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小酒店里,有个怼天怼地的前台 | 人间
我知道,另外几个前台离职,各有各的原因。
这几个人里面只有李慧,是真的在和我讲义气。
配图 | 《欢乐颂4》剧照
2016年,22岁的我结束了北漂生活,在老家的一家快捷酒店找到了份前台工作。这家酒店在市里共有5处门店,最大的足有100多间房,小的也有60多间,在“如家”、“汉庭”这种全国连锁品牌还没下沉到二线城市以下的时候,它在本地也称得上家喻户晓。
干了半年多前台接待员,我通过竞聘,成功晋升为前台主管,并被调往最大的那家门店。当时我只觉得火箭升职是因为自己天赋异禀,丝毫没觉得过于顺利有什么不对,直到我第一天去报到,才终于知道为啥没人和我竞争。
我可真虎啊!
2017年3月初,东北还很冷,那天一大早,我咬着煎饼果子坐上公交车,准备赶往城市的另一端去上班。1个多小时后,我一路小跑,终于来到酒店的门口,刚踏进大堂,就看见一堵拖着行李箱的“人墙”,把前台围得水泄不通。
一般来说,早上的退房高峰是酒店前台最忙的时刻,那些赶高铁、赶飞机、赶着去办事儿的客人们,或举着押金小票,或举着房卡,都争先恐后地往前台挤,恨不得把手里的东西怼到前台接待员的脸上。期间还有人叫喊着“开发票”、“买早餐券”、“拿瓶饮料”,前台的几部座机也不闲,此起彼伏响个不停。
这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场面让我看得有些愣神,心想:果然是大店啊。
“都站个儿排!”突然,有个女人大吼一声。
我吓得一激灵,住客们也安静了片刻。这时,保安大哥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客客气气地组织客人们排队,人群才渐渐有了秩序。
等众人疏散开,我才发现前台竟然只有1个接待员在忙活。她叫李慧,30多岁,梳着高高的蓬松丸子头,又黑又长的眼线微微上挑。她一面接过客人递来的东西,一面歪头夹着电话话筒,一只手在电脑上操作退房,另一只手则把空白发票送进打印机,利索得像一只八爪鱼。忙碌的间隙,她还抬眼瞟了瞟提着大包小包、傻乎乎站在大堂的我,然后嘴角微微一扯:“呦,新领导来了!”
李慧的语气不算友好,性子温吞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还好这时经理过来,招呼我去更衣室。
不一会儿,我换上了笔挺合身的黑西装,戴上闪亮的主管胸牌,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办公室工位,还在大堂有了一把专属的座椅。我心里挺美的,其实竞聘主管岗位,并不是因为我有什么官瘾、想领导别人,只是为了每月能多挣几百块钱,可以在工作期间光明正大地坐下而已。不用再像圆规一样,在前台一站就是一天。
上午,我跟着经理熟悉了酒店的环境,得知这家店的前厅部配置是:1个经理,1个前台主管,外加6个前台接待员。经理问了问我的年纪,我回答后,她的表情似乎有些玩味,但最终只说,那6个前台接待员都比我大。
中午我去食堂吃饭,打量了一圈之后,果断坐到了前台姐姐们的那一桌。刚放下餐盘,李慧就毫不掩饰地对我翻了一个白眼,朝经理坐的那桌扬了扬下巴:“你怎么坐我们这来了?你是领导,领导该坐那边儿。”
我的脸一下子就像火烧一样,觉得凳子都有点烫屁股了,坐也不是,起来也不是。另一个前台接待员瑞瑞姐帮我解围,说坐哪儿都一样:“吃个饭哪有那么多说道儿。”
李慧“哼”了一声,飞快地扒完饭,就回去换班了。酒店行业就是这样,员工们只有午饭时间,没有午休时间,吃完了饭要赶快去换还在岗位上的同事,不然人家就只能吃冷饭。李慧走后,瑞瑞姐就安慰我,说李慧这人跟谁都这死出儿,叫我别往心里去。
我脸上微笑,心里却凉了一大截——来之前我打听过,这家店的前台主管先后换过好几任,个个都干不长。之前我还纳闷,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现在看来,估计都是因为在前台立不住吧。
想到以后可能面临的困难,我郁闷了一中午,甚至打了一下退堂鼓,但最终还是选择给自己打气。我觉得只要我给足前台姐姐们尊重和面子,她们应该会配合、支持我的工作。
但很快我就发现,这样也不好使。
6个前台姐姐当中,数李慧的脾气最暴,一点就着,怼天怼地更怼我,似乎对我有一种天然的敌意。
一天早上,我在会上说“接待员要端正站姿”,李慧立马眼睛一瞪开了嗓:“不是你在前台一站站一天,你能坐着,就挑我们站得不好?可能显着你了!”我又说“前台的电话要及时接听”,她马上给我送上白眼:“你看电话响的时候我们闲着不接了是咋滴?不及时,那是手上有活儿!”
如此种种,没法细数,让我在人前挺下不来台。
我意识到脱离“群众”不可取,只能含泪和我的椅子做了个短暂的告别,从此天天在前台站得笔直,在姐姐们忙的时候给她们打下手,接接电话。
干的时间久了,我发现酒店前台这份职业挺窝囊。
对于接待员,酒店招聘的首要要求,不是长得漂亮、不是脑子聪明,而是脾气要足够好,因为在实际工作中,什么样的人和事都能遇到:有喝多了来开房的客人,不敢随意和别人耍酒疯,却敢对前台骂骂咧咧;有让推荐本地美食的外地客人,吃完了觉得吃不惯,浪费了钱,回来就拿前台撒气;还有开房不愿意登记身份证的客人,耍无赖,威胁要投诉的……无论接待员的心里如何不爽,但职业素养要求我们的脸上必须得挂着笑容,嘴里得说着抱歉。
但李慧不一样,她从来不惯着那些无理取闹的客人,她是真怼啊。
有些来酒店开钟点房的男女,都特别不愿意登记身份证。遇到这种情况总免不了要跟客人纠缠一番,处理不好还得不停道歉,前台姐姐们都为此头疼过。
一次,一个中年男人来开钟点房,恰逢李慧值班,让他出示身份证,他用大金戒指敲着前台桌面,理直气壮地讲:“身份证没带,麻溜儿地开,一会儿就走。”
李慧眼都没抬,就俩字——“不行。”
金戒指男一下就怒了:“我去别人家都行,咋就你这儿不行?别墨叽,我这一会儿就完事!”
“那你就去别人家,反正不登记就是不行。”
可能是没遇过这样的碴子,金戒指男先是一愣,然后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猛地从手包里抽出身份证,狠狠地摔在李慧身上:“开,别废话了!”
李慧也不生气,给他开了房。不多一会儿,一个年轻妖艳的女子就上了楼。
后来我实在没忍住,悄咪咪地问她:“慧姐,你刚才那么说,不怕他投诉你嗷?”
李慧翻了个白眼给我:“你傻啊,他整那遮遮掩掩的出儿,一看就不是正经搞对象的,他们那种事都讲究低调、速战速决,哪有功夫投诉?”
对这种在外面偷吃的男人,李慧最是看不起,见一个怼一个。她这人脾气是暴,对客人的态度说不上热情亲切,但基本的礼貌还是有的。可礼貌的前提是别惹她,别让她看不惯,不然她还挺损的。
一天一大早,一个半大老头子拎着一个布袋子来开钟点房,袋子里还插着一把新鲜芹菜。我一口水差点呛着,心想:男人是不是只要没瘫痪,就一眼看不住都不行?
办入住的时候,老头接了个电话,“嗯嗯啊啊”的应付着,他说自己在外头买菜呢。这时,李慧把房卡往前台上一放,声音不大不小:“3楼302。”顿时老头的脸都吓白了,手忙脚乱地挂电话,芹菜、萝卜、土豆撒了一地。他有心想训斥李慧几句,但什么都说不出来。
还有一个年轻小伙,长得特别帅,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来我们店住一晚,只是他每次带的小姑娘都不重样,一个比一个漂亮。
酒店规定前台接待员要和客人打招呼,说“你好”即可。李慧偏不,那天她对那个小伙说:“来了啊?”那亲切熟稔的语气,和善得就像校门口卖盒饭的大姨。小伙很尴尬,回应也不是,不回应也不是,他旁边的漂亮姑娘马上回过味儿来,一跺脚转身就走。
透过玻璃墙,我们饶有兴致地看那小伙追姑娘,又作揖又举手发誓,再扮个鬼脸。没过多久,姑娘笑了,又被小伙拥了进来,俩人甜甜蜜蜜地上了楼。同事们有的暗笑,有的叹气,只有李慧的白眼几乎要翻到天上去了。
做了前台主管后,日子依旧不咸不淡地过着,但我发现,自己逐渐成了一块夹心饼干。
经理对前台姐姐们不满就会训我,前台姐姐对店里不满也只能冲我甩脸子,有时发生了客户投诉,我得第一时间冲上去给客人道歉,和稀泥,之后回来还要安抚前台情绪,再接受经理批评。多的那几百块钱真不好挣,好几次我都躲在更衣室里掉眼泪。
但我也被这种境况激出了一点倔:“我就要一直干下去,我就不走!”
李慧依旧怼我,但我们的关系在那年“五一”发生了变化。
那天晚上,一对满脸疲色的年轻情侣拖着行李箱走进酒店大堂,女孩说自己在网上订了房,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当天所有的预订客人都已经到了,我们店早早就满房了。
李慧细致地核对了订单,发现女孩订错了日期,订的是明天的房。当时正值“五一”假期,附近的酒店几乎都是满房状态,女孩急得不得了,一直在和我们商量能不能通融通融。我也很替她着急,但确实没空房了,我就把附近酒店的电话都找出来,让她坐在大堂里打电话询问,看能不能碰碰运气。
她男朋友黑着脸,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只顾着低头玩手机,一言不发。女孩打了一圈电话也没有找到空房,男孩突然跳起来,一脚踹翻行李箱,又不解气似的狠狠踹了几脚,然后朝女孩破口大骂:“都他妈的怪你,订个酒店都能订错日子,你是不是智障?!以后别和我出门,你说你干点啥能行?”
女孩窘得满脸通红,一双大眼睛含满泪水,她没有回嘴,只是紧紧地捏着衣角,在原地站着。李慧却忍不住了,一拍桌子,开嗓了:“你和她吼什么吼?她也不是故意订错的,你那么厉害咋不自己订呢?事情已经发生了,就一起想解决办法,你把她骂哭了就能有房住了是咋滴?”
男孩好像一下子找到了新的发泄口,喊道:“关你什么事?你多管什么闲事?你一个服务员怎么管那么宽?!”
李慧也不甘示弱:“你要吵出去吵,反正你当我面骂她就是不行!”
其实这种意外情况在旺季时有发生,我们见多了。客人们的反应不尽相同,愤怒和指责都是十分常见的。不过酒店前台不方便干涉客人的私事,最多是劝劝,但我没想到李慧竟然“路见不平一声吼”。在我眼里,她就是我们忍气吞声的前台界的一束光,是侠女一样的人物。我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她了,虽然她不喜欢我。
我怕双方冲突升级,马上在中间和稀泥,拉开他俩,又帮着女孩一起打电话,终于在一个半地下的小旅馆找到了一间空房。女孩紧绷的神经终于得到了缓解,她长舒一口气,向我们礼貌道谢,然后拉着脸色阴沉的男友走进了夜色里。
没想到,这事竟然还有后续。那男孩投诉了李慧,还是投诉到了酒店总部。经理被拎到总部一顿训,回来又把我一顿训,她要求我按店规给李慧开罚单。
我心里五味杂陈,先去酒店后门平复了下心情,把平时喂的流浪猫一顿训,它不满地冲我“喵喵”叫。之后,我斟酌再三,写下了一张10块钱的罚单,然后紧绷着脸,第一次硬气地把它甩在李慧面前。
李慧看了眼罚单,先是一愣,然后利索地从兜儿里掏出了10块钱。我冷冰冰地告诉她,以后不许再犯了。离开后,我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在罚单上的“10”后面又添了一个0,自己补上了90元。
按照店规,这种重大投诉应该要罚100元,但我不觉得李慧有错,而且我听说,她家里不富裕,每个月不到2000元的工资,被罚100元,也不算小数,万一她因此闹情绪影响工作也不好。反正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爸妈管我吃喝住,我就当丢了90块钱好了。
第二天中午,我正瘫在休息室思考午餐吃什么时,李慧拎着一大袋子肯德基走了进来。她把袋子重重地扔在我面前,原味鸡差点从桶里飞出来。
我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看着她,话都不会说了。一阵沉默过后,我问:“慧姐,给我的?”
“啊,不给你我往你跟前撇干啥?麻溜儿吃,吃完了去前台帮忙,都来多长时间了,还慢慢悠悠的。”
我看着李慧离去的背影愣神,直到瑞瑞姐端着饭进来,我献上一块鸡翅,她才为我解惑:“她那个臭脾气,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也不是第一次接这种罚单,该罚多少钱她心里有数,她这是心疼你呢。”
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毕竟在我的认知里,李慧一直都看不上我。
瑞瑞姐笑了笑:“一开始是,一开始大家都觉得你是小屁孩,不想受你管,又觉得你肯定也和之前的那几个主管一样,上来就想拔尖儿,就想摆官架子,你慧姐最看不上那样人,所以她跟她们都不对付,处不到一起去。”
那天晚上值班的时候,我大着胆子,厚着脸皮去挨李慧,她不自然地扭了扭身子:“离我远点,干哈啊!”
“慧姐,谢谢你哈!”
李慧眉头一皱,一指头戳我肩膀上:“你是不是虎啊?一天天罚多少钱我还不知道啊,你挣几个钱啊,就给我掏。我头一次见着你这样的领导,他们把你派来气我的吧?”
不知道为啥,我的鼻子有点酸,又笑嘻嘻地拉她的手。
她叹了一口气,语气前所未有的软了下来:“你这小孩就是虎点,怂点,但是人还挺好,话不多事也少,跟谁都乐呵呵的,虽然岁数小,但是平时前台有事,你也真往上上,也真扛事。姐这个人吧,就是脾气急。”
我眨了眨眼中湿意,连忙把话茬接过去:“姐,我知道。”
李慧眉毛一立,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你知道啥啊就知道,你这样的,以后得挨老了熊了,一天别老蔫了吧唧的,我不爱看!”
我笑了笑,应了一声。李慧不住地嘟囔:“傻乎乎的。”
酒店主要的部门就两个:前厅部,客房部。客人对酒店的第一印象来自前台,所以一个长相精神、手脚利落的接待员,是十分重要的。
我也曾好奇过,像李慧这样的性格,这样的脾气,似乎并不适合干前台接待员。她经常被客人投诉,为啥还没有被开除?后来接触的时间长了,我才发现她其实是个很优秀的前台接待员。
对于快捷酒店来说,效率就是一切,一个合格的前台接待员,要同时兼顾100多间房的开退、开发票、存行李、售卖小商品、卖会员卡、进行积分抵值、叫醒、接听电话、做预订等工作。这就要求接待员要有良好的规划能力,能在心里给事情排个轻重缓急,着急的先处理,不急的请客人等等。客人不会一个一个地来,上午的退房高峰,下午的开房高峰,人都是扎堆来的。面对众人不断的催促,接待员心里不能慌,脑袋里得时刻绷着一根弦儿,再忙都不能出错,因为出错就是大事。
曾经有个前台小姑娘就在早上退房高峰时被催乱了心,忙昏了头,把本该扣除房费的一笔押金原封不动地返给了一位客人。客人收下几百块,什么也没说,掉头就走,事后小姑娘哭着打电话想把钱要回来,人家只是轻飘飘地说:“这是你的工作失误,为什么要我承担呢?”然后电话就再打不通了。
还有一个前台姐姐也捅过娄子。她接待了一对订婚房小夫妻,收了押金,送走了客人,刚要在电脑上做预定时,前台电话响了,等挂了电话,就把预定房间这茬儿忘得干干净净。结果到了时间,客人来了,发现自己预定的房间早被别人订了去,那是个结婚的好日子,附近同档次的酒店的婚房都满了,最后那个前台姐姐只能自掏腰包补差价,在附近的一家星级酒店给小两口订了婚房。
所以,我在招聘前台的时候,常常会感慨:这活儿好人不爱干,一般人还干不了。身边的同事多少都因为工作失误赔过钱,但李慧却是个例外,她甚至都没有犯过错。在保证速度的情况下,她能多线处理任务,配上她那张方形的脸,我简直怀疑她上辈子就是台电脑。
李慧干活细心,虽然她只是个打工的,但我感觉她真是把酒店当自家买卖一样上心。
一年夏天,有个穿着短裙黑丝、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搀着一个老爷子走进来,说要开钟点房。那老爷子拄着拐棍,走路颤颤巍巍的,看起来都奔90岁了。当天正好是李慧的班,她打量了一下二人,立刻就说“满房了”。女人眼尖,指着大屏幕说,上面明明写着有房。李慧却连眼皮都懒得抬,说只剩下豪华套房了,“1888,住吗?”
女人一扭屁股,搀着老爷子走了,过了一会儿,她又独自回来,岔开腿,掐着腰,开始在酒店大堂骂街。如果换了我,可能会喊保安或报警处理,但李慧不一样,她和那女人对骂起来,并且稳稳地占据上风。很快,那女人就败下阵来,落荒而逃,李慧嘟囔着:“是不是傻,出点儿啥事咋整?我让你住了,都对不起我领的工资。”
后来等我上了班,查看当时的监控,真被吓出了一身冷汗——那女人算是个熟脸,不是啥正经人,这老爷子要是一激动在我们店里出点什么意外,别说警察了,就家属来闹都够我们喝一壶的。为了挣几十块钱的房费,犯不上啊。
还有一次,一个男人来我们酒店捉奸。按照规矩,客人信息我们要保密,不管是啥关系,不报警,一律不给查,那个男人偏偏走了个野路子,上来就气势汹汹地说:“警察办案,看看xx住哪个屋?给我房卡。”
他那个劲儿还真把我唬住了,李慧眼珠子一转,要求查他的证件:“你说是警察就是啊?”
男人眨眨眼,从怀里掏出一本带警徽的证件,却不让我们翻开,后来磨蹭一会儿,“案”也不查了,直接跑了。
我问李慧是咋看出他不是警察的?她点了点我的额头:“你是不是傻?警察哪有一个人来办案抓人的?要是让他糊弄住了,那个被抓奸的回过神来,肯定要找咱们店麻烦。”
相处久了,我和李慧的关系越来越近,甚至会在下班后一起去逛街。那时我们挣得都不多,就往地下商场去,逛着逛着,我随口说了一句“都是五爱市场进的货,加价卖”,李慧当即来精神了。
后来我们真去了一趟五爱市场,有她在身边,我问完价不买也不怕了,反正摊主们都骂不过我慧姐。
那时的五爱市场已经萧条多了,商品价格便宜,商户的态度也好了不少。李慧逛了大半天,给老公买了条裤子,给孩子买了几件小衣服,啥都没给自己买。我也没买,一边往外走,一边小声说这里的衣服都不好看。但我知道,李慧不买不是嫌衣服不好看,而是舍不得给自己花钱。
李慧来自一个东北农村家庭,底下还有个弟弟,父母觉得养儿防老,所以她从小并不受厚待。初中毕业后她就离开了家,做过服务员、卖过服装,四处辗转讨生活。过早的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使她染上了江湖气,也造就了她爱憎分明的性格。
我曾在更衣室外撞见李慧和家里打电话,她把大嗓门压得很低,吐出来的话却依旧犀利:“凭啥啊?没钱!我一个月熬夜受气挣不到2000,赵博(她老公)那点死工资刚够吃穿,还得养活一个孩子。他结婚凭啥让我出钱?能结就结,不能结就打一辈子光棍,家里有皇位要继承是咋的?还是他是我生的?我结婚的时候家里一分钱没出,现在我老婆婆还拿这事点搭我,你们也好意思张这个嘴!”
可能是万般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让李慧的嘴那次对着父母也一顿输出。我听了,心里也好受了点——看来她不止是怼我,怼客人,连她妈她都照怼不误。
输出完了,李慧挂了电话,弯腰弓坐在小板凳上,更衣室里陷入了安静。我刚想推门进去,却听到她的抽泣声。她的身子缩成小小的一团,一抖一抖的,再也没有侠女一样的威风。我连气都不敢叹,只得轻轻地掩上门,给她留一个独处的空间。
因为需要经常熬夜、受气以及永远享受不到法定节假日,导致我们这个行业的离职率一直居高不下。身边的同事来了又走,几轮下来,5家门店都空出了不少岗位。一时间人手紧张,我们店里比李慧资历浅的同事都去了别的店当了主管,但经理却始终没跟总部推荐过李慧。
我怕她心里不平衡,就去试探、安慰她,谁知她刚听我开了一个头,就哈哈大笑起来:“我才不像你,又懒又官儿迷。再说了,我自己什么样我心里还没数啊?碰见那些不讲理的客人投诉,我可和不了稀泥。当这中层小领导有啥好的,上挤下压,多挣那几百块钱还不够操心烂肺的。”
她这一番话差点把我说哭了,我没想到看起来大大咧咧的慧姐竟然这么通透。之后我们继续共事,前厅部的成员像走马灯一样换个不停,但李慧却始终都在。她说自己在这儿干时间长了,不爱挪窝,“离家近,并且和你这个小领导还挺投脾气”。
她这么讲,让我觉得特别幸福。
2018年9月,我们店的经理因为家庭原因离职了。新来的李经理是个40多岁的女人,戴一副薄薄的金边眼镜,眼神锐利,不苟言笑,脸上两道深深的法令纹,给她平添了一丝威严。第一次见面,她就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我,之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冷淡地点了点头。
相处了一段时间,我们发现这位李经理的等级观念特别重,她严厉打击工作中的一切嬉皮笑脸,希望员工们见到她立马立正,噤若寒蝉。一次,她在前台一边喝茶一边训我,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她训着训着,就把杯子伸到了我面前。我下意识地和她碰了一个,李经理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然后给自己续了水。一旁的李慧看了,几乎笑断了气。
我有点怕李经理,也不能理解她——干哈啊?一个酒店整得像体制内似的,大家都是打工人,分什么高低贵贱呢?上班已经够辛苦了,在不耽误工作的情况下找找乐子,插科打诨,快快乐乐的,多好啊。
可是李经理讨厌我嘻嘻哈哈,更看不上我。
11月中旬的一天,她一大早就通知我,要撤了我在大堂的座椅和办公室的工位。她说我是前台主管,应该参与到前台的劳动中去,而不是流连在办公室的工位上,有事再去前台处理。
其实她说的也没错,但我就是觉得委屈:别的店前台主管都有自己专属的座椅和工位,为啥就我没有?而且如果她想搞特殊,咋不撤自己的工位呢?再说了,当时我的业务已经熟练,早晚高峰时段,我也一直在前台帮忙,并不存在偷懒、看热闹的情况。
我先尝试和李经理沟通,之后就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当时我年轻气盛,想起自己因为熬夜越来越少的头发,看着自己满脸的痘痘,越想越觉得不值。于是,我就特别潇洒地“炒”了她。
我收拾东西的时候,李慧和其他几个前台过来了,把她们的离职申请一起甩给了我。李慧翻了个白眼,说:“你可算硬气了一回,我早就不想干了,天天听她挑刺,闹心死了。你走了,不一定再来个什么奶奶样的主管,我也不干了。”
我眼睛一酸,几乎要哭出来。我知道,另外几个前台离职,各有各的原因:一个是早就想走了,眼下跟大家一起走也行;一个是家里不缺钱,出来上班解闷,不想再在这里受气;还有一个是李慧的亲戚,单纯是跟着她凑热闹。
这几个人里面只有李慧,是真的在和我讲义气。
前台集体辞职,酒店也照样开,生意没有受到丝毫影响,但李经理因为闹出了员工集体离职的恶性事件,被集团降职处理。如今再回头看,虽然我不后悔辞职,但觉得自己完全可以更柔和地处理矛盾,不管不顾的硬刚,只会伤人亦伤己。
吃了散伙饭,唱了KTV,我们这群人就各奔东西了。
李慧懒得再给人打工看脸色,就在她儿子念的小学附近开了一家小饭店,卖小孩喜欢的各类吃食,品种不多,价格也不贵。从门脸上看,她的店和周围的苍蝇馆子没什么区别,走进去面积也不大,只能紧紧巴巴地摆下6张桌子。因为是从别人手里盘下来的店,她用的都是上一任店主留下的旧物,虽然看起来不够光鲜,却都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
在李慧的小店里,餐桌上永远不会出现油腻腻的辣椒罐子和醋瓶,目之所及的物件都是清爽的,利落的,就像她这个人,让人看了心里敞亮。到了午饭的点,一屋子小萝卜头吵闹个不停,但只要李慧一瞪眼睛,那些小屁孩就都不敢造次了。她做生意讲良心,卖的东西也干净,即使有时脾气暴,家长们依旧愿意让孩子去她店里吃饭。有些家长偶尔忙不过来,接孩子晚了,李慧就会让那孩子在她店里写作业,再晚点还能和他们一家人一起吃晚饭。家长给钱李慧也不要,人家不好意思,就想给她留点水果。就这,双方还少不了一番拉扯。
我也开始重新找工作,后来入职了一家度假酒店,在二线办公室做事,作息很规律。我找到工作的那天,把好消息告诉了李慧,她邀请我去她的小饭店,说要给我庆祝一下。
我到的时候,李慧正和她婆婆吵吵闹闹地忙活着,她老公下了班也会来店里帮忙,撸起袖子就去刷碗。孩子放了学也来,占着一个小桌子,安安静静地写作业,不要人操心。看见我去了,她儿子就把笔一扔,甜甜地喊“姐姐”——这时,李慧再忙也要探出头骂我一句:“不要脸,你叫我姐,还让我儿子叫你姐!”
晚饭点过去,客人都走了,我们的饭菜端上了桌,李慧喝白的,我和她儿子喝饮料。她喝多了,就拉着我絮絮叨叨说起往事,讲到未来,她翻来覆去地只有嘱咐:“你在外面厉害点,别让人熊了……”
(文中人物皆为化名)
编辑 | 罗诗如 运营 | 梨梨 实习 | 天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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