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 i 人变成 e 人,需要几个社交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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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密与DNA解绑,熟悉与位置无关
人与人的连接方式在现代社会如何变化?
在中国传统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连接方式,是基于血缘、地缘、业缘三大关系。
现代社会带来了人际关系的疏离,城市化与市场化之浪中,曾经紧锁的关系绳索被冲刷、侵蚀、断裂。社会学家将关系无处依恃的社会,称为 “无缘社会”。
观察身边,我们不难看到“无缘”的踪迹。“断亲”的概念出自南京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胡小武的论文《青年“断亲”:何以发生?何去何从》,它被定义为人们几乎不同二代以内的亲戚互动和交往的一种现象。“我做得非常坚决,微信不回,问候不发,祝福更是从没有。有时候亲戚提出想来我家小住,或者打电话找我帮忙,我都会直接拒绝。”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这篇论文提到,如今年轻人与亲戚的联系越来越少,大多数30岁以下的年轻人“偶尔与亲戚有联系”,而18岁以下的调查者则大多“基本不怎么与亲戚联系”。现代社会的亲疏关系,和DNA越来越无关了。
这是一个“友谊衰退”(Friendship Recession)被纳入辞典的时代,我们花费在和朋友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每个人的人均朋友数与二十年前相比也大幅下降。当代社会,人们的社交方式已经历了一场颠覆性变革。血缘与地方的共享不再成为情感共享的理由。研究“断亲”现象的胡小武也在采访中提到,在割断亲缘网络体系后,人们需要建构属于自己的社会资本网络。
除了血缘,地缘织起的情感之网也日益稀疏,从日常互动的邻里、街头每日路过的行人、办公场所乘同一个电梯、擦肩而过的写字楼邻居,我们和这些附近的人可能产生怎样的连接呢?正如人类学者项飙所言,现代人经历了附近的消失,也在摸索如何重构附近。
当人际关系的建立抛弃了传统的方式,还剩下什么,让我们能在人群中联系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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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交媒体与电子符码
趣缘群体,是进入现代社会以后,人们联系方式的一大转变。在过去,我们的社交圈往往受限于地理位置、家庭、学校或工作场所,这意味着大部分与我们建立联系的都是身边的他者,但他们未必与我们的灵魂共享相似的觉知、洞察与兴趣。然而,随着趣缘群体的兴起,相同兴趣的人也进入了我们的咫尺视线。
00后@曲奇是一个热爱手工编织的女孩,对tufting(译为“簇绒”,原本是一种在工厂里用来制作地毯的传统工艺,如今经过简化成为手工DIY)也很感兴趣。刚到深圳工作不久的她,身边没有朋友。工作日她几乎住在大厂工位,而周末则常常束手无策,不想在休息的时间联系同事,但也不知道能和谁一起说说话。手工编织是她最大的兴趣,但与骑行、飞盘等同城属性强的活动不同,这类活动很少有同城社群,更像孤独的自我修行。自娱自乐久了,有时@曲奇也会在完成一个作品后,拍照上传到自己经常分享碎碎念的Soul上,算是一种具有仪式感的记录。在这个平台,她给自己设置的引力签是“编织打破次元壁选手”,因为她经常会用编织还原自己喜欢动漫里的场景或细节。
这家成立于2016年的公司,将自己定位为开放式兴趣社交平台,也吸引了众多Z世代的用户。
第一次感受到兴趣共振的奇妙是分享浪浪山的小猪妖,那个有点小粗糙的小玩偶瞬间让她的评论区热闹了起来,她看到了好多来自不同城市的手工编织爱好者发的作品,“突然感觉编织好像也不是什么小众的爱好。” 后来,@曲奇还专门和结识同好们举办了编织主题茶话会,现在已经成为了她每月定期的线下活动。
@曲奇也没办法定义,这些因为兴趣玩在一起的伙伴们究竟算不算“朋友”,但好像因为她们生活中的乐子多了起来。
趣缘群体,进入现代社会以后人们联系、聚集的新风向。不难看到,有越来越多的社交媒体致力于发展线上趣缘社群,通过算法推荐技术,以共同兴趣为纽带,不管是从天涯社区还是到小红书,从豆瓣还是到Soul。
著名的文化研究学者和传播符号学创始人约翰·费斯克曾提出“符码”的概念。在他的理论中,符码是“是一个文化或次文化成员所共同享有的意义系统。它由符号和惯例规则共同组成”。趣缘社群的建立便是通过不同符码的辨识与连接。
在数字算法的宇宙中,社交媒体中的标签正充当电子符码的角色,当不同文化社群开始融入算法推荐平台,共同创造更大的宇宙时,人们会在兴趣引力的作用下,慢慢走近,分享相似的兴趣。通过算法推荐技术,以共同兴趣为纽带酝酿出一个个充满独特文化特质的社群。
类似的,我们观察现在年轻人喜欢使用的社交平台,发现看似冰冷的算法后面,是充满人情味的符码“匹配逻辑”,不管是豆瓣各式各样的小组,还是Soul上“会拉花的画家”“夜跑一族” “电子话痨”“跑调麦霸”“间歇性高冷”“唠嗑型选手”“抬杠艺术家”等引力签的设置,从最早的注册开始,用户可以从一千多个引力签中选择属于自己的“符码”。复杂算法的作用里,一个个符码标签勾连成星轨和宇宙,我们就这样匹配到兴趣爱好相符的人。
逐渐“原子化”的我们,像是一个个小小的星球,在宇宙中的各自轨道里,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激起引力场的波澜共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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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趣缘社群,重建线上附近
公众意识中“附近”的丧失会让人与人的隔阂加深,重拾附近有助于重构日常生活中的社会关系。线上的趣缘社群或许能帮我们走出第一步。人民大学经济学院原院长黄卫平教授认为,线上社交平台可以在整合需求和资源的前提下,让地理意义的“附近”转化为数字意义的“附近”,以情感之绳、关系之网将原子化的人们连接起来。作为追求兴趣共振的线上社交平台也承担着重建线上附近的功能。
如今, “i人”与“社恐”等自我描述流行于年轻世代。为什么到了线上平台,社恐一下子就变成了话痨?早在2000年前后,美国社会学家普特南曾经就指出了社会联系的建立愈来愈昂贵,导致美国社会中集体活动和人际互动大量减少——如同我们正经历的 “社交降级” “轻质社交”等线下交友的大面积萎缩。
另一方面,与社恐遥遥相对的,是线上活跃的“电子话痨”们。面对面时脱线害羞,想进社交舞池里蹦一蹦,就到虚拟世界做话痨。“可以让我一整天不说话,但不能让我一整天不打字,每天用手指头比用嘴唇活动更多。”
@Cindy在上海做出版社编辑,每天的工作是与书和文字打交道。各大出版社的编辑部往往是大型社恐聚集窝,身旁的同事一上午可以不说话,但不能不在豆瓣上发广播。有时候@Cindy想说话,一开口看到对面工位的人一脸负担的表情,来回几次也就放弃了。
线上社交平台变成了@Cindy的活跃领地,身边同事都不知道的是,她是Soul上一个读文主题群聊派对的固定主持人之一。平时在公司是长期i人的@Cindy,下班后很快就变成了“电子话痨”,在派对中放飞自我,“可能是在这个空间没有以貌取人,没有什么粘稠关系下的压力和束缚,只强调当下的心情和好玩的内容,一群熟悉或不熟悉的人一起说话聊天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实际上,线上社交平台发展到现在,不过二十年的时间,却重构了人们的“附近”。
2004年,Facebook崭露头角,标志着全球社交进入了新时代,互联网成为我们结识朋友的重要方式。2005年,中国迎来了开心网和人人网的诞生,无论是校内的联系网络,还是兴趣爱好的集合,线上世界的打开让我们的关系枝蔓伸展得更长,2009年,新浪推出了微博平台,2011年,腾讯带来了微信, 2016年,Soul成立,越来越多符合现代年轻人的交友方式正在帮助我们扩大社交圈。我们的社交阵地从此大规模转移到了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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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真实与无功利的社交方式
在社会学研究《友谊再思考》(Rethinking Friendship: Hidden Solidarities Today)中指出,相较于那些拥有更广泛社交圈的个体,仅生活在伴侣关系里的人们在心理健康水平上表现较差。可见,除了与亲密伴侣的关系外,趣缘好友会带给我们更多的惊喜和可能。线上社交软件便提供了这样的世界,在数字宇宙中,用趣缘帮助我们找到朋友,重建附近。
然而,当我们的社交大面积转移到线上,社交的困扰就此消失了吗?特别是功绩社会中,人际关系似乎也越来越功利。社交软件简历如网络户口,交友匹配功能强调学历、公司,房车等外在条件,这些都是并不少见的现象。在日渐内卷的社会现实里,人们感叹,纯粹简单的交朋友变得好难。
对应的,网络上越来越多人加入“momo大军”,成为了部分年轻人的集体网名,因为我们发现,放下身份包袱后,交流变得更真实了。调查中,许多人表示之所以成为不愿透露名字的神秘网友,这样给真实身份蒙上一层面具,反而让社交无负担,表达更真实。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便提出“自我呈现理论”,他认为,我们每天的生活就像是一场舞台剧,我们在不同的社会生活场景里扮演着相应角色。与之类似的,在社交媒体上,人们也常常微调自我言行,试图打造出心目中的理想人设。
当许多线上平台都激励着打卡生活,身份社交,无功利的价值导向愈发珍贵。这也是@曲奇在明确将包括同事在内的工作关系排除自己私人生活的原因。深圳是一个很看重资源网络的地方,上班时,她需要主动结识潜在客户,和人结识往往有明确的目的。下班后,她则希望在一个自在的空间摆脱这样的模式,更纯粹地去认识新朋友。
在私信里被问多了“多高多重”“做什么工作” 后,@曲奇逃来了Soul。无论是在明确“拒绝查户口式聊天”的灵魂匹配;还是只知晓对方有哪些引力签的“蒙面酒馆”中,@曲奇感到了一种少有的放松。不管是“民谣”“旅行”还是“坚持夜跑”“零食测评家”,纵使互相看不到社会身份,也不妨碍就着共同话题展开漫无边际的聊天。
“在你眼中我是谁,你想我代替谁, 彼此交换喜悲”,最近在Soul 上翻唱很多的一首歌叫做《谁》,我们也可以透过歌词去思考,“我究竟是谁”,这个困扰每个人一生的究极问题。但如何定义“真实”与“身份”?什么是我们身份最重要的构成?平台的规则设置宛如对功利社交的发问,决定我们是谁的,究竟是户口上的信息,是工作、学历、薪资,还是灵魂的形状、心灵的状态?
另一方面,大多数社交媒体的设计都未考虑到情绪需求,当面对面的交谈转变为虚拟世界的交汇,情绪和语汇仿佛被过滤。数据显示,文字只能传递15%的沟通,大部分的信息传递,都溢出了词汇与语句。
声音或许是一个解决方案。社交平台Clubhouse推出的语音交友曾火爆一时。@曲奇也更喜欢可以语音的群聊派对里,和大家一起一边在麦上闲聊,一边做手工。“喜欢编织的人,多数内向敏感、情感丰富,对比干燥的文字社交,能感触到声音的冷暖。”
另一方面,社交网络造就的孤独还源于同质化群体的对外隔离。社会学家齐美尔就曾指出大城市人的“囊泡化”——“小囊泡”屏蔽了外界的许多刺激以及各种可能的要求,使人能够承受这些刺激,形成一个内在的自由空间。但同时,安全的囊泡也意味着封闭与隔绝。人们时常感到孤独,却又害怕被亲密关系束缚。“数字附近”不仅能让兴趣相连,也能超越血缘、地缘,与业缘,让你看到更广阔的世界,看到不一样的人。
趣缘社群的组成本身就是突破社会结构限制的尝试:@曲奇在编织社群中结识的朋友,覆盖的职业从学生到消防员,不仅有来自浙江小镇的女孩,从小在奶奶身旁学习编织,也有和她同样身居深圳,不同行业的打工人。
此时,关系也被重新定义。正如今年流行的搭子社交,在以轻盈的方式获得情感反馈和陪伴后,关系的终止还是延续的主动权都掌握在自己手上。当然,当时当下组成共同体的体验,已经足够帮助我们对抗这个无聊的世界。
“人和人的关系本来就浅薄,一不留神就会走散,但无论怎样,想到那些我们共同拥有过的美好时光,我还是会觉得当时很高兴认识你。”昵称为@银河埋你胸口 的Soul用户把人际关系的感慨分享在了同样的社交平台上,没想到私人的情绪得到了很多人的共鸣。经常在线上平台遇到了来自五湖四海摄影搭子的他,刚刚和几位相识于赛博空间的伙伴完成了一次5天6夜的摄影发烧友之行,而他的摄影作品也在平台内获得了不少其他用户的认可。
用真实、纯粹、无目的的趣缘社交,重建数字附近,越来越多的社交媒体正在做着这件事情。社会学家齐格蒙·鲍曼书写了现代社会的流动与原子化:一切坚固的事物都烟消云散了,在宛如流水般不断变动的城市里,人们不知何去何从。然而, “共同体是一个置身于波涛汹涌、让人无处藏身的大海中的安逸如家的平静小岛。”鲍曼认为,保持联系是生存的必需,是孤岛般的现代人寻找另一座岛屿的方式,在这些平台上,我们每个人或许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平静小岛。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撰文:徐鲁青,未经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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