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中年女性的婚姻,正在被明码拍卖
每逢节日,男男女女从工作地奔赴老家。团圆之宴热闹非凡,酒过三巡,老话常谈。
“还没谈恋爱吗?”这是话题的起点。
提问者或许满脸关心,年轻人回以尴尬地笑,若是话不投机,免不了不欢而散。
34岁的邱华梅,应付了不知多少次这样的场合。哪怕在世俗意义上,邱华梅已足够成功。
作为律师,邱华梅游走在理性与人性之间,谈笑间杀伐果断。可每次回到老家,她经常被指责到抬不起头。
“当你到了一定年纪不结婚的话,似乎任何人都可以来嘲笑你。”
她称自己的生活是“战斗的生活”。敌人有千军万马,四面八方都是议论的嘴巴。
抵抗如同飞蛾扑火,邱华梅只能投降。
2015年,北京。
地下通道里熙熙攘攘,没有人注意到人群里默不作声的邱华梅。她34岁,要去赴一场约会。
餐桌旁坐满和她同龄的女孩们,都没有结婚。在中国的传统语境中,这些女孩被贴上一个刻板的标签:剩女。
“剩女”没有其他社会属性。无论她是企业家、科学家、大学教授、医生,只要没有结婚,任何女孩都可以套上这个带有奚落意味的称呼。
邱华梅深受其害。
因为没有结婚,邱华梅的外甥在邱华梅姐姐的指使下叫她“光棍姨”。姐姐甚至试图把她和村里的单身汉凑成一对,尽管对方年纪要比她大出许多。
邱华梅
听完邱华梅的这些讲述,同桌的女孩们无比愤怒:“如果谁对我说这样的话,我会毫不留余力地呛他。”“我不能接受他们绑架我的人生。”
反观邱华梅本人却充满矛盾:“我觉得那是他们的忧虑,那确实是因我而起的,我应该去解决。”
若干年前,邱华梅拼尽全力考进北京的大学。那时,她以为长大的代名词就是逃离。
可无论她走到何处,一条无形的线始终紧紧束缚着她,让她无力逃脱、无法呼吸。
“不结婚要判刑吗?”
山东滨州的农村,有一种婚俗。
女儿出嫁,家里要陪嫁新被子,名为“喜被”。喜被的数量少则六到八床,多则二十床,大张旗鼓地摆在新房里,陪嫁的被子越多,这家人就越有面子。
邱华梅每次回老家,第一眼就看到炕头上的棉花。几大袋棉花塞得鼓鼓囊囊,那是母亲给她攒的,用来做喜被。
尽管家里的旧被子已经不再暖和,母亲也没有动过这些棉花。它们堆在这里的时间长达六七年,表达着家人对她无声的谴责。
邱华梅家里,堆积如山的棉花
邱华梅是北京一家港资律所的律师。
工作场合中,她飒爽干练,舌战群儒。律师是与人心打交道的工作,看见过太多人情冷暖,她处理得游刃有余。
可回到家庭的角色中,哑口无言才是邱华梅的常态。
工作中的邱华梅
34岁还不结婚的她,被家人视为异端。
婚恋话题像是一颗定时炸弹,红线是好久不见的团聚,蓝线是日渐衰老的父母,亲戚邻居再一登场,引线立刻就被点燃。
战争从一句“还没找对象呢”开始。
父亲以理服人,搬出他理解的《婚姻法》作势:“法律上都写着20多就要结婚了。”
母亲以情动人,用前年那场大病做筹码:“我身体不好,总是生病,什么时候你结了婚,我也不用再惦记你了。”
坐在一旁的姐姐再添把火,话说得一句比一句扎心。
“你一天不成家,咱爸爸妈妈就一天不放心,始终在心上挂念着你。”“咱爸咱妈说实在的,哪里惦记过我们这一帮了(指成婚的姐妹们)。”
邱华梅的父母
邱华梅反问父亲结婚有什么好处,父亲回答:“不是好处不好处,就是应当结婚的年龄。”邱华梅又问已经结婚的姐姐,觉得自己哪里幸福,姐姐岔开话题。
顶嘴的她再次引起一波指责,往常让家里引以为傲的高学历成为她的原罪,亲戚们开始摇头叹气:“唉,学傻了。”“不正常了你都。”
没有人再把她看作是家里的小女儿,不结婚的她成为家族之耻,让父母在村里抬不起头。
邱华梅问:“不结婚判刑是吗?”
“不结婚就得判刑!”姐姐冷酷地回,“不结婚,再幸福也不叫幸福。”
可幸福的定义是什么,感受又如何,这家人统统讲不出口。话说到最后,姐姐说了一句:“是,成了家心累,可哪一个不成家啊。”
话里话外都是矛盾。
邱华梅与家人争吵,字字诛心
挑挑拣拣,无需恋爱
“当你到了一定年纪不结婚的话,似乎任何人都可以来嘲笑你。”邱华梅承认,正是因为“不结婚”这件事,把她原本顺遂的人生搅得一团糟。
无奈之下,她把自己摆上婚恋市场,让人挑挑拣拣。
回到北京,描好眉眼,邱华梅走进一家婚介中心。
“红娘”应声走来,寒暄之后,问起邱华梅的择偶条件。邱华梅耸了耸肩,说自己要求可能比较高。再追问一下,发现要求也不过两点:一,受过良好教育;二,尊重女性,承担家务。
金钱、职业、家世、样貌,邱华梅统统没有提,但就因那句“尊重女性”,红娘犯了难。
红娘对邱华梅说:“我说话可能直接一点。我看你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美女,年纪又真的很大了。”言外之意,邱华梅的条件在市场处于劣势,并没有挑选资格。
邱华梅反驳她:“我觉得我年龄很好啊。”
“你那是自欺欺人。”红娘语重心长,“如果你现在谈恋爱,最起码要一年吧,再怀孕的话就是35岁。36岁生孩子就算是高龄产妇了。”
邱华梅干脆说:“如果我选择不生孩子呢?”
对面的红娘被吓得语无伦次,似乎邱华梅争取的“生育自由”像是什么忌讳一般。她赶忙告诉邱华梅:“既然你选择婚姻的话,你就不能够选择不生孩子。”
最后,她嘱咐邱华梅,现在的性格有点硬,“还是希望你柔一点”。
就这样,邱华梅的相亲生活,开始了。
第一位男嘉宾,同样来自滨州。
刚一见面,男方就开始查户口,问邱华梅家在哪里,层层盘剥下来,直到听说邱华梅来自农村,他露出自信的微笑:“我县城的啊。”
“滨州那地方太小了,发展不起来的。回老家的那些朋友们同学们都结婚生子了。”男人评价着自己的家乡。
谈到出来相亲的理由,男方说是因为家里催得紧,自己又是独生子。在听说邱华梅家里有五个姐妹之后,男人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
邱华梅问他,如何看待“家庭里男人是一家之主”的大男子主义。
男人辩解称,家庭地位由经济基础决定,比如他的父亲原本掌握话语权,但当他母亲的收入支撑起家庭的大部分支出后,“腰板越来越直”。
“那你成家后会不会延续这样的模式?”邱华梅直问。
“我还是希望我占主导地位的。”男人回答,“我不希望女生比我强太多。”
第二位男嘉宾,是邱华梅在相亲大会上认识的。
一排排桌子整齐排列着,桌子两旁坐着男男女女,两两相对,面面相觑。
在主持人的带领下,配对的男女做一些活跃气氛的小游戏。在来往路人的好奇打量中,邱华梅和男人开始互相了解。
男人一开口,就说自己现在的年龄已经不适合恋爱,想直接进入婚姻。邱华梅尴尬地笑了。
相亲的过程中,一见钟情是童话,一面否决才是现实。
邱华梅在餐厅里和新的相亲对象见面,对方一听她来自山东,就说:“交个外地女朋友我的压力会很大。”
她去了相亲角,这个身处公园角落里的相亲圣地,更像是现实中的市场,明码标价。
一页页A3纸张贴在墙上,或整齐地码在地面上,身份、年龄、收入等标准罗列其上。纸张后面,站着满脸焦灼的父母。
邱华梅一一走过这些“招聘信息”。
有的要北京户口,她不符合。还有人一听说她的律师身份,吓得连连摆手:“律师多厉害啊,拿几条法律我就完蛋了。”
人像商品一样被交换着,年龄、长相、收入都是商品的增值属性。相亲角里鱼龙混杂,唯独找不到邱华梅想要的尊重与爱情。
“就像中国女人之前裹小脚一样,好像鞋子就是小一号,你脚多大都得钻到那个鞋子里面。对于鞋很小的那些女人,穿上去可能比较舒服。但是对我这样喜欢到处乱跑的,对自己的人生还有很多梦想的,我就觉得我的脚太大了,穿上去夹脚,疼。”
邱华梅回想自己这一生,好像永远在战斗。
小时候与重男轻女的思想战斗,她拼尽全力考进北京,给父母长了脸,证明“女儿不比任何小子差”。
长大后又要与传统的婚恋观战斗,敌人是看不见的世俗,一旦战败,就意味着过往的战绩全部清除。
她不再是父母的骄傲,不再是优异的学子,她只是一个“没有结婚的不正常人”。
邱华梅投降了,她选择逃亡。
结婚前有趣,结婚后幸福
在中国,婚姻被赋予了很多含义。
结婚被称为“成家”。似乎只有结婚的形式,人们才能正式地从原生家庭中分裂出来,组成新的小家。
结婚背后,也不仅仅是感情的水到渠成,而是三个家庭的往后余生。
28岁的徐敏,就这样挣扎在家庭与家庭之间。
徐敏
徐敏是地道的北京女孩,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目前是北京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在北京有房有车,长相清秀可人。
刚从学校毕业不久,她就走进相亲市场。她的问题不是“找不到对象”,而是长辈的催促带来的焦虑。
“我27岁都有你了,你看你28岁还没找到对象。”母亲时常挂在嘴边这句话。
她在相亲大会上认识了一个男生,中学在北京101中学就读,又在英国读的硕士,毕业后回到北京成为了一名公务员。
徐敏对男生很满意,她在饭桌上提起对方的条件,母亲听完,第一句话就是:“他家是北京的?”
徐敏说不是,男生老家是黑龙江的,只是父母在北京工作,男生从小就跟着父母在北京生活。
母亲面露不满:“那先互相了解吧。”
徐敏和父母
在徐敏的恋爱经历中,因为母亲不同意而分手的,占据80%-90%。“我顺从惯了。”徐敏袒露。
事实上,徐敏父母的结合也是来自于上一辈的逼婚,母亲曾对徐敏说,自己与徐敏父亲从认识到结婚不过三个月的时间,而他俩能结婚的首要因素就是“家庭条件差不多”。
30年快要过去,母亲又将身上的枷锁,套在了女儿身上。
徐敏上一次和母亲产生争执,也是因为母亲的干预。
当时她开着车,和母亲聊起感情。她觉得对方的条件很好,但母亲不认同。两人大吵一架,母亲摔了车门就走,徐敏坐在车里,又委屈又生气,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
徐敏母亲
她想起自己两三岁的时候,和母亲去菜市场买馒头。中途母亲拉着她回家,她不想走,母亲直接放开小徐敏的手,扭头就走。
“不听话就意味着被妈妈抛弃。”这种感受深深地驻扎在她心里。
她去看心理医生,医生问她,当已经成为独立自主的成年人,回想那时的母亲,最想对她说什么。
徐敏想了一下,说:“妈妈我以后听话,你不要把我扔了。”
强势的母亲,压抑的家庭,找不到话语权的徐敏只能听从母亲的指示,在相亲网站上一遍遍搜索新的对象。
她输入自己的择偶标准:身高175cm以上,不接受农村家庭……
徐敏:妈妈,不要扔下我
28岁的徐敏还有选择的余地,对36岁的盖琪来说,情势则更加紧张。
盖琪成长于书香世家,学文学出身,在北京一所大学当助理教授。
多年前,她的父亲身患帕金森,为给父亲治病,家里几乎掏空了所有积蓄。被迫长大的盖琪挑起家里的重担,生活所迫,无心恋爱。
那时,她对婚姻有一个明确的指标:要有房子。房子对她来说,是一种生活上的保障,代表着安全感。
直到30岁后,盖琪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如果真的没有那个很合适的人出现,那么我到底是保持单身,还是对生活妥协。”
盖琪
通过后来的发展来看,她似乎是妥协了。
36岁这年,她火速与一个恋爱不久的男人结了婚。对方来自农村,比她小很多,成长的环境天差地别。
她曾问过丈夫:“我的年龄会不会对你造成困扰?”对方直白地讲:“会有困扰。我能接受未必别人也能接受,包括我的父母、家人。”
年龄一度成为两人交往之间的阻碍,可能否白头偕老的重要因素,却根本不是年龄。婚姻面对的危机数不胜数,更遑论人生。
既然如此,那就试着结婚吧。
出门前的盖琪
结婚当天,母亲对盖琪说:“这是千百年来人类社会的习俗,咱们逾越不了这个旧俗,还是得走常人都走的路。”
婚礼现场没有感动落泪,也没有山盟海誓,新娘盖琪拿起话筒发言,脸上带着微笑:“我还是比我想象的要激动的……我就想跟你去拥有和创造,最世俗的幸福。”
坐在新房里的盖琪
结婚不到一年,她怀孕了。
那时,广州大学向盖琪发来邀约,再加上广州的气候比较适宜盖琪的母亲休养,她有些心动。
盖琪的丈夫趁机游说她:“广州房价相对没有那么高,更适合养一个孩子。”盖琪答应了。
她成为了母亲。看上去,盖琪的生活好像步入传统观念里的“正轨”。她如此形容自己的生活:如果结婚前生活是丰富有趣的,结婚之后,生活的很多时候是无聊的,但是更幸福。
一日三餐,三人四季,寻常生活不过如此。可幸福与否,冷暖自知。
回想结婚那天,盖琪说:“你总要放弃一些东西,结了婚也要放弃一些东西。”
盖琪与丈夫和孩子
你当像鸟飞向你的山
盖琪的学生曾问她,是否认为婚姻是一个成功的结局。
盖琪的回答是:“我从来没有Happy Ending(幸福的结局)的期望,在这个点上,我是一个活在当下的人。”
婚姻的结局是否圆满,对盖琪来说无关紧要。她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有优渥的收入,有承担和抵御风险的能力。
至于婚姻本身,只是人生旷野里的一座围城,盖琪选择进城逛逛,而邱华梅要绕路而行。
工作场合中的盖琪
“只要不结婚就是个不正常的人,任何人都可以说你,四面八方都是声音、都是嘴巴。我想过一种没有这些声音的生活。”
2017年,36岁的邱华梅,决定去法国留学。法国是个浪漫多情的国度,她喜欢浪漫。
她对父母说了自己的打算。一开始,父母有些不知所措,他们还不明白女儿的离开意味着什么,但“村里第一个留学生”的身份,又让邱华梅的父亲有些心动。
两天之后,父亲对邱华梅说:“去吧。”
出国之前,邱华梅回了趟老家,喂完了在笼子里的鸡,和亲人一一话别。离别来临的那一刻,所有矛盾都已让步,邱华梅体会到难得一见的温情。
姐姐问她出国的钱够不够,不够的话要向家里说;
母亲叮嘱她在国外要注意安全,问路的话要认准警察,不要求助陌生人;
父亲与她回忆起自己上学的年代,在他久远的记忆里,学校的老师都被饿跑了。他对邱华梅说:“我没有男孩,我只有闺女,那时候都比人矮了半截。我是个好强的人,别看我生了闺女,我这些闺女要比小子们中用。”
如今,邱华梅实现了他的愿望。
邱华梅与父亲告别
鞭炮声中,邱华梅离开了家。
车辆启动,那个她爱过、拥护过、怨恨过、逃离过的老家渐渐远去,她流着眼泪,但那个幽灵般的过去已被她抛在身后。
重回大学教室,邱华梅的人生迸发出新的活力。她骑着单车回家,在旷野里穿行。
一切人类的闹剧都仿佛安静下来,她像鸟儿一般,飞出镜头,飞向她自己的山。
2019年,由邱华梅、徐敏、盖琪三人为主角的纪录片《剩女》上映,镜头聚焦在三人在婚姻上的挣扎,引起网友强烈的共鸣。
2020年,有网友发现了邱华梅的社交媒体。因为太多人关心她的近况,她分享了自己如今的生活——
她在法国读完书后,又去了德国进修。她在德国成立了自己的律所,也遇到了心爱的人。
进修期间的邱华梅
时间一晃而过,一切好像都被按下了加速键。
人生的步履匆匆忙忙,人们赶着求学,着急毕业,急于求职,盼望退休。
当人生浓缩成一条既定的轨道,相亲的节奏也随之越来越快。
“配对”不再靠浪漫的荷尔蒙,而是大数据的换算。人们为寻找对象设置了一道道标准,也给自己加上了一层层标签。
但我们都忘记了,所有的标准都是给不爱的人,而爱是接纳和偏袒。
注:文章素材来源于纪录片《剩女》
监制 - 她姐
转载 - 最人物 三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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