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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法医口述:收锦旗最多的法医,成了解剖台上的尸体|我在东北当法医05

女法医口述:收锦旗最多的法医,成了解剖台上的尸体|我在东北当法医05

文化

大家好,我是陈拙。

前几周,我有位法医朋友在视频平台被挺多人不理解——

这位法医用一种幽默的方式,跟大家分享了自己解剖尸体的过程。

有些朋友质疑,死亡这么残酷的事,为什么能笑出来,甚至把听故事的观众也带着笑出来?

以我这几年接触的法医、刑警这类职业从业者的经验,这种玩笑对于他们更像一种保护涂料。

越是频繁面对死亡的人,越要用麻木的壳把自己保护起来,只有这样,才能更长久、安全地从事这份职业。

在警察和法医这样的行业里,大多数人都是这么做的。

但也有例外。

法医林红桶告诉我,她有个师父,从未麻木过,反而主动打破“保护壳”,去接触受害者家属,去感同身受,她师父这么做只有一个目的——当法医,也可以去救人。

他的故事有点长,但是我听完会感觉,他是我这些年遇到最温柔的男人。

法医之间,关系好到一定程度,可能会开这种玩笑:你好意思以后落在我手里吗?

第一次跟我开这个玩笑的人就是二师父。

三年前我刚刚成为一名法医,最想学的东西有两样:人皮手套和手撕筋膜。

人皮手套是大师父的绝技。

他曾经面对一具高腐的无名男尸,尸体的全身呈现紫黑色,腹部肿胀随时会爆开,更糟的是,手部皮肤已经碎了,一片片脱落,难以成型。他居然要在这种情况下提取对方的指纹。

他轻轻地,慢慢地,将死者剩下的手部皮肤一点点剥离,结合其它脱落在解剖台上的碎片,套在自己的手掌和五指上。

然后他戴着这副“手套”,摁在电容板上,提取指纹,得知身份——

我的天,这就像死者在借着法医的手,一笔一画,写下自己名字。

和大师父注重细节的风格不同,我的二师父讲究操作迅速利落,他的招数对我来说,更难,却也更想学。

那是连手术刀都基本不用的解剖技巧。

是他独创的“手撕筋膜术”:颈部划开道口子后不动刀,他将双手放在暴露的筋肉两侧肌肉,轻轻往外拉扯,直至一条条肌肉分离,再整齐的切断它们,向两侧均匀摆开。

这样的解剖台上很干净,因为刀尖很少刺破血管,污染不了视野。这一招可不是单靠力气就可以的。

那时的我,还是个站在门外,拿着入职手续,怯怯不敢和他俩搭话的菜鸟。

大师父的表情总是和手术刀一样冷。来之前,我在大学里的法医系老师那就听说过大师父的事儿:“工作上是没毛病,就是话都不肯多说一句。”

二师父不一样,他总笑着,对所有人都是笑着,尤其对我。这让我琢磨不透,他笑着说的话里几分是玩闹,又有几分是认真。比如他从第一天认识我,直到他死去,都一直在笑着问我的那两个问题——

“红桶,你说我是不是比你大师父厉害?”

“红桶,咱们能不能别当法医了?”

我入职第一天就认识二师父了。不过其实我和他原本不在一个单位。

二师父是交警的,我和大师父是刑侦的。我所在地区这两类法医为了不抢活打起架来,有条约定俗成的规矩——

“发现无名尸体,在马路上归交警处理,在人行路上则归刑侦法医。”

同是法医,同样面对尸体。与二师父熟了起来后,我才发现了他和我们刑侦法医面对的不同世界。

交检法医,要负责交通事故案件的伤残、尸体鉴定,还原事故原因。

而他的工作环境比刑侦警察要恶劣得多。

刑侦法医的工作内容中,很多他杀的伤口,只是几道关键部位的血口子,将死者身子洗净,穿好衣服后几乎看不出来,浅上一层妆容后还能营造出“睡着了”的效果。

甚至我们认为的最重口味——分尸和砍杀,对比起二师父经手的交通事故,也完全不值一提。

交通事故里经常出现惨烈血腥的现场,从地面铲起尸块带回去拼好是常有的事。加上一座城市的事故多发地只有固定几个区域,有些地方二师父每天都要去。

有时半夜被撞死的拾荒者的尸块刚刚清理干净,早高峰又有两车相撞的事故。前一场事故的死者家属在路边烧纸的灰堆还在,重型卡车撞碎的新尸体血液又混在纸灰里。

空气中浓稠的血腥味。根本分不清是否为上一次事故的残留。

二师父每天都得见证这一切,重复的死亡,同样的路口,同样的的原因——至今我也觉得我无法面对。

按理来说,这样岗位上的人,精神整天都应该是紧绷的,但二师父偏不。

他最大的两个爱好就是喝酒和睡午觉。

有天中午,交警队在森林公园附近的路上处理现场,二师父捡完尸块,就找个凉快地方休息一会。

没想到他直接就在命案现场附近睡着了。

“那帮老小子把我给扔了”,二师父后来经常兜里揣了两瓶冰啤酒,逢人就说,却不讲自己根本叫不醒。

他喝到位了,会详细还原那天的场景:

“我醒来的时候,附近警戒线也撤下了,行人三三两两来散步,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发现自己躺在星空下。”

那时我刚入职没多久,常常对这个跟黑旋风李逵一样的壮汉感到好奇——一米八的粗壮身子,皮肤晒得挺黑,还留着满脸刮不干净的胡子。而我怎么也没想到,带我去体会职业生涯中第一个现场,给我第一个任务,甚至第一个告诉我“别干了”的人,都是他。

那是正热的六月,死者是一位骑电动车的中年女人。

马路上的热浪钻进车里,伴随而来的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我打开车门,拿着勘察箱走向现场,血腥味越加浓重,直到我站在尸体面前。

现场在一处立着警示牌的三岔路口。死者上半身被卡车碾碎,胳膊掉在旁边地上。我看到车轮之下的内脏与脂肪,它们因为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流了一地。不知是天气炎热,还是第一次出现场,我总觉得尸体周围有一层蒸腾的红色雾气,稍微模糊了视线。

我生出了一股强烈的呕吐感。

我赶紧拿出口罩戴上。

大师父拉着我,指指站在另一边的二师父:“去听他讲课。”

二师父当时正在和家属谈话,不知谈了些什么,刚才还趴地上哭的死者家属,忽然好好地站起来了。

二师父转过身,递了个薄一些的口罩给我,又从车后座拎来两个红桶。

“去把这收拾一下。”

这是我作为法医的第一个任务。我带上手套将较大的尸块捡起来,看着路面上的肉泥没了主意。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动手,二师父又递来一把小铁锹:“用这个。”

他准备走,又回过头和我说:“受不了就去车里歇着去,这也不是小姑娘的活儿。”

好一会我才将被碾进路面的血肉铲进红桶里,看着被压碎的颅腔,也没了刚刚的恐惧和恶心。

我提着桶走向后备箱,发现二师父看向我这边,正在和大师父商量些什么。

不知道他说到了什么,我突然听见,大师父大声喊着:“你至于么?”

那是二师父在给我分配第二个任务,回到尸检中心,拍摄尸体的照片。

由于死者的体型,我正面照勉强可以踩着椅子俯拍。拍摄其他角度时,给死者翻身就成了问题。

我像课件视频里学到的那样,单手扳着尸体的肩膀,想努力摆成侧位,却忽略了个问题,“被撞碎的尸体失去骨骼的支撑类似于一摊高重量的肉”。我力气太小,搬不动她。

三年前的我比现在瘦不少,一米七的个子,不到三位数的体重。属于“被打一拳会哭很久”的形象。

二师父拦住了想过来帮忙的大师父。

他冲我扬了下头,口罩外漏出的眼神,和当初“劝退”我别当法医的亲戚们一模一样。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用肩膀抵着死者的肩胛骨,勉强将尸体扶正,拍好就赶忙放下,撑着台子休息。他又递给我一件新的手术服,我低下头假装没看到。

他指了指我的肩膀。

我低头看才发现衣服蹭上了血迹,脏污的地方离我的脸很近。

换上新的手术服,我站在一边看他们解剖。二师父速度很快,他用手术刀割断软骨,打开胸腔后看了一下,又将尸体的皮肉合上,示意我过去。

大师父问我:“知道肋骨骨折的外在表现吗”

我正想着答案,手就被抓起来,猛地一下按在死者的身上。他们告诉我这个就是。

这种手感叫做“捻发音”,有个更通俗的形容词是“搓雪感”。

我缓慢活动手指,能感受到死者崩裂的肋弓处,隔着皮肉确实有些细碎的摩擦感。

二师父用余光撇着我的动作,好像笑了下,又继续自己的解剖工作。

那天完工,我们仨去吃饭,二师父像是没受到多大影响似的,大口大口喝着冰啤酒。

他喝到半醉,黑脸慢慢变红,扔了句话过来:“小姑娘,你干什么不好?”

二师父喝着酒,拉过椅子,点开了自己的微信朋友圈后把手机递到我面前。

照片里的他无所不能,他和我介绍,这一张是为了省钱自己装修的新房,下一张是早上五点排队等拳击馆开门营业,最后一张是带孩子去芦苇荡抓螃蟹捞鱼的照片。

“鱼回家被老婆炖了,真香。”他喝了一大口酒,撩起袖子给我们看肌肉,‘闺女管我叫铁牛牛’。

他乐呵呵的。我也跟着笑了起来,氛围缓和了许多。

“小姑娘就要多笑才好看”,二师父看着我,这次不再是直接劝退,而是认真问起我想做法医的原因。

我告诉他,其实我本来学医后是要成为一名临床医生的。

直到我看到了一张尸检报告单。

这张单子来自我的姥爷。小时候,爸爸和我不亲,妈妈对我太严格,姥爷就是家里最亲近我的人。可他却在在我高考后去世了,死于骨折手术后的并发症。那家专科医院拖了很久才将我姥爷转院,耽误了抢救。

我当时受很大刺激,在高考志愿上填了“临床医学”,想成为称职的医生。

后来有天,妈妈和我聊天,说到了当初姥爷的医疗事故鉴定。

对医学已经略知一二的我,要来了当初的尸检报告单。粗略扫一眼,就发现不少错误,像数据不足时强行做出的结果——影像学结果和临床表现统一的情况下,将堵塞的栓子,认定为肺中的“痰液。”

这些错误甚至可以说是很低级,不知道当初负责我姥爷尸检的法医是怎么犯下的。

姥爷就这样走了,而且过去三年了,家人们才知道他是这样走得不明不白。

后来妈妈再说的话我都没怎么听进去。

我真想要当法医,遇到一具像我姥爷那样的尸体,然后开出一张准确无误的尸检报告书。

我打开了话匣子自顾自讲着,二师父和大师父都听着,没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二师父先开口了:“不值得的小姑娘,人活着不能想的太多,执念这么重多累啊。”

沉默了几秒钟他又乐了,像褪去醉意,眼神恢复犀利,然后又一下变得柔和。

“你要真正找到自己,想清楚心里面要做的事,别被外界影响。”

二师父在我面前的杯子里倒满矿泉水,碰了下杯,仰头喝干了自己的酒。

他当时的口吻,和那些只会说风凉话的亲戚们不同,所以我没有生气。当然,我那时对“执念”这词以及二师兄的意思还都没啥理解。

他继续想说服我,有理有据的,列举的也是我无法反驳的例子——力气小,扛不动尸块。

但我回绝了他的转内勤建议。

“我就想好好当个法医,当个好法医。”

“好法医是怎样的呢?”二师父问我,见我无言,只是自顾自地小声念叨:

“以后你就会明白,只长了双当医生的手,是远远不够的。”

可惜那时的我,也没听明白他的这句话,或许直到现在,也还没想得太明白。

我当时想得更多的,是留在刑警支队,用解剖替死者证言,用成绩让家人安心。那是我的执念,也是我压力的一个根源。

我很少想过,最好的法医的那双手,除了可以用来解剖,还可以用来做什么?

直到我真正成为了二师父的徒弟。

我最开始是跟着大师父混的。

大师父平时是一特严肃,特清冷的法医。我俩头回见面,他就笑了一次,还是因为提到了二师父。他俩在大学是上下铺,算好兄弟。

除此之外他是生人勿近。我听说厕所里有家属给他递烟,他不接。别人问他什么,他就说,放心,能办好。别人再问,他就说,别乱问,有事儿找派出所。

我后来才知道,他这不是清冷,反而是在逃避人群带来的麻烦。

他跟我提起过一个案子,死者家属在外地没法赶回来,欠了殡仪馆很多停放尸体的费用。最后他看死者家属一把年纪了挺可怜,他就帮忙,请殡仪馆少收费,但做不到完全不收。

然后家属就去上访了,说法医和殡仪馆是一家,整个科室因为大师父的好心都被清查了。

这之后他就学会了三个字:“少理会。”

二师父就有点“奇葩”了,他最擅长的是“死亡现场交友”。

好几次了,交警队出现场,死者血肉模糊的,家属也挺受刺激,他非得凑上去搭话,还聊得特别好。

我刚听到有人因为痛失亲人在嚎哭,下一刻,我就听见二师父在和那人商量:“你晚上带孩子上哪吃去啊?”

他的这张嘴巴挺厉害,一笑,别人就跟着他笑。还有他那双扒起筋膜时贼快的手,都让我很羡慕。

我和两个师傅经常去一家熟食店里,吃牛肉面,每次我向他露出崇拜眼神,表示想学的时候,他总会抿一口酒,斜着眼看着我大师父:“你大哥干刑警的,咱们的活他不会。”然后他嘿嘿地笑。

而我这时候就能欣赏到两位老法医开始斗嘴——从上大学时给暗恋女同学的情书开始。

末了他总会和大师父说一句,“你徒弟挺灵啊,给我练吧。”

这也算是认了“二师父”,他会把自己的疑难卷宗借给我看,也教我如何在勘查中定位重点。

我每次都会带着好多问题,和两包下酒菜。二师父喜欢开一瓶啤酒,吃着花生指点我。我因此有了不小的进步。也是在这一次次去交警队学习的过程里,我发现,他办公室挂了好多锦旗。

这很奇怪,因为法医接触的都是他人最悲伤的时刻,少有人事后会记得要来感谢你。

而他收到的锦旗真不少。就连辖区的居民们,都说交警有个大哥特别好,话传话的,把他法医的身份给忘了——连普通的剐蹭事故定损,也想托关系找他来办。

我入职一年多以后,二师父突然跟我说了两句话。

“最难的不是铲出柏油马路中融化的尸块,也不是去路边的草堆里翻找死者的眼珠子。”

“最难的是,你要安抚赶来现场的家属。”

交通事故的死亡都是毫无征兆的。

危重病人的家属,早就有了亲人会病死的心理准备,仇杀案件的家属也多知道解背后的恩怨。自杀的死者,大部分也有精神问题的征兆,家属更容易给自己一个理由,不至于完全不接受。

可交通事故同时带有“意外”和“惨烈”两大因素。

出门时还好好的亲友,再次见面,已经是血肉模糊的尸体。

“交通事故死者的家属自杀率尤其的高。人在想不开和活不起的时候,就容易动自杀的念头。”

他说完,找出几份尸检报告交给我,这几位受害者的共性是家庭普通,甚至贫困。

“他们都是出来养家的劳动力。家里普遍有着十几口人,除了种地就是靠打零工挣点钱。”

我仔细看,这些人出事的地点都在同一个三叉路口,他们被迎面而来的重型卡车掀翻。

现场的照片里有摆摊的三轮车被掀翻,有拾荒者的瓶子撒了满地。有被压成铁皮的电动车,也有疲劳驾驶的夜车司机在两车相撞时被挡风玻璃扎穿的身体。

“都是苦命人”,他说。有的死者的老妈,被接来看儿子是第一次坐上小汽车。

这种情况下,意外死亡的不光是他们的家人,更是他们家庭的支柱,所以会有那么人选择追随死者而去。

我还记得,有个马路上捡瓶子被撞飞的老爷爷,他捡瓶子,是为了给得病的老伴治病筹钱的。他去世后,我去他家看过一次,他老伴不知道得什么病了,整个下身都肿得像萝卜一样。

后来这个老奶奶在家喝药了,被邻居救过来,她又喝了一次,

二师父让我记住:“这些人的自杀不是逃避现实的脆弱,而是一个绝望者的首选。”

而会刺激到这些家属的,除了现场,还有我们法医的一项重要任务:尸检。

很多家属不愿意在外面等,他们扒着门缝偷看到的,是法医将二十厘米的钢针插进已经成了碎肉的亲人身上,有些流血过多的尸体,一个部位不够抽血还要再插一次。

看到解剖后,当场坐在地上哭闹的家属还好说,那种呆坐着听不清话还傻笑的家属们真的最令人难受。

我这才想到,为什么二师父干活的手法这么追求迅速,甚至愿意直接上手。

那些戳心的场景,能少一秒是一秒。

我记得,在一场交通事故中,他帮着死者的女儿捡自己父亲的尸块。或许也是怕小女孩看久了,会受到刺激,就连围观的路人也来帮忙了。他心很细,记得那小姑娘刚刚成年,单亲家庭,正上着大学。

二师父没和我们说,他和这个女孩都聊了些什么,只是这女孩再出现时,给他带了一包零食和一句话。

她说:“放心吧叔,谢谢你们。”

二师父和我说:“大哥(我大师父)心细手上稳当,能让死人体面。我这活,是让活人安心。”

我不太明白这番话的意思,直到他给我讲了自己身上发生的故事。

二师父刚上班时,认为只要公平公正鉴定现场就可以了,把所有的心思都用来专心搞技术,和适应高烈度的死亡现场上了。有段时间后,他终于成为一个能够蹲在那路口,直视血淋淋一片,面不改色吃饭的法医。

他以为自己这样就是一个好法医了。

直到有天晚上从坠桥的汽车里捞出一对母子。

车里的女人把遗书包裹了好多层防水布,塞在了裤子口袋里。

她们是自杀,母亲开着家里的车,给副驾驶的孩子绑好了安全带后撞开护栏冲进湖里。

就在几天前,她的丈夫深夜开着车冲进了同一片湖,早上才被捞起来。

二师父记得那个现场,那个男人被泡的浮肿吓人,他的胃和气管里都是泥沙,喉咙中甚至有游进去的小鱼。

十几年前的事情,他现在形容起来也觉得害怕和恶心。

当初,二师父带着尸检报告,去找这位母亲谈话,劝对方接受现实的语气带着一股不耐烦。

因为他刚做完尸检,可以证明,她的丈夫车祸前喝了不少,醉驾对自己,对他人都极端不负责。

他催促家属快些签字,说着“还好没撞到人,要不然留了案底你儿子的后半辈子都毁了。”

几天后这位母亲带着孩子也自杀了。

二师父没告诉我,这位母亲遗书上写了什么,他回想此事只说:“我觉得自己好像犯了个大错误。”

单位没有给他任何处分,他却请了几天假在家闷着喝酒。

再来单位时,师父说他整个变了样子。这个黑壮汉子变得细心起来,原本内敛的他,突然见到每一个人都会笑了,对同事笑,对当事人笑,并且劝身边每个人都多笑笑。

二师父看着我一步步成长,但也提醒我,什么是真正的好法医——

“不单需要有技术能力,还要学会真正听见家属的话。”

他说对刑侦而言,从家属嘴里套话是必要的能力,被告上法庭时能救自己的命。

但对于他这样的交警,这项技能同样重要,你要听出来对方是否能接受眼前的死亡,是否有引起她也放弃生命的执念。你得及时主动对她微笑,去告诉她,你的后半辈子,不会毁掉的,绝对不会。好好活下去。

“我现在还没忘了那个泡在水里的大姐”,他和我说。

我静静听着,原来,想来告诫我不要太有执念的二师父,也有自己的执念啊。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也算是能够独立负责一些案件的检查了。别人看来,这个小女生也算是拎着红桶,要闯自己的天涯了。

而二师父呢,他依然混迹于那些路口,验死因,救活人。

他不会想到,他下一个要救的人,会是我。

入职法医第三年我的抑郁症复发了。

那时我没有出外勤,每天在办公室里整理材料,逗大院里的小野猫,几乎不开口说话。

大师父不会哄人,每天欲言又止的,只是饭前会坐到我身边,把小蛋糕夹给我。然后两人一起低头吃饭。

二师父呢,没事儿就会过来,让我要多笑一笑,可是我做不到。

每当我照镜子,只会看到一张冷着的、不高兴的脸——我知道,那背后是我妈妈的影子。

上大学以后,我潜意识里总是想要逃离自己家,逃离每一句妈妈的“都是为你好。”

知道吗?现在给你们讲诉法医故事的我曾是个“艺术生”。我从小学了快十年芭蕾,就在舞蹈老师支持我把这项特长,转换成艺术生的敲门砖时,是妈妈改变了主意。

她不想让我成为艺术生,觉得那样耽误学习,而我保证自己一定在学期末考到年级前几名。

最终我做到了,她却在我下一次舞蹈课前,偷偷用刀子削薄了足尖鞋的鞋底。那次课上,我做旋转动作,突然鞋底断裂了,我瞬间失去重心摔倒,十字韧带断裂。我只能终身放弃舞蹈。

我心里只能想,妈妈应该也是后悔的吧。她不遗余力照顾了我一个多月,熬夜把自己累的发烧。

高考那天下着大雨,上午考完我淋着了,想中午睡会儿再去考场。妈妈直接一只脚迈出了窗台。

“如果你不去考试我就从这跳下去!”

窗外大雨淋湿她半个身子,下面是十几层的高楼。

我哭着劝她下来。

妈妈回到房间第一句话是朝着围观群众说:“我这不还是为我女儿好。”

而我的父亲,在这些过程中,是极少出现的一个人。他平时在单位是个领导,很忙,对我表达欣赏只有一种方式,就是掏钱。对我表达失望也只有一种方式,直接动手。

他做事非常有自己的逻辑性。

比如有次考试我做错了大题,扣了分,我跟他说,自己是会做这道题的,就是当时疏忽了。

他让我证明一下,我真做对了,然后他也真打我了。他可以接受我不会,但不可接受我的错误。他可以在我的教育里缺席,但不许我在妈妈管教下,长成他不希望的样子。

妈妈的种种行为,已经成了我童年至今的阴影。我接触任何新事物,做任何决定时,先考虑她的感受成了一种习惯。直到我发现,我可以去当一名法医。

刑侦支队就是世上唯一一个,她来了也不能把我带走的地方,也不用担心警局里会有坏人伤害她女儿。

所以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第一天去单位我就搬来了行李,硬是从值班室大爷那要来一张弹簧折叠床,住进废弃物证室。用兄弟部门的话形容这里:“夏天都不用开空调了,也就只有法医敢进。”

我宁愿睡在这曾经堆满标本、血衣、凶器的房间里。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的心理状态慢慢变好,两三年过去,不会让人看到自己有异样。

直到最近,经历的那起案子,又让我难受了起来,无力和人交流。

这个状态一直持续到刚入冬,外面下着大雪,我趴在窗台逗猫的时候,耳边传来熟悉的笑声。

我抬头看到二师父。

他提着一个与身材完全不相称的精致小盒子,冲我笑:“听大哥说你爱吃蛋糕,我给你买了个好看的。”

他坐下来,从大衣里掏出两罐雪花啤酒,摆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我没有给他准备下酒菜,他打开蛋糕盒子,挖了一大块奶油塞进嘴里,“这不就有了吗。”

于师兄身上有一种奇特的魔力,会吸引着人毫不抵触的和他倾诉。那天我说的话比前半个月加起来都要多。

我讲了这段时间一次被家属误会的委屈。

那是我无法理解的一对老人,他们因为自杀的儿子和我见了面。

这对老夫妻没怎么关心解剖台上的儿子,反而一直吵着天气不好。

我就带他们去了二楼的休息室,倒了水,然后下楼工作。后续流程也很顺利,只是死者的母亲嫌殡仪馆费用高,在大院里,当着死去的儿子面和人大吵一架。

他们离开后,同事凑过来问我刚才是不是闹了矛盾。

我想着不会吧,这对老夫妇离开的时候,还跟我很亲切地说了再见。

“老太太和我说,你不叫人,说你没家教。”

这一句“没家教”的投诉打败了我,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思考自己做错了什么。

直到我在学校附属医院,又碰到这对老人,我去问老师两人为啥来就诊的。

老师告诉我,这个老太太有多年的神经性耳聋,最近又复发了。

我想明白了,原来我亲热地喊她们爷爷奶奶,端茶倒水。而对方却可以因为听力下降,投诉一个素不相识的人。那半个月里我反复琢磨这件事,我又在问自己:“做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

我又回到了抑郁状态。

我跟二师父倾诉着这些:“这半个月,我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副样子。”

二师父张了张嘴,没说话,过了会他转了话题,提到我们刚认识时的那几次“劝退”。

“我不是觉得你做不好这行。”

“而是我想跟你说,执念当成动力用不了一世,当执念满足后很容易失去求生欲。”

“哪怕你当法医,只是觉得法医秦明的演员真他妈帅气。”他说,就算我这样回答,他都不会劝退我。

二师兄想到的很多事,我都未曾考虑过——

我因为家庭而留下的执念,就像一道疤。我老在意妈妈会满意吗,会难过吗,如今逃到了支队,住进了法医物证室,以为有自由。却没想到发生的这件小事,会再次提醒我:哪怕没有做错,你都会被指责。就像过去那样。

我们喝着啤酒,说着这些人生的难题,啤酒泡沫很细腻,窗外的猫咪悄悄凑了过来,也想听一听。

那天,二师父没有直接的安慰我,反而是告诉了我,他自己的沟通方法——

如何真正去听见那些受害者家属的话。

他发现我有些抵触,毕竟刚刚才被真心对待的家属伤过,他很快就改变了策略,又一次把我给逗笑了:“不想在信访室看见自己的名字吧?”

二师父说,家属既然过来就是有诉求的。要么是难过想找人说说话,要么就是想报复回去,或者多要钱。

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么,但你得先把小孩子哄好,再和大人谈诉求。

如果孩子没看到事故现场,那警察叔叔就要帮着骗人,得这样说:“爸爸出差了,你要乖照顾妈妈,不要哭。”

说到这二师父笑了,说自己也撒过不少谎了。

我想想也是,如果孩子的情绪都不稳定,那大人们的情况还能好么。

他也遇到家庭实在困难的,那就掏自己的工资捐个款。一个人如果是暂时受不了刺激,有那种念头,那么感受到哪怕一丁点善意都可能会有所改变。

他提醒我,一定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因为只有这样真正去倾听别人的话,才有机会了解到她们在乎什么,打消那藏在背后的执念。

看我情绪差不多恢复了,二师父转移话题,又讲起窗台上肥胖的小野猫。

我打开窗户把小猫放进来,脱下外套抱着它喂蛋糕。

也就是那一瞬间,我忘记了卷上去的袖子,露出胳膊上用刀划出的重叠伤口。

这伤口的来源很复杂,或许是过去高中时就遗留的心理问题,再加上那对老夫妇一句话的触发,勾起了我一直以来压抑的情绪。我始终藏着这些疤,不想让人说自己矫情。

二师父看到了,没说话,只是喝酒。

我也看着他,沉默半天我问了句:“法医解剖熟人是什么感受?”

他咽下了酒,站起身反问我:“你是好意思落在我和你师父手里吗。”

他似乎生气了,板起了脸作势要走,没走出两步又转过身,从口袋里掏出个笔记本递给我。

我还没打开笔记本,他的大脸就突然凑过来,睁大眼睛,把手放在头上比了个鬼脸。

他拖着长音对我说:“自杀的人会变成孤——魂——野——鬼——哦!”

我们俩都笑了。临走前他收起了酒瓶子,让我别告诉师父喝酒了。

我看着他离开,而他的那句拖着长音的话,反复在我脑海里回荡。

送二师父离开后,我翻开本子。

上面写着很多抑郁的治疗方法。有些还标记了重点符号,做了彩色的笔记。本子写得满满的,字迹工整。

认识三年来,我深知这位二师父对文字的深恶痛绝,他曾经为了省略大段的文字描述,在鉴定书上画了个简笔画的火柴人,再用红笔画出损伤,标出长度和深度。被检查组批评了一顿。

我拿着这个本子,想到不爱写字的二师父,不知为此费了多少功夫,就连里边的内容也很有他的风格。

他在上面写了非常多条尝试事项。

我现在还记得两条,第一,可以在浴室大声唱歌来排解压力。第二,在不开心的晚上要拿着两瓶啤酒去阳台看星星,把心事说出来。他说这样“第二天又是一条好汉。” 

我从本子上抬起头,视线落在门外的大师父身上。

天晴了,他正抽着烟在阳光下用余光看我。和他对视上的一刻,我突然觉得,如果我落在这两个法医师傅手里确实挺丢人的,这本子上的方法我要试试看。

当天晚上我喝了两瓶啤的,在月亮旁看到了一颗很亮的星星,没坚持住几眼,我醉了。

我再醒来时是第二天的下午。

我高估了自己的酒量,急忙赶到单位,不知怎么想到了在阳台上睡满了十二小时的自己,面对大师父的询问时笑出了声。他看我笑了也就不问了。发觉小本子有效的我,尝试起了上面的其他办法。

二师父的小本子帮助了我,我也渐渐的,变得像他一样,想要帮助其它人。

那天又是一个现场,死者是个和我同龄的男生。他长得干净斯文,形成强烈反差的是,他裸体躺在台子上的四肢和脖子上有大块的纹身,衣服能遮住的部位倒是干干净净。

他的死因是一氧化碳中毒。

男生在昨天拧开了一桶天然气,封紧自己卧室的门窗拧开了气阀。

他的母亲坐在一边抹着眼泪告诉我,孩子是个大学生,老两口希望孩子去当兵,但儿子不想,偷偷弄了一身的纹身对付父母。

“他爸为他好就和他吵了两句,这就不活了。”

“这心理承受能力死了就死了。”两位家长说。

一瞬间我想起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很多事,我的家人也曾重复着对我喊叫。

他们也同样喜欢说“为我好”以及“我不听话他们就去死。”

这时死者的父亲站了起来指着老婆怒骂,“就你生的这么一个差劲儿子。”

眼看这两人就要打起来,我甚至能预判他们回家后会发生的事。吵架,推卸责任,动手。

最坏的情况,是有可能还会用掉剩下的燃气。

想着二师父说过的话,我想着,得过去引导他们从吵架中平复过来。此刻情绪最伤人。

我想了想,让这对夫妻做了一件事——

去想孩子的成长中发生的一件件小事。想想孩子的出生和成长,想一家三口最快乐的那些日子。

开始他们还有些抵触,后来这个说“死就死了”的母亲,走了过来,拉住我的手讲起儿子小时候的事。

从第一次叫妈妈,再到儿子在数学考试上的高分,她讲着讲着,脸终于舒展开来,有了笑容。

边上的丈夫也一直在听,偶尔补充几句她忘记的细节。

这个男人看向我提出了个请求,他想进去一次解剖室看看孩子:“我要和儿子道个歉,是爸妈错了。”

我没有跟着进去,不知道他们和儿子说了什么。但他们出来的时候互挽着手。

我在这一刻真正理解了二师父的那些话。

法医的工作里很重要的一项,是安抚活人的心。

那天下班之后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妈妈接了电话的第一句话说她想我了,第二句问我今天回不回家想吃点什么。

我给她讲了我今天的现场,也讲了我的高考季和折断的芭蕾舞鞋。

我妈在电话里带了哭腔,她和我很郑重的说对不起,妈妈向你道歉。

我正好走出尸检中心的大门,拦了辆出租车报了父母家里的地址。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原谅了妈妈,是否已经与过去和解。但至少这一刻我打算不再提这些事,不再想被过去继续困扰。

人的执念,往往不是很容易就被和解的,但至少,我可以把它藏起来,安顿在内心很深很深的地方。

于此同时,我也想要好好答谢二师父,如果不是他和那个小本子,我真的很难走出来。

只是我忽略了一件事——为什么外表开朗热心的他,会对抑郁症的了解那么深。

我情况好转后,想带点好吃的,想去看看二师父,却被大师父拦住了。

他说二师父最近很忙,有家属威胁要将其告上法庭。

那是个碰瓷的案子。

这个姓侯的男人六十多岁,在本地很有名气,靠碰瓷过往车辆赚着赔偿款生活。此人并不为难车主,只是拿了“私了”的钱就走人绝不纠缠。

多次出入交警队的他有了绰号“兴华老侯”,他爱给年轻小民警们递烟绕辈分,到最后得了个称呼“猴舅。”

猴舅在这几条街区游荡了将近三十年,早就摸透了这边司机的性子。

他吹牛自己只失手过一次。被车撞断了腿。“阴天下雨还疼呢。”

他人倒也不坏,白天也去打零工,只是赚到的钱像是丢进了无底洞。

警察从没见他赌博或是挥霍,只是一次次的接到他的报警电话,调解后再送走拿了钱的他。

他每次赌上命只换几百块钱。

可那天晚上老猴舅失了手,直接被轮胎卷进去。

法医到场时发现人已经被车轮碾碎,在雪地里成了一摊暗红色的肉泥。

而对肇事车辆的检验,并没发现车主有重复碾压行为。监控也显示是老猴舅冲到车前时没站稳,滑倒后直接躺在了车轮前面。

对于熟悉老猴舅日常的交警队来说,这起命案完全是一个意外。

二师父也是这样告知的家属。

来给老猴舅签字的是他的好兄弟,流里流气满嘴脏话,他撕扯着司机的衣领要求赔钱。

而司机也是个硬茬子,在交警告知自己无责后,反而和老猴舅的家属索要起车辆维修费。

被吵到心烦意乱的二师父扯着老猴舅的兄弟向外丢,他关上大门后没清净多久,就接到了一个女人的电话。

电话里畏畏缩缩的声音自称是死者的妻子,“于警官我们能起诉司机故意杀人吗,人是司机撞死的。”

她说自己在网上查过,说这样可以赔不少钱。

二师父想着,这一家人为了讹钱能想出这么离谱的办法,就直接干脆的拒绝了她。

老猴舅的碰瓷案告一段落,过了将近一个月,电话里自称老侯妻子的女人来了交警队。

她看起来很憔悴,衣服破烂及肩的长发也打了结,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的。她是来取事故材料的。而老猴舅找来的兄弟只来过那一次,拉走尸体后就没出现过。

所有的材料还都存放在交警队。

这次她是来取走所有“证据”的。

她说起自己找了网上的律师,交了一大笔钱后对方答应帮她以故意杀人罪起诉司机。

老侯的妻子是个摆摊卖菜为生的小贩。家里的老母亲刚刚因为胃癌去世,这之前她一直在村子里种地,帮忙抚养两人的孩子。

出乎我们的意料,老侯在工地是有一份正经“工作”的。碰瓷只是他的副业,来钱快,成功一次能养家半个月。

“那她和司机打赢官司了吗?”

“怎么可能赢”

“她还去信访那屋投诉了我,要打官司连整个交警队一起告。”二师父讲起这些事,没了平时的笑容。

他大口大口的喝酒,一直问我们,“我是不是做错了?”

“刚工作的时候就因为刻板印象害了人,这次怎么又犯了一样的毛病。”

二师父说自己完全有机会帮帮他们家,“故意杀人”和“肇事”完全就是不同的评判标准。

运货公司交的大额保险也会替司机进行赔偿。

他咧开嘴角苦笑了下,又猛灌了一口酒。说自己怎么就没想到。

大师父安慰他,说没关系的,老侯在碰瓷撞断腿的时候就该想到自己有出意外的一天。

我记得大师父那天说的话:“憋着一口气在救人,但你自己也知道,你救不来所有人。”

可我想的是,救不来人的滋味,真不是一句话就能宽慰的。

我自己也经历过,那是一个老伴跳楼的老爷爷,无儿无女。我交代社区后面要尽量多来看一看。后来因为太忙,没能关注这事儿,直到两三个月后,老爷爷死了,胃里没有一点东西,完全就是饿死的。

我一直不让自己想到两个字“后悔。”但我又时常想到,如果那天,我再多做一些,联系民政的人上报特殊情况,这个老爷爷的结局是否会不一样?

而二师父这样性格的人,经历了那么多交通事故,他见过的绝境比我多,没能挽救的人,绝对也比我更多。那些人去哪了呢?会去到他的心里,又一次变成他的执念吗?

他过去从来不会跟我说这些,可能,是为了保护我吧。

我看向二师父,想看看他的状态,而他只是使劲揉揉眼睛,摆摆手说:“等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我们仨还是在那家熟食店聚餐,点牛肉面,边吃边聊。

那天直到店关门了二师父也没再说一句话。

后来他打来电话和我说,自己买了五千块钱的菜,让我有空过去挑走点。

“老侯记得不,他媳妇卖的菜,新鲜着呢。“

听起来二师父又恢复了平日的开朗,我也就把这事淡忘了。

现在想想,我内心总是会有些说不出来的感觉,我和大师父两个法医,平时在刑侦队里练心眼,计较刀口的位置,测量死亡的时间,不放过任何一个嫌疑人的谎言。

如果说真有什么人,把我们俩都骗过了,那这些年来,可能只有二师父一个人。

大师父和我讲过二师父的家庭。

二师父的家境不是很好,兄弟姐妹很多的他,过节时一个粽子都要全家人分着吃。

他年纪排在兄弟姐妹中间,很少得到父母的宠爱,养成的敏感多想的性格一直延续到了大学。所幸成绩不错考上了我们这最好的医学院,到了单位那些年,也在改造自己的性格变得开朗活泼。

他和嫂子也是大学的校友,毕业后他当了法医,老婆从医院辞职出来开了诊所方便照顾家里。

之前的工资完全够用,一家三口的日子也过得不错,可前段时间诊所大范围停业,他家的店也同样开不下去。刚上小学的女儿花销很大,光是艺术培训班每个月就花不少钱。基本是靠二师父一人养家。

“老于抽那烟是八块钱一盒的兰州。”

大师父说他那段时间工作量剧增,还降了薪,每个月几千块钱工资给老婆孩子的数倒是一直没下降。

说到二师父的家人,我其实也就见过,女儿婷婷白白净净的极可爱,没遗传了他的气质。

那次,我看到他示意妻子和女儿,别进尸检中心大院,他很快换下手术服洗了把脸,夸张地伸开双臂往外跑。我就听见他“嘿嘿嘿”地笑,抱着女儿转圈。

那时我觉得,二师父好像永远都很快乐,看起来没有能困住他的事,我真羡慕他。

他唯独奇怪的一点,就是本应属于他的嘉奖,他总是分给了更年轻的同事。

二师父谈起这事时也没抱怨什么,嘿嘿笑着,说自己当兵也要当个兵王,这么多年问心无愧,值了。

“正好有时间多陪陪家里,不加班。”

我以为他会一直这么快乐下去,直到我接通那起电话之前。

当时,我和他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他的一句语音消息。

我刚买了新房,眼馋他装修图片里给女儿搭的滑梯,还有装满海洋球的池子,就发消息问了问他。

“房子装修可得问问你大哥,这专家级人物在呢。”他带着招牌式的嘿嘿笑。

然后没几天,那通关于他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我记得那是个大雪天的晚上,天空阴的发红,看不到一颗星星。

当时,我正在和大师父值班,正准备各定各的外卖。

电话打进了单位点名找大师父。

师父接了电话,对面分局的同事问他,“老于这几天联系你了吗?”

大师父回复没有啊,然后笑嘻嘻捂着话筒,转过头和我说:“晚饭有着落了吧,老于这是想咱们了。”

电话那边不知又说了什么,大师父手一松,手机直接掉在了地上摔关了机。

他愣了半晌终于开口,嘴唇颤抖着一字字的告诉我。

“你于师兄走了。”

我们都没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猫叫声打破了沉默。

大师父用手撑着桌子站起来,又一下摔回了椅背上。一整晚他就那么坐着没再动过。

我第一次见他流眼泪。

师父坐在那给我讲他们从大学开始的所有故事。从军训翻墙偷跑,考试挂科再到同时喜欢上隔壁护理班的女生。

他讲上学时自己是于师兄的班长,也是寝室的老大。

二师父那时候就有些敏感想的太多,每天跟在女生身后没话找话,写好的情书也迟迟不敢送出去。

大师父说起这些,语气并不悲伤,像是在讲和自己无关的故事。讲到激动时他还带了点结巴。

他说老于那个傻子为了追小姑娘,就在这样的下雪天出去打篮球。

讲到这的时候师父开始笑,他的眼泪也在不停向下淌,流进笑着的嘴巴里。

这一刻我体会到了二师父所说的,遇到重大事件时,不哭喊发泄的人才累积着巨大的情绪。只是没想到,这条经验,会应用到我们身上。

四十几岁的老刑警就这样哭了一夜。

我怕大师父一时想不开出事,陪着他说话直到天亮。

他累了睡下后,我打电话给嫂子接大师父回家。挂了电话后回头,大师父直勾勾地和我对视。

无需言语,我们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我也去看看,一起去。”

我们来到于师兄的办公室。那里已经清理好拉上了警戒线。

师父觉得不对,拉住路过的交警同事问,“老于是怎么走的?”

交警同事不认识我们,他上下打量了我们一会说:“于哥是自杀,上吊了。”

我的脑子好像炸开了。

来之前我想到他可能是疾病,可能是过劳。唯独无法理解这样一个开朗乐观的人会自杀。

我们找到辖区分局的法医,说想看一下尸体。他拗不过师父,还是带着我们去了尸检中心。

二师父就躺在冰冷的解剖台上,他的脸憋的紫红,脖子上有两道紫黑色的索沟。嘴边挂着白沫,他身前的衣服上有着未干透的呕吐物。由于尸体痉挛,人还维持着去世时的状态,脖子上的索沟远看并不明显。

他像是环抱着腿侧躺着睡着了,和之前在刑警值班室睡觉的样子没什么两样。

我没忍住直接哭了出来。

坐位自缢者无法恢复平躺,在他的尸体上,我看到了这个人必死的决心。

坐位自缢的死者随时可以自行停止自杀的进程。他求死的决心远比悬空站位“上吊”者要强得多。

我不理解,怎么说都不理解,为什么这样一个乐观开朗的人,有一天会和本能的求生欲望作斗争。

他明明知道很多安慰人的办法,也救过不少求死的家属。

四十多岁的人了,还曾经拉扯着鬼脸和我说,自杀的人会变成孤魂野鬼哦。他先于我,把自己交到了我和师傅手上。

他明明说过了,是我的娘家人,要看着我结婚,要给我随份子钱;他还给女儿搭建了一个满是海洋球的池子,刚刚给妻子置办了新家。他有好多好多答应了这个世界的事。

这样一个人却选择了最痛苦的自杀方式。一整个死亡过程他都没有后悔。

边上的大师父没再流眼泪,他摇了摇头扯着嘴角笑了。

我们拿到了现场的照片和二师父的遗书。

现场如我们所料,他将毛巾撕开绑在办公室的暖气管上,另一端打上结缠在自己的脖子上。

暖气管一米多高,撕成碎布条的毛巾也无法承受住一个成年男人的重量。

这是一个很难成功的自缢装置。

他只要略微抬头,就能活下来。

可就连这一个起身的距离,于师兄也没有去做。

他的遗书上除了交代家里的事情,只写了自己是自杀,不用查了。

他的理由是:“哥们先走了,看过的事太多,扛不住了。”

“谁他妈要你扛了啊?”大师父盯着照片,突然冒出一句话。

我想着他交给我的小本子,又掉了眼泪。

法医尸检熟人是什么感受,我曾这样问过他。

现在这个问题轮到我自己来回答。

由于回避条例,于师兄的尸检不能由师父进行,这个活就自然落到了我的身上。

“还好不用解剖”,我接近崩溃,但强迫自己冷静思考,现在只需确定二师父死因是机械性窒息就好。

可我只是戴上手套,摸了下他的脖子就哭的发抖,后续的工作只能指导着带教的实习生进行。

从实习生剪开二师父衣服的那一刻,我就扭过头没再看,直到实习生把详细的鉴定书递到我面前。

我接过鉴定报告走向解剖台,这次比对是我见二师父的最后一面。

交警鉴定中心有了新的法医,大家把于师兄曾经的办公室清空锁了起来封上栅栏。

公安系统有自己特殊的“迷信”,和之前一个在长廊中自杀的同事一样,二师父办公室的门上也贴了党徽。

他的家属来过一次单位,嫂子瘦了不少,发型不像之前那样整齐,也有了白头发。

同事们提起于法医都小心翼翼的,多说了一句话嫂子的眼泪就会溢出来。

他们的女儿还是活泼可爱的样子,她挂在我的胳膊上,仰起脸问:“你最近有没有见过我的爸爸?”

我说婷婷乖,你爸爸最近很忙的。

小朋友垫着脚捂住我的嘴,她说自己知道:“爸爸出差了,我要乖乖的和妈妈生活,照顾好妈妈。”

这份面对生死的工作给了所有人同样巨大的压力,或许是为了逃避现实吧。大家开始默契的不再提起他。

聚餐时大家仍然会抱怨工作的压力。但这时不再有一个爽朗的笑声接话,冷场一会后就自动转换了话题。

就好像这个每天笑呵呵的黑壮老于,没有出现过一样。

这之后没多久就过年了。过年的时候大家都很开心。我们甚至在审讯室的铁栅栏外面都贴了对联。

值班夜我看着窗外的烟花,满脑子都是那个乐呵呵的黑胖壮汉。

我喝得有点迷糊,拉着大师父问他为什么曾经的同事们这么绝情。说忘记就能忘记一个人。

师父听完又拉着我去了一趟交检,那个贴着党徽的小房间中不知是谁放了一瓶白酒,三两的小瓶装就买了120块钱——那瓶是二师父念叨了好久舍不得喝的酒,还摆着一碟花生毛豆。

大师父也没怎么提过二师父,只是有一天,他给我带来一包中药,说是媳妇更年期防止抑郁的。

他说可能有效果。

然后又跟我说:“别学他。”

大师父变得比以往更冷清了,有时候我甚至有些担心,他本来就没有朋友,如今二师父又走了。我知道他们俩的感情又多深,毕竟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很少笑的师父,就笑着跟我介绍,等会儿要见的,“是这辈子我都摆脱不了的老小子。”

直到最近,大师父悄悄开始更新了朋友圈,那都是一些没有配文的风景照。他像是一个人去的。

在我写下这篇文章之前他,他最新的朋友圈是一份牛肉面的照片,配文“真棒”和两个大拇指的表情。

那家店的牛肉确实不错,以前我们三个偷偷在值班室喝酒闲聊时,它就是我们的下酒菜。

如今他习惯一个人去吃。

也好,有挂念的人,有挂念的食物和风景,比什么都好。

如今我也吃着药,和妈妈恢复了联系,当然最重要的是,我还一直在做着二师父交代的事儿。

学会做一个安顿活人内心的法医。

我中间经历了许多案子,帮一位街头扮演猴王的卖艺者,找到他母亲的死因;倾听一位老年妓女的爱情故事,答应她,会给她的爱人一个体面的解剖。

我将其一一记录下来,突然某天想起,唯独没有记录那个让自己变成这样的二师父。

我想,我们法医的人生和别的很多人生也类似,执念救人,执念也害人。

二师父是自杀的又不是自杀,那是一起没有凶手的凶杀案。他想救人,救逝者的家人,但却投入太多执念,背负了一个人根本无力背负的,最终为执念所杀。

执念救人,执念也害人。我妈妈曾经的执念就害了我,而我的讨好妈妈的执念更害了自己。不过,二师父给我的小本子以及告诉的理解、安顿逝者家人的同样的执念却救了我。

只是二师父治愈了我,却医不好自己。

我提起笔,脑海里印象最深的那个场景,却是送他走的那最后一面。

解剖台上,实习生手法利落完成得很好。“不错”,我夸了他,就像曾经二师父夸我那样。

实习生口罩上露出的眼神和当年的我一样好奇。他问我:“师姐,当初你为什么要干法医啊”

想到和二师父的对话,我告诉他:“法医秦明电影的演员真他妈帅气。”

我笑得有些尴尬,他笑得很纯真。


故事看完,我不讲什么大道理,因为你们懂,二师父他肯定也懂。


我更想讲个内心感受到的四个字——


情多伤身。


我在故事里看到人人都有自己的执念,大师父想逃离人群,红桶妈妈想要为女儿好。这里的执念,就是情的一种体现,那些不好的执念在伤害着他人,而好的执念呢?


好的执念也可能是一把刀子,杀的都是好人。


二师父说,最好的法医,不止是解剖尸体,也能安顿活人的心,但他安顿了所有人的内心,却难以安顿自己。他救不了所有的人。


他感到惋惜的同时,那把刀子离他善良的心越来越近,最终他也成为了大家惋惜的一部分。


而我不禁想,就像故事里他拯救红桶那样,如果有个人也能来拯救他呢?——拉着他,去窗边看星星,喝两瓶啤酒,结果会不会不一样呢?


可惜没有如果,如今我们能做的,就是记住这样一个好人。


而红桶说,她要做的,是继续当一个像二师父那样的法医,用技术帮死者找出真相,但也安顿活人的内心。


她还要经常去看晚上的星星,喝着啤酒,连同二师父的那一份,一直看下去。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小旋风 扫地僧

插图:大五花

本篇17502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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