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眼十七年，我很怀念那座客栈……

“岁月如流，就如月在当空，

照着我们每一个人，

但是每个人的生活，

都不一样…”

——作家·王小波

「逝于1997年4月11日」

出自作品：《似水流年》

…………

01.

导演说，那咱们就弄个古装剧。

导演叫尚敬。跟他喝酒的那位叫宁财神。这个一时嘴快的约定，要等上三年才照进现实。三年后，也就是2005年，时代空气突然成熟。较之2002年，这时候互联网文化的辐射面更广，解构、拼贴、恶搞早已深入人心，但尚未有网络流行语的泛滥。陈旧、呆板的传统文艺叙事，急需新鲜空气注入。

恰好，经过三年的修炼，尚敬和宁财神在这方面都有了足够深的积累。

尤其宁财神，多年混迹网络和对武侠小说的迷恋，在这个时间点上迎来了爆发。众所周知，宁财神是个学霸，15岁上大学，还读的是金融系。读大学时，他就靠卖笔记赚钱。毕业后搞期货，在1994年月入十几万。后遭遇市场震荡，一夜间破产，他又扭头扎进互联网，成了网络文学先驱。

宁财神算中国第一代网民。最早在网上写小说，主要是为取悦女友。他在天涯当过影视评论版主，写鬼故事、爱情小说，语言受王朔影响，风格互联网化。有《西游记外传之寻找猪二》、《爱我，就请臊着我》流传民间。他一个上海人，甚至写过著名京腔文《有种你丫别跑》，可见受王老师影响之深。

1999年，榕树下成立，宁财神跑去应聘，成功上岗。不久，便成了榕树下三驾马车之一。可惜好景不长，千禧年后，榕树下倒了。宁财神又得想饭辙，转行干起了编剧。他和朋友龟缩于京城某宾馆，憋出个《网虫日记》。据说王朔看了都懒得批评，因为写得水平实在太差了。

挫折锻炼了笔墨。此后，在写《欢乐青春》、《都市男女》、《健康快车》这些并未爆红的情景剧时，宁财神逐渐摸到喜剧窍门，抓住了创作节奏。更重要的是，他遇到了导演尚敬。两人初次合作的那部剧叫《都市男女》，剧组里还有三个刚出道的年轻演员，分别是：沙溢、姚晨和喻恩泰。

尚敬是军艺戏剧系毕业的。宁财神读大学时，他漂在北京，准备搞电视剧，但并不成功。对喜剧敏感的他先写起了小品，拿了央视小品大赛奖，被空政话剧团招去。黄宏的春晚小品《鞋钉》、《打气》，都是他的手笔。

「宁财神与尚敬」

2002年，尚敬拉着空政几个演员拍《炊事班的故事》，一拍三季，在央视播出收获连番好评。尚敬对喜剧表演的节奏把控，也在这期间变得愈发炉火纯青。三季《炊事班》之后，尚敬再次与宁财神碰头。关于那个武侠情景喜剧的约定，这次终于可以变成剧本。两人决定把“侠”拉下神坛。

写剧本时，宁财神有如神助。对武侠小说的喜爱，对武侠电影的狂迷，以及多年网络文化的浸淫，成了他笔下信手拈来的桥段。写作时，他几乎不与外界接触，每天下午起床，泡上两大壶咖啡，准备两三包烟，经常写着写着忘了吃饭，饿了就啃黄瓜。他对各路大侠如数家珍，把网络文学的戏谑灵魂注入其中，又捎带上一点港片的无厘头风格，前40集无比顺畅。

尚敬那边，已经忙着定演员了。

02.

打一开始，尚敬就想好了，要用新人。尚敬清楚，来个明星，他不愿轻易“自毁形象”，也就没办法在他身上实现演技的颠覆。而且大腕儿一来，全剧组围着他转，导演的话语权也将丧失。新人不一样，可塑性强。宁财神的剧本，写得如此张牙舞爪，一定会不断“折腾”演员。

还在电影学院上学的姚晨，就这么着了尚敬的道。

14岁时，姚晨就离开福建，去北京学舞蹈。她以为自己会成为一名舞蹈家。后来发现这是个非常遥远的梦。毕业后，她去福州歌舞剧院，有固定工资，但生活毫无波澜。姚晨对表演产生了兴趣，找老师辅导，选择艺考。离开单位要交10万块钱。为了她的梦，为凑这笔钱，她爹一夜之间白了头。

考进北影后，老师给姚晨的定位，一直都是大青衣。上学那会儿，她的方向也很明确，演文艺片、大女主，争取去国际上拿奖。她没想过演喜剧。学校解放天性课。她演跟包子打架的面条，老师评价：什么玩意儿？

尽管如此，尚敬找她演《都市男女》时，姚晨还是答应了。对一个大学生而言，当时的片酬相当可观。且尚敬还忽悠她，说女丑是国宝。正是在尚敬的指导下，姚晨渐渐找到了自己的喜感和节奏。

「《都市男女》时期的姚晨」

拍《武林外传》之前，姚晨在家待业一年，迟迟无戏可拍。她的大青衣之梦遭到了现实无情的打击。毕业后，老师建议她留校。她想闯一闯，跑组跑下来，跑得她都怀疑要不要整容了。尚敬把她带进剧组，跟宁财神见面时，财神坚决不同她演郭芙蓉，对她的长相十分不满。

“郭芙蓉长什么样我没想好，但肯定不能长成姚晨那样儿。”

当时，闫妮定下来演佟湘玉。尚敬跟她说，我找到个特别灵的演员演小郭。等见到姚晨本人，闫妮略有失望，心说，哦，就长这样啊。

闫妮的境况也没好到哪儿去。

80年代末，她尝试考北电，普通话都说不好，最终落榜。1990年，兰州军区政治部战斗话剧团在西安招生，闫妮报名。几个月后，她作为兰州军区“代培生”去到军艺。1994年，考入空政话剧团。这期间，她始终跑龙套。《复仇的女人》、《公鸡打鸣，母鸡下蛋》里露个脸就没了。最惨的时候，就是演尸体。1993年《霸王别姬》，她给巩俐当过群演，后来被剪没了。

当年她穿着军装打车，司机问她在部队干啥，她说演戏，问来问去，全是人家不知道的角色，闫妮觉得太尴尬，再被问起，就说自己是军医。

为了多点机会，她跟着郭达走穴，被牛莉拉去试镜。漫漫长路熬了十年，依然没什么起色。在空政，她开始接触舞台剧、小品。演过小品《到北京去》，那就是尚敬写的。小品反而让她有成就感。她演的《西部情歌》，拿过全军戏剧小品大赛最佳女演员奖和曹禺杯戏剧小品优秀女演员奖。

「《炊事班》里的闫妮」

2003年春晚，郭冬临和小叮当那个《我和爸爸换角色》的小品，里面那老师本来是让她演的。临近除夕还有三天，闫妮突然被换下。

这事儿对闫妮打击挺大。第二年，尚敬遇到她，说你明天来演我的戏吧。没有任何准备和预热，闫妮就成了《健康快车》里的闫文秀。《武林外传》开拍时，宁财神和尚敬一致认为她的陕西话有特色，让她演了佟湘玉。

当时剧本才写了几回，闫妮看完，没太搞明白什么意思，也没觉得哪儿搞笑，只是觉得能演主角就好。她问尚敬，这戏该怎么演，尚敬说你去看《新龙门客栈》里面金镶玉，那种风情万种的感觉，就是你。

两个女主演，就这么敲定了。

03.

遇到尚敬之前，沙溢也没怎么演过喜剧。

他爸妈是评剧团的演员。沙溢出生不久，两人就离团，去长春汽车厂当了工人。小学四年级前，沙溢并未表现出任何艺术天赋。但是老天爷存心让他走这条路。当时，汽车厂二中有个军乐团，想在小学里找苗子。

一天放学，沙溢正在打扫卫生。一个师兄跑来问，愿意吹萨克斯吗？

沙溢也不知啥是萨克斯，就说愿意。军乐团招6个萨克斯管，他去考，不幸落选了。不落也就罢了，这一落，激起沙溢的胜负心。他让他爸找了个旧得不能再旧的萨克斯管，每天苦练4小时。自己跑去跟老师说，你先让我吹第七把。老师看他有心气，说行，你来，吹好了，我让他们把新的萨克斯给你。

沙溢愣是从第七把，吹到了第一把，最后拿了吉林省青少年乐器比赛二等奖。

这时他已经想做艺术家了。就是没想好做哪种，学钢琴吧，太晚了，没童子功，考萨克斯、单簧管，都考不上太好的音乐学院。这期间，他接触到身边学表演的朋友，觉得有意思，打算考表演系。

为了考艺校，沙溢豁出去了半条命。那时候，他整个人胖达170斤，整整14天没吃饭，一天三杯水，两根黄瓜，减下来30斤。

1997年，他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军艺。

他运气不错。大二那年，没有任何表演实战经验，他被谢铁骊选做了《聊斋·席方平》的男主角。由于太紧张，一开机他就发烧，高烧41度。剧组专门为他等了三天。当时，剧组在北影厂一个棚里拍戏，隔壁，就是《卧虎藏龙》剧组。一听说发哥要来，沙溢跑去看，激动得说不出话。

「《聊斋》里的沙溢」

离开军艺时，沙溢专业成绩第一，还拍过戏，自信心极强。结果和姚晨一样，一出校门，遭遇现实打击。演了些不成功的角色，焦虑得睡不着觉。这时，尚敬叫他演了《炊事班的故事》里的小胡，又带着他演《都市男女》、《健康快车》，几乎是手把手教他怎么演喜剧，如何把握笑点节奏。

拍《武林外传》时，他成了白展堂的最佳人选。

至于喻恩泰演吕秀才，更像个意外。

要不是之前跟尚敬有合作，他估计还在继续读书。在戏剧这个领域，对喻恩泰而言，学院派的钻研似乎比实战演戏，更让他着迷。喻恩泰从小就是学霸。5岁上一年级。初二那年，考了全班第一。他爹把电视锁起来，说从今以后我们都不看电视，助你好好学习。他爹期待他去北大、复旦。命运开了个玩笑，高考前喻恩泰看到上海戏剧学院的招生简章，毫不犹疑报了名。

叛逆啊，1995年，他被上戏电视艺术系录取，走上了一条与父母期待截然相反的路。四年大学，他年年拿全额奖学金。2000年，考研分数全院第一，英语和理论专业，都是第一。不久，又拿到牛津全额奖学金，作为交换生去学莎剧。从牛津回来，还是读书，考了上戏的博士生。

「《都市男女》里的三位」

据传上戏食堂大妈看到他时惊诧不已，赶忙关问：你到底留了多少级？

但为了演《武林外传》，喻恩泰选择延期读博。

也许是信任尚敬，也许是《武林》的本子太吸引人。

喻恩泰肯定没想到，片子播出后，会火成那样。

04.

演邢捕头的范明后来回忆，也是那种感觉。拿到财神的剧本时，觉得很新鲜，直觉告诉他，这是个不一样的剧。合同都没签，他就决定演了：

“感觉片子会不错，但根本没想到会大火。”

想必倪虹洁也这么想，所以日后她才后悔，自己没把祝无双演得更好一点。众所周知，倪虹洁是靠拍内衣广告入行的。那时她还小，被连哄带骗拍广告。一家人正吃饭呢，电视上播了。搞得全家人都很尴尬。此后，倪虹洁涉足影视，演了几部电视剧，但不红。进《武林》剧组时，她名气最大。

可惜那时候，她完全没想清楚要不要一辈子干这个。

演李大嘴的姜超，则十分珍视机会。姜超是军人家庭出身，17岁就考上了空政话剧团的学员班。他在94版《三国演义》里跑过龙套。1996年，还跟潘粤明一起搭过戏。后来潘红了，他还在跑龙套，一直跑到2000年。因为一部叫《和平之翼》的话剧，他遇到尚敬，参演《炊事班的故事》。

为了演《炊事班的故事》，姜超一直增肥。增到《武林外传》选角，尚敬说，你还得继续吃，而且这次，你还是演个厨子。

「《三国演义》里的姜超」

上面这些角色，要么是之前合作过的，要么是空政的熟人，尚敬挑起来都容易，也是奔着开拍后能全局掌控去的。唯独莫小贝，选了半天，试了几百人，愣是找不到合适的。直到看见《小兵张嘎》里的英子，尚敬才派人去河北一所武术学校找人。到北京后，王莎莎试了梦游影视城那场戏。

尚敬说，行了，就是她了。

再加上演燕小六的肖剑，一帮主要演员就这么凑齐，给拉到了平谷的山里面。一开始，很多投资人不看好《武林外传》。尚敬和宁财神好不容易拉来1000万，在京城四处看摄影棚。还是投资人说，别看了，我在平谷有片地，去那儿搭景吧。于是剧组倚山采石，建起了大堂、厨房、后院…

空政话剧团旁边有条“同福夹道”胡同。这家客栈，就被命名为同福客栈。

开机前，看着剧本上的“同福客栈”变成实景，宁财神当场来了句：卧槽！

就是在这里，尚未走红的姚晨、沙溢、闫妮、喻恩泰、姜超、王莎莎、倪虹洁、肖剑、范明等人，一起度过了一段人生中最难忘的时光。

下山要走40分钟，大家几乎没机会出去。剧组给每人准备了单间。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把门打开，串门聊天。中午吃食堂。下午收工，又围坐在一起聊天。同期收声，雨太大，只能停拍，众人就坐在同福客栈外的长廊里东拉西扯。后来沙溢回忆道，拍戏的日子里，大家活成了一家人。

来自部队的尚导把雷厉风行的作风带进了剧组，大家每天严格作息，工作密度相当大。他要求沙溢减肥，沙溢每天早上都要晨练。他让姜超增肥，山上没啥好吃的。回回从山下运来鸡腿，啃得姜超都反胃了。

早上排练、下午拍摄，马不停蹄的节奏，带来了压力，也带来了欢乐。尚敬是学戏剧出身的，特别相信现场排练的折腾劲儿，《武林外传》又是那么不按套路出牌的剧。早上排练时，他会想尽一切办法调动大家身上的无厘头基因，调动他们释放自我的积极性。以便排出最夸张的喜剧效果。

就一个词儿，好玩儿。怎么能把整部剧拍得欢乐，是一帮人齐心协力的目的。

「一股玩儿出来的气质」

为此，尚敬给吕秀才加入了莎剧独白，让白展堂吹萨克斯。燕小六打快板，莫小贝打奥运长拳，这都是现场灵光乍现之笔。某种程度上，这也归功于宁财神。他和尚敬很熟，写剧本时，很少写动作、表情，就纯台词儿。

现场表演的功夫，全交给导演和演员。给了大家充分发挥的空间。

拍戏那会儿，宁财神也累。剧组加班加点在他屁股后面追，没多久，就把前四十集拍出来了。这期间，他靠着咖啡、香烟写了二十几集。再往下实在写不动了，前几年所有的积累和巧思都耗尽了。为了北京的房贷，他只能咬牙往下写。为了等他的剧本，剧组还专门放假一个月。

剧中，宁财神专门设计了一个角色，是句号演的，就叫谢步东（写不动）。

好在老天爷开眼，没有负了苦心人。

05.

《武林外传》能在央视播出，日后看来，简直是个奇迹。但在当时，只能说叫撞上了。作为一家国字头电视剧播出平台，这种戏谑、恶搞还拿名门正派开涮的古装喜剧，充满无厘头调调，怎么能播它呢？

更不要提宁财神写了那么多讥讽现实的段子，很容易被广大群众借题发挥。

想当年《我爱我家》只在北京台试播6集，就被扣上了“丑化老干部”的帽子惨遭停播。《武林外传》开播前，电视剧频道组织了一轮专家审片会。看完后，两种意见各不相让，有人觉得是新东西，有人觉得胡瞎搞。

然而，由于地方卫视崛起，央视收视压力很大。在汇总所有意见后，央视给《武林外传》摁了绿灯，把它作为开年大戏，上了黄金档。

「片头也是宁财神想了又想的」

2006年，《武林外传》播出，第一天收视率只有1.95%，第二天升到4.26%，后来逐渐突破10%。大结局那天，收视率甚至超过了春晚。

广大观众惊讶地发现，这片子听上去像武侠剧，却跟武侠八竿子打不着。

正如宁财神所言，他写的不是江湖，是老百姓居家过日子。在角色设计和世界架构上，他用尽了武侠小说的积累，在人物情感建立上，他用到了《老友记》对自己的滋养，在对现实事件的嘲讽上，他从梁左《我爱我家》那里偷了些技巧，在全剧对权威、庄严的消解上，又没忘了致敬王老师。

再加上互联网的恶搞文化、周星驰无厘头的风格，最终，《武林外传》给观众呈现出一种巨大的新鲜感。它把武侠世界那些无所不能的侠客，变成了浑身缺点的普通人，把江湖的刀光血影，变成了日常鸡毛蒜皮。又通过这样一个角度，无情嘲讽了社会的不公、人性的鄙陋，完成了对现实的抨击。

多年以后，那些爱它的观众，还是忘不了剧中人的情谊、悲喜，忘不了它对人性的洞察，对人情的描摹，对人生的关照。

剧中的佟湘玉、白展堂、吕秀才、莫小贝、李大嘴们，都不是一路行侠仗义完美无缺的人。他们会胆小怕事，会偷奸耍滑，甚至欺软怕硬。

佟湘玉时不时会见钱眼开，对莫小贝的人生充满控制欲。莫小贝有顽劣的一面，当上了武林盟主就一副唯吾独尊的模样。这跟自以为学会了绝世武功的李大嘴一样，一旦掌握了某种“权力”，人就变得欺行霸市。吕秀才呢，表面老实，内心对感情游移不定，这也想要，那也想要。一心想跟“盗圣”身份告别的白展堂，一有风吹草动就想跑，经常在危急时刻展露自私…

几乎每个主角，都有心理或性格上的缺陷。宁财神给他们安排的人性考验，也是观众的一面镜子。看他们的同时，也在反思自己。

「这俩人的毛病，你懂的」

恰恰是这些并不完美的角色，上演了一出又一出人间人情。

《武林外传》里，一个情字，贯穿始终。白展堂虽然怂，但在最关键时刻，他愿意破除毒誓为客栈里的朋友出手。吕秀才游移，但他愿为了小郭置生死于不顾。莫小贝再怎么人小鬼大，跟嫂子顶嘴，也把佟湘玉视为至亲。几个主角就像《老友记》里那群人一起成长，一起抱怨，一起和解，互相支撑。在亲情、友情和爱情中，他们认识自身的缺陷，也学会了包容他人。

在这段一起成长的路上，他们对人生有许多感悟。

透过同福客栈的故事，观众会明白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如何与人生的不顺意和解，如何跟不完美的自己相拥，是要做一辈子的功课。《庆中秋好梦一日游，历磨难客栈重聚首》里，每个人都设想过不同的生活，是不是在人生的岔路口，选了另一个方向，如今就会有所不同。可昨天已成事实，明天尚未到来，只有拥抱此刻，珍惜眼前有缘人，才是唯一的答案。

白展堂告诉大家，不要总是盯着过去看，盯着过去看，你只会浪费眼下的时间和精力。吕秀才告诉大家，也许你干的事不能流芳百世，也、不能造福世人，但它若能为你带来内心的平和、愉悦，功名利禄又算得了什么？

类似的开解，在《武林外传》中比比皆是。

「鸡汤，还是《武林外传》牌的好」

当然，时至今日，人们不断地提起它，还是因为它对社会的辛辣讽刺。尤其近几年，无论什么社会热点，你都能从它身上翻找出点评金句。

借古讽今。这是尚敬和宁财神一开始就定好的方向。

习惯顺手牵羊落井下石的捕快，看似社会名望很高实则欺世盗名的侠女…燕小六和邢捕头为了抓人拿赏，不惜执法过度；吕秀才拿到一百两赏银，四处做好事，乡亲们不但不念他好，反而觉得他做得不够，骂他算什么大侠；“鸡王争霸赛”上，凡是给了赞助的选手，直接进决赛…

黑心商人、官僚做派、暗箱操作、娱乐圈被资本操控、没有头脑的追星文化，各种社会话题，被一锅乱炖在了《武林外传》里。宁财神也算得了王朔《顽主》一半真传。一拿某些社会问题打岔，就夹枪带棒、阴阳怪气，这才让多年后的网友随便截图一手，就成了今日社会热点的最佳时评。

实际上，宁财神当初写的许多包袱，尺度更大，讽刺更狠。尚敬参加过春晚小品创作，深知央视尺度，让他删掉了不少。最终，他们留下那些三观正、给人积极希望的段落，才符合了国字号频道的价值观。

不然，这剧哪儿能上央视。

「这张图前不久又被翻出来了」

正是在这种巧妙的闪转腾挪中，角色身上的缺陷，变得不那么讨厌了，人与人之间的成长、包容化作了同福客栈的温情，那些粗粝的社会现实，也被覆盖上了一层黑色幽默的味道，从无奈、愤怒中，诞生了谐谑。

回头看去，那些在央视播出的桥段，夹杂着不少硌人的砂石，只是以一种看似软绵绵的口吻说出来罢了。如果不是借着“古装武侠”的壳，拍成《我爱我家》那样的现代题材，多少大尺度包袱，都是要打骨折的。

无数观众回味它、怀念它，也正在于此。《武林外传》非常聪明地用一种架空式、恶搞式的态度，以“我们就是瞎胡闹，您可千万别当真也别往心里去”的画风，把现实里那些乌七八糟的事，全给骂了一遍。

06.

剧集爆红后，主演们的人生，自然也被改变。

剧里面，白展堂说，据我所知，杀青散没有解药。不知是不是这句话惹的，拍最后一场戏，大家站在同福客栈前说再见，每个人哭得稀里哗啦。几个月的朝夕相处，让这帮演员产生了难得的情感。谁都不想离开。

那天，所有人整理完行李，下山时天已黑尽。一辆又一辆车把他们接走。姚晨回家后，突然想到自己再也不用回山上去，心里空落落的难受。

《武林外传》播出后，几名主演有过短暂的相聚，一起接受采访、跑通告。更多时候，他们分散出场。就在那时，他们意识到自己红了。

姚晨第一次上了综艺节目，参加《剧风行动》，紧张得睡不着觉，幸亏有郭德纲一直帮着抖包袱。闫妮去湖南大学时，台下学生激动地叫她名字，她赶忙给尚敬打电话，说咱们好像真的火了。沙溢走在路上，有人叫他“葵花点穴手”。喻恩泰、肖剑、姜超上街，开始有人问他们要签名…

正如每部爆款剧的参演者终究要走向不同的人生，当现实的力量介入后，这群同时被关注的新人演员，也将迎来高低不同的职业生涯。

首先为自己打开局面的是姚晨。

2006年后，走在街上，姚晨总被叫“郭芙蓉”，叫了整整3年。直到她出演《潜伏》，扮演了大大咧咧的地下工作者翠平，才建立起第二个国民形象。那年9月，姚晨用一颗卤蛋做头像开了微博，分享自己的生活，粉丝蹭蹭上涨到10万人。一年后，这个数据直接突破了1000万。

「《潜伏》里的姚晨」

姚晨得到一个新名号，微博女王。2014年，新浪微博上市敲钟，她站在了新浪CEO身旁。那是她人生的高光时刻。她拥有了更多选择角色的话语权，声音被更多人听见。姚晨承认，那些日子，她有些飘了。

闫妮的发展也不错。《武林外传》之后，电视剧片约不断。收到张艺谋的邀约，她果断拒绝了其他，进《三枪拍案惊奇》剧组。张艺谋看完她的表演，说你早该出来了，二十来岁时跑哪儿去了？闫妮想突破自己，努力拍了许多电影，还都是跟大导演合作，可并未激起什么水花。

不管怎么说，此后，闫妮再没缺过机会。在不同电视剧里，她获得了更大的表演空间，塑造了许多截然不同的形象。金鹰奖、白玉兰奖、飞天奖，三大奖都收入囊中。她没有所谓巅峰，但一直细水长流。

「闫妮终于上了春晚」

有人努力抓住机会，乘势而上，偏偏有人选择了冷清。演完《武林外传》，喻恩泰拒绝一个又一个邀约，回校读博。为此，他推掉了《闯关东》等大戏。3年唯一参演是赖声川的《暗恋桃花源》，因为离学校近。

博士毕业，他已经错过《武林外传》热度带来的职业红利。他演过《高粱红了》里的国民党军官，演过《大秦帝国》里的张仪，在《声临其境》上有全英文配音莎剧的高光瞬间，知识储备惊艳全场。但总得来说，算不上火。

对此，喻恩泰好像无所谓。

他每年出去访寺寻山，花很长时间安置心灵。

多年后，出席活动人家还是叫他吕秀才，他也不介意：

“一个演员一辈子能有一个形象被人们记住，这是一种幸运。”

07.

喻恩泰的话，正是沙溢努力逃避的事。演完白展堂，无论走到哪儿，人家都管他叫“葵花点穴手”。他并不想把自己束缚在喜剧里。

喜剧市场最好的时候，沙溢为了转型，拒绝了许多剧本。从《炊事班》到《武林外传》，长达5年的喜剧生涯，让他觉得无法再突破。2008年，他演《青盲》，2011年，参演《王的盛宴》。总算是向正剧靠了靠。

那段时间，他非常“嫉妒”闫妮。下山后，佟湘玉顺利走进正剧，可每次沙溢演戏，哭得死去活来了，特别投入、煽情，人家却被逗笑了。他想让观众记住他演过的严肃的、令人感动的角色，可到头来，还是白展堂。

10年后，沙溢又演了一部喜剧。那时候，他早不像年轻时那么充满野心，什么角色都想尝试了。他明白，有些事情，不是你个人能决定的。

「《王的盛宴》里的沙溢」

欣然接受这一点的，是演李大嘴的姜超、演燕小六的肖剑，和演邢捕头的范明。受限于外形，这三人的戏路，都没能走太广。

2007年到2018年，11年间，姜超一直在不同喜剧里演配角，李大嘴成了他撕不掉的标签。直到2015年，他才塑造出一个王胖子。肖剑上过一段时间综艺，后来逐渐销声匿迹。范明也尝试过，发现自己的形象无法占据主流。

2009年，他参演了电视剧版《手机》，拿了国剧盛典最佳男配。宁财神说，未来影视圈会有你一席之地。可他的机会，并未因此增多。

也有人想突破形象的桎梏。比如演莫小贝的王莎莎。《武林外传》之后，她连续演了三部“包青天”系列，全是武打戏。由于长相问题，她经常被拿来和其他女明星比较。许多人都不看好她在演艺圈的发展。和周冬雨一起考北电时，还因落榜被拿出来说事儿。王莎莎还算争气，考进上戏后，每年都拿奖金。虽然没有一张美艳倾城的脸，人家后来倒一直没缺戏拍。

真正挣扎了很久的，是倪虹洁。

建立起祝无双这个形象后，倪虹洁第一时间是惶恐。无论走到哪儿，都有人管她叫这个，还有人跟拍她。她觉得自己失去了私人空间，还对演戏产生了怀疑。在导演的指令下哭啊笑的，总觉得尴尬、别扭。她不是科班出身，没有系统训练。难以忍受，想干别的。于是息影，四处旅游。

2010年，《武林外传》拍电影版。在片场，她表演状态麻木。尚敬来了句，以前挺灵的，怎么突然就不行了呢？倪虹洁听了，特伤心。那天，她吊威亚整个大腿内侧磨破。蹲在河边，她心想要不要退出这个行业。

又是尚敬拉了她一把。把她推荐给崔健，参演电影《蓝色骨头》。在演这部电影时，倪虹洁逐渐摸到了表演的脉络，沉浸在角色命运中，感受到表演的嗨点。从那时起，她才发自内心地要做一个演员。

「《蓝色骨头》时期的倪虹洁」

她错过了职业发展的黄金时期，后面的路，依然坎坷。

《蓝色骨头》之后，倪虹洁疯狂接戏，不管成本多低的文艺片，她都演。甚至倒贴过差旅费，帮经费不足的剧组找钱。她年纪上没有优势。许多剧组来找她演母亲或反派，她为此付出心力，等到电影上映，不是戏份突然被删了，就是表演最好的那段，根本没被采用。她在一个很小众的文艺片里连演37个小时，演抽烟抽到晕厥。结果电影没钱宣传，无法上映。

她去参加综艺节目，被分到和王莎莎以及闫妮的女儿邹元清一组。都能被人叫阿姨了，还要同台竞技，她心里落差特别大。她知道自己不红，没有流量。但被节目组给到最低的市场评级时，还是很难过。

难过的不止倪虹洁一个。

那些经历风光的人，也同时经历了黯淡。

在微博上越来越多介入公众事务后，因为一句“恶之花”，姚晨尝到了苦头。不久，她和前夫凌潇肃的八卦又被曝光，对她的形象造成负面影响。在《潜伏》之后，她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再没奉献什么有分量的作品。30岁之前的那些热度，转眼间就凋零。她一度成为无戏可演的“大龄女演员”。

后来，她忍住一切表态，试图突破自己。

满眼所见，已不再是山巅光景。

闫妮职业顺了，但感情却不顺。《武林外传》拍摄期间，她就在办离婚。因为丈夫不是圈内人，刻意隐瞒了消息。后来，她又谈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姐弟恋。到底还是无疾而终，只能独自前行。

「闫妮接受采访」

2006年，喻恩泰见到父亲最后一面。读书时，父亲将电视锁起来。他报考电视艺术系，惹得父亲火冒三丈。拍《武林外传》时，父亲肝硬化加重住院。老人家已不再是严父，会看儿子演的电视剧来打发时间。

父亲去世时，喻恩泰正在拍戏。

没能送父亲最后一程，是他最大的遗憾。

也有人生活美满。比如沙溢，娶了胡可做老婆，生了漂亮孩子。只是后来，他的演员事业很快进入了一个平滑的直线地带。他频繁出现在真人秀里，是一个好丈夫、好爸爸，以至于人们快忘了，他曾是个好演员。

就像《武林外传》里所表现的，人生不可能永远顺遂，你见过山上风光，也终会走到低谷。你跌落到低谷，也会有新的日出。君不见后来姚晨靠《都挺好》唤回口碑，倪虹洁也靠《爱情神话》里的风情，俘获观众的心么。

这就像《武林外传》片尾曲里唱的：

可你的生活虽然坎坎坷坷仍在继续。

08.

《武林外传》成功后，很多投资人找尚敬。但尚敬再没能拍出这样叫好的作品。宁财神去搞他的《龙门镖局》，据说钱挣了不少，但口碑并不如何。很多人看了这剧，说他变成了一个说教的老人。

2010年，尚敬拉上原班人马拍贺岁电影《武林外传》。用1700万元投资撬动了两亿元的票房。可见这个IP市场号召力之强。不过从那之后，剧中演员也开始各奔东西，奔向了截然不同的人生境遇。

大家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吃住在一起，促膝长谈，无法再像家人那么亲昵。甚至连约一顿饭的机会都没有。那时，只有肖剑、倪虹洁、喻恩泰能约在一起，吃大排档。拿范明的话说，后来，他们已不再是从前那帮人，最早的纯真消逝了，大家在圈子里的地位不同了，不可能再重聚了。

尤其是吸过毒最终厌倦了这个圈子的宁财神，也写不出那后八十回了。

「曾经一起打闹的一群人」

后来，有记者跑去同福客栈，发现山间景色、建筑都已凋败。

那些一起快活的日子，也随着时间和生命的推进，慢慢覆上的尘埃。

《武林外传》播出十周年时，看到网上无数人发的纪念照片，闫妮感慨说，10年好快，一下子就过去了。开播十五年聚会时，很少发微博的尚敬问了句“15年了，你们还好吗？”，就收到成千上万的回帖。

那些网友告诉他，在伤心、困难、孤独、开心的时候，都爱看《武林外传》。

剧中演员早就散落，各奔天涯。

而观众的心，还留恋在山上不肯离去。

「终有一别」

这都快20年了，《武林外传》里许多的段子和金句，还是被时常提起。

在B站，有账号靠直播这部剧，涨了上百万粉丝。有粉丝看它看了60多遍，台词几乎倒背如流。在豆瓣，还有许多《武林外传》的考古小组和试题合集。在抖音，有人拿它剪个片段能收获上百万点赞。在微信，由剧中截图制作而成的各种表情包，也总会在大大小小的聊天群里泛滥…

这部从古早互联网文化沃土里破壳而出的神剧，最后默默渗透到当下互联网的各个角落，成为了一代又一代新旧网民生活的一部分。

说到底，还是同福客栈那群江湖边缘人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那些人与人之间的情感纽带，那些对人生感悟的描摹，那些对社会现实的嘲讽，那些不完美和够勇敢，那些开解和戏谑，击中了一批又一批观众的心。

确实，看一部《武林外传》，花掉的时间会很短。

短得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

可是你咀嚼它、怀念它的滋味会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