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斯,80后,在多伦多从事大数据分析工作。喜欢文学、古典和摇滚音乐,在公众号“不存在主义Cafe” 上创作短篇小说和故事。写作是一种欲望实验。独自在这个实验室里看着瓶瓶罐罐中的欲望如何变化,自己就进入到了一种未知的领域,忘路之远近,那感觉很神奇。
十多年前,在咨询顾问公司,我记得很清楚,晚上七点半,还没下班。
战略部的合伙人的老衲把我喊进了会议室。窗外黑云胧月,他微笑地告诉我:“我需要你写至少三条关于你经理罗伯特在这次案子上的失职。”
前天,我们刚跟美国南方州的一家有机连锁超市开了第一场战略大会,会议很失败,晚宴都取消了,大伙儿不欢而散。
私募基金,“巧取豪夺”买下这家连锁超市后,并没有解雇 CEO 兼创始人老杰克。被迫失去股份的老杰克,在我们进场后,指示团队处处使绊子,工作很难进展,为了点数据,我低声下气地在客户那里装了一个多月的孙子,终于拿到了数据,并且做了客观严谨的分析。这结果让人唏嘘。
也正是在我们接这个案子的前不久,老纳来了公司,是公司新设的战略部合伙人。他一来就很不爽罗伯特那我行我素的匪气,总是冷冷地打量着案子上领队的罗伯特在会议室里挥斥方遒。老纳似笑非笑,看不出他是点头还是摇头。
“你明白我说的吗?亚历山大,我需要,你,写至少三条关于你经理罗伯特在这次案子上的失职。” 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像一阵烟,从他嘴角冉冉升起,又氤氲在了他眼睛里,盯得我呛得慌。
老纳习惯的方式,是写份书面文件给客户发过去,然后一项项地打勾,可这客户根本不配合。罗伯特着急,天天扎在客户那儿,流里流气地跟中低管理层侃大天。真别说,若没罗伯特这股匪气,我还真拿不到数据。
“我不认为罗伯特有失职。” 我告诉老纳。
“这次会议的失败是毋庸置疑的,如果你觉得他没有失职,那么他的工作方式就有了严重的问题。事实上,我觉得他的管理方式也有问题,比如管理你的方式。”
从会议室出来,我收到了罗伯特的短信,说在酒吧等我。走到吧台,我俩仰脖了一杯威士忌,喝起啤酒。我说我没有写任何关于他失职的报告,并告诉他,我不觉得我们做错了什么。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又要了一轮。没过多久,他瞄了眼手机,说家里老婆闹,要撤了。我说明白。在吧台旁点了份炸鱼薯条,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
“最近读什么呢?” 他买完单问我。
“卡夫卡。”
“这么黑暗!”
我冷笑了下,没理他。那年年底,罗伯特被辞退了。我的年终奖少了很多,升职也没评上。
他人不太懂我的是,卡夫卡的荒诞,颓废与黑暗,暗度陈仓般,恰恰给了我正直与光明。我从不黑暗。
在卡夫卡《饥饿艺术家》这短篇小说里,有一位表演饥饿的艺术家,他在笼子里挨着饿,供人参观。饥饿对他来说是一种艺术,他带着荣誉感,为人表演着挨饿。为了确保饥饿艺术家不吃东西,有份工作是专门看笼子。工作人员有两种,一种故作松散,其实是想看饥饿艺术家会不会趁人不注意时,偷吃东西。另一种严苛薄情,不歇地监视,并用手电筒照饥饿艺术家的眼睛,不让他睡觉。饥饿艺术家更喜欢后者,因为他觉得这帮他成就了艺术。甚至,第二天早上,艺术家会自己掏腰包,请刻薄的工作人员吃早饭。但是,这举动会被误解成他在贿赂这工作人员,想偷吃东西。
这些荒诞并不算什么,更荒诞的是,每次表演只能是四十天。经理说,四十天后,大家对表演饥饿就没了兴趣,所以四十天后,秀必须结束。但饥饿艺术家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自己还可以挨饿下去,突破极限,完成艺术。经理否决了延期,并告诉艺术家,四十天到时,你必须骗观众,说自己挨饿挨不下去了,必须出笼吃东西。因为这才是大家想看到的你。在罗伯特离职后两年,我也辞职了。带着自己积累的一些客户关系,我与罗伯特合伙开了一家小顾问公司,主要为非零售业的传统企业做消费者数据调研和分析。他的匪气加上我的严谨与灵活,我俩还真干了几票漂亮的。与我们合作过案子的一家美国的品牌设计公司,很欣赏我和罗伯特。2019 年,他们邀请我俩去肯塔基州的公司总部,路易维尔(Louisville Kentucky),参加他们公司的夏日派对。玩归玩,回到他们公司总部,正式开会,他们提出了想收购我们公司的意图。在他们看来,他们没有分析部门,这让大数据时代的品牌设计,经常缺乏数据支持。我严谨且灵活的分析方法,很不同于之前所遇见的传统顾问分析。收购后,在客源和业务当面,会有很多协同和增益。可后来,事情并不理想。我和罗伯特出现了严重分歧,为了卖,他放低了姿态,妥协了很多。而我,越来越持保留态度。原因有三,第一,价格比我预想的低;第二,被并购后,我将被迫签署类似于"卖身契"的长期打工条例;第三,也是让我最无法接受的是,在与他们进一步讨论的过程中,我发现他们根本不是需要一个有独立思考的战略分析部门,而是需要一个数据部门为他们的创意背书。这,与当时的我,所相信的根本哲学逻辑是相悖的。当时的我相信"分析先于创意",也就是说,我希望通过对消费者的分析,来引领创意,解决痛点。而对方习惯的模式,是创意先于分析,有了好的想法,再去找数据来支撑,哪怕那些数据是不可靠的,非独立的,或者有误导性的。其实我也没有那么钻牛角尖。分析先于创意还是创意先于分析,这本是哲学辩论,没有对错。可是,让我无法接受的是,他们根本不愿开展这样的辩论。到最后,谈话里全是野心和权力。这让我窒息。所以,就算我可以妥协条件一和二,但第三点,我不行。"你怎么就不能装一下呢?" 罗伯特说,"你知道他们多喜欢你么?哪怕你就假装你喜欢他们这套理论呢?""数学分析本也是创意,为何要被压制于他们的感性创意之下?数学是线条,是建筑,是凝固的音乐!" 我反驳道,"我无法同意他们的原则。""我的天啊,听听你说的,就跟你是多有原则的人一样!" 罗伯特对我喊道。"要不这样,你先在合同上签字,所有条件都接受。去新公司摆烂半年,然后我作为你的上司,直接开除你,再给你发一份大的遣散费如何?" 罗伯特看着沉默的我说,"OK,要不就摆烂三个月?能签字吗?"
后来的一个月,我们各自奔波,没有联系。等我接到通知,是罗伯特发起了股东的投票大会,公司算上我和罗伯特,还有一位沉默股东,是我和罗伯特共同认识的老大哥,也算是我俩亦师亦友的朋友。那天,罗伯特和老大哥都投票选择了卖公司。若我不答应收购公司对我个人的种种条件,那么作为解决,我将把自己的股份卖给罗伯特和老大哥,从而完成公司的被并购。
我选择了后者。在这套公式里,我拥有的股份价值,则将根据公司现有资产以及当年的收入和利润做折算。后来,我发现吃了大亏。因为我和罗伯特在财务上都有些马虎,有些客户,是先通过我和罗伯特的个体户账目,再进入合伙人的账。没想到,当给我的股份做折算时,罗伯特把很多通过他个体户账号进入公司的账,都省去了,这大大减少了我的折算。我考虑过走法律程序,可那时我真是累了,心力交瘁。2019 年的年底,我签了字。(焉知非福,后来就疫情了,若再晚,收购都会告吹,什么钱都不会有。)这是 2019 年 12 月的月底,我坐在酒吧,已经喝了两杯,罗伯特迟到了。因为折算这事儿,我俩有日子没说话了。他走进来,抓起桌子上留给他的那杯威士忌,一口闷了,给我从内包里掏出了张支票放在桌子上。“可他们,包括我,都想看到之前那样子的你,” 罗伯特说,"这样,我们每个人都会更好。"我唑着腮看向罗伯特,很想告诉他"这是真诚的代价,不是对他们,是对我自己”,但我没说。他冷笑着仿佛听到了,对我说道,“看看你,就跟你真是多诚实的人一样。"这是我最后一次见罗伯特。看着他的背影,我想起了五年前的下午,我俩握手签合伙人合同前,各自朝掌心吐了口唾沫。今日告别,我们没有握手。在《饥饿艺术家》这篇小说里,饥饿艺术家的独家表演渐渐失去了热度,他不得不离开经理,去马戏团。在那里,团长把他的笼子安排在了去看奇异动物的路上,这样看动物的人路过,会瞧一眼饥饿艺术家。
故事结尾让我深思。因为在马戏团没有“四十天”的表演限制,饥饿艺术家一直在笼子里挨饿,完成着自己的表演。这次,他终于不用等到第四十天时出来骗大家,说我饿的不行要吃饭了,虽然那是大家想看到他的样子。他继续着自己的表演,直到马戏团都散了,来做清洁的人才发现了笼子里扔在挨饿的艺术家。他们把艺术家抬出来,问他为何不吃东西。艺术家解释道,因为没有可以吃的东西。什么是“可以吃的东西”?艺术家看着笼外人吃的东西,看着他们的样子,知道自己不想变成那样,所以无法吃笼外人吃的东西——别人都希望你是什么样子的,你就该是什么样子吗?别人都是那个样子的,你就该是那个样子吗?——我终于有勇气可以这样问自己。于我而言,这篇看似荒诞的故事根本不黑暗。艺术家每一天的挨饿,都是自由,真诚,与光明。2019 年十二月末,从酒吧出来,在银行关门前,我走进去把钱存了。出来时,突然,我肚子咕噜了一下。我驻足,抬头,仰望着飘雪的黑夜,我饿着,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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