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天风波”，摇滚没有现场就少了半条命

《美妙共振》

最近，五月天“假唱”争议事件在全网掀起了轩然大波，截至今天，事件目前还没有定论。这次争议的核心关键词，包括“乐队”“现场”，以及“摇滚”。而假唱，几乎是违背摇滚乐队天性的。

乐评人马世芳曾说过，摇滚这门手艺，至少一半生命是活在现场的舞台。从爵士到民谣到摇滚，太多的伟大音乐就来自舞台现场。

有的音乐类型要是少了现场演出实况录音，就会失色非常多，比如爵士乐。爵士乐最重要的特征之一就是即兴演奏，有太多的经典爵士乐专辑都是现场的实况录音。

相较之下，摇滚乐的实况录音，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之前，不太被看成是一门独立的艺术。到了六十年代，摇滚乐大大兴盛起来，摇滚乐团巡回演出的场地也越来越大。

西方的流行音乐史上第一批真正经典的、在比较大的场地录制的摇滚实况，大概得到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比如摇滚历史上的传奇，1967年举办的蒙特雷音乐节（Monterey Pop），以及1969年的著名摇滚音乐节伍德斯托克（Woodstock）。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现在能听到的现场演唱会实录，老实说，有很多都是经过录音室的后制修整，并不是“原汁原味”的。因为现场演出难免会出现各种小状况，唱走音、弹错等等，这都是可以事后在录音室里再去修补，很多时候都修过头了。

这次推荐的几首现场实录，是由马世芳私心挑选的、他所珍爱的5首现场演出实况录音。它们几乎是原汁原味，没有进录音室重新录过和重新修整，当年是什么样，出唱片时也是什么样。

或许读完以后，你会更加明白，“现场”这两个字的伟大力量。

🎵*请务必配合音频收听噢

讲述 | 马世芳  

来源 | 《耳边风：马世芳的音乐时光机》

（文字经删减编辑）

01.

首先要介绍的，是我深爱的另类摇滚宗师大前辈，The Velvet Underground，地下丝绒乐队。

地下丝绒一直到解散都不曾真正走红过，所以他们留下的现场实况录音非常稀少，而且绝大部分都是音质很糟糕的录音，因为在那个年代，唱片公司根本不可能有兴趣或者有资本拿专业的器材去录他们的演出实况。

《地下丝绒》

这个状况一直要到1969年，他们总算有了一小撮粉丝。乐队到美国跟加拿大巡回演出，总共唱了几十场，都是在比较小的场地。他们的乐迷会带器材去录演出实况，而且是经过乐团自己同意的。其中有两场演出，甚至用到了专业的器材，因为他们的粉丝里有人是专业录音师，居然可以使用分轨录音。

所以这两场1969年的演唱会，一场是在加州的旧金山，另外一场是在德州的达拉斯，是这支伟大的乐团可以说绝无仅有的音质非常好的实况录音。另外非常重要的是，当时地下丝绒在舞台上的状态也是厉害得不得了，处于巅峰状态，所以这成了后代乐迷心目中最珍贵的记录。

但因为地下丝绒从来不是一个具备太大商业潜力的乐团，唱片公司在处理这些录音材料的时候，也不是特别用心。这两场1969年的演出实况，一直要到地下丝绒已经解散之后，到1974年才终于出版，而且出版的是其中选出来的若干段。

那时候，因为地下丝绒的主要创作人兼团长卢·里德（Lou Reed），以单飞的身份终于获得了比较好的市场反应，算是走红了，所以早期作为地下丝绒时期的作品，越来越多的乐迷要回头去找来听。唱片公司就赶紧“上穷碧落下黄泉”，去挖掘各种可能的材料，居然就找到了这两场演出的录音。

地下丝绒在舞台上演唱的这些歌，跟原本录音室里面的唱片版本简直可以是天差地远，很多时候变成了完全不同的样子。就算编曲大致还是照着原来唱片里的版本走，现场演绎的歌曲也有了完全不同的活力、完全不同的能量。

其中在旧金山的那场演唱会的母带，一直要到2010年代才终于重新出土，找到了完整的四轨母带，所以又出版了一张《The Complete Matrix Tapes》。我不久之前才终于买到一箱黑胶唱片，听得简直是痛哭流涕，也极力推荐听众朋友把这张专辑找来，完完整整地听一遍。

《地下丝绒》

今天我选出来的这首歌叫《Rock’N’Roll》，尤其1969年的现场实况，是向摇滚乐致敬的一首经典的摇滚曲，后来收录在卢·里德参与的地下丝绒的最后一张专辑《Loaded》里。

这首歌讲的是一个五岁的小女孩，本来她感觉人生生无可恋，完全没有任何值得兴奋和快乐的事情。但有一天她打开收音机，听到了来自纽约的电台播放着摇滚歌曲，她的人生从此得救了。

她开始跟着这首音乐摇摆、唱跳，人生中所有的不快乐，所有被剥夺的一切，都从摇滚乐里得到了救赎。当然不用说，这首歌的主角，这个五岁的小女孩Jenny，就是这首歌的创作者卢·里德自己的分身。

02.

接下来要介绍的实况录音来自1963年，这是一场在俱乐部里面的实况录音。山姆·库克（Sam Cooke）是灵魂乐历史上最伟大的歌手之一，也是这个领域非常重要的奠基者。他的音乐生涯并不长，1964年他就英年早逝了，只活了 33岁。

这场1963年的俱乐部实况，当年唱片公司已经录下来并打算要发行专辑了，但是却把母带封存了二十多年，一直到1985年这个实况才正式问世。为什么？因为当年山姆·库克被包装成偶像歌手，但这场演唱会的录音，被认为太狂放、太粗糙、太野性了，恐怕会有损唱片公司对山姆·库克形象的设定，于是他们就没有及时发行这张唱片。

甚至在山姆·库克去世之后，这个母带都被唱片公司遗忘了，一直要到多年之后才被重新挖掘出来。大家一听都吓坏了：天哪！这么厉害的实况，居然压了这么多年才让我们听到。从此，这张专辑就常常被列入史上最伟大的实况专辑的名单。

《Sam Cooke: Legend》

这张专辑叫做《Live at the Harlem Square Club, 1963》。当时山姆·库克跟他的乐队一块到了迈阿密的黑人社区，那里有一个哈林广场俱乐部。那天晚上来的乐迷都是最死忠的 山姆·库克的乐迷，是跟着他很多年的老乐迷。山姆·库克几乎是毫无保留地，好像没有明天一样地演绎了一场简直是不可思议的演出。

当年我买这张CD的时候完全不知道这个历史背景，纯粹就是觉得山姆·库克是这么好的歌手，他的现场实况应该也很值得听听看，就把CD买回家了。一听，天哪，我没有想到1963年的灵魂乐实况录音可以厉害到这个程度。

那种活力、那样的热血、那样爆炸性的热情、那样的感染力……我后来逢人就推荐这张实况唱片。不知道山姆·库克是谁也没有关系，不知道灵魂乐是什么也没有关系，完全不了解六十年代美国流行乐也没有关系，听一下，我相信你会觉得值回票价，我相信你会大呼过瘾，而且你会跟我一样变成山姆·库克的死忠乐迷。

只能在这张专辑里选一首歌推荐，真是太难选了，每首歌都好精彩。可以先听一下《Bring It On Home to Me》，这是他在1962年也就是这场演出的前一年的畅销单曲，感受一下山姆·库克的才华和热情。

03.

其实今天推荐的每一首实况录音，我都觉得有点像是超市里的试吃，就是让你先尝一口，喜欢的话一定要买整盒回家。每一张介绍的实况专辑都是我的私心珍爱，而且应该要从头听到尾的专辑。

接下来要介绍的这张实况专辑，我应该听了几百遍，来自美国南方摇滚的经典乐团The Allman Brothers Band，奥尔曼兄弟乐队，他们在1971年发行了 《At Fillmore East》。要是看网络上的那些“史上最伟大现场实况专辑排行榜”，这张专辑永远都是名列前茅，经常排第一名或第二名。

奥尔曼兄弟让“南方摇滚”这个类型，成为西方流行音乐史上不可忽视的存在。这个乐团最重要的特色，就是他们现场演唱和现场演出的功力之高强，把摇滚乐这门手艺在现场的可能性又推到了新的极致高度。奥尔曼兄弟有两位鼓手，光从这一点就可以知道，他们的现场音乐会有多么精彩。

奥尔曼兄弟乐队演奏现场

这张专辑令千万乐迷如此怀念，半个世纪后的现在仍然被奉为经典，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理由，乐团的早期核心成员有两位英年早逝。贝斯手贝利（Berry Oakley）和主奏吉他手杜安（Duane Allman），都在这张专辑发行之后的两年内相继离开人世，都因为车祸去世，真是太让人惋惜了。

乐团成员包括电风琴兼主唱格雷格（Gregg Allman）和主奏吉他手杜安（Duane Allman）这对兄弟。另一位主奏吉他手是迪基（Dickey Betts），这两位功力高强的吉他手等于双箭头和轮流主奏。两位鼓手杰米（Jaimoe）与波奇（Butch Trucks）赋予这个乐团极其丰沛的节奏能量。

我常常讲，摇滚乐最重要的就是节奏组，也就是鼓跟贝斯，贝斯与这两位鼓手的搭配，让这个乐团有着沛然的几乎无人能及的节奏能量，真是不可思议的声音。他们留下的实况录音多年之后陆续出土，尤其在哥哥杜安还活着的时候，几乎没有一场不经典，没有一场不好听。

杜安是我最喜欢的吉他手之一，尤其是在弹吉他尤其是滑弦吉他（slide guitar）时。弹吉他时，往往要用一节玻璃或金属管子套在手指上，去滑动吉他的弦。

杜安滑吉他弦，用的是一个感冒药玻璃药瓶。他把药片倒光，把瓶子扣在手指头上去滑拨吉他的弦，滑出来声音之销魂，是我在听摇滚乐的历程里面最难忘的声音之一。

1971年3月12日至3月13日，在纽约的一个非常著名场馆Fillmore East里举行了两天的摇滚乐演出，这个地方现在早就不存在了，但当年有太多经典摇滚乐团都曾经在这个中型场馆演出，也留下了很多精彩的实况记录。这两天的演出被完整录制下来，多年后做了发行，也很值得找来从头到尾仔细地听一下。

这次推荐的歌曲是原始专辑的开场曲，叫《Statesboro Blues》。斯泰茨伯勒（Statesboro）是一个地名，是一座乔治亚州的城市。奥尔曼兄弟的故乡就在乔治亚州。

这首歌是他们翻唱一首1928年的老蓝调，原唱人是蓝调歌手“盲眼”威利（Blind Willie McTell），“盲眼”威利本身也是一位传奇歌手。鲍勃·迪伦曾经写过一首歌，歌名就叫《Blind Willie McTell》，他说，“Nobody can sing the blues like Blind Willie McTell.”（没有人能像“盲眼”威利那样唱蓝调）

“盲眼”威利跟奥尔曼兄弟都来自乔治亚州，所以这群年轻人选择翻唱这首老前辈的蓝调作品向他致敬。编曲上做了非常大幅度的改编，听这首歌，不可能不注意到杜安的滑弦吉他的音色，出神入化的节奏组，还有主唱兼电风琴手格雷格的歌声，那个带着烟熏味道的嗓子。

这个时期的奥尔曼兄弟，在舞台上创造出来的这样光芒万丈的音乐，一出手就把这个可能性推到了前所未有的极致，后来的人是真的再也没办法做出这样的音乐来了。感谢录音技术，让我们还可以回到五十多年前的Fillmore East现场，感受一下他们的光与热。

04.

接下来要介绍的歌，来自我挚爱的英年早逝的女歌手詹尼斯·乔普林（Janis Joplin）。关于演唱现场，她留下了一句名言：“我刚才和两万五千人做爱，而现在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家。”光从这句话就可以想象，她的舞台演出有多么的惊人。

现在在网络上，还可以找得到乔普林当年的演出实况，尤其是她在1967年蒙特雷音乐节上一战成名的演出实况，她演唱了大妈妈桑顿（Big Mama Thornton）的一首蓝调歌曲《Ball and Chain》，真的可以用 “惊心动魄” 来形容。

我们常听到“为艺术燃烧生命”，“他的作品就是在燃烧自己的生命”这样话语。但是当你看到乔普林演唱时，你会非常清楚地知道，她不是在假装，她甚至不是在进行所谓的“表演”，她是把自己的灵魂最深处的一切的东西全部都掏出来，真的让你目睹她的生命在演唱时，一寸一寸地烧给了你看——这才叫做燃烧生命在演唱，叫做为艺术付出生命。

《"Reputations" Janis Joplin: Southern Discomfort》

到最后，她把自己的人生活成了一首布鲁斯（Blues）。

我今天推荐的这首歌曲是一首翻唱曲，也是一首世纪名曲，曲名叫《Summertime》。原始版本是1935年大作曲家乔治·格什温（George Gershwin）为歌剧《Porgy and Bess》所创作的插曲，之后它就变成了一首爵士乐领域里的标准曲，有无数重新演绎的版本。

在流行乐里，这首歌也屡经翻唱，有各种各样不同风格的诠释，可以说《Summertime》已经深深烙印在美国流行文化的基因库里面了。

在乔普林翻唱这首歌时，它已经有了三十多年的历史，怎样还能够赋予一首大家耳熟能详的老歌新生命呢？乔普林不但做到了，而且在她之前、在她之后，都不可能再有人这样唱这首歌。

乔普林翻唱的《Summertime》，光是正式发行的版本就有好几个不同的录音。尤其要推荐的来自1968年6月23日——是的，正好也是夏天，在旧金山Carousel Ballroom这个中型场馆留下的现场演出实况。

在乔普林的演唱中，《Summertime》这首歌变成了带着强烈迷幻摇滚气质的曲子，而你听她唱这首歌，那样撕肝裂肺地唱，不禁让人思考，到底要怎么去理解技巧与情感？它们并不是对立的，而是一体两面的。在乔普林的演唱里，我们听到了无与伦比的技巧，也听到了极其浓烈的情感，而这两者似乎是合而为一、难分难解的。

听听乔普林的烈火青春吧，当时25岁的她当然也不会知道，她在这个世界上也只剩下短短两年的人生了。

05.

最后，我想推荐安溥于2018年5月在台北小巨蛋演唱会的一首实况录音。这是她第一次登上小巨蛋舞台，演唱会叫做“炼云”。

我当时亲自去了现场，被震撼得无以复加。她彻底解构了小巨蛋的空间，设置了非常多的悬吊荧幕，让每一个不同座位的观众都能够有几乎平等的观赏体验。

小巨蛋是一个很大的场地，观众席有一万多人，通常在这样的场地演出，乐团成员要能压得住这样的场子。安溥却偏偏反其道而行，几乎没有在小巨蛋看到比那场演唱会更精简的乐团编制了：两台键盘，两把吉他，以及贝斯跟鼓。完全没有和声，也没有弦乐，就这样，但每一位成员都是武艺高强的好手。

《炼云》现场

这场演出还有一个特色，就是安溥全部演绎的歌曲都是翻唱曲。唯一一首她自己写的歌，是《宝贝》，这算是安溥“翻唱”张悬自己。其他歌曲全部是翻唱自其他歌手，而且曲目是几乎可以看成一个台湾独立音乐史的总回顾。

安溥翻唱的很多歌手的名字，不要说年轻世代听都没听过，可能连台湾流行乐黄金时代的乐迷都不太认识，像赵一豪、赛璐璐、狗毛、荳荳、废五金、叶树茵、罗纮武……这些都可以说不是大红大紫的名字。

除此之外，安溥也翻唱了雷光夏、林强、陈珊妮、黄小桢、黄韵玲，但她也绕开了我们比较熟悉的曲目，选择了对她来说比较有意义的作品。那些歌曲是安溥整个人的艺术养分的根源，大部分来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那个时候还没有“独立音乐”这个说法，都还叫“地下音乐”。

那是一个相对来说更边缘的、更危险的，从所谓“正常社会”溢出来或者掉出去的，另外一个世界的音乐。

所以，“炼云”演唱会虽然在小巨蛋举行，但是整个会场仍然充满了一股来自地下的，带着一种更浑浊的、危险而悲壮的气息，那是几乎被遗忘的台湾地下音乐的根源。

那个年代的台湾，玩乐团、写歌唱歌根本是一个几乎没有希望、没有出路的人生选项。不像后来，做独立音乐还可以申请补助。即使如此，在那样艰难的环境里，仍然孕育出不少闪闪发光的经典的歌曲。

安溥把这些歌打捞出来，让它们在2018年的舞台上再次发光发热，但是保留着这些歌曲扎人的棱角。“炼云”这场演出让我再次体会到，台湾独立音乐有着这样悠久的，让人骄傲的历史遗赠，所谓的文化遗产。

这些是安溥的音乐教养，也是她希望能够传递给听众的。需要充足的底气和精湛的手艺，才能够赋予这些老歌全新的生命，而又保留着那样一份真诚的敬意。

安溥，《Love, new year》（2018）

其中要推荐的，是她翻唱1994年叶树茵演唱的歌曲《决定》。我是在《抓狂歌》专辑“黑名单工作室”里认识了叶树茵这个名字，之后就变成了她的粉丝。叶树茵的歌声足以镇住那个八十年代躁郁的时代。听完了安溥的翻唱，也可以去找找叶树茵的原始版本来听一听，相信你会跟我一样爱上她。

这首1994年《决定》的歌词，现在再听还是很动人。我们多多少少都有过撞墙、低潮、走不出来的时刻，听到这样的歌，我想你会明白，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你自己懂得这种滋味。

“我决定让自己快乐起来 / 不管窗外有没有太阳 / 不管烦人的事有多少 / 不管爱情有没有着落 / 我决定让自己快乐起来 / 就好像呼吸一样的简单 / 我从来不曾试过这样 / 快乐和自由非常的相像 / 只要我快乐起来 / 我一定很不一样 / 我决定快乐起来 / 我今天就要做到”。

*本文内容整理自看理想节目《耳边风：马世芳的音乐时光机》第49讲，内容有增删，完整内容可移步看理想收听。

🎵 本期推荐曲目

The Velvet Underground / Rock’N’Roll (1969: Velvet Underground Live with Lou Reed)

Sam Cooke / Bring It On Home to Me (One Night Stand: Live at the Harlem Square Club 1963)

The Allman Brothers Band / Statesboro Blues (At Fillmore East, 1971)

Janis Joplin / Summertime (live, 1968)(In Concert, 1972)

安溥 / 决定（炼云，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