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迅也怯缩了

“有时候，我们的生命热情只会在突如其来的变故面前被激发出来。”

这是周迅在《世间有她》正片开始时的一句旁白，2022年中秋，她想讲述三个发生在2020年初的故事。

过去三年来，“生命的热情”和“突如其来的变故”两个关键词，几乎融入到每个人的生活里，此外还有另一个关键词：“封闭”。

“封闭”不仅是空间概念，也包含着情感上的短暂压缩。不同的家庭成员，有了更多机会相互碰撞、表达和理解。

张艾嘉、陈冲和李少红，“三个不同的女性导演，拍三个不同的电影，关心疫情时代女性们关心的事。”这是《世间有她》诞生的初衷。

三段故事都以疫情下的普通家庭生活为大背景：婆媳关系、异地情侣、夫妻矛盾……一段段情绪和情感得到更迭、聚拢。

在这些困惑与冲突中，女性——不管是谁的妻子、母亲、女儿，“她们”的位置在哪里？

疫情以来，或许你也偷偷观察并思考过：早期封闭停工在家时，父亲带孩子的频率不约而同增加，还曾小小地引发一场舆论热议；每天和家里的女性长辈朝夕相处，第一次有机会了解到她们为何手忙脚乱、脚不沾地，以及那些细碎的焦虑和忧思……

疫情为壳，家庭关系为瓤，《世间有她》试图撕破这层被岁月静好隐藏的外衣，重新擦亮那些被我们忽视的亲情、爱情。

有封闭，自然就有碰撞。家庭里的碰撞，就像一场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我们彼此伤害，不断缴械投降或签订新的停战协议。

周迅与许娣的第一个单元故事，就是以“婆媳矛盾”的碰撞展开的。

疫情刚爆发时，住在武汉的一家人遭遇突变：媳妇沈玥（周迅饰）和婆婆（许娣饰）先后发烧，一个确诊，一个坚称自己没病。为了不交叉感染，她们将丈夫和儿子送出了家中，暂时住进小区里另一间租来的房子里。

婆媳俩则留在了屋内，彼此面对。

对婆婆而言，儿子和孙子的离开，让她生活的重心一下子被抽走。她不能接受一天不照顾儿孙的日子，自己发着高烧也要坚持去给儿孙送食物，并推开了媳妇给自己准备的蛋炒饭，不允许媳妇从冰箱里把准备给孙子的带鱼留给自己吃。

代表年轻一代的媳妇沈玥对婆婆的任性相当不理解：您应该为您自己而活。

婆婆的焦虑太具体、太细腻了，儿子都已结婚成家，但在她眼里依然是个需要被照顾的孩子。她不仅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却毫不在乎，对媳妇也漠不关心，只埋怨沈玥没有将丈夫、儿子照顾好，具体到“做带鱼不能不刮白鳞”都要插手。

在她眼里，女人是为男人活着的，是为了她们的丈夫、儿子而活着的。面对媳妇的不理解，婆婆又气又急：“我这辈子，就是为他们爷俩活着的！”

这话很难不联想到你我家里哪一位女性长辈，她们为家庭操劳终身，精神情感的寄托从伴侣延续到子女，自己的人生渐渐萎缩、空洞下去。

或许你也曾对自己的母亲、祖母等女性长辈说过类似的话：你得为你自己而活，你得拥有你自己的生活。

这一代女性看来，女性不该只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她应该找到她自己，为自己而活着。

而老一辈女性，大多习惯为家庭牺牲自我，或者说她们中很多人根本没有“自我”，这个词在她们劳碌的生命里是隐身、缺席的。

这是一种时代带来的自我认知差异。但那种刻在骨子里的牺牲和奉献不是母爱，而是一种幼稚的任性。

不仅是上一代女性，沈玥的丈夫也不理解妻子的痛苦，他的思路是概念性、抽象和笼统的：“为什么你和我妈因为一条带鱼就可以吵起来？”

沈玥只能泄气道：“女人之间的事，你不会懂的。”

他们的确很难理解，自己的老婆和母亲为何总是合不来？为何总在为细琐的生活而焦躁冲突？

在主流的日常语境里，这些东西往往是“难以启齿”的，唯一能证明她们价值的维度，很长一段时间都仅仅停留于“照顾好家里的男人”。

就像丈夫在母亲去世后的恍悟，“我已经习惯了你们的伺候，我就是妈宝”。（而这句话，大概成为了拉垮整部短片的最后一根稻草）

对于生活中习以为常的事，反思和顿悟是需要借助外力的。在电影里，疫情就是那股外力。抢救、危机感，贯穿媳妇和婆婆相依为命的短暂时空，也迫使她们看见彼此，拥抱彼此。

只可惜，电影后半段将这种和解粗糙处理。影像表达能力直线下滑，转折缺乏了必要逻辑铺垫——为何一场雨过后，婆婆就忽然理解了媳妇，并产生了此前一直不存在的内疚、理解、心疼等情感？

“为人妻”“为人母”的两代女人，究竟应该如何在漫长琐碎的平凡生活里面对自我？面对彼此？

两代女人之间因时代、环境造成的长久隔阂，不可能在一夜之间消散无踪影。现实也不能像戏剧一样，指望一些浅显的情绪、对话甚至是死亡来粗暴扭转。

代际间的理解和体谅，家庭成员之间的理解和包容，这不是易事，往往需要经年累月的沟通、持之以恒的爱与被爱才可能达成。

疫情时代，生活宛如一块海绵，不断吸收平时被掩盖的怨与倦，越来越沉、越来越重。而一个家庭里平时无足轻重的矛盾、纠葛，此时也因凝滞的节奏再也不能被忽视。

张艾嘉导演的第三个单元，就是一个香港家庭的“一滴水”。

对了，由于个人感觉第二个单元电影与“世间有她”的主题并不贴切，因此，让我们跳过它，直接将视线集中到第三个故事。毕竟，它与第一个故事有着相似的空间碰撞、矛盾坦裸等共性。

郑秀文饰演的香港摄影记者梁静思，与同为记者的老公正处于离婚边缘。没有谁出轨，没有谁移情别恋，仅仅是合不来、过不下去了，像任何一段在生活高压下岌岌可危的婚姻一样。

疫情让整座城市变得紧绷肃杀，也让一个双职工家庭的紧张和危机暴露出来，迎接寒风。

同时身为妻子、女儿、两个孩子的母亲、记者，梁静思早已感到疲惫不堪，一直以来，她靠着对事业的热情和对孩子的爱支撑自己，然而，小儿子高烧带来的恐慌，让压抑焦灼的夫妻两人，坐在家里的餐桌两端爆发了争吵。

一段辩论式的控诉挑破了这段婚姻——同时也是许多类似婚姻里藏匿的尖针。妻子抱怨丈夫不顾家务，每天回来只知道躺在沙发上玩手机打游戏；自己为了工作不想生二胎丈夫非要劝她生，忙不过来时家里鸡飞狗跳……她已筋疲力尽，丈夫却丝毫不能体谅自己。

而丈夫更不理解，为何妻子一定要把自己搞得这么累，他认为大可不必如此殚精竭虑地去过日子。

显而易见，对于家里无穷尽的琐事，天真的丈夫是没有意识的，对妻子的身心俱疲更是无从察知。夫妇二人的分工有失偏颇，互相委屈，互不理解。

巨大的情绪冲击下，妻子终于崩溃大哭：“希望老婆生一堆，又希望老婆出去赚钱……我做不到你们希望我做的事。”

事业、家庭、孩子和夫妻关系……这些无处不在的婚姻矛盾，往往在女性身上层层加码，面对社会和家庭的多重期待，她们一面自责，一面逃离。

值得一提的是，真正让这段故事脱离于老套婚姻题材的视角，是女主人公与家里菲佣之间的刹那共情片段。

菲佣在香港家庭十分常见。她们背井离乡，只能窝在雇主家里照顾孩子。她们也几乎没有私人空间，唯一的娱乐休闲方式便是与其他菲佣一起去周末的公园空地或天桥底下聚餐闲聊。而这样的社交，也常遭本地人诟病“影响市容”“不干净”等等。

忙了一天，梁静思回到家中，孩子们在沙发上睡着，菲佣不见踪影，母亲则在电话里抱怨菲佣没能尽责。梁静思找去卫生间，本想责备，却偶然撞见菲佣正对着电话，压低声音给她自己远在家乡的孩子唱生日快乐歌。

一瞬间，梁静思哑然了。她什么都没说，轻轻关上门，离开了菲佣为自己营造出来的狭小空间。

同为母亲，梁静思对另一个母亲的共情几乎是本能的。在那一刹那，“母亲”的身份超过了雇主等身份，让两个命运迥异的女性彼此共情，在同一条河流里扶住了对方。

张艾嘉并不算擅长拍摄底层群体的导演，但在短短二十分钟的故事里，她仍能为菲佣分去一段镜头，这便跳出了单一的女性视角，延展到对疫情之下所有被隔离、被压抑的生命进行关怀。

这也是第三部故事后劲更足的重要原因：没有彻底沉浸到哪一个女性角色个人的视角里，而是站在相对疏离的位置，从旁观者的视角去讲述，去窥探疫情给一个家庭带来了怎样的揭露，给一段缺乏反思的婚姻带来了凝视空间。

必须承认，疫情改写了我们的生活，也迫使我们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有人结束一段爱，有人开始去爱，有人告别，有人相聚，有人放下执念，有人拾起生命真正的热情……

一直以来，人类经历的任何一场重大灾难，都必然给当时代生活带来划痕，除了宏大的贡献和牺牲，个体的精神世界和现实困境同样值得关注。

而我们的文化里有回避矛盾的天性，有忍耐和委曲求全的惯性，尤其是在最重要的社会组成单位——家庭里，一句“家和万事兴”，掩盖了多少细琐的矛盾。

被按下暂停键的公共生活为人们提供了一个彼此交流和自我反思的豁口，碰撞、拥抱、沟通或做下分别的决定，都是我们真正需要的真实情感。

在这种直面冲突、坦然相待的过程中，我们找到种种病根、找到伤口。

更重要的是，我们得找到自己。

你到底为谁而活？在“社会期待”和“家庭期待”之外，你是否还拥有你自己？

传统中国式家庭里的女性角色常被塑造出一个字：怨。

虽然是个不好听的词，但“怨妇”确实贴切：不少对家庭婚姻不满意的女性，在一地鸡毛的生活中，渐渐成为一个情感低沉、自我迷失的怨妇。

韩国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女主角，就是一个无声的“怨妇”，日夜做不完的家务，不被认可的价值，找不到出口的烦闷和无力……一个家庭女丝毫得不到体贴和理解，委屈渐渐堆积成怨气，要么习以为常，将自我全部让渡，要么，就要去反思、质问，去沟通。

沟通，确实是一切的开始。水火不容的婆媳，剑拔弩张的夫妻，不得不处于同一屋檐下时，她们也不得不被迫与对方相处、沟通，哪怕是情绪的发泄，只要开始沟通，她们就开始存在。

“不回避”是《世间有她》的一抹亮色。不去回避那些压抑的、被隐藏的情感困顿，用女性的视角去看待这场全民性危机下的个人生活、家庭矛盾。

梁静思与丈夫最终没有因为彼此理解而回避矛盾，仍然做出了对彼此最好的选择：分离。用一个稍显悲伤的结局，为彼此的成长交了学费。

当死亡入侵，一个家庭里每一个角色都必须学会成长，无一例外。平时照顾人的、被照顾的，都不能够回避那些需要自己挑起的担当和责任。

而“不深入”是《世间有她》的致命伤。作为一部疫情大环境下的影片，它仍然没舍得放弃那些催泪的情绪烟雾弹。阵容强强联手，最终却还是电视剧的拍法，甚至直白地说，是家庭肥皂剧的拍法。

作为全人类共同经历的危机，疫情当然值得剖析和反思，平静叙述下也可以有深刻的反思。而作为几乎所有女性群体共同的生命经验，家庭矛盾、夫妻关系、育儿与事业的失衡，种种痛点的表达，总体而言，这部电影的回答仍是不自信、畏怯的。

不管是“世间有她”还是“世间的她”，即便仅仅是“家里的她”，都不必局限于千篇一律的哭诉、拥抱和眼泪。

（文中配图来源于网络）

    编辑 | 莫奈

排版 | 菲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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