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是中秋档最佳啊!
写在前面
今晚聊中秋档的新片《妈妈!》,但在聊电影之前,想先和大家分享前天晚上我去看这部片的时候遇到的一件事情。
那天晚上去看《妈妈!》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老妇人,看上去年纪很大了,她排在我后面取票。很礼貌地问我,可不可以让我帮她取一下票,她不会用取票机。
票应该是子女给她买的,她手机里只有一张截图,只有截图上只有两串数字,没有二维码,连什么电影都没有截进去。我帮她取完票才意识到,她看的和我是同一场《妈妈》,她应该就是我买票的时候座位图上唯一的那一个小红点。
取完票,已经到了快开场的时间,我转身想往检票口走,刚走出两步,发现老人没有跟上来,回头看到老人正在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挪,一只脚好像是跛的。
我便问了一句,您一个人来看电影?老人说是的。
得到这个答案之后,我索性也慢了下来。但假装没有故意在等她。只是尽力和她保持着一段可以听到彼此说话的距离。我忍不住好奇,便问她,您为什么一个人也要来看这个片子啊?
问完我就意识到我这个问题的愚蠢了,《妈妈》讲的是一对老年母女的故事。我眼前的这个老人,看上去和电影里奚美娟扮演的女儿年纪应该是差不多大的,都是60多岁的样子。故事又都是发生在杭州,完全可以说,这位老人来看这部片的理由,其实是比我更充分的。但老人好像没有觉得我问的有什么冒犯,很坦诚的告诉我“我就是想看看这个故事”。
我大概知道她的言下之意便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反倒是老人先开了口,对我说“原来年轻人也会来看这个片子啊?”我分不清楚这是问句还是感叹,只好回道“现在有很多年轻人也喜欢这样的电影的”。说完我有点心虚,便又补了一句,“而且我是做这一行的啦”。老人好像一点都不意外,说,“哦,做电影的呀,那你应该很幸福。”,我苦笑了一下,就进去放映厅坐下了。
整个厅其实就我们两个人,她在我后面一排。整个看的过程。我一直在落泪,一直在吸鼻子,但老人那没有什么声音,只是我偶尔回头的时候,有看到她用手绢在那擦眼泪。
我越发觉得她和电影里,奚美娟扮演的那个浙大老师很像,她们都像是那种天冷了出门,会需要在肩膀上披一条长长的围巾的老妇人,讲话慢条斯理的,老了都还是有一种书卷气。
出来的时候,我问老人。觉得电影怎么样?她说很好,很喜欢,很感谢导演愿意拍这样的片子。我说,我也觉得很好,很喜欢。
《妈妈!》
开始聊电影吧,今天从角色聊起。
《妈妈!》全片的主要角色只有两位,一位是八十多岁的妈妈蒋玉芝(吴彦姝饰),一位是六十多岁的女儿冯济真(奚美娟饰演)。
这是中国电影银幕中少见的一种角色构成,女性视角来完成整体叙事,并且是以两位老年女性来讨论母子关系,我相信我遇到的那位老人说的那句“这样的片子”应该指的就是这一点吧。
当然,这种少见不止体现在年龄上,还有二者的学识背景,妈妈和女儿都是浙大的老师,中国曾经的知识分子,所以片中所有的台词都带着一股书卷气,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我是喜欢的,特别是听这样两位台词功底非常棒的老演员讲出来那些话,非常享受。
还有更重要的是,片子没有回避上个世纪的历史在她们身上所留下的创与痕,这些都是无法与这部片中她们表现的所有苦闷和救赎所剥离开的。
她们所做的所有选择,记住或者遗忘,疏离或者紧密,凝成心结或者最终放下,都与那些东西息息相关。
所以,与其说《妈妈!》是一部母爱电影,我更想将其归类为一部女性电影,或者历史电影。
它在尝试通过一种阿尔茨海默症下,母女身份的来回对调,去讨论母亲这一身份的意义,最终抵达女性视角的终极关怀,以及对那段历史里无数次死亡的重新注视。
于是,年龄上的衰老、疾病中的遗忘成了导演放在故事里的两把钥匙,交给观众,去解开所有她藏起来的真正表达。
衰老,先让妈妈与女儿的身份在电影一开始就发生了第一次对调。
在关系上,八十多岁的蒋玉芝是妈妈,六十多岁的冯济真是女儿,但在生活的所有实际践行中,这个身份是被颠倒过来的。
女儿照顾八十多岁的妈妈像是在对待她的孩子。
女儿每次做饭都会给妈妈按照具体的营养周期排布好,今天是牛排,明天是鱼肉,精细极了,像是在对待一个急需营养成长的孩童。
妈妈不喜欢女儿老是整理自己的书桌,整理完都要再故意搞乱掉;
女儿不让她登高爬书架取书,在书架上贴“登高你会摔死的”,妈妈反着贴了一句“不登高我也会死”。
妈妈喜欢猫,总是放屋外的流浪猫进来,但身体容易过敏,女儿又理解又生气,只得每次拿着粘毛器,像是赶着一个刚玩过泥巴的小孩一样,催赶她去一次次洗澡,妈妈还总是犟嘴,说她这是浪费水资源。
还有送她去养老院,养老院被拍成了“幼儿园”,妈妈说睡不着偷偷跑了回来,养老院工作人员口中的“老人的过渡期”就是孩子刚脱离父母的厌学期。
二者当然根源不同,孩童在于无知,老人是万事已知,好比电影中无数次谈及的死亡,孩童不知死亡的意味,老人却是太清楚死亡,已经做足了心理的准备,我特别喜欢妈妈嘴里对死亡的一次悄悄提及,说梦到几个老朋友叫自己打桥牌,三缺一,自己在想要不要去。
但又很奇妙的是,这种无知和已知,殊途同归,一个老人的固执,最终的表现也就是孩童的叛逆。
这种身份轮换,一直维持到了阿尔茨海默症在女儿身上开始出现。
疾病的出现,或者说大脑中的“遗忘”,记忆的消失,让母女身份重新调转回来了。
女儿开始流口水,幻听幻觉,无理由的行为动作,偶尔有暴力倾向,不会写字,无法自理吃饭,回归到了一个孩子的生活状态,甚至更糟。
八十多岁的妈妈,不得不开始像六十多年前那样,重新开始照顾呵护自己的“年幼”“不懂事”的女儿。
导演设置了很多场戏,去强化这种再次的对调——为了让女儿上厕所,母亲敲碎了家里的窗户,自己爬墙进去;女儿在超市被当做小偷,八十多岁的妈妈为了救女儿出手打人。
但我最喜欢的却不是这些具体的戏,而是一个非常不经意的瞬间,是妈妈知道女儿得病,妈妈第一次回到厨房反过来给女儿做饭。
当妈妈拿起围裙,重新走入厨房的那一瞬间,导演把这位八十多岁的老人拍的像是一个战士,重新闯回家庭的战场。
这点比那些戏更动人的地方是,它用一种完全无声的方式,让观众极为浓烈地感觉到,对于一位母亲来说,回到这一身份,不需要去重新学习或者寻回什么,当她穿回围裙的那一瞬间,一切她都已经重新了然。
导演也很聪明,很清楚如果再往下展现会落入母职绑架的陷阱,所以它在这一点上很克制的点到为止,转而继续写女儿的“遗忘”。
在女儿的疾病出现后,家中那个老式挂钟的滴答声在电影中出现得愈发频繁起来,女儿也在那个老式挂钟的滴答声音里逐渐失去记忆。
女儿的记忆再继续往回走,走得越来越快,甚至跑起来了,跑回到了她人生中第一次喊妈妈,回到第一次妈妈给她洗澡,回到开始忘记了你是我的妈妈,最终回到子宫,溺入母亲的羊水,再也不记得任何。
于是,遗忘在这里发挥了第二次效用——
疾病让她忘记了“你是我的妈妈。”
母女关系的第三次调换发生了,但这一次不再是互相的调转,而是模糊——随着女儿记忆的消失,妈妈这一身份在二者中消失了。
用疾病剥离掉母亲这一身份之后,电影在无意中给予了观众阿尔茨海默症患者的视角,这会产生了一种尤为稀有的体验——当一个你眼中的陌生人,以母亲般的热情和体贴对待你的时候,你会如何觉得奇怪和不知何以为报。
电影里的奚美娟只能反复对眼前这个“陌生人”说,你真是个好人。
观众便会非常自然地发现,母亲这一身份在以往太容易遮盖与合理化这些“不知何以为报”的付出,这点虽老生常谈,但被电影非常轻盈地点出,还是很好的消解掉了母职的意味。
当然,这依旧不是“妈妈”身份消失的最终意义,这种消失最终服务的还是女性议题。
当一切关于身份和潜移默化的东西都被忘记了,只留下了照顾和关心,于是她是她的母亲,她也是她的母亲。
你是谁的妈妈便已不再重要,重要的一直都是,你是你,是一个妈妈,这句话和生育无关,和母爱母职无关,只是提纯出来的一种,独属于女性的爱意。
本身文章到这里应该就结束了,但我还是做不到忽略这部电影之中,埋藏最深也不得见世的另一个故事。
它为女儿的很多行为与选择,都提供了一种解释的源头,比如为什么女儿选择终生不婚;为什么女儿在面对一个犯错的年轻人(文淇饰)的时候,会一再选择近乎圣母的包容和原谅;为什么电影里穿插着数量多到诡异的透过水下俯拍岸上的镜头;为什么女儿几乎所有时间都在选择整理父亲的考古日记;为什么女儿发病后,每一次出现幻觉看到的都是父亲,为什么女儿在看到父亲的时候,第一反应是把门砸了也要把门打开。
以上所有为什么指向的其实是同一个答案,也就是“遗忘”在这个故事里解开的这第三把锁,历史。
阿尔茨海默的遗忘,让她被倒退回儿时,五十多年前,那十年的记忆也被激活,电影非常隐晦地交代了,父亲的死亡——父亲作为考古学家,在那十年的侮辱中,投河自尽。
而女儿在那一天,选择站到了那些横幅叫喊的那一边,把父亲拒之于了家门之外。
历史并非只是独立的闪现,而是连锁的穿插,当你意识到一切,电影之前的很多内容都变得有迹可循起来。
发病时一次又一次的幻觉都是父亲,那扇快被砸破的门已经在女儿脑中与当年的锁闭的家门重叠。
她执意整理父亲的日记,那是历史的在场。
屡次透过水面俯视拍人,那是父亲的注视。
父亲二字也早已无关这一家庭身份,他是那头不会游泳的鲸鱼,但被时间托起,成为历史的化身,在海中回魂。
微信扫码关注该文公众号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