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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越老挝“土匪山”:卡车司机的艰险跨境之旅

翻越老挝“土匪山”:卡车司机的艰险跨境之旅

时事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中国卡车大规模去老挝拉货,也是最近五六年才有的事情。适应了国内高效路网的重型半挂车,在老挝并不能与当地的道路相适应。司机们从云南、四川等地运过去基建材料、化肥等,再拉回老挝种植的香蕉和泰国的榴莲。在连绵的环山公路上下坡时,司机们遇到了许多困难,路烂、打滑甚至是坠崖的危险。但是总有货车司机在这一波波中国与老挝之间的物流热里,寻找新的机会。



主笔|黄子懿
摄影|蔡小川

中老跨境在堵车

今年10月底,我前往磨憨口岸,打算跟着两位卡车司机走一圈云南往返老挝的线路。这是两辆从河北廊坊千里迢迢开到云南的重型卡车,在昆明卸货之后找到了去老挝的货,目的地是老挝中南部甘蒙省的首府他曲(Thakhek)。全程1700多公里的这条路,司机们去程是拉钢结构建材,返程打算拉香蕉,计划8~9天完成。原以为进程会很顺利,毕竟这是很多人都跑的跨境线,流程完善。但旅程在一开始就卡住了——从10月29日到11月5日,卡车足足在边境等了6天。中国3天,老挝3天。

在新冠疫情之前我采访一些卡车司机时,很多人都会跟我提到跑过老挝。有些是自己去,有些是周围的朋友去。哪怕是没去过老挝的,至少也到过位于云南最南端、位于中老边境的磨憨口岸。

要翻越“土匪山”前,杨书雨的车胎坏了一个,王权拿出唯一的备胎借他换上。两人在合力准备着一场艰险的征途

领头的司机是48岁的杨书雨,带着同伴王权。杨书雨没有想到这样的状况。半年多来,磨憨口岸都算通关顺畅,最快的时间只要一天,“来了就走”。到了第三天,他开始反复给报关公司打电话问询进度,多数电话打不通。偶尔有一次打通了,杨书雨赶紧问:“为什么进度这么慢?”“你们是不是新来的朋友?”对方问得直接,把杨书雨问得愣了两秒。“是新朋友也跑了半年了。”他回答。

杨书雨和王权都是2023年才跑老挝线的,半年多来跑了五六趟。今年春节后,两人的一位朋友来这儿跑一圈挣了2万元。他俩觉得可观,就跟着一起跑。他们给我算了一下账,从昆明到他曲拉钢结构建材的运费是13500元,回程拉香蕉看装货地点则是8000~14000元不等。除掉路上超过8元/升的油钱、报关费、杂七杂八的手续费和吃住费用,这一趟下来大概能挣个七八千元。“比只跑国内好,国内开油车已经挣不着钱了。”杨书雨说。

运费因需求而涨。在中老边境的磨憨口岸,物流的需求在激增,两国的通关处都排起了长队。就像杨书雨计划拉的货物那样,双方的货物结构反映着彼此间的贸易特点。在磨憨口岸的货场,要进老挝的中国司机们拉着建材、化肥和工程设备;而在另一边,老挝的磨丁口岸几公里长队中,多是香蕉、木薯以及冷柜中的泰国榴莲。“堵车是因为老挝的旺季到了,老挝的香蕉一年四季都有,11月马上西瓜又要上市了。”一位接近磨憨口岸官方的人士对我表示,大多数销往中国内陆的泰国榴莲,也是走这个口岸进入国内市场。

最近几年,磨憨一直是云南最为繁忙的陆路口岸。大背景是2013年中国提出的“一带一路”倡议,中国与老挝从那时起展开紧密合作,开工大量基建项目。作为标志性工程的中老铁路于2016年开始建设,这条从昆明直达老挝首都万象(Vientiane)的铁路,结合着中国援建当地的高速公路、诸多水电站等,形成了一波基建投资热潮。磨憨开始汇聚大量的人力物料。一辆辆拉载着建材、水泥、机械设备的重型卡车在此浩荡出境,直抵这些大型项目的现场。西双版纳一家物流公司负责人李佳良对我说,现在还不算旺,那时候“一天至少过400~500辆车。拉货的大车都堵在大路上,一公里能走上一小时”。

这种因援建而带动的物流热潮,也让磨憨保持着一个让当地人引以为豪的纪录。这里即使是在新冠疫情期间也长期保持开放,在特殊时期还保留着一个国家重要的对外开放功能,也成为云南陆路口岸中的特例。所有想从陆路进入云南的货运物流,在疫情三年里都要从磨憨通过。

在磨憨口岸走出国门后,不远处就是老挝的磨丁口岸

为了遵守防疫政策,那段时间里,这里诞生了许多专门跑接驳代驾的卡车司机。这些司机滞留在对岸的老挝磨丁口岸,将要进入中国的车开到中方磨憨口岸后再开回。这段接驳路程只有几公里,最初的开价是600元一趟,后来涨到1200元,进而是翻倍涨到5000元甚至8000元,后来口岸规范了,价格才回落一些。一些司机一来一回,就能有好几千的纯利润。

河北司机耿立志是其中一员。疫情暴发后,国内物流不畅,他往运费上涨的老挝跑,结果在运了一单设备进入后碰上口岸关闭,就直接滞留在老挝。有那么一个月的时间,他在口岸附近给人做接驳司机,40多天就挣了5万块。耿立志形容那是一个行情疯涨的时期。因为农产品不等人,如果运不出去就有烂掉的风险。有商家甚至出5万、10万元一车的运费往中国运,关口经常排起几公里长队。一位香蕉种植大户因为找不到车,直接砍了30多万株香蕉,扔地里不要了。后来,耿立志往返口岸和老挝内陆,拉中国基建的大型设备进,拉老挝本地的香蕉回,直接住在了老挝的磨丁口岸。耿立志说,当时滞留老挝跑车的中国司机,“少说也有200~300人”。

后疫情时代的2023年,这种高需求还延续着。在五年的建设期后,中老铁路于2021年12月正式开通,500天累计发送货物1884万吨,磨憨口岸也就此成为同时拥有公路、铁路口岸的国家级口岸。中老铁路还在2023年开通了客运,吸引了大量前往东南亚的中国游客。中国对老挝的投资热潮还在继续,吸引了像杨书雨这样的“新人”。

杨书雨(右)和王权是多年的老搭档,两人来自同一个乡镇,家只隔了4公里

这是杨书雨2023年来第五次前往老挝运建材了,其中四次目的地都是他曲。他开一辆总高4米多、长约13.5米长的高栏半挂车,在昆明装上了26吨重的钢结构建材。这车建材是中资民营企业亚钾国际的。这家企业近年来在老挝他曲掷下重金,立志打造中国境外最大的钾肥生产基地。当地正在扩建年产百万吨级别的厂房,正是需要这批钢结构的时候。

旅程并不如想象中顺利。在口岸等待报关时,杨书雨仍不时给人发微信,算着经济账。“本来一个月能跑两趟,现在最多一趟,干俩月就少一两趟的钱,这可耗不起。”按照行业惯例,如果报关超过72小时,那物流公司将赔偿司机500元/天。他在通话中给报关公司强调,再不走就要给台班费了。“扣除吃住之后,剩不了多少钱。”杨书雨转头对我说。

在中国整个物流的版图上,卡车拉货出境并不多见,手续也相应烦琐。6天里,杨书雨先是要去第一个货场排号扫码,花35元/天等着叫号进入出境专用的第二个货场,“以前是直接停路边”。然后他去找报关公司办国际驾驶证、行车证、货物证明、老挝保险、护照签证等。一个透明文件夹里有近10厘米厚的一摞证件,进而是换老挝货币基普(Kip)。那几天里,他每隔一会儿就刷手机,看排队数按几小时一次的进度,从188号变成128号、55号、21号……同样的过程在第二个货场重复,卡车才终于进入了老挝。

雨后的“土匪山”泥泞难行,红土极具黏性。当地人快速地骑车路过了困住的卡车

一周后,他的一位老乡到达磨憨,仅在第一个货场就排了三天。“这么看,我们都算快的。”杨书雨说。

因路而兴的边境

72小时台班费时限快要到的前几个小时,一位老挝小伙骑着摩托车来到货场,招手示意我们可以出发。停滞了数天后,这辆“福田戴姆勒”510马力的半挂车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它拖着沉重的身躯启动。车身驶过口岸,进入老挝。

从外观上看去,老挝的磨丁口岸与中国没有太大不同,甚至更加洋气,充满着细密高大的港式公寓。在当地语言里,磨丁与磨憨都是“有盐”的意思。这是一个与中国深度捆绑的口岸,老挝在2011年将其开发权全权给了中国的开发商,包括税收。中国公司在这里大兴土木,仿效港深打造东南亚第三城。这里有数万规模的川湘务工者,多数开饭馆和小卖部,服务于往来停留的卡车司机。疫情三年滞留老挝跑车的司机们,大多也租住在这里。

从发展势头看,磨丁也是与磨憨深度捆绑的。2016年,两地成立了磨憨—磨丁经济合作区。2022年,磨憨在中老铁路开通后也引入了创新机制,由昆明市托管。昆明政府接手后引入了许多举措,包括修建新的排队货场等。贯穿磨憨的唯一主干道东盟大道,常住人口只有1000多人,但物流汇聚来的卡车司机和商贩们就有2000~3000人。

两个口岸的兴盛,得益于道路的打通。如果不是我们亲眼所见,很难想象两国的内陆边陲会如此忙碌。老挝是东盟十国中唯一没有出海口的国家,被称为“陆锁国”,经济发展也因而受限,位居中南半岛之末。从这种意义上,陆路物流在中老间的兴盛自有其必然:邻近中国的东南亚诸国中,越南拥有漫长的海岸线,缅北政局动荡,泰国与中国往来频繁却并不与中国接壤。

2008年,全程约1750公里、途经磨憨口岸的昆曼(昆明—曼谷)公路贯通。这个被联合国官员评为“亚洲公路网中最激动人心的一个路段”,连接起了中老泰三国。陆上通道的打通直接改变了磨憨口岸的面貌。一位在政府管委会工作的人士对我回忆,之前昆明到磨憨要14个小时,“每次出差坐车都腰酸背痛”,磨憨的进出口货运量只有100多万吨,“每天下午5点钟基本上就没有货车了”。全线通车后,涌来的数百家报关公司替代了本地人悠闲的早餐店,有公司投资修起了货场。磨憨货运量从此每年保持20%~30%的增速。

老挝沙拉湾香蕉园,从采摘到清洗装箱是一条完整的生产线

这当中,一个重要的品类是榴莲等泰国水果。李佳良说,这条线最大的优势就是时间。从泰国盛产水果的尖竹汶府(Chanthaburi)到昆明只要3~4天,比湄公河运输节省4~5天。2011年泰国水果出口商人协会提到,昆曼公路的贯通极大地丰富了泰国水果进入中国的路线,促使其出口总额扩大10%。到2016年,李佳良跟着公司去泰国调研,发现榴莲价格在一直涨。“以前泰国都是种橡胶的,但那时候附近的农民都在把橡胶树砍掉,全部改种榴莲。”李佳良说,榴莲有6~7年的培育期,这些年当年种下的苗子纷纷结果了,让进入中国的榴莲越来越多。为此,老挝的磨丁口岸修了一个泰国货场,专用于停放泰国过境的榴莲运输车辆。

我们的旅途,就顺着这一条昆曼公路开始。卡车出了磨丁,一过老挝金黄色的佛塔状老国门,就顺着西南方向行驶。杨书雨一路给我指着哪里是老挝货场,哪里是泰国货场。最大的区别在于,泰国货场都是15米的冷藏车,而老挝货场鲜有。货场外,老挝北境的一些村落沿路而居,低矮的木屋一字排开,与货场远处横贯的中老铁路高架桥形成了鲜明对比。

中泰之间火热的水果贸易往来,与老挝关系不大。人均GDP只有泰国1/3体量、中国1/6体量的老挝,最初并未太多受惠于物流通道的打通,一度也拖延了昆曼公路贯通的进度。用李佳良的话来说就是,“老挝最开始基本没什么货进来”,后来慢慢才有了香蕉和西瓜。老挝也零星种植榴莲,但直到今天尚未进入中国的进口名录。

两个兄弟国家的境遇分野,在卡车沿昆曼公路出境20公里后有了物理上的明喻。不过一小时,我们抵达了纳堆(Nateuy)。这是卡车进入老挝后途经的第一个小城,一个Y字形的路口配一个超限检查站。往右,是直抵曼谷的昆曼公路,装着方形冷柜的15米冷链车往来不绝。往左,是要继续深入的老挝的13号公路,被拉建材、机械设备和香蕉的中国普货高栏卡车占领。

把左边这条13号公路称作老挝的生命线,也绝不为过。老挝分为上寮、中寮和下寮,按地势高度从北往南过渡。13号公路是一条纵贯南北的交通要道,全长1400多公里,一度是老挝境内唯一的主干道。穿梭于山区的13号公路北段,正是在上世纪70年代由中国援建。最近六七年,中国重卡也开始大量往返于这条老路。

2014年后,随着中国基建投资热进来的还有很多中国企业。他们把目光投向农业,在老挝大范围承包地块,做现代化的香蕉和橡胶种植。香蕉商人叶春禄是这波农业投资热的一员。他原来是珠三角一个皮具厂老板,2014年后转型在老挝种植香蕉。“那时候香蕉行情好,卖7~8块钱/公斤,可以说是暴利。”叶春禄说,老挝种植成本低,中国人可以大面积承包土地。“那一波来了很多中国人。几乎所有出口中国的香蕉,都是中国人自己种的。”

老挝人工和地租便宜,中国人在此雇用了很多当地人种香蕉

这些商家的存在,改变了中国单向输出基建物流的模式。香蕉和西瓜都不需要冷藏,是拉着建材和机械进来的中国普货卡车的首选。“以前都是单趟,做不起来。但到2018年左右,老挝的香蕉、西瓜全部出来了,跟泰国榴莲一起涌向口岸,最夸张的时候能堵千台车。”老挝最大的物流公司之一、阿胖物流的负责人谢辉说。

杨书雨正是赶上这波行情的司机代表。他有一副北方人的外貌,单眼皮,板寸头。在把车开进老挝后,他心情不错,轻松地哼起了小曲,跟朋友们视频报道进度,磁性的嗓音像是声带上夹杂着磨砂。去老挝是农村出身的他第一次出国。“什么都新鲜,那感觉完全不一样了”,杨书雨形容第一次踏上老挝土地的感受。当地人几乎沿路而居,路边不乏充满年代感的木屋,穿着球衣的小孩绕着摆摊的商贩奔跑。老挝的黄瓜也是厚实圆滑的,吃起来“发梗”;当地人则会在山坡上种植玉米和木瓜,家家户户都有很多小孩,不到10岁就成群结队地在路边乱跑,或是学习如何驾驭一辆摩托车,“脚都够不着地”;洗澡时,成年人都喜欢在路边洗,女的裹上袍子,男的穿着裤衩,拧开水龙头就开始。

不过,他都没有太多心情细欣赏这一切。因为很快,“土匪山”就要到了。

“土匪山”之困

真正走上老挝13号公路后,我才有一种感觉,这么多中国重卡往返老挝或许并不是一个安全明智的选择。因为承载他们的道路是不对等的。车进老挝后,道路猛然收窄至两车道,路面多是大车碾过的裂痕,路边热带植被铺上了厚厚的红色扬尘,13.5米长、2.5米宽的重卡开始变得颠簸。越是顺着13号公路深入老挝,山势就越陡峭。两车会车,靠内行驶的卡车会紧贴山面,道路拥挤没有一丝空隙,直到山面的树枝不停拍打车窗和后视镜。

农忙时节,当地人用传统的方式打着稻谷,留孩子在一边玩耍

在中国已很难想象重卡会有这样的运输场景。作为一种大型的运输机械,近十年来在国内的普及得益于高速路网的不断完善。二者相辅相成,合力实现了极度现代和高效的干线、专线物流,以大、重、快而著称。但老挝这条只有东盟二级标准的国家公路,无力承载如此巨大的庞然大物。它更合适当地人一辆辆扬尘而去的灵活摩托、皮卡和翻斗车。大车和老路相逢的代价是一种两败俱伤。重卡在此行驶险象环生、速度变低,而路面也备受摧残、不堪重负。

最典型的路段莫过于“土匪山”。这是13号公路上最出名的一段。选择去老挝前,我曾听不同的卡车司机提过到它,称路烂、难走、危险系数高。出于这种考虑,杨书雨最初还犹豫要不要载我们。名义上的“土匪山”是指历史名城琅勃拉邦(Luang Prabang)到万荣(Vang Vieng)的山路,由连绵的5座大山构成,全程不到200公里,却要耗费普通汽车7小时,重卡近10小时。

13号公路旁的一所小学里,孩子们在课间开心地跳皮筋

开惯了中国公路的杨书雨评价一针见血。卡车翻山在中国并不是一个问题,在地势类似云贵川的山区,中国高速路网已是“一条隧道打到底”。即使是同样陡峭的昆曼公路中国段,也在2017年升级为全程高速。但老挝承自上世纪70年代的基建水平决定了那种效率和速度在这里并不现实。

在老挝,司机们并不关心效率,因为货主通常知道路烂,没有时效要求。司机们更关心以“土匪山”为代表的危险——没有隧道的环山公路,意味着挂着22个轮胎、重达49吨中国重卡,将在两车道的山路上每时每刻都面对另一侧的悬崖。或许是知道作用不大,这些悬崖边也没有设置任何护栏和石墩,只是偶尔有一些编织的竹子和木板,能在没有路灯的夜晚起着提示的作用。基于这些因素,杨书雨觉得“土匪山”的名字来源,大概就是因为“车到了就不好过”。

老挝的校服以白色和浅色为主,衣服经常敌不过路边的扬尘飞舞

谢辉和家人1998年起在老挝成立了最早的物流公司之一。他告诉我,早年间琅勃拉邦的这段山路其实是不通车的,山里还不时有土匪出没,因此才得名“土匪山”,他的车就在附近被打劫过。“山路难走,车开得很慢。有些路段还没有桥,要走一段湄公河的支流水路,货物到点后要先运到船上,再拉到车上。一车百货从中国拉过来路上至少半个月,甚至一个月。到万象后再往下发。”谢辉说,为了配合2008年昆曼公路贯通后涌来的物流,老挝才实现了13号公路全程通车。

车一过琅勃拉邦,杨书雨就开上了“土匪山”。这连续5座山多是超过10°的陡坡,或急或缓。两辆满载27吨钢结构的重卡,像是拖着巨大负担的大象,吃力地前行。它们一边爬坡,一边发出低沉的怒吼。一道道坑像大小不一的伤疤,刻在了这条不宽的山路上。越是弯道,坑就越多越大。车子在上坡时要一边吃力拉升,一边躲避这些布满泥沙和砾石的路坑。“最怕两个,一个大坑,一个下雨。”为了躲避大坑,杨书雨像做手工拉面的师傅一般不停地转动方向盘。即使这样,驾驶舱里时刻都在剧烈地颠簸。身在其间,感受到地震般的晃动,搭配着坐椅摇晃的吱呀声、白酒瓶碰撞的玻璃声以及安全带的拉扯人肩膀的疼痛。偶尔会有一两个躲避不及的深坑,让车身猛地产生激烈震荡。驾驶舱器具发出的声响,就像是有人猛然提起了一件啤酒又摔在地上。

13号公路边,当地人躺着午休,任一辆辆大车呼啸而过

中国物流业大规模进入老挝,带来的也是半挂车这种适合中国路网的运输工具。谢辉最初在老挝做物流时,市场主流是日本的中小型货车,9.2米的厢式,灵活便捷,“都是二手被淘汰下来的,然后我们买过来”。2014年后,中国的物流公司和车队随着投资热外溢老挝,“我们就再也不用自己买车了”。重卡半挂带来了规模更大的现代物流,也以不菲的代价与这里的道路相冲突。2018年起就在老挝跑车的耿立志说:“那时候路还没有这么烂,路上遇到的2/3都是日本车。后来中国车进来得越来越多,路就越来越烂了。”

路烂又险的“土匪山”上事故频发,堵车和翻车是常态。不知在翻越第几座山头时,一台吊车停在一个山坡弯道,十几个当地人在围观。“肯定是翻车了。”杨书雨见惯了这样的场景。司机们口中也会流传“土匪山”不同的事故。“本来‘土匪山’修了一段新路,没这么难走。但出了大事故之后,新路就不让走大车了。”耿立志说。

杨书雨有30年驾龄,从没出过大的安全事故。在他的经验里,翻越“土匪山”是上坡最难,下坡最危险,因为在连续的下坡弯道中,刹车容易过热失灵。

堵车的次日一早,王权的车子被拖车拉断了接头,一度陷入了僵局

一开始下山,“土匪山”就变得更加险峻了。山上不仅鲜有护栏,老挝人也放弃了在拐弯处设置广角鱼眼镜,因为不间断的车过扬尘很快会让镜子变得多余。杨书雨万分小心,不停地用右手换挡,时刻踩着刹车缓慢下行,遇到大坑时,他不惜让保险杠被撞击发出闷响。在一个缓坡,一辆外形类似《变形记刚》“擎天柱”的美国车型一路亮着红色尾灯,让人隔着100米都能闻到一股金属炙烤的味道。“擎天柱”不时猛然发出急刹声响,轮胎在地面产生强大的制动压力,降温激起阵阵的水蒸气“嗞”地弥漫在空气中,被老挝超过30℃的温度很快蒸发。

靠着杨书雨的经验,卡车顺利地翻越了前两座山。但在第三座山爬坡时,突然飘来一阵小雨。“坏了,得赶紧跑。”杨书雨说,“土匪山”的事故一般发生在下坡,而堵车则多发生在上坡。在夏日的雨季,被雨水浇灌的泥土会加大重卡的上坡难度,几乎天天会堵车。有一次,他在山下一个缓坡就遇上小雨,重达40多吨的车怎么也上不去了。幸好不远处有一个中国人开的化肥厂,工人同胞用厂里的车给他拖了上去。

杨书雨加快了速度。按照原计划,翻越“土匪山”要尽量在一个白天里解决,但我们没有那么幸运。快到山顶时,一个约120°的右拐缓坡弯道上,路面出现了连续几个直径2~3米的大坑,夹杂一些小深坑。一场小雨后,布满红色泥土的这些坑困住了一辆挂着老挝牌照的中国重卡。老挝司机试着几次点火拉升,但轮胎几次都在快要上岸时打滑空转,让这辆14.5米长的半挂车也显得笨拙无力。

摩托车是当地人的主要交通工具,能帮他们快速地翻越“土匪山”

我们困在了这辆车的身后。从中午到次日,一辆辆车接连上坡,在此堵了一天一夜。夜里,“土匪山”一片荒凉,漆黑中看不见堵车队伍有多长,只能从亮起的车灯判断至少超过1公里。好几位中国司机前来问询情况,最后默默走掉了。“中国司机只要一看,就知道肯定过不去。”杨书雨说。

为什么来老挝

卡车最后是被人拖出来的。那是次日一早6点,大坑依然泥泞,杨书雨逮住了一个过路的油罐车,用手比画着。因为类似的故事太多,对方立刻明白了意思。当地形成了默契的拖车价格,拉一次50万基普,罐车司机一上午就净赚几百万。拉车时,王权的拖车头还一度被崩断了,是一个不相识的中国司机无私借给了他。“这可是救命的东西啊。”王权想给对方拿钱递烟,被婉拒了。

这是“土匪山”的常态。由于山高路远,一路上几乎都要靠司机的自救和互助。谢辉对这条道路的可能出事的点位烂熟于胸,甚至能在没有跟车的情况下,准确推测出我们是在哪里被困住的。“有的路段都是大家自己修的,物流公司也好,跑车的司机也好。遇上特别坑的大坑,一人出个几百块拉点石头泥沙稍微填一下。今年雨季我们一共掏了四五万。”

在13号公路边的汽修店,杨书雨在翻山前特意花了10万基普(约30元)换了一个备胎,当地人在协助换轮胎

群体间的互助,体现在了杨书雨和王权这一趟的“搭伙”。一进老挝,两人就拿着对讲机不停沟通,提醒对方哪里有检查和事故。杨书雨在前,王权在后,两人保持在对讲机可控的两公里内,掉线了就在微信上问到哪儿了。这种沟通在上了“土匪山”后变得更频繁。前后方哪里要来车、多少辆、哪里路况有大坑、山上是否在下雨,杨书雨都提前说。遇上难走的路,他会让王权压着他的车辙过。

王权是今年稍晚才跑老挝的。按他俩的说法,他今年“点儿背”,所以让杨书雨走前面探路。王权出过两次事故,都跟躲坑有点关系。一次是拉一车光伏设备到云南,一个超过180°的下坡右弯时,王权在内线闪躲一个小坑,车身猛然倾斜,眼见着马上就要陷入内侧的沟里。“我在驾驶座上都快掉下去了,手都扶着门,这时候他(杨书雨)在后面一喊‘回来’!”王权赶紧踩了急刹。下车一看,车子后轮全部都翘了起来,27吨的光伏设备因剧烈倾斜而挣脱,把挂车都压裂了。他最后花了2600元“倒货”、3000元修车,一趟赔了5000多块。另一次是回程走出“土匪山”后,他为躲避一个大坑选择了走外线,不料迎面驶来一辆皮卡车。“我隔着几十米都停住了,他们还没停住,最后直接就给撞报废了。”王权回忆。下车后,对方说王权逆行负全责。他又赔了6600万基普,还有800万基普给当地村民“请神”的吃席费,折合下来两万多元人民币。

对司机们来说,冒风险跑老挝是一个无奈的抉择。杨书雨今年48岁,是一家七口人主要的收入来源,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和一对父母要养。因为从小喜欢开车,他1998年就拿了驾照,“那时候都没多少车开”。2000年后他给人打工开车攒钱,买了一辆8.2米小货车,跑京津冀往返山西,运送粮油、日用品等零担百货。600多公里路程运费3000多元,他一个月能跑好几趟,挣上万把块。2010年后,车型被国家更新淘汰,杨书雨本打算歇一阵。此时,妻子怀了二胎,后来医院操作失误导致妻子羊水栓塞,小儿子刚来到这个世界就没了母亲。杨书雨拿着不多的赔偿,决定要给孩子们更好的生活。他又结了婚,贷款跟人合伙买了一辆半挂车,跑江苏送百货,还跑新疆拉水果和煤炭。“那阵行情还好,从廊坊到新疆运费两万块,回来差不多也是这么多。刨掉油钱往返一趟能落个两三万块。”

不过疫情前后这几年,杨书雨明显感到钱难挣了。过往跑新疆长途,杨书雨很少拉急活,主要拉“绿通”和百货,前者高速免费,后者可走国道,单程3100公里都能省下6000多元高速费。但今年来,随着国家对道路管理规范,他这类型的重卡去新疆被要求走全程高速。同时他们感觉在疫情之后,商家发的货也少了,出来的卡车却多了。现在去新疆一趟的运费降到了13500元左右,高速和油费加一起就要花掉1万出头,“除非回来拉煤(860元/吨)能挣点,不然都不够老本”。

一路上,司机们会经常在歇脚时检查一下车况和货物

这一次进老挝前,王权就亏本跑了一次。46岁的他是一儿一女的父亲,家里还有一个患癌的哥哥和生病的丈母娘。国庆期间,女儿大学放假回家,王权当时正在磨憨,想着回家看看女儿,就接了一单到天津的香蕉,运费6000元。“不用全程高速,但烧了1000多升油。”仅是油钱,王权就亏了3000元,靠一天吃一顿方便面省钱——这甚至不如直接飞回家划算。“主要是不放心,飞回去把车扔这儿停车费35元一天,车上一对电瓶1000多元,一个发电机1700多元。要是再被剐了蹭了,你人都找不着,动一下钣金也是1000元起步。那就亏大了。”

那时候,来口岸的北方司机已经很多了,想要趁假期回北方的车不少,运费自然就大幅打折——老挝市场不比国内,这里没有智能化的货运App。虽然司机们经常吐槽后者把货运价格打得透明侵蚀了利润,但它即时的信息却能帮助司机们准确了解市场动向,没有滞后性。但在老挝这条线上,货源主要还是依靠个人渠道和熟人介绍。杨书雨往返的两单,都要付给中间人500~1000元的信息费,“他当时打了包票,说回程也给我找货,我们才来的”。

司机们争先恐后地涌来口岸,是因为对岸的市场有着不一样的憧憬。老挝市场也有季节波动性,每年4~10月是老挝的雨季,路上车辆少,人们也很少工作,运费因此高昂。但进入10月后,市场会很快变旺,一些信息滞后的司机们免不了会来此扑空。“跟国内相比,老挝市场还是很小,车也不算多,所以价格波动会非常大。比如‘土匪山’上一堵车,运输效率就降低了,运费大概率就要涨了。”耿立志说,老挝跑车风险也大,除了“土匪山”之外,疫情期间仅他知道的就有两位司机在路上去世。他自己就曾在磨丁老挝货场卸货时遇到危险,原因是吊车作业时没有留意到当地不带绝缘胶的高压线。“幸好挂车的轮胎是绝缘的,我当时也坐在驾驶室,不然肯定被电死了。”

与国内司机的压力和焦虑相比,老挝司机的压力要小很多。在路上清一色的中国卡车中,杨书雨哪怕不看车牌,也能一眼分辨出哪些是老挝司机。“很多是两口子搭伙跑,上车必脱鞋,在路上还会跟你打招呼。”这些老挝司机一个月的薪酬大概在4000元,跟中国司机比并不高,车子几乎也都是公司的。但杨书雨羡慕他们的压力小,他的妻子本来一直跟车,但今年春节后因为行情不好,他就让妻子留在家乡开了个小店。

王权喜欢买一些当地水果,有时候还会来上一杯冰咖啡

“老挝司机一般都是跑单趟直接算单趟的钱,回来如果有货更好,没货他也这样跑,他们不会像国内司机那么大的压力,要还贷款要养一家人等。他们就是说跑一趟就赚一趟钱,不想那么多。”谢辉说。

经济账之外

用两天走出“土匪山”后,人和车都有了“战损”。在代表“土匪山”路段终结的万荣市歇脚时,杨书雨摆弄着右肩和右臂。不停地换挡和踩刹车,让他整条胳膊累得酸疼。两天里,他抽完了一整条烟,22个车胎坏了2个,驱动轮因反复摩擦而掉了厚厚的一层皮。用来固定货物的粗绳,也在钢结构的不断地摇晃中被磨断了两根。在老挝修车不比中国,这里配件不全,价格也更高。王权有一次拉了32吨橡胶块回云南,一趟就补了8个胎。这一次,杨书雨在一番讨价还价后给了汽修店2650元,心疼又少挣了这么多钱。

好消息是,走出“土匪山”就意味着旅程成功了一大半。老挝中寮和下寮主要由一片平原坦途构成,车速不再是200多公里要跑9小时。下山后,两人抽烟、吃饭,继续赶路。一路上,王权都在盯着返程香蕉的运费。旺季进老挝的车多了,香蕉的运费有所下降。从南部的沙拉湾省到磨憨,价格在两天里从13000元降到11500元。算上回程800多升油费。这一趟往返下来耗时半个多月,他们只能挣到六七千元,比预期少了不少。

王权不想拉香蕉,建议再等等。这趟出门之前,他刚花了2万多元给儿女交学费、买电脑。老挝市场不大,路上的车比国内还算少——“土匪山”的那一次堵车,没准会让这轮运费涨一涨。不过接下来两三天,香蕉的运费都没变。王权一度在考虑,要不再去拉一趟要坏8个轮胎的橡胶块。“我就等着这一趟钱下来了,给哥哥拿点化疗费,给孩子拿些生活费。”

价格永远是司机们最关心的核心。而在这个新兴市场,影响它的已不再只是供需关系,还有新的物流方式。中老铁路正式开通后,泰国榴莲和老挝香蕉都有专列,可通过铁路从万象直抵磨憨、昆明甚至成渝等内陆地区。一同贯通的,还有中国援建的从万荣到万象的高速公路。这段路长约110公里,终于在北部山区打通了两条隧道,行车更加便利。但敏感的司机们也会把这算进成本——效率是提高了,但他们能挣的利润中又少了约150元过路费。

而在这些标志性工程完工后,中老之间的这一波援建浪潮正在慢慢褪去。昊峰物流是一家扎根老挝十余年的物流企业。公司董事长王立俊告诉我,他2006年来老挝发展时,正赶上中国企业大规模在老挝修水电站,靠着给这些工程运水泥、钢材、设备等,把规模做到了当地最大之一。进入2023年后,公司的业务开始出现了下滑。“一些大型项目完工了,老挝本地的工业又很薄弱,需求上支撑不起来。”

杨书雨换的上千万基普很快就被加油用光了。一箱油在国内能跑1500公里,这里只能跑600公里

但另一方面,老挝的农业正在发展。“农业应该是以后中老贸易的主要增长点。老挝人少地多,又跟中国一直有深度合作,只要他们产量上来,中国可能就会进口。几年前中国人就过来,在南部种植菠萝蜜、百香果和木薯等。5年后,绝对会有一个物流的高峰期。”王立俊说。2023年1~5月,老挝农产品出口额达9亿美元,5个月就完成了全年目标的75%。

在农产品的运输上,卡车有着独特的优势。杨书雨和王权到达他曲后,直接开到了远郊的一个大型厂区。海外规模最大的中资钾肥企业在这里建了一个中国城,汇聚了上万名中国人。而这些钾肥未来很多也将出口中国,路途上离不开杨书雨等卡车司机的帮助。

“老挝山多,铁路是干线,没有那么多支线去下沉到山区的种植地里。汽车就很灵活,一个电话就随叫随到,能直接开到地里,装满就走。”李佳良说,中老铁路当下主要是运矿石等大宗商品,农产品要接驳,成本不低,“铁路有计划时间表,有仓储费还有工人装货的搬运费,算下来成本并不低。国内市场又是千变万化,公路运输可以随时调整,晚一天早一天卸货就可能不一样。比如一公斤香蕉一天差个5毛钱,一车30多吨就差两三万块钱。商家都知道,这个调整的时间就是金钱。”

卸完这一车钢结构后,王权和杨书雨最终还是去拉了香蕉。他们南行“放空”300多公里,来到沙拉湾山区的香蕉地里。一家中资香蕉公司种植了连片的万亩香蕉。这一批香蕉的集中成熟量大,四五辆车一起装,一车装30~40吨,当地工人一天只能装一车。王权和杨书雨在无聊地等待间隙,喜欢躺在车上休息,刷刷短视频,与亲友们打视频。饿了就在车上蒸点馒头,喝一杯16元一瓶的牛栏山陈酿后早早入睡。跑完“土匪山”又连夜卸货,这是他们难得的放松时刻。

事实上,大部分司机来跑老挝,也有着经济账本之外的体感和考量,即使他们一般不对外明说。“其实跑老挝的很多司机是没证的,驾驶证被吊销了或者分扣得差不多了。老挝这边又看不出来。”耿立志说。这里行车自由,没有过路费,不查安全带,本地人也不偷油,国内必备的防疲劳驾驶的北斗导航更无法追踪——虽然很多司机在国内早就学会拿他人的卡轮流交替作为应对,但当防疲劳驾驶系统在我们翻越“土匪山”时每隔4小时就嘀嘀响起,司机们还是会透露出一种肆无忌惮的畅快。他们会直接把不停叫唤的系统按掉,或者置之不理,哼着小曲,将精力专注于路况。

王权在疫情三年被封过四次车,进出市场都要穿防护服消杀,吃喝拉撒不准下车。好不容易出来后,让他最难受的是“所有人都不想跟你接触,哪怕拿钱去吃饭对方都不卖”。后来,他花1000块在车上安了一个冰箱,每次出门前妻子就烙20张大饼。本来是一个月的量一般不到几天就被吃完了,因为总要救济在各地吃不上饭的司机朋友,“有些都饿了两三天了,一吃就狼吞虎咽”。

没被封过的杨书雨相对幸运些,只是对一次被拒之门外耿耿于怀。那是2021年冬天,他千里迢迢从福建拉了一车柚子到北京新发地,市场却只允许车进去,人不能进。杨书雨找遍了市场和周围的板房,没有一个允许他睡觉的地方,宾馆叫价300元/天。他想到小儿子还在上每学期学费超过1万元的私立学校,没舍得掏钱,最后钻进了一个防疫的帐篷。“那个风漏得人冻得慌,我就睡前灌几口白酒,把被子往脑袋一蒙,熬了三宿。”

来到老挝后,两人都觉得这边的人活得没有那么累。13号公路沿途多是村寨,这让他们也被路边的生活方式所影响。当地人挣得不多但敢于消费,小孩儿经常带着笑容在路边疯跑,“小学就跟咱们幼儿园似的,纯玩”;中老年人则喜欢在夜间聚在路边的小酒吧喝老挝啤酒(Beerlao),伴着公放的本土音乐跳舞。杨书雨学了几句老挝语,知道美女和帅哥分别是念pusao和pubao(音),也学着在休息时去酒吧喝上一杯。哪怕是头一次长达一天的堵车,他都能跟路边村里的老太太学着跳舞和开玩笑。

不过这一切也在悄然改变着。万荣到万象的首段高速贯通后,在继续往北延伸,将一路修到磨丁口岸。同时老挝也在规范道路管理,进入2023年后在多地设置了超限站,沿途检查卡车超载情况。以“土匪山”路段为载体的粗犷物流,或许将在不久后成为过去式。“国内那种高速开多了没意思,开‘土匪山’才叫有能耐,没点手艺不行。”杨书雨似乎觉得少了些什么,说这不过瘾。他说在国内高速开久了经常犯困,要猛烈地抽烟和嚼槟榔,但开“土匪山”从不,“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或许,跑老挝的司机们都有这样一种微妙的情感。又爱又恨的“土匪山”让他们感到过瘾、自由和一种带着男性气质的征服欲。一如杨书雨在驾车驶出琅勃拉邦后,外露的那一分兴奋。那一刻,城市正向后快速退却,车窗前,远方苍翠的土匪群山慢慢显露,开始充满压迫感。杨书雨一手握着方向盘,一手拿着对讲机对王权大声喊道:“嗷嗷嗷,‘土匪山’开始啦!发动机嗷嗷响,来啦来啦!”

(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23年47期)







排版:初初 / 审核:杨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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