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刺激能够治疗成瘾吗？

2023年年初，在一个下雨的周四下午，一位名叫沃恩•斯蒂尔（Vaughn Steele）的神经科学家将一台8字形治疗仪放在了一名男子的头皮上，并开始对他使用强大的磁脉冲。斯蒂尔是耶鲁大学医学院的成瘾研究员，他说：“我们将从低挡开始，然后逐步加大。”患者在盯着药瓶、注射器和其他吸毒用具的图片时，他的左眉会随着每一次磁击而抽动。

为了保护患者的隐私，我们称他为彼得。他第一次尝试海洛因是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的一次新年聚会上，很快，他就从鼻吸转向注射毒品，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就成了一名瘾君子。虽然经历过4次服药过量、5次居家戒毒计划和几次入狱，近30年后，他仍在与毒瘾作斗争。

彼得目前年逾50，正在接受美沙酮治疗，但还得继续每周注射几次名为“芬太尼”的合成阿片类药物，“只是为了防止生病。”他说。没有药物，他会浑身疼痛、潮热、出汗、颤抖。“太痛苦了。”他说。

彼得来自康涅狄格州东哈特福德，以前是一名建筑工人，他希望情况能有所不同。“但老实说，”他说，“这种瘾很强。”由于他的神经回路现在依赖药物，清醒好像几乎不可能，除非斯蒂尔可以用电磁重新连接他的大脑。

斯蒂尔采用的设备使用了磁脉冲在彼得的前额皮质生成电场，前额皮质是大脑负责理性思维和决策的中心。在大脑皮层内，神经细胞会像带电的暴风云一样放电，引发一连串电活动，传遍彼得的大脑。随着这一过程的重复，它加强了细胞之间的联系，增强了神经交流，就像重量训练有助于增强肌肉和提高体能一样。

在磁刺激治疗过程中，相关人员会向彼得展示毒品的图片，并鼓励他反思自己上瘾的有害后果。这样做的目的是让他大脑的奖赏回路（即一个由控制寻乐行为的大脑区域交织而成的复杂网络）能够重新配置，减少渴望、加强自我控制。

不过，斯蒂尔指出，关于这种疗法改变大脑的效果以及如何最大限度地发挥其疗效，还有很多事情有待了解。不同的研究小组有不同的理论，例如，大脑调节方法是否应该与其他类型的精神健康疗法结合，现有的刺激技术是否足以适应这项任务，甚至该以哪个大脑区域为目标等。

“我们并非毫无头绪。”斯蒂尔告诉《科技纵览》，“但是，在这种疗法被作为一种广泛的成瘾治疗方法推广之前，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这种大脑磁击疗法被称为“经颅磁刺激”（TMS），在针对可卡因、酒精、海洛因、甲基苯丙胺和大麻长期使用者的临床试验中展现出了鼓舞人心的效果。美国、加拿大、欧盟和以色列的监管机构已经批准将这种疗法作为辅助手段，帮助希望戒烟的吸烟者。

不过大多数关于经颅磁刺激治疗成瘾的研究都是短期的小范围研究，依赖的是来自其他精神疾病治疗手册的大脑刺激参数。这些参数中的脉冲频率通常为5至20赫兹，持续几秒钟，暂停更长时间，每天重复多次，最多持续30分钟。而且研究人员也很少对这些参数进行优化，以专门解决物质使用障碍。

斯蒂尔看到了改进的空间，因此他和其他人还在实验室环境下继续开展对照研究，在进行大脑扫描或其他大脑活动测试的同时进行经颅磁刺激。

他们希望在这种方法被主流采用之前完善它。例如，斯蒂尔在一种被称为“间歇性θ脉冲刺激”的经颅磁刺激形式中看到了希望，这种刺激会在短短几分钟内传递一系列高频磁脉冲。这种短时间治疗形式最大限度地缩短了每次治疗所需要的时间，有可能使经颅磁刺激更容易被成瘾者接受。从彼得大脑中收集的数据有助于测试这一概念。

“我们并没有尽可能有效地瞄准大脑回路。”斯蒂尔说，“我们可以做得更好。”

并非所有的医疗工作人员都在等待这些改进或者监管机构的批准。美国、欧洲、印度和其他地方的诊所已经开始为各种物质依赖者提供常规的经颅磁刺激服务，他们利用监管漏洞对被批准用于其他用途的药物和设备进行了“核准标示外”使用。健康保险通常不会覆盖这些治疗，所以人们必须自己支付高额费用，整个疗程的费用可高达1.5万美元。

经颅磁刺激从业者支持这种方法的变革性潜力。伊莎贝尔•勒明（Isabel Leming）是格拉斯哥的一位心理健康治疗师，她表示：“我亲眼目睹了它的影响。”她曾在英国最大的两家经颅磁刺激中心工作过，会定期给可卡因和其他成瘾患者治疗。“它极大地改善了人们的生活。”

形势很严峻。美国国家药物滥用统计中心的数据表明，仅在美国，每年就有超过7万起药物过量事件。2017年（有统计数据的最新日期），考虑到犯罪、医疗保健需求、工作生产力损失和其他许多社会影响，美国药物滥用的成本接近2720亿美元。

但是经颅磁刺激疗法也有潜在的缺点。它会引发癫痫和记忆障碍。头痛和头皮不适也很常见。由于缺乏既定的成瘾治疗证据基础，一些专家担心经颅磁刺激从业者可能会利用绝望的患者的弱点，给患者带来虚假的希望。

“经颅磁刺激诊所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北卡罗来纳州立大学的神经伦理学家维利科•杜布列维奇（Veljko Dubljević）说，“我们不知道那些诊所在刺激参数方面做了什么。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可能是在拿人做实验。”

彼得对自己接受的大脑刺激不抱任何幻想。“我知道这个疗程不会治好我，也不会持续很长时间。”他说。但是他希望自己参与经颅磁刺激研究获得的经验教训将来能够帮助其他人。“（因为阿片成瘾）我已经失去了朋友和家人，我不想再看到任何人死去。”

也许美国和以色列对200多名长期吸烟者的研究是支持经颅磁刺激疗法抑制成瘾的最有力证据，这些人过去曾试图戒烟，但收效甚微。试验参与者连续3周接受每日经颅磁刺激治疗或假治疗，随后连续3周接受每周补充治疗。

研究结束时，接受经颅磁刺激治疗的人戒烟率更高，且吸烟量减少：在完成整个经颅磁刺激治疗过程的人中，近1/3成功戒烟，远高于接受假治疗的人的戒烟率。凭借这些结果，赞助该试验的耶路撒冷公司BrainsWay于2020年获得了美国的授权，可以将其经颅磁刺激平台作为尼古丁成瘾的治疗方法上市。

不过人们认为这种疗法只是短期的辅助戒烟手段。如果没有额外的干预，大多数戒烟者往往会在接受经颅磁刺激治疗后的几个月内复吸，其他药物依赖者也是如此。

“这差不多可以说是一种短期效应。”多伦多大学的成瘾精神病学家托尼•乔治（Tony George）说，他研究了经颅磁刺激对精神分裂症患者使用大麻和吸烟行为的影响。他表示：“一旦刺激消失，渴望很快就会回来，无一例外。因此，我们必须找到一种方法，在认知行为疗法或药物治疗等更持久的疗法的基础上进行大脑刺激。”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诺亚•菲利普（Noah Philip）是罗得岛州普罗维登斯市布朗大学阿尔珀特医学院的精神病学家。他和同事们最近完成了一项小型研究，将经颅磁刺激与一个认知训练项目结合了起来。菲利普说，他们希望额外的大脑训练能够帮助吸烟者控制他们最糟糕的本能，并“提高人们作出正确决定的能力”。然而结果适得其反。

为期一个月的试验结束时，同时接受经颅磁刺激和认知训练的人对自己吸烟习惯的自制力还不如只接受其中一种干预的人。菲利普说：“我们完全有可能破坏了某种治疗方法，或者在以一种反治疗的方式传递某种东西。”

他坚持认为，通过正确的补充疗法，临床医生应该能够强化经颅磁刺激的节制效果。然而，正如他的研究结果所示，“实施刺激的（治疗）环境真的很重要。”他说。

刺激的类型也很重要。在美国，经颅磁刺激已被允许用于治疗几种精神疾病，包括抑郁症、焦虑症和强迫症。在欧洲，它也被批准用于治疗一些神经系统疾病，包括阿尔茨海默病和多发性硬化症。

在这些情况下，传统上临床医生会通过扁平的蝶形线圈来进行经颅磁刺激，这种线圈产生的聚焦电场的强度略高于造成人手抽动所需的阈值。这些8字形设计有利于瞄准大脑的特定部位，但它们只能刺激头皮下一两厘米深的部位。

斯蒂尔等研究人员希望这个系统也能用于解决成瘾问题。但其他研究人员认为，需要不同的线圈形状来刺激控制药物相关行为的更深层的大脑区域。他们指出，神经渗透较弱是另一种非侵入性刺激技术在治疗成瘾方面效果不佳的原因之一。这项技术名为“经颅直流电刺激”（tDCS），是指通过放置在头皮上的电极传递低强度电流（通常在1到2毫安的范围内，治疗时间20分钟）。虽然临床研究正在进行中，且一些研究已经显示出希望之光，但迄今为止，经颅直流电刺激基本上没有给存在物质使用问题的患者带来缓解作用。

BrainsWay是深度经颅磁刺激策略的最大商业提供商。在设计其戒烟设备H4线圈时，该公司的科学家旨在瞄准与奖赏处理和渴望调节有关的特定大脑结构。结果便有了碗形线圈，它位于带衬垫的头盔内，看起来更像20世纪50年代美容院里的老式吹风机，而不是长得像米老鼠耳朵的手持8字形设计。

H4线圈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刺激大脑的脑岛，脑岛是一个与觅药行为有关的区域，该线圈的灵感来自这样的观察：脑岛受损的吸烟者更容易戒掉吸烟习惯。但2022年，由波士顿布莱根妇女医院脑回路治疗中心主任迈克尔•福克斯（Michael Fox）领导的团队报告，该设备可能会以完全不同的方式工作。

福克斯及其同事研究了BrainsWay线圈的电场，发现它主要刺激的不是脑岛，而是大脑最前端的一个区域。这个区域称为“额极皮层”，恰好也是与成瘾相关的大脑回路的中枢。

在检查了自大脑局部受伤后而戒烟的患者的大脑后，福克斯团队开始研究这一区域。虽然脑损伤的焦点因人而异，但不同的点都映射到了与额极皮层相连的大脑网络上。此外，这种现象不局限于曾经的吸烟者。该团队还发现，当受损的大脑区域位于同一个网络中时，因旧弹片伤造成局部脑损伤的越战老兵表现出的酗酒倾向较低。

此类发现突出表明，不同成瘾的背后具有神经学相似性。纽约哥伦比亚大学欧文医学中心的神经学家托尼莎•卡尼•拉莫斯（Tonisha Kearney-Ramos）说：“所有物质滥用患者都有重叠的脑回路。”

现在，许多神经科学家都希望很好地利用这些洞见，卡尼•拉莫斯和科琳•汉隆（Colleen Hanlon）便是其中的一员。汉隆曾是一名学术界人士，后来成为了行业高管，去年她离开了维克森林医学院，加入BrainsWay，担任了该公司的医疗事务副总裁。汉隆和卡尼•拉莫斯正在合作进行一项研究，该研究同样以单一疗法为目标，“适用于多类物质使用人群”，汉隆说，包括有酒精、可卡因和尼古丁问题的人。

因此，经颅磁刺激的通用方法可能适用于各种物质类型。不过，汉隆也看到了针对个人成瘾进行个性化干预的机会。研究表明，习惯性吸毒者吸毒的原因各有不同。例如，一些人可能是为了从生活问题中寻求解脱，而另一些人则享受这一经历带来的愉悦。汉隆说，这些不同的动机反映了不同的大脑活动模式，可能需要以不同的方式来调节。

刺激比经颅磁刺激允许的部位更深的大脑部位仍然是另一种选择。来自德国、加拿大、美国、中国等地的一些试点研究发现，在其他方法不起作用的情况下，将电极植入大脑中心附近的神经结构，然后通电，可以帮助抑制药物和酒精成瘾。

不过，深部脑刺激是一种极端措施。它需要神经外科医生在患者的颅骨上钻一个小孔，然后嵌入电极，电极通过电线与植入胸壁的脉冲发生器相连。这种方法是侵入性的，因此不太可能成为数百万与物质使用障碍作斗争的人的主流治疗方法。此外，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尚不清楚这种侵入性措施是否比经颅磁刺激这样的非侵入性方法更有效。

这是因为成瘾从根本上来说是一种大脑回路故障疾病。当人们反复使用成瘾物质时，就会导致这些回路失控。大脑刺激研究人员的任务，仍然是找到这种异常回路中可以通过能量冲击对其进行有效修改的节点。这可能意味着减少与渴望相关的大脑活动，或者增加与决策和自我控制相关的活动。目前尚不清楚哪里才是引发这些脑回路调节的最佳位置。

这些不确定性并没有阻止一些诊所针对各种成瘾进行大脑刺激治疗。但是由于存在许多未知因素，很多神经科学家都希望暂停这些技术的大规模推广，直到进一步的研究让这一领域更具科学严谨性。斯蒂尔说：“我们正在努力做到缓慢但有条不紊。”

正是因为如此，在哈特福德斯蒂尔的实验室里，彼得被要求观看不同物体的照片，并对他对毒品的渴望程度进行评级。电话、雨伞、钢琴键——没有渴望。手臂上的针、装有粉末的勺子、药瓶——一点点渴望。

几缕长长的灰色头发从脑电图（EEG）帽下垂下，脑电图帽正在测量彼得的每一条脑电波。其他研究参与者经历了同样的过程，但使用的是磁共振（MRI）扫描。之后，斯蒂尔和同事会挖掘这些神经活动读数，以便更好地了解经颅磁刺激疗法对大脑中成瘾回路的影响。

“在让我不去想毒品之类的东西方面，我没感到有什么不同。”彼得说，“但希望他们能通过电脑看到其中的不同。”

作者：Elie Dolg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