情感欲望的家属。我让他签了字之后准备申请解剖排期。「能不能别解剖?」她低着头小声说。「人走了还是要完完整整的。」这种情况下出了事,都是家属想尽办法要求留全尸。小姐们作为嫌疑人,为了洗脱罪名都嫌解剖结果出的慢,今天反过来了。「老爷子你们早上一起吃过饭没,他吃了你柜子里的药吗?」我问她。之前命案现场的柜子里,有治疗高血压的药物,她说是:「给我老头准备的,他岁数大。」过去的经验告诉我,嫌疑人只有使用隐蔽的杀人手法时才会拦着法医不让尸检。比如在药里下毒。苏老太攥皱了我的衣服下摆,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小声念叨着:「怎么就不能留个全尸了。」这老太太奇奇怪怪的,而且听她说着,我发现她居然还从日租房拿出了一个枕头,随身带着。-3-
解剖那天家属来了一大群,他们坐在院子里的椅子上晒太阳聊家常。苏老太也在场。她抱着双腿蜷坐在花坛的石阶上,靠着那个枕头一言不发,家属们斜着眼睛看她小声议论。她像是感觉不到一样看着我找出手术服,戴上手套安装刀片。「娃,姨求你了。」她不知什么时候跟进了屋,又拉着我低头站着。我没空去思考她的意思,只想着解剖的工具并不是一次性的,她贴的太近,我怕锯面划伤她引起感染,口头劝说无效只能示意助手将她带出去。门外家属意识到不对,吵着要这个疯婆子滚出去,苏老太直接几步出了门给家属跪下了。她拉着王建君儿子的手一遍遍说,能不能不解剖了,人死是要留全尸的。却只换来王家人的恶骂和推搡:「出了结果我就告你去!等着!」我拿着手术刀看着老爷子,他看起来确实不像七十岁的老人,看着他的脸,我不知怎么总想起来现场被摔在地上碾碎的玫瑰花。解剖是必须要做的,但我可以用其他方式让她的爱人体面些,让苏老太没那么难过。没有使用惯常的方式,我将毛巾盖在他脸上缓慢向下卷着撕下头皮,避免了用手术刀可能捅破头皮划伤面部。他死亡时间不长,大脑还没开始液化,将脑捧出来切片观察时发现有灰白色的大片梗死灶。取器官时也没有图省事采用「一刀切」方式,我和助手将器官逐个分离,称重,取样后再尽量放回原处。尸检时在王建君的胸腹腔没有发现骨折和穿孔,器官也没有失血的表现。他的死因基本明确了,急性脑梗死,也就是俗称的「马上疯」。这件事死者的高龄和精神激动占很大一部分因素,苏丽,也就是苏老太是没有刑事责任的。而她备的药都是针对王建君身上的老年病。倒是王建君的儿子,根本不知道自己父亲的身体情况,还觉得父亲很健康。我正想着怎么和王建君的儿子解释清楚,他就迎了上来。不停和我埋怨着他的父亲。「亲戚邻居都知道了,我爸找小姐丢了家里的脸。」他没有父亲去世后的悲伤,和我抱怨着「为老不尊」的爸爸,言语上设了不少圈套让我说出「苏丽会被刑拘,退回和你父亲的全部生活开销。」我想着,你不找来这么多人来,这件事才不会传到亲友那里。他单手拎着委托书匆忙扫几眼,嫌恶的样子,像极了那几页纸上面也沾了不干净的东西。送走家属我找到苏丽,她跪在尸检中心供奉的菩萨像前面,不知念叨着什么。「和你没什么关系」,我安慰她。我让她这两天别乱走,警察可能会联系她。苏老太站起身差点歪倒在我身上,她不好意思了一下说腿麻了,告诉我,她是在给老人祈福,希望他能投个好胎。她说我工作时她一直在窗户看着,她能看懂,她说:「娃,你是个好人。」她又好像想起了什么,跑到我们的解剖室和负责缝合美容的殡仪馆工作人员说,「把我老头缝好看点。」对比死者家庭的冷漠,我甚至觉得她和王建君两个才是真正的家人。我带她签了字,时间也不早了,询问要不要开车送她回租住的公寓。她的第一句话就让我震惊了,那个公寓并不是她的住处,她有自己的家。苏老太告诉我,丈夫每天会骑着电动车把她送到公园做皮肉生意,晚上再接她回家。丈夫觉得她躺下就能来钱,不该有任何开销,但哪怕是卖淫的场地,也需要几十元的房屋租金。「交得少了要挨打,有巡警做不了生意也挨打,天气不好去公园的客人很少,还挨打。」「臭婊子,这么清闲你都赚不来钱,还要老子养你们。」这是她丈夫辱骂时的原话。而丈夫所谓的养家和工作无关,是去讨要市场上摊贩廉价甩卖的食物。苏老太说,她只要赚够一百块钱,交给丈夫,脸上的巴掌就可以轻一些。要是交不齐,就挨打呗,丈夫会在把她打倒在地后出门,随便买回点菜叶丢回家。他拿着剩下的钱,去有些名气的啤酒屋——人称穷鬼乐园的地方,买五元一大杯的啤酒和两三元的小凉菜,和酒友们吹牛到深夜。以我对这群‘酒鬼’的了解,他们极可能在酒后找个站街小姐「泄泄火」。她这时候,就捡起丈夫买来的廉价菜叶,做好自己和儿子的晚饭吞下去。她第二天还得早起收拾好自己,坐上丈夫的电动车去招揽客人,就跟去上班一样平常。她也是在这最近这一年「上班」的时候,认识了死者王建君。「我那天在公园坐着,就看到有个打扮得好富贵的老爷子,盯着我瞧。能多要点钱。」跳了几首曲子之后,两人商定了一起回到她租住的公寓。「快点完事」,熟门熟路脱了裤子转身坐上床的苏老太没想到,老爷子没像其他嫖客一样直接扑上来。没反应过来的她穿好衣服,老爷子拉着她的手,下楼穿过脏乱的棚户区,带她去吃了一顿大餐。说到这里,她情绪一直很平静,却突然掉了眼泪。发现我在看她,又抹了下脸,对我笑。「我当时想的,还是这个男人有钱,可以宰一笔拿来养家。」饭后王建君牵着她慢慢走回去,路上她提了要求,将自己「一次 20 元」的价格要到了 100 元,苏老太说,对方没讨价还价直接就答应了她,之后两人回了出租屋发生关系后,他打开钱包数了一千元。她回到公园,丈夫开过来一辆电动车。她给了对方一百元,才能上车。她告诉我,剩下的钱自己买了一直喜欢却买不起的碎花裙子。每次走过商店她都会盯着橱窗看。苏丽又笑了,她站起身比划着形容给我看:「这里有朵印花,下摆长得可以转圈。」本觉得是天上掉财运的她,又在公园里看到了王建君,这次没等她前去搭讪,对方就上前拉住了自己的手,邀请她一起去跳舞。两人跳到精疲力尽靠着对方笑,之后一起去吃饭逛街,离开前王建君又交给她一千元。这种情况大概有个五六次,流程固定像是被写好的程序。王建君没有要她的联系方式,大概是怕被儿子发现,苏丽也不敢主动留下电话,她的丈夫每天会检查手机。这部手机像是丈夫对上班时苏丽的远程监控。手机里出现除自己之外的联系人,她就会挨打。她开始期待每天的「工作」,她告诉我,自己甚至会叫醒丈夫,让他早一点送自己来。他俩见过几次之后,老太太给王建君买了条皮带,准备送他。她当时很惊喜很喜欢,说这是第一次有人送她「爱情的花朵」。王建君发现老太太把枯萎的花放在柜子里晾干了,没有扔掉。后来再见面,带的依然是红玫瑰。他们好像就达成了共识,一个送玫瑰,另一个把花整理起来收好。苏老太太这边,当王建君不在时,她就只接「在路边做」和陪跳舞的客人。哪怕这些活赚不到什么钱,她也不想带人去日租房里。而我听到这里时,感觉眼前这个老太太,真的完全不像个小姐。对比起我见到对其它站街女,她不说脏话,谎话,用词准确,就连站姿都很端正。脸上擦的东西也清爽,她也不诉苦,刚刚说到那些糟糕的经历时,大多数时候是笑着的。甚至她的有些话会让我感觉到,她有一点点天真和浪漫。我后来了解到,年轻时她家境很好,在父母支持下读到中专还学了外语,在三十多年前,算是知识分子了。我更加难以理解,她怎么把日子过成这样的,她过去所在的阶层,本应该嫁给王建君这样的爷们,而不是被丈夫送到日租房里,以情人的身份和王建君相遇。
她结婚将近三十年,婚前,她因为良好的学历和背景,毕业后分配到本地工厂里做高薪技术工种。在我的了解里,东北重工业厂的女工本来就不多,这种有核心技术能力的女性更少。按理来说,她的婚姻对象挑选的范围很宽,她却偏偏被一个错误的人追求上了。那是她的工友,也就是现在的丈夫,年轻时个子挺拔长得极帅气,并且还是部队的退伍兵。「我就要了张他穿了军装的照片,藏在家里偷偷看。」苏老太太用这句话,让我明白这男人当时的面貌和气质。但她父母和这男人见面后,坚决不同意自己的独生女儿嫁过去,说是对方面相不好。坚持结婚的苏丽气病了自己的父母。她嫁过去后,和自己娘家的关系虽然没断,但也变得非常差。一直到这里,丈夫都对她还不错。变化是在她父母去世后发生的。因为两家关系差的原因,父母的遗留的家产,并没有给她这个独生女,而是给了她舅舅。没有了家庭支持的她,开始经常受到婆婆的针对,从做活懒惰,到不生孩子全方位的挑她的毛病。她的丈夫信了,完全不顾苏丽赚的比自己多这件事,强迫她怀了孩子。怀孕后她的岗位已经不再适合,苏丽只能听了丈夫的话,停工请假待在家里做家务。苏老太太的意思是,父母死后,她就没有退路了。在那个年代,孕妇离婚后要独自过下去,是很艰难的。苏丽开始对婆婆和丈夫言听计从,为了少挨一顿打,也为了丈夫能多给孩子带一口饭回家。她说后来赶上工厂整改,丈夫瞒着她大裁员的消息,等她赶回去之后,她的岗位上早已有了顶替者。领导们觉得她长期请假在家带孩子不工作,工厂「养了闲人」。给了一笔钱之后苏丽下了岗。养育孩子的压力越来越大,苏丽的丈夫打她的次数增加,他还动起了歪心思。她告诉我,有天深夜自己都睡了,之前的工友跑来砸门告诉她,丈夫在工厂的保卫处因为偷材料被抓了。看在她也曾经是技术骨干的情分上,厂里答应只要她赔偿就同意和解。
苏老太太还记得,从保卫处出来后,被丈夫抽了一巴掌,对方骂的是:「丢死人了今天,你这个丧门星。」她想着离婚,进屋后看到正认真写作业的孩子又不忍心了。她说,小时候儿子学习成绩很好,她会专门陪着对方学习,毕竟她是家里唯一有文化的。她还会去书店买一大袋子打折的童话书,读给孩子听,哄到睡着。但她和丈夫工作都丢了以后,她就不再有空给儿子念童话故事了,两人研究要做点什么小买卖。开始确实赚了点钱,可是没几个月,来他们的摊位以各种名目收钱的人群明显多于其他摊位。「那还不错」,我附和她,毕竟我们这是内陆城市,卖点海鲜也行。「我过敏,干时间长了身上会烂」,她的语气里有些无奈。后来她卖不了海蜇了,丈夫就跟人合伙,她就呆在家里照顾孩子。可丈夫和他的合伙人,喜欢收摊后去喝两杯,没有经济来源的苏丽不敢管。丈夫的合伙人喝醉后一直死死盯着她,她说自己很怕。她还记得丈夫有天回来的很晚,喝的醉醺醺的。开口和苏丽说:「明天你也去找个活干吧」,她没想太多就答应了。第二天早上苏丽坐进了装满海蜇桶的三轮车里,丈夫拉着她来到了一家舞厅门口。「就你高贵,贱女人,养活你们都不如养条狗,还能杀了吃肉。」她说现在都记得丈夫是怎么骂她的。她告诉我自己实在养不活孩子,不忍心看自己的孩子受苦。她当时只对丈夫提了一个要求:「晚上你要来接我,我害怕。」苏老太太突然笑了,她跟我学,孩子最近都是怎么骂她的:「都卖身了还不多卖点。」她的孩子现在也不找工作,服务员和工厂嫌累,靠苏丽和丈夫赚钱养着。她说这事也怪自己,孩子念初中时,同学到处传话说他是「小姐的野种」,说他们嫖过他妈妈。他们打架的地点是学校的侧边,对面就是政府的大院。加上缺失家长的照顾,自家孩子的成绩是里面最差的,被处理开除是必然的事儿。「我年龄大了,陪跳舞赚钱少了,」苏丽和我说,她陪舞陪唱了将近十年。丈夫卖的海蜇的价格比超市里价格要高,他们的摊子也没人光顾了。赚钱哪有什么贵贱,她已经很累了,懒得反抗了,甚至连想都不再去想。苏丽说她心疼孩子吃不到好东西,丈夫现在给孩子买个苹果都要想半天。比如怎样才能多要钱,如何躲避巡逻的警察,挑选怎样的客人可以少挨打。苏丽的原话说:「不下雨,不喝多,有客人,回来让他睡就能不挨揍。」我说这是干嘛呢,她说万一老公来了,得挨揍。有这东西垫着,不那么疼,还能当心理依靠。她又提到孩子,说儿子都让他爸带坏了,现在也和自己的丈夫一起打她,说她赚的钱太少了。她突然蹦出一句,大概意思是,哇塞,这孩子一看就是他爸的种。然后我俩都有笑了,我不明白,我心里难过,却为什么会跟着她笑。我这几年和这群人的接触里,总觉得她们在某些负面的事情上,有着特殊的幽默感。她之前就把自己的卖身钱给儿子报了一个学历提升班,但儿子在家里玩游戏一天都没去上过课。但她依然没有放弃,说这些的时候,她表情语气都好乐观好乐观。她讲了自己的丈夫,讲了闲在家里的儿子。解释了身上每一片淤青的来源。这种日子自己早就过不下去了,可每次试探性的提出离婚就要挨打,事后还要主动去讨一个原谅。王建君听了半天没说话,等苏丽平静下来,他对苏老太太说,你猜猜我多少岁了。「五十?六十?」苏丽怎么也想不到身边健壮的男人已经七十多岁了。王建君说自己已经 74 岁了,看着挺有力气但感觉身体确实不像以前了。「孩子他妈死的早,现在儿女都长大了。」王建君说着叹了口气。「我不一定哪天就走了,这辈子总得为自己活一天吧。」老爷子说到这里就闭口不再谈任何事了,但是他哭了,他很老了,他可能没有多少日子了。他刚刚说的那句话,不仅说给自己听,或许也是讲给苏老太太的。苏老太太说,当时听到这句话,觉得她生命里一直模糊的一部分被理顺了。我听完这些,想到已经挺晚了,就问她:「你刚才说有事要找我是吗?」这件事我确实没办法答应她:「苏姨,你这要求我实在是满足不了,骨灰就是另一个部门管了。你看想留点头发指甲,或者哪怕你想留内裤袜子我都能给你拿,你这边也体谅体谅我,骨灰这东西我见不到。」那都是一些碎片的,甚至彼此没有多少联系的记忆,我将其简单整理过一些:后来两人见面时,她没提,王建君也没主动塞钱,只是经常问苏丽缺不缺钱花,有什么喜欢的衣服。他带苏丽去买她喜欢的花裙子,王建君买给她时售货员会羡慕地说:「老公对你真好。」王建君也是老爷子了,最喜欢的,是拉着她的手在河边散步,给她讲自己年轻的故事。她最喜欢的是在夜市摊位看「自己老头子」打气球。她说老人枪法很准。「老头子当过兵,我可爱看他端枪的样子了,像个电影明星,好看。」「摆摊的里有打气球的,老头子打的可准了!我挑了个娃娃,还在家里摆着呢。」她知道对方喜欢干净,把屋里收拾整洁还在夜市上买了瓶香水。王建君年龄大了有时会头疼,她在药店买了降压药放在自己的柜子里备着。她穿着碎花裙子和王建君去逛街吃饭,会告诉他:「四舍五入,这条裙子也是你送给我的。」这么久了,她已经忘了年轻时作为知识分子被尊重时的样子。她说着哭了,流着眼泪给我说:「这大半年像做梦一样。这大半年像做梦一样。这大半年像做梦一样。」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的脸色又暗下来,看了看外面说自己该回去了。可能是怕回去晚了挨打吧。苏老太太告诉我,王建君不知道公园门口电动车的存在,只是每次约会到夜里她就要推脱有事或早睡,送走王建君后换回破旧的衣服,交钱坐上丈夫的电动车回家。我后来一直琢磨,老太太确实像灰姑娘,她有糟糕的家庭,但也有「南瓜车」和「王子」。或许是在过去没被辞退时,给儿子讲童话故事,日子还没那么糟糕的时候吧。一周后家属来取尸检报告,我还想着苏老太太与死者的感情,想着劝劝家属们能赔钱和解的事就尽量别进法院。进了看守所,苏老太太后半辈子就真的只能做个站街小姐了。可家属没有我想象中的愤怒,也一改之前「告死她」的模样。王建君的儿子有些不好意思,他告诉我,那天他们看完解剖回去之后,家里的亲戚觉得苏丽很眼熟。他们翻了家里的相册,找到了一张泛黄起皱的黑白照片,上面姑娘的眉眼像极了年轻三十岁的苏丽。儿子知道照片上的人是父亲当兵时的文工团战友,也是父亲喜欢过的女孩。曾经的爱人留下了她的这一张照片。而苏丽长得很像她。家属和我说,这也可能是王建君当初盯着她看,每次都来找她的原因吧。开始王建君的儿子只是觉得她们长得像而已,出事后他也去查了一下回迁楼周围的监控。他发现两人的感情真的很好,拿着玫瑰花的父亲,远比和儿女在一起时要开心。「那大姨对我爸也好。」王建君的儿子叹口气说,后悔干涉父亲找老伴了。「算了算了,当这事没发生过吧,也给我们家留点面子。」直到他签了字离开,我都没有听到一句怀念或者伤心的话。我又来到这个公园,里面依然有些遛弯闲聊的老人,摆摊的小贩们也都还在。我没去想里面有多少是夫妻之外的爱人。只凭着印象寻找苏丽。找到她我说什么呢?拿出五十元来买一个小时和她聊聊天?正想着,「娃,这边!」好像是苏丽的声音,她先认出了我,和我打了招呼。我走过去,她比几个月前状态好了很多。衣服也穿得干净整洁。她解下脸上防晒的纱巾面对着我,脸上瘦了很多也长了白头发。可她的表情很开心,问我怎么来这了。「没什么姨,我随便逛逛走到这的。」我回答她,问她现在过得怎么样。她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她离婚了——就在我们谈完话出来的第二天。丈夫依然打了她一顿之后,无视了她的想法。这次被赶出家门的她直接报了警。她给警察看了自己身上叠加的新旧伤痕,很顺利就离婚了。她说自己想通了。「做这种生意,出了这么大的事,差点被抓的时候老公和儿子都没有来。」回去之后两人也没有过问。丈夫骂她白交一天房租,儿子盯着手机催促自己去做饭。解剖那天她告诉丈夫,可能会被打,她很害怕。希望他能一起过去。换来的是一个巴掌和怒吼:「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干这不要脸的活还好意思让我平事!」她的丈夫好像忘记了,当初是自己用拳头和孩子的眼泪逼迫妻子去卖身。她觉得这日子过得没意思,卖身钱养两个老爷们,全院子都没有像自己这么贱的。离婚后的她仍然住在租住的小屋里。「我不卖了。」她陪人跳舞挣干净钱,准备先把下个月房租交上。我不知道是什么促使她做出了这个决定,说实话,直到今天,我也不能断言这个原因到底为何。她自己说的是:「那天从公安局出来觉得过不下去了。」或许是那天她的丈夫和儿子,确实让人心寒,也可能是那天她跟我讲完自己的一生,有了完整的感触。或许是老爷子临走前那一句话,真的埋进了她的心里:「我不一定哪天就走了,这辈子总得为自己活一天吧。」苏老太太说,自己很怀念两人牵手散步和打气球赢娃娃的日子,但最近越来越少的想起这些了。她回答我:「哪能像你们年轻人处对象那不要命的,日子得朝前看。」红桶说,她写完这个故事以后,脑海里有一句话——
那是电影《侏罗纪公园》中的一句台词:「生命自会寻找出路。」
她说不出为什么,只是突然想到就感觉对这个故事很合适。
她在听老太太讲故事的时候,看到对方笑着的时候,是远远多于哭泣。
老太太有一种顽强的生命力,如果说人生是一副拼图,她的「拼图」起初很美,只是当一块不合适的婚姻碎片拼进来以后,整副拼图都变得残破,甚至不堪。
但她仍然尽力拼好了最后一部分。
她有那个契机和勇气,去拆出坏的,拼上好的。
并且她在这个过程中,帮本来没有机会的王建君,也留下了最珍贵的回忆。
希望看到这个故事的朋友,都尽力拼好自己的那副「拼图」,无论剩下的时间,无视一些可以克服的困难。
「这辈子总得为自己活一天。」
这个故事来自于公众号【天才捕手计划】,女法医林红桶还在那记录了更多亲历案件:
比如有一个为孩子跳楼的妈妈,她说自杀是她能力范围内,送给孩子最好的礼物;
她还讲述过自己见过最美的受害者,凶手在下刀时故意避开了脸。
今晚,女法医林红桶会在【天才捕手计划】更新一篇全新的内容:
她要讲述法医职业生涯中最害怕的瞬间,她说自己铲过柏油路上融化的尸块,也去草丛找过眼珠子,但经历这个瞬间时,她还是忍不住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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