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致地打扮自己，为什么成了一种羞耻？

万婷站在镜子前，穿着一条极具设计感的无袖露背黑色长裙，她将卷曲的头发披散下来，试图遮住露出的后背，心想，这样穿是不是太羞耻了，要不要将浓艳的唇色再擦得淡些？

她意识到，自己想努力克服的精致羞耻症又冒了头。

因为打扮精致而感到羞耻和不安，担心因此遭到别人的评价，羞耻感最强烈的时刻，甚至想立马从众人的目光中消失，“找个地缝钻进去”——精致羞耻症如今成了一种普遍的社交焦虑。微博话题“精致羞耻症”下有近1万条讨论，2.2亿次阅读，网友们纷纷在社交媒体上分享着相似的经历。

热烈讨论的背后，正是无数次被精致羞耻感袭击的时刻。

产生精致羞耻感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担心自己和周边的人及环境格格不入。

“当和同事们一起坐在会议室里开会时，我就成了视觉上特殊的存在。”Kayi如是形容自己的装扮。

她从事品牌公关工作，工作场合对着装并无严格规定，她日常喜欢穿一些有设计感的服装，搭配显眼的发色和夸张的配饰。“把我染过的头发颜色拼在一起，就是一道彩虹。”在朋友圈最近更新的照片中，她染着金色头发，金属质感的耳环款式简约却十分吸睛，涂着鲜艳的红唇，穿着黑色挂脖长裙和镂空短靴。整体色彩并不张扬，但透露出Kayi精心搭配的巧思。

身边同事们的日常着装更偏向简约的都市白领风，她们的目光常常有意无意地落在Kayi身上，这让她感到不自在。

“刚毕业那会儿，一个同龄的同事评价我，‘每天看你上班就像在秀场看秀一样。’”听起来像是夸赞，但让Kayi感到不舒服，被别人的目光注视这件事情本身 ，就让她产生了不小的压力，她至今记得这句评价。

在央企上班的邱妍也被精致羞耻症困扰过。她的工作环境比较传统，同事们穿得低调朴素，当自己穿着一条高饱和度的玫粉色裙子出现在办公室时，她觉得自己像个“不妥当的显眼包”。尤其是当她穿上高跟鞋走在楼道里，鞋跟敲击大理石地面发出“当—当—当—”的响声时，尴尬的感觉更加强烈。

今年的三八妇女节，单位组织女同事们一起过节，邱妍稍稍打扮了一下，涂了口红，画了眼线，刷了睫毛膏，穿了一件粉红色呢子大衣。结果到了集体合照环节，没有同事愿意站在她身边。

“她们开玩笑说，就让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因为她们都没有化妆，觉得站在我旁边会显得自己非常寡淡。”邱妍知道同事们并没有恶意，在平常的工作日里她们看到她打扮得精致，最多也就调侃一句“今天有约会吗？怎么穿得这么好看”，并不会刻意去聊她的妆容或者穿搭。但对于邱妍自己而言，若隐若现的心理负担依旧存在。

相比之下，上学时期的精致羞耻感更为强烈。邱妍记得初中的时候，班级同学一起出游，她特意挑了件大红色的花苞吊带上衣，鲜艳的颜色在一众同学间格外出挑。“我被平时玩得比较好的同学嘲笑了一路。他们一直说我穿得奇怪，不想跟我待在一起。”那天的行程格外不愉快，一路上邱妍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赶紧回家换下这件衣服。

她的精致羞耻感，从那个时刻就开始存在了。

为了化解隐隐约约的羞耻感，陷陷尝试过放弃精致的打扮，尽量跟环境保持一致。

刚刚入职互联网大厂时，她发现自己是周围唯一一个坚持每天化妆上班的人。女同事们会围着她讨论妆容、穿搭，还有人问她“你每天这样不累吗？”这让陷陷感到一丝尴尬，她害怕因此成为大家讨论的话题。

为了更好地融入群体，有一段时间，她戴着框架眼镜，穿着简单的T恤、帆布鞋去公司。可这么做并没有让她感觉好些，反而因为没有装扮自己在工作中感到不自信。

“我跟别人可能不太一样，别人觉得多睡5分钟更好，我更愿意花点时间化妆、搭配。”陷陷意识到，化妆和穿搭对她来说是一天的开场，花点时间装扮自己，可以让她保持一整天的活力和自信。

“应该是实现了80%的和解。”陷陷如此评价自己和精致羞耻症之间的拉扯。偶尔穿上吊带或者短裙的时刻，她脑海里还是会蹦出一个来自外部视角的声音，“要不还是拿件外套稍微遮一下吧。”每次自觉或不自觉地冒出这些声音的时刻，她会发觉自己对于精致的羞耻感并没有百分百消 失。

剩下20%尚未与精致羞耻症和解的部分来源于内心的一个担忧——害怕别人将爱美和不务正业画上等号。包括陷陷在内的曾经有过或正在经历精致羞耻症的受访者们，不约而同提到了这个担 忧。

陷陷担心花时间化妆穿搭会被认为心思不在工作上，“所以我会时不时地澄清一下，说化妆只需要十几二十分钟，其实就是传达‘我并没有花太多时间来维持美丽’的意思。”

万婷因为穿着打扮曾被客户暗地里质疑过工作能力。她当时从事的是一份面向银行的销售工作，经常需要跟银行工作人员对接。在一次业务洽谈的过程中，万婷发现客户总是忽略她的话，而转向另一个同事，她感到不解，“那天主谈业务的明明是我，同事只是打一下辅助。”

后来回想整件事情，对比过往工作经验，她发现问题并非出现在业务能力上，“很可能是我的穿着打扮让客户觉得我不是那么专业。”

此前，旁人看来相对张扬的妆容——拉长的眼线和浓烈的口红颜色——是万婷的日常。她害怕再次因为妆容被客户质疑，此后拜访客户前都会特意留心自己的装扮，每次跟客户见面前，她都要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再三确认自己的穿搭是否足够低调安全，并用纸巾把嘴上的口红擦淡些。

Kayi在追溯自己羞耻感来源的时候，回想起从小被父母灌输的理念，在观念颇为传统的父母看来，朴素的、不加修饰的服装才是“规矩的”，剪裁、设计奇特的服装一律被归为“奇装异服”，化妆更是“不务正业”。

“他人即地狱”，是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让·保罗·萨特的经典名言，用来分析精致羞耻症也不无道理。精致羞耻感的产生，从来离不开他人凝 视。

电影《西西里的美丽传说》的女主角玛莲娜，是小镇上最美丽的存在，却因此成了所有人凝视的对象。来自他人的不善眼神和闲言碎语，足以变成一柄刀，扎进一个人的心里。

有个网友提到自己小学一年级时的经历——学校组织体检，她那天穿了一条精致的裙子，袖口稍微有些紧，在需要挽袖子的时候动作慢了些，医生就不耐烦地抛来一句：“体检穿这么好看有什么用！”从那时开始，每次穿上漂亮裙子，她脑海里都会蹦出这句话。

有时候，这种伤害直接来自家人。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万婷偷抹口红，被妈妈当众指责。等她到了十几岁的年纪，精心打扮迎来的依旧是劈头盖脸的指责，“我妈妈会说，‘你打扮成这样是要勾引谁？’”

在跟心理咨询师一次次叙述的过程中，万婷觉察到，妈妈的这些话无形之中对她产生了极大影响，表现在她对女性化的抗拒。当她发现自己在购物软件里加购了好几件心仪的吊带裙，却迟迟不下单的时候，她意识到精致羞耻症已经成了生活中亟待解决的一个问题。

穿上V领无袖的黑色礼裙，跟朋友相约在一家高档的西餐厅吃饭，是万婷为对抗精致羞耻症所做的一次努力。这件无袖露背的黑色礼裙，她此前一直不敢穿出门。

这并不是一次完全自由和快乐的尝试，即便鼓足勇气将裙子穿出了门，她还是带上了一件外套，万一感到尴尬，外套可以包裹起她的安全感。当然，她最终没有穿上外套，在担心被凝视和搭讪的氛围中匆匆用完晚餐，结束了这次“冒险”。

但这次经历成了万婷打开自己的一个重要节点，她开始试着将自己内心的想法和他人加在自己身上的想法区分开。万婷解释说，“很多时候，我们的羞耻感其实是别人的羞耻感，他们感到不自在，并且将这种感觉扔给你，你接住了才会感到羞耻。”

“我觉得所谓这种羞耻的产生其实就是社会共识与个人意志之间发生冲突，而个体无法对抗社会共识带来的压力。”娱乐圈著名经纪人、博主杨天真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上分析过羞耻症的成因。

视频中，杨天真穿着一条浅绿色的无袖长裙，并不担心因此招致的对她身材的评价，因为“这种行为并没有冒犯任何个体，冒犯的是长久以来形成的观点”，比如认为胳膊粗就不能穿无袖。

意识到这些或许并不会让羞耻感完全消失，只要他人的凝视依然存在，我们就不可避免地会从外部来审视自己。但至少，当万婷学着将自己和他人的课题分开后，感到自在了许多。

Kayi也试过跟身边的同事们保持一致的穿衣风格，但她发现，当放弃了属于自己的风格，选择融入群体时，接收到的反馈并不如预期。她开玩笑说，看惯了她的“秀场穿搭”，同事们反而不习惯她调整后的穿搭，“既然不管怎么穿都会有所议论，倒不如做自己算了，起码做自己更开心。”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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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编辑 | 向由

排版 | 八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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