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孩子学的“哑巴英语”，是浪费时间吗？
我15岁才学会骑自行车，30岁才学会游泳，主要原因当然是我太笨了。但我还要找一些客观原因，我小时候从未见过小自行车，都是“二八大杆”，“二六”车都非常罕见，这意味着你必须长高点儿，才能开始学。我小时候也没见过游泳馆，要么去工体的露天游泳池，要么去什刹海，也没教练，自己跳下水里，胆儿大就学会了，胆儿小就学不会。我迟迟学不会骑车和游泳，自然就留下了一个心理阴影，担心我儿子也迟迟学不会。事实证明我这担心是多余的，现在的孩子有各种尺寸的自行车，有游泳馆也有游泳教练，小小年纪还能去海边度假，不存在学不会的客观原因。
《小舍得》剧照
我还有一个心理阴影，就是担心我儿子学不好英语，这当然是因为我自己没学好英语。我没学好，主要原因还是我太笨了，但我也想找一找客观原因。我上初中才开始学英语，学了没多久，老师就宣布，英语有课外课，学得好的同学可以参加，学得不好的就不用参加了。班里有几个英语不错的同学，下午就去上课外课，我们没资格学的，就在操场上踢球。等到英语课外课结束了，两个同学在校门口告别，一个用升调说拜拜，一个用降调说拜拜，后一个还转过身来跟我炫耀：“听出来了吗？一个是升调，一个是降调。”我一下子非常自卑，他妈的，一个拜拜，还升调和降调。课外课的教材是“新概念”，不知道他们是从第一册开始学还是从第二册开始的。
那时候市面上没什么英语教材，我也不知道“新概念英语”是什么，就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学的是“旧概念英语”。这件事对我影响深远，就是我觉得，要学外语，需要一套秘籍一样的教材，及至我40岁以后，仍然相信“新概念”是了不起的教材，只要把“新概念”第三册和第四册背下来，英语就很厉害了。当然，我到现在也没把第二册背下来。
《家有儿女》剧照
那时候英语环境不太好，但只要努力，也能找到学习的机会。电台里有英语讲座，还有一个节目叫《英语时文选读》，有教材，薄薄的一册，电台里有老师讲解，你可以跟着学。我有一位同学，跟着电台学英语，拿起《英语时文选读》就能朗读一篇，我妈妈听过他的朗读，赞叹他发音准确，读得流畅。我妈妈就在中学教英语，但我从没听过她说英语，她会读单词会读课文，家里有《薄冰英语语法》和《张道真英语语法》，可她没说过英语——像聊天那样说。我估计当时绝大多数中学英语老师都是这种水平，自己不会说英语，上课用中文教英语，以至于很多学生是用学文字的方式学语言。
我们那会儿学过音标，我脑子里很混乱，不太明白音标和英文单词之间的关系，当然我可以把音标等同于汉语拼音，掌握了音标就知道该怎么去读单词，可是英语本来就是一种表音文字，你学会了but、bus、nut自然就知道了u的一种读音，学了use、university，自然就知道了u的另一种读音。学音标，也没能让我开口说话。
《一起长大》剧照
我像识汉字一样去认识单词，一个单词有一个意思，还有一个读音，这是学汉字的习惯思维，我要学会拼写这个单词，就像记住一个汉字是怎么写的一样。我妈妈一再提醒我，你会读一个单词，基本上就会写一个单词了，但读音和书写的分裂贯穿我学英语的过程。也就是说，我从来不知道什么叫自然拼读。此外，还有一个汉语学习的法宝被我用到英语学习上，就是“抄”，一个单词抄三遍，默写三遍，英语没学好，哑巴英语一步步磨炼而成。很多年后，我跟一位朋友聊天，他很小就进“外国语学校”学习，在封闭式的校园内听英语说英语，老师要求，不许说中文。我这才反应过来，就应该这样学英语啊。
有一次我参加一个读书活动，一位中国哲学家和一位外国哲学家对谈，中国哲学家上来用英语说：“英语不是全球性语言，差的英语才是全球性语言。”听众哄堂大笑。这说法有理论基础，有一种说法叫“外国人交谈理论”，说的是一旦外语学习者学会了表达，就会一直用最简单甚至还带着错误的方式去表达，而不愿意去学更复杂更细腻的表达方式。
如果两个非英语母语者交流，他们大概掌握1500个单词就能交流生活中大多数问题，但如果此时来了一个英语母语者，原先两个人的交流就立刻会产生障碍。英语流行全球，的确有可能是“差的英语”使之成为可能。还有一种理论叫全身反应教学法，老师在课堂上给学生发出指令，学生照着指令做出动作，学生不用说，设定一个沉默期，大量输入，然后再开口说。等我儿子开始学英语，我可不能容忍什么“沉默期”，也不会满足于他只掌握“差的英语”。
《中国合伙人》剧照
虽然我不认同“双母语”这个说法，但我的确看了两本讲“双语儿童”的书，遗憾的是，都是西班牙裔移民到了美国，培养自己的孩子说英语和西班牙语，顶多再加上加泰罗尼亚语，我心说，这有什么难的呢？有一本书叫《双语大脑》，作者建议，上网，找一首你从没接触过的外语歌，比如你很少听德语，就找一首德语歌，听，然后试着辨识一句歌词里有几个单词，能不能找到单词之间的空隙。作者说，书面语和口语的一大区别就在这里，我们在纸面上看一种外语，能知道一句话中有多少个单词，我们听一种不懂的语言，就听不出来一句话里有多少个单词。
这是小孩子听语言的第一步，找到单词之间的“空隙”。孩子从发音方式上识别语言，如果他接触两种不同的语言，他就会慢慢建立两种不同的发音系统。在西班牙语中，听到三个辅音str的序列，s和t之间肯定有一个音节的边界，比如宇航员as-tro-nau-ta，或者是一个词的边界，las trenes，西班牙语中没有以st结尾的词，也没有以str开头的词，英语中则有很多以str开头的单词。小孩子会识别音节跟随的概率，如果tu出现了，他会判断，后面可能跟着pi或者ro，ro出现了，后面不太可能跟着go。发音准则是孩子慢慢习得的，越早学习第二种语言越好。
《小别离》剧照
达尔文曾经说：“我在我孩子的胡言乱语中发现，人有一种说话的本能，而没有酿造、烘焙和写作的本能。”说到底，语言使用的基本媒介是声音，我们每天说话，听别人说话，我们不会去思考语法。
我说了，我学不好英语，主要是我笨。我的很多同学，跟着电视跟着磁带把英语学得很好，电视里的教学节目，先是《跟我学》后是《走遍美国》，我也买了教材，跟着电视学。但是我天资有限，我没意识到，应该把发音跟教师的嘴形对应起来。当我们和一个人谈话时，我们会注意他的嘴是怎么动的，视觉和听觉在同时收集信号。如果视听不同步，我们会非常难受。比如看一个电影，音画不同步，那就麻烦了。
听和看，这是一种“具身体验”，但我当年跟着录音机和电视学英语的时候，是把外部信息作用于听觉，形成语义符号，我听了，跟着读了，但没有跟人交流，认知和行动是割裂开的。学英语的具身体验，大概仅限于说出一个单词，记住它，听到它的时候把它认出来。但我从来没有在社会活动中使用过英语。人际互动，是学语言的最好办法。上大学的时候，我还真去过人民大学的英语角，人不少，大家互相打量，我始终不好意思说话，等我有一年真去了伦敦，要问怎么坐地铁，要和人简单交流，我已经三十出头了。
《人生之路》剧照
多年前，有一个朋友跟我说，中小学的英语课完全是浪费时间，每周那几个课时没啥用的，那套教学方法，学十来年，除了应付一下高考，等于没学。我问他：“你有什么高招？”他说：“你把BBC和HBO放进来，让大家看新闻看电影，自然就学会了。”看新闻学英语，这是我后来学英语的驱动力，偶尔要看看《时代》周刊啥的。至于看电影学英语，试举一例，电影《尼罗河上的惨案》，路易斯小姐说：“Naturally，if I’d been unable to sleep，if I’d stayed on deck then，perhaps I would have seen this assassin enter and leave madame’s cabin.”高中英语讲过条件状语从句虚拟语气啥的，我在做完型填空的时候知道虚拟语气I wish I后面该填was还是were，但我从没在哪一次对话中使用过虚拟语气。
侦探波洛注意到了路易斯小姐说话的方式，后来搞明白了路易斯这是在向凶手传递信息，这就是“语用学”。《双语大脑》一书的作者也讲了一个“语用学”的例子，他说他每次去餐厅，都会问侍者当日主推的菜品是“good or very good”，大多数情况下，侍者都会回答good然后给他另外推荐一道菜。这样的用法恐怕不是上课能学来的。
《李雷和韩梅梅》剧照
现在的孩子能看到BBC的纪录片，能看到大量的电影和动画片，还有大量的英文绘本。比如我在一个讲鬣狗的绘本中学到了一些collective词汇，swarm of bees、school of fish、colony of bats、parliament of owls、pride of lion、murder of crows等，我才知道学校、殖民地和国会还有这样的用法，继而告诫自己，千万别企图教孩子英语，老老实实跟着他从头学吧。廖彩杏老师说，不管孩子是5岁还是10岁，如果他不能用流利的英文掌握3岁幼儿阅读的童书内容，他们的“英文年龄”就都是零岁，既然英文年龄都是零岁，那就老老实实、按部就班，从最基本的开始。
廖彩杏教孩子的方法是“有声书”，她写了一本《用有声书轻松听出英语力》。她说自己当年学英语就走了弯路，学音标背单词学语法，“请问各位爸爸妈妈，您以前辛苦背的单词，努力记的句式，拼命练习的语法，现在能运用自如吗？您可以跟外国人侃侃而谈，听得懂CNN，流畅阅读外文报刊吗？相信许多人跟我一样，过去学生时代付出的心血，暂时解决了考试问题，些许提高了考试分数，其他就什么都没有了。那么，还要让孩子复制我们不愉快、没效率、死记硬背、枯燥乏味的英语学习经历吗？”
《小欢喜》剧照
廖老师的“有声书”方法当然有效，但我很怀疑“轻松”两字。我曾经写过一篇小说叫《日光机场》，里面写到一个神奇的金属球，握住这个球，就能听到各种外语。我的同事看了这篇小说，对我说：“老苗啊，看来英语是你心中永远的痛啊！”后来我才知道，有个科幻小说叫《银河系搭车客指南》，里面写到一种动物叫“巴别鱼”，它吸收其他生物的脑电波为食，把“巴别鱼”塞到耳朵里，就能明白各种语言。也许以后，人工智能真的能更好地解决翻译问题和语言问题。
这两年，一直有一种说法，说学生不应该花那么多的时间去学英语。对此，我真没什么好说的。当年哥德尔曾经有一句吐槽，他说，我越思考语言这种东西，越惊讶于人们能够互相理解和交流。不过，我还是想引用贡布里希非常严肃的一段话：“不管怎么说，学习多种语言并不仅仅是因为它们能用于阅读原文材料。如果你从没费神学过一种外语，你就不太可能知道你的母语是怎样工作的。单语文盲是用来形容只懂一种语言的人的一个确切词。
对自然科学家来说，这只是一个不利因素，而在人文科学界，单语文盲简直就没有地位。因为学习一种外语本身就是一种范例，表明你正在努力地理解一篇（外语）文章、一首诗、一部音乐作品或一份宗教仪式书中的内容。它使我们能直接看到人类经验的多样化，打消我们的天真想法，认为现实可以通过自然等级和范畴来划分，而我们只要给这些等级或范畴加上一个名称——一个如果我们不认识可以到字典里去查的名称。”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3年4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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