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抗下坠的“绝经期”:55岁的女人还能谈论性与爱吗?
文|肖楚舟
绝经期,到底是什么意思?
五十五岁、生过三个孩子,对妇科检查了然于胸的女人,在妇科医生那里听到关于闭经后生活的真相,还是吓坏了:“闭经之后,女人身体的所有部位都开始变得干燥、萎缩,出现褶皱,这种变化是无法阻止的。无论是身体表面还是内部,皮肤还是阴道黏膜,都一样。荷尔蒙补充疗法只能拖延时间,干燥和萎缩终将不可避免地出现。阴道内部会变干皱,早晚有一天阴道口会合上。”
《金婚》剧照
这个片段来自日本作家伊藤比吕美的《闭经记》。这本书最初是连载在杂志上的专栏文章,最后集结成册,时间大约跨越伊藤比吕美从五十五岁到五十七岁的两年。连载时的标题是《我乃汉》,写作“汉”字,读作“女人”。“我想写出我们这些俗称欧巴桑的女人的正义心、行动力、对人生的醒悟和勇气,写出欧巴桑的自矜。”看来看去,这个标题很让她称心如意,觉得是“我们欧巴桑的人生战记”。
在主流的女权论述中,女人以子宫为中心的生理特征,构成了我们社会角色的的基础。女性的一生都在和月经相关的各种“期”斗争,我们不得不被一具不听使唤、定期流血的躯体定义。女性遭受的许多不公来自随经期而来的生育能力,比如职场歧视、生育陷阱,女性希望争取的权益也跟月经有关,比如我们要有产假、生育补贴,希望没有月经羞耻,希望为自己的卵巢和子宫做主。
《伦敦生活》剧照
假如没有经期呢?叫人恼火的是,“绝经”却不是这一系列困扰的终点,而是被视作一种需要治疗的现象,另一种烦恼的开端。当我们谈到绝经的时候,说的常常是它带来的生理不适:潮热、骨密度下降、失眠、盗汗、脱发、身材走形、下体干燥。很少有人谈谈以绝经为分水岭,中立地谈谈我们的心理和生活会随着身体发生什么变化:女性到底有没有可能摆脱子宫的束缚,进而摆脱性别的束缚?到了不再被凝视的年纪,女人就能变得自由了吗?伊藤比吕美给出了一部分答案。
伊藤比吕美告诉我们,绝经期是一场对抗下坠的战争。无论是对抗下垂的肥肉、下滑的生活热情还是旁人对自己不断下跌的期待。伊藤比吕美经常展现出一个绝经期女性可以拥有的巨大能量和智慧,又有种不带自怜的坦然,描述出这一年龄段的沮丧和无奈。
首先下坠的是脂肪。绝经期的身体是惨烈的。伊藤比吕美把年轻时对准生育和性爱的锋芒笔触全部用在自己身上,毫不容情地描述失控的身体。“算了还是说肉吧,总之先在小肚子附近增加,慢慢地蔓延到下半身,然后遍及胃部”,“还有些动作需要低头向下,一做到这里,我马上就能感觉到嘴周围的什么东西在虚悠悠地抖动。其实我马上就明白了,那是我脸颊上松垂下来的肉在颤悠。”最可怕的是,平胸的她居然有乳沟了,这是因为哺乳后的胸部下垂。
从章节标题就可以看出来,她把自己形容为“夏日胖云”,是谈不上有容貌焦虑的。事实也是如此,她长期宅家写作,“无胸罩,不化妆,喜欢那种松松垮垮、根本谈不上有腰围的内裤和外裤。”因此不能说她在乎发胖,就是无法摆脱男性凝视,而是因为肥胖和衰老直接关联。五十几岁,新陈代谢减缓,维持原来的食量和运动量已经无法保持体型,在这件事情上,男女并无分别。她凝视自己的健身教练,也生出同样的悲悯,“怎么说呢,他那身看上去还很强健的肌肉表面,有了一层多余的东西。并不是一层脂肪,更像是水分。”那种无情地爬上身体的松垮,就是“老”。
随着身体一同下坠的还有性魅力,以及围绕它建立的自我认知。这是个复杂的话题。绝经后的女人开始和自己的性别身份告别。对女性而言,性既是枷锁,也可能带来亲密的享受和隐秘的骄傲。有时候让人如释重负,有时候又令人沮丧。
《都挺好》剧照
夹在中年和老年之间,很多理所当然的事情都变得别扭起来。比如穿牛仔裤,明明尺码是合适的,可是穿上身与上高中的小女儿对比,立刻像是“恬不知耻”。她三十五岁以后再也没剪过的长发,一直烫成卷发。可是因为发根花白了,显得发型过于年轻,发色过于苍老。从来不染头发的比吕美在朋友劝说下染了黑发,结果信任多年的理发师也让她失望,染黑加烫发更像是“欧巴桑乘以老头子”的双重灾难,更显得她在衰老面前徒劳挣扎。
伊藤比吕美不介意展示对自己性魅力的留恋,这是五十多岁的女性难得的心态。在绝经期的前提下,撇去了雌性激素这个干扰项,表达性欲更可能是真正在意自我感受的表现。五十五岁的她照常去开诗歌朗诵会,依然用温软娇柔的语气念自己写给太宰治的信,以及翻译成英语的般若心经,引来一位同龄男子夸赞,“你太有风情了!”觉得她“四舍五入都快六十了”,“居然”还拥有不该有的“风情”。伊藤比吕美觉得困惑,这究竟是不是一种夸赞?
伊藤比吕美之所以别扭,是因为在对待性事的态度上还没有完全找到合适的新位置,落在了身体和心理的夹缝里。尽管绝经意味着告别生殖欲望,她和丈夫依然做爱,所以“以为自己在性上还是现役选手”。但扪心自问,她已经没有所谓的“动心”和“性冲动”,性爱也只是和健身差不多的运动,事实上是在性事方面退役了。心里依然为拥有性魅力而沾沾自喜,却必须承认自己快要和性魅力告别,伊藤比吕美写出了绝经期带给女人隐秘的心理困惑。
《青春期撞上更年期2》剧照
以上种种窘境,不意味着放弃追求更好的自己。绝经期反而可能是我们摆脱他人凝视,真正从自我体验出发生活的机会。比吕美说是在意肥胖,其实大多是从自身的感受出发的,而不是来自他人评价,毕竟她在美国绝对不算胖子。是那些赘肉传达的沉重感和摩擦感让她动了起来,五十多岁突然迷上桑巴舞,“现在我以肥胖为动力,一下子站起身来,想舞动,想奔跑。我花了这么多时间,好不容易才培养出自己的个性,如果可能,我想守住。”
绝经期还意味着一个从家庭中相对抽离的人生阶段。三十岁、四十岁一直在生育孩子,更换伴侣的比吕美,活到五十五岁突然发现了自己最爱的美食。在此之前,她为美国丈夫和在美国长大的三个女儿做饭,自称“手快、手巧,愿意琢磨新做法”,做得很不错。但在绝经之后,她开始觉得,“我会做饭是因为不得不做,不见得出自喜欢。”女儿长大了,丈夫出差的日子里,她开始迷恋平价的奶油小包和超市卖的袋装炒面。这种没完没了、不大健康的贪恋、执着和热情,曾经让母亲、前夫、现任丈夫都理解不了,到了这个年纪,她毫不在乎地在食物里释放出来了。
《关于我妈的一切》剧照
与释放自我相伴的,还有在一段段亲密关系中的和解。绝经的女性像是家族中唯一得以摆脱生理局限的清醒者。她已经过了被生育困扰的年纪,又还没到步履蹒跚的晚年。她丰富的感性愈加醇厚,经验又给了她足够的理性判断能力。
她开始认清家里每个人的位置:母亲和父亲,处于晚年的两个人,都变得兴趣收窄,明白的事情越来越少。区别是母亲最后的心思都放在家人身上,父亲的心思全在自己喜欢的事情上面,即棒球、相扑、古装剧,“家人对他来说怎么都行”。父亲和丈夫,两个成长环境完全不同的男性也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父亲连几个外孙女的名字都叫不对,丈夫也开始远离社会,朋友变少。在她眼里,男人就像湿抹布,而且随着老去变成干枯的抹布,原地干硬,变得臭烘烘的。“他们盘踞在一家的正中间,号称担起了全家重任,虽然爱着家人,却不能像我和母亲那样,全心全意为家人做出奉献。”
《酒鬼都市的女人们》剧照
遗憾的是,即便家人们如此令人兴味索然,她还是沉湎于家庭生活。五十五岁的她,为了照顾八十九岁独自住在日本熊本县的父亲,每个月从加利福尼亚回一次熊本。她把那视为一种重担,但更多是接受。这种看似妥协的接受,从另一个角度看是缓解孤独的手段,因为世上大多数人都在同样的处境里。她很少能找到人谈论绝经,却能轻易和邻居讨论照顾老人的苦恼,“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各种形态的衰老。子女与父母的关系、照看父母的方式,也是千姿百态。很多人不明白,每个人都有各自不同的重负,都在疲于奔命。”
女性的顿悟,即使有限也可以
打开这本书是因为好奇。即使身为女性,我也不知道绝经到底意味着什么,甚至很长时间里没有意识到更年期是绝经期的别称。英文的“绝经”(menopause)一词来自希腊文的月和终止,指的是最后一次月经。实际上绝经期是类似于青春期的漫长过渡期,在几十年排卵后,女性体内的卵细胞储备和质量下降,影响雌激素和孕激素产生,这个过程可以从四十多岁开始持续好几年,引发一系列从生理到心理的不适症状。
《家有儿女》剧照
从青春期起,当我们抱怨自己暴躁的母亲时,总会笼统地说“她是不是更年期了”,好像这只是一个用来解释坏脾气的借口,而不是一种需要理解与分析的生理现象。大约四五年前,有一天我回到家里,妈妈从衣柜里掏出一整箱卫生巾要我带回北京,委婉地告诉我“她用不着了”,那一刻我不知说什么好,她也没有多说,在那片短短的沉默中,家里唯二能交流月经心得的人没有能把这个话题深入下去。我这才意识到,当我已经逐渐长大成年,以为能与母亲以将心比心的方式相处时,她已经远远跑在我前面,进入了下一个阶段,一个我们谁也不了解的未知世界。
过去看中年女性的故事,大致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老去之后摆脱家庭责任、开启第二人生的励志故事。比如有部日剧叫《所以去荒野》,讲一个46岁的家庭主妇在生日当天发现儿子和丈夫都对自己漠不关心,毅然离家出走,在从未接触过的外部社会里和陌生人打交道,体验从未有过的快乐人生。另一种是内外交困,打赢硬仗的大团圆叙事,要求女性在做自己的同时服务他人。比如今年郝蕾主演的《熟年》,一个事业有成、魅力不减的中年女性在家庭的漩涡里苦苦挣扎,最后解决一大堆麻烦,得到家人理解,就算和自己和解了。
这类故事,大多把中年女性塑造成一个成熟的完人,她们的境遇更像我们的妈妈,好像她们过了很久无私又压抑的辛劳生活,才足够值得一次顿悟和解脱。某种程度上,伊藤比吕美更接近年轻人理想中女性的未来:一个年轻时完全遵从自己的直觉和情欲而活的人,在中年以后会面对怎样的状况?到了绝经以后,我们可以得到无限放大的主体性和快乐吗?女性的人生,会因为月经的消失有什么彻底的转变吗?
伊藤比吕美很容易让人以为是一位女权作家,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先锋诗人的身份出道,擅长用直白的语言描述女性在性爱、怀孕、生育中的感受。特别是她生下大女儿鹿乃子之后的代表作《杀死鹿乃子》,仿佛是对母职绑架的沉痛控诉,“我想摆脱鹿乃子/我想摆脱脏兮兮的幼小的鹿乃子/我想摆脱或者杀死咬掉我乳头的鹿乃子”。
这让人产生一种错觉,绝经的她一定很快乐吧?结果是伊藤比吕美生了三个女儿,大女儿鹿乃子还未婚先孕,让她早早当上了外婆。在绝经之后,她没有如释重负,还表示她真的很爱生孩子,如果每颗卵子都能变成一个孩子就好了,显然对年轻的子宫非常留恋。
《酒神小姐》剧照
这可能和伊藤比吕美对女性身份的看法有关。和上野千鹤子那样的女性主义学者不同,她不用理性的框架去拆解性别,而是用热烈的感性去体认性别赋予的一切。“我就是赤裸裸的我,不做伪饰。我性别女,就算承担了女儿、妻子和母亲等社会责任,却不‘美’,也不‘好’,身上没有一般价值观里认定的女性优点,更像鬼子母,或者山姥妖,并且一直没有放弃写作。”
绝经并不能带来女性的龙场悟道,这也是有些读者看完这本书有种“背叛感”的原因。一部分女性读者以为能从一个绝经的先锋女作家那里看到对父权社会的反思,至少表现出一些愤怒和不屑,或者看穿自己的女性困境背后的结构性问题,但是没有。这里只有日复一日的念叨。一边说丈夫像发臭的湿抹布,一边为了他改变自己的饮食习惯,一边说父亲不关心家人,一边横跨太平洋去陪他看电视。她好像在漫长的生活中一点也没有吸收教训。
但恰恰“不够女权”不应当是我们批判伊藤比吕美的一种角度。伊藤比吕美的种种矛盾心理告诉我们,没有一种“正确的女性”,我们都在困惑中挣扎,表达、领悟、接受也是一种勇敢。
《黑暗荣耀》剧照
我最喜欢的一个地方是,女性身份淡化后,伊藤比吕美开始不再和自己的个性较劲,更少对抗,更多接受“平庸”。在爱上桑巴舞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其实并不讨厌“做跟别人一样的事情”,“说起来很不可思议,我活到现在一直有个信念,认为没有必要和别人一样,我该活出自己的个性。可是现在,我却在用尽全力,做着和别人一样的动作,眼睛看向与别人一致的方向,做同样的抬手和踢腿。”
纽约时报首席记者娜塔莉·安吉尔写的《女性之书》里面谈到女性在绝经后处境,这几乎是地球上所有哺乳动物中独一无二的。尽管所有动物都有老年,但只有人类女性在绝经之后要经过漫长的“生殖早衰期”。大自然为何如此设计?安吉尔的结论是人类需要“老妈妈”式人物的存在。
安吉尔认为,我们可以带着一丝温和的怀疑精神来审视“雌激素不足”这一概念。和到死都在分泌雄性激素的男性不同,女性的身体有一套自己的时钟,它能用生理信号提醒人进行角色转换,进入下个阶段。女性不必补充激素,也可以在绝经后健康地生活很久。从某种角度上说,这使得女性更容易主动地摆脱生理局限,“我们知道的是,大多数女性随着年龄的增长,即使没有卵巢激素,也会始终如一地充满智慧。”
《生呀死呀父亲呀》剧照
安吉尔感慨人类族群如此需要绝经后的女人,“我们想要老妈妈,她能给我们更多贡献。年长的女性是我们熟悉的人。她总是安静地在女性没有察觉的角落,勇猛又充满爱意地帮我们消灭困难。她能解释让我们不安而困惑的冲动。”绝经期就好像开启这个智慧法门的通道,伊藤比吕美也在绝经后理解了自己的母亲,“女性的自我和性别身份与成为全能的女性并不矛盾。”
身体的老去或许是开启全新自我的契机。比吕美已经不会再朗读那首《杀死鹿乃子》,甚至会主动把干涸的乳房,也就是曾经被鹿乃子咬烂的乳房,递给啼哭的孙子。那曾经剑拔弩张的母女关系也缓和了,“我必须杀死的女儿不见了”,或者不如说“大女儿鹿乃子已经杀完了我,确立了她自己”。怀孕和生育的痛已经离她远去了,她只念关于老和死的诗,还有性,那是她眼里女性至死要面对的终极课题。
《我的前半生》剧照
比吕美最后在红茶菌里找到了自洽。她年轻时看母亲养红茶菌,对它的功效是不以为然的,到了母亲的年纪,在异国他乡受到便秘困扰,居然自发爱上了红茶菌。母女之间的其他分歧亦然,只有身体到了那个阶段,脑子才能真正理解对方的处境。迷上红茶菌的比吕美感叹,“它仿佛容纳下了我的身体在逐渐衰老的事实,赞同地拥抱着真实的我,为我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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