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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学,我的桃花源 | 人间

我的大学,我的桃花源 | 人间

文化


在她们的陪伴下,我终于得以将成长中那么多毫无边际、随时涌出的痛苦,化成一个个具体的坎,熬过一个又一个的黑夜。在某个朝阳初升的早上,突然豁然开朗,轻松跨过。


配图 | 《挪威的森林》剧照




2023年秋,我去外地出差,见了大学时期的好友杨霜与少红。我与杨霜在学校接触不多,和少红则是同班同学,尽管毕业后再未相见,再见时却一如往昔。为此,杨霜还调侃我们:“追念朱颜翠发,曾到处,小女子不过是个看戏的局外人。”

那时我们几个处得极好的同学,除了少红,还有老大、小二姐,我们四个人几乎形影不离。少红如今在乡镇上当老师,已结婚生子,儿子小河与我一见面便说要抱抱,他踮起脚尖小声问道:“妈妈以前是不是爱过你?”我告诉他:“妈妈最爱的是你,在她心里,没有任何人能比得上你。”

杨霜像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有意当着我的面提起了老董:“好像只有我与你们没有瓜葛,老董也算当事人吧?老董要结婚了,他是当地的引进人才,以后可能会被重用,说是怕不结婚影响不好。前几天还约我来着,你猜新娘是谁?真是念念不忘,就真不忘啊。”

我说:“总不能是小二姐吧?”

杨霜故作神秘道:“说是小二姐当然不对,可要较真来说,那就是小二姐。”

只见杨霜飞快地在手机上打着字,接着老董就发来视频,我礼节性地露面打了个招呼,他便哽咽了。

杨霜赶忙活跃气氛:“莫不是你俩在学校还有啥刻骨铭心的故事?”

老董则红着眼圈道:“十年了。”

杨霜一愣:“是噢,十年了。”

我没说话,老董兀自在那边叮嘱我:“多保重,虽没联系,但我们都惦记你,有话要说出来。”

我点头:“等我忙完,就来看我们小二姐。”

老董说:“好好好,我这就去告诉她,先挂了啊!”

“你们看——雨停了,晚霞冒出来了。”不知何时一道夕阳闯了进来,贴在少红雪白的脖子上,她兴奋地喊,“秋天还有低飞的燕子,定是从我们学校的春天里飞来的燕子,美好总在一瞬间尽收眼底。”

我附和道:“多少次下课了,我们去食堂打饭,夕阳是最好的下酒菜。”

此时,绯红的夕阳映衬着我们的半边脸,空气中弥漫着麝烟的味道。我微闭双眼,好似望见断肠人不在天涯,而是回了家,炊烟袅袅,暖意融融。




上大学的第一天,我便遇见了少红。我们在火车站坐同一趟迎新班车,同是独自一人来学校,又是最后下车的两个人。我是想着自己腿脚不好,不和别人挤;而少红则因带的东西太多了——我的全部身家只有一个书包,两套换洗的衣服,一个塑料桶里装着几个衣架;少红则足足带了四个编织袋,一个行李箱,连锅铲、碗筷、插线板都带了,手上还抱着一个老式铁皮暖水瓶。好几个对新生(主要是女生)热情似火的学长,在见到少红的那一堆东西后,都借故走开了。

我这才与少红说了第一句话:“要不你先去报到,知道是哪一栋宿舍后,我来帮你搬吧。”

少红看了我一眼:“也好,反正怎么的也一趟搬不完,麻烦你帮我看一下行李,可以吗?”

我点头答应,少红匆忙离开,很快又折回:“我还是先提两个袋子过去吧,万一离宿舍不远,能节省时间。”只见她麻利地提起两个编织袋,脸不红气不喘,一看就是那种没少干活的女生。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少红回来了,旁边还跟着两个女生,说是少红的室友,听说她还有东西要搬,便坚持要来帮忙。其中一个女生穿军训服,大眼睛、有酒窝、微胖,那身奇丑无比的军训服被她穿得英姿飒爽;另一个穿长裙,头发微卷、肤色白皙,说话好听,一直带着笑,总有男生回头看她。

我们几个都是同班同学,聊过几句之后,她们便喊我“小菜”,“小菜一碟的小菜”。

几天后,那个穿迷彩服的女生被选为班长,因其为人仗义豪爽,大家都喊她“老大”;穿长裙的女生因其生日为二月初二,又总想穿越回古代当店小二,人便称她“小二姐”,她是我们法律系“三美”之一,后来大家发现她人美心善,又送其外号“律政俏菩萨”。


刚入学那两天,我时常走在学校的绿荫小道下,莫名地就笑出了声。想着自己前一个星期还在工地砌墙,还总是梦见自己年近八十、胡子花白了仍在佝偻着身子颤巍巍地搅拌混凝土。而今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身在宁静的校园里,尽管身上只有千把块,却丝毫不慌张。

办理助学贷款时,又见少红,她提了一嘴,说自己是爷爷奶奶带大的,能读完高中已实属万幸,大学所有开支,包括学费都得自己赚,能带的东西都从家里带。奶奶曾多次叮嘱她:“毕业后,最好将带出来的东西都带回去。”我俩达成一致,若有兼职信息,互通有无。

军训开始,我和小二姐均不参加——我是因大腿受过伤,尚未治愈;小二姐却看不出有何问题,她面色红润,腿脚麻利,一天到晚零食吃个不停,以至于我一直以为她是校领导的亲戚。

学校虽然批准了我们不参加军训,但辅导员会要求我们在一旁观看。第一天军训时,我和小二姐坐在草坪上大眼瞪小眼,都觉得又好笑又好气,第二天我就不去了。大概是无所事事,那时候的小二姐天天像跟屁虫一样追着我跑,还总会问我:“生活于你而言,到底是大方的馈赠,还是无度的掠夺?”而我忙着进货、摆地摊,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无聊。小二姐也不恼怒,笑嘻嘻地陪我守在地摊前,落落大方地挥手叫卖。

小二姐冰雪聪明,哪怕六七个人同时来挑选东西,只要说过一遍,谁要买什么,付了多少钱,应找多少钱,她都记得一清二楚,从无差错。没事时,她便拿着钱在夕阳下照了又照,感慨道:“钱是个好东西啊,话说什么都是好东西,包括这个摆地摊的小伙子,哦,他不是东西。”

我偶尔劝小二姐,说我一个人忙得过来,让她去做自己的事,或者上图书馆看书去。小二姐却跺着脚道:“他们军训,我不想一个人待着,再说了,大好的年华去什么图书馆?”

我只得又说:“我是有女朋友的,老是和女同学混在一起,我怕被误会。”

小二姐又故作惊讶,表情夸张:“哦哟!有女朋友的啊,了不得!说来听听,你们有着怎样的海誓山盟?”

说到女友,我一下打开了话匣子,有人来买东西也无暇顾及,还是小二姐一边听一边笑着招呼顾客。那时候的我满是憧憬:“她今年在实习了,等我一毕业,我们就结婚,死生契阔,与子成悦,这辈子爱一个人就够够的了。我婚书都写好了,在箱子里锁着。我们以后会生一个女儿,我一定能做一个好父亲,品行端正,专一守信,做女儿的定海神针。一个父亲最不该的就是让女儿在家便对男人失望。无论她遭遇任何挫折,哪怕是受伤,只要回家看一眼父亲,便能元气满满……”

小二姐把收到的钱塞到我手上:“兄弟,说来说去,合着人家就快毕业了,还要在外面等你三年啊?你这跟坐牢有什么区别?听天由命吧,有些人突然就不想等了,有的人一辈子也等不来人,不过我爱听你讲这些。你记住啊,如果有天有人离开你了,你要想啊,她也期许过天荒地老,这样你就不会那么难过。只有自己真正能掌控的东西,才能在未来给你想要的答案。”

我那时候只是似懂非懂。




军训结束,同学们都晒得乌漆嘛黑,而我和小二姐皮肤本来就白,又不曾暴晒,便显得与众不同。小二姐收了好几封情书,拒绝人的理由就五花八门了:比如要摆地摊,或者近日诸事不宜之类。有时,她也会向老大告状,说我动辄就赶她走。有次老大一把揪住我耳朵:“有女朋友了不起?一天到晚嘚瑟。少红你拿我的相机拍下来,看他女朋友敢来我们学校护犊子么?”

其实那时我很喜欢和小二姐她们待一块儿。我们班男生远少于女生,而我和室友们相处得一般,习惯了一早出门很晚才回去睡觉。

老大家境殷实,会多种乐器,能作画,篮球打得也很好。她性格洒脱,热血衷肠,即便是在男生这边威信也很高。但没多久,为了少红,老大不当这个班长了。

起因是贫困生助学金评选,因名额有限,老大提议个人准备材料,再由班委会成员、学生代表、辅导员共同筛选,确定名单后提交学校。但有人提出异议:“这不就是几个人关着门就把名额定了?都是学法的,最好讲求公开透明。”

辅导员为图省事,一锤定音:“请所有要申请助学金的同学备好书面材料,依次上台公开讲述个人家庭情况,由全班同学投票决定。”此举得到了大多数人的支持,只有小二姐在台下小声道:“众生皆苦,将心比心,推己及人,要慈悲啊。”

我幼年丧父,母亲改嫁,大腿受伤,从十二岁开始,每一分钱都赚得很艰难,但我不想声泪俱下地与人比惨,宁愿过得再艰难一点。少红则决定参与竞争:“于我而言,也算一笔大钱了,以前哪怕问爷爷奶奶要一百块,都要纠结大半个月,若能申请到,兴许能讨他们欢心。”

整个评选过程,只有少红在台上没哭,她如实称述:“我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孩子,如今他们七十多岁了,我不好意思再麻烦他们。”一位女同学马上起身提问:“请问你父母还在吗?祖父母是否有存款?”少红点头:“父母还在,爷爷奶奶有存款。”那位女同学一脸得意:“很好,我问完了。”

少红未能评上助学金,另外两个真正贫困的学生也没上台。老话没说错,会哭的孩子有奶吃,被评上助学金的同学之中有人家庭条件不算差,可就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赢得了高票支持。老大对此评价:“毫无真相的民主,如此荒唐。”当天她便提出申请,不再担任班长一职。


那时大家家境差别很大,老大却从不炫耀。父母买的大牌时装她穿着好看,和我们一同买的以纯、美特斯邦威的打折衣服也穿着得体。手机按键磨损了照样用,还经常顺走我的郁美净抹脸,说好用极了。唯一与我们的生活习惯不同的是,她吃东西很挑剔,菜品多,分量少,不吃辣,也少油少盐。

当时我一个月的花销很少超过四百块,老大每月零用钱则有五六千,见我和少红做兼职辛苦,她也曾表达过要帮助我们的意思,说得很委婉:“我不是同情你们,是觉得时间珍贵。你们是学习的好苗子,却要花大量的时间谋生,实在令人痛惜。这个时间我买的起,就算日后你们要还,我也接受,真不希望你们不得已地接受廉价的工作以及情感。”

但我和少红还是拒绝了老大的好意。少红说她明白老大的好,但她欠不起人情了,而我认为:“人在命运不济时,一点一点地积攒生存的勇气,为了眼前能看到的希望而努力,那不叫廉价。”

老大听了之后,说她是基于自己十几年的人生经验而得出的结论:“其实是家庭给我的底气,就我个人而言,也应该是艰苦奋斗的时候。所以如此说话,有些考虑不周,我真心心疼你们。”

当然,我是接受老大的其他帮助的。比如她会带我们参加各种大型的活动,了解商界人士的思维,包括对艺术的鉴赏等。她还领着我和另一位同学参加辩论赛,一起讨论“程序正义与结果正义”以及“‘官本位’主义对司法的影响”等等,只要有她坐镇,辩论赛的一等奖就一定属于我们。




当然,我和少红依旧是两个小摊贩,白天或下雨不能摆地摊,便一同出去做兼职,如此一来,逃课是常有的事。好在小二姐善于模仿我们的声音,尤其公共课老师点到时,她总替我们喊“到”,有老师发现了小二姐的技能,也只是感叹一句“班中有善口技者”,然后小二姐低头忏悔“长怀惭念”。

我与少红扫过阶梯教室,在食堂帮过忙,给旅行社送过机票,做过旅游中介,卖过辞典,扛过桶装水,像两个停不下来的小陀螺。对此少红总感慨:“虽然忙得灰头土脸,却是买不回来的青春。”

有次,老大给我们接了一个活儿——她亲戚的婚纱店和照相馆联合在步行街做广告,需要两对模特分别装扮中、西式婚礼的新郎新娘。老大带我和少红去面试时,小二姐也闹着要一同前去。

当那个阴柔的策划人见到了我们以后,兴奋地翘起了兰花指,语态娇媚:“我呀,有个惊艳至极的天才创意哦,人就算一次找齐了嘛。”为体现化妆师和摄影师的“高超技术”,他让我和小二姐反串,小二姐扮中式婚礼的新郎,我扮新娘;西式婚礼则由老大扮新郎,少红扮新娘。

那天,步行街人头攒动,我们端坐其中,杲杲出日,锦衣披身,几个人面露微笑,真切自然。旁边不少咨询婚纱与摄影的情侣,都是手牵着手,相互偎依着。介绍套餐的工作人员指着我们道:“效果你们放心,一定能拍好。我们这两对为幸福打样的模特,差不多都是反串,却相当完美,无论如何新人都会幸福,无论如何我们都会把事情做好。”

小二姐调皮,时不时喊一句:“娘子,娘子,给夫君抠一下脚,痒死了,哈哈哈。”我让她讲求专业素养:“严肃点,结婚呢,等下领不到工资我哭给你看。”

老大也多有感慨:“人啊,需要多巴胺,至少某一刻需要,即便明知是禁锢。”只有少红低声道:“真好,我们四个人结婚了。”

回去的路上,小二姐笑着推了我一把:“有女朋友的小菜,来说说你的婚书是怎么写的?”我便大声念出——“虽无旨酒?式饮庶几。虽无嘉肴?式食庶几。虽无德与女?式歌且舞?”

小二姐哼了一声:“为什么他念这一段呢?因为这一段的字最简单呐。”说着便将工钱塞给少红:“大喜之日,我想派发红包。”少红推辞,我便也帮着劝少红:“小二姐和我一起摆地摊也从不收钱。”老大说完也将钱给了少红,笑着说:“娘子,我上交私房钱。”


小二姐之所以一听就知道我的婚书是引用了《诗经》里的句子,是因为我有好几次摆地摊时,都在读祖父送给我的那本《诗经》。

我告诉过小二姐,祖父曾给我说,这本书里有韵律、有色彩,有画面、有故事,有贵族、有贫民,有同仇敌忾的兄弟情、有缱绻萦绕的男女事,有温情脉脉、有辛辣讽刺,有歌功颂德的盛况、有人自相食的惨状。遗憾的是祖父才给我讲完《风》就走了,后来我想他的时候就会拿出来读一读,遇到喜欢的句子就在下面画横线做标记。小二姐翻了几页后随口说了句:“能借我读几天吗?”

我没想到一向懒散的小二姐用不到一个月就能熟读《诗经》,她还埋怨我:“书是好书,就是你手痒,好好的情诗,你要在上面乱涂乱画,我看着就来气,你肯定是嫉妒人家长久的美好。”

说话间,小二姐突然有些感伤:“以后我当奶奶了,就给孙子讲我最喜欢的故事。那是我四岁时,爸爸讲给我听的: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在给小和尚讲故事,故事讲的是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和尚……庙呀庙,讲不完,真妙呀,好喜欢这个故事。”

小二姐将《诗经》贴在胸口:“爸爸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哭了。”

我不解:“这怎么还能讲哭了?”

她没再回应,忙着招手揽客:“优惠大酬宾啦,快来买呀,我们老板赚大发了,该知足啦——”

收摊时,小二姐又说起了她的家人,说她爸爸有幽默感,想逗她笑,又怕她笑岔气,就编一些冷笑话:“比如讲许仙上山采药,碰到一只乌龟。乌龟告诉许仙,它等了许仙一千年。许仙很感动,说和我家娘子一样,修行千年来人间。乌龟说,修什么修,我老老实实活了一千年。”

我装出冷得直哆嗦的样子,小二姐又说她妈妈是很温暖的人:“见不得别人受苦,有时见别人哭,都不知道发生什么就会跟着哭。若你是她——儿子,肯定会常在嘴边念叨,要给小菜做好吃的。”

小二姐还有一个温柔漂亮的姐姐:“说来好笑,我以前看着别人家的姐妹抢东西、打架,觉得可有意思了。因为我们姐妹从来就没有过争执,我还没动手抢呢,姐姐就把东西递过来了。”

我不知道她为啥说我“赚大发了”,只觉得她和她的家才是真让我羡慕。




大一下学期,我们也大概知道了少红的身世,与老大和小二姐相比,简直是天壤之别。

有次模拟法庭课,是关于一个拐卖儿童的案件,我是“审判长”,少红是“被告人”之一。彩排时,少红表现专业,她说自己很想了解“人贩子”的心理活动,为此还专门做了功课。

等到正式“开庭”时,指导老师临时有事,中途走开了一会。“公诉人”为了在他喜欢的女生面前表现正义感,便借题发挥,最后收不住,唾液横飞,先抨击“被告人”丧心病狂,穷凶极恶,令被害人骨肉分离,应重判;接着痛斥律师无职业素养,助纣为虐;就连证人席上的“当年被拐卖的儿童”也批成“认贼作父,不知羞耻,对买自己的人有感情,不知划清界限”。

扮演“儿童”的同学实在看不过眼,便回了一句:“就是说当年我出生是错,被人抱走是错,有正常的情感也是错?你怎么知道人家就没有对自己的亲生父母有过好奇,甚至日思夜想?”

再看另一边的少红,已哭成泪人。老大对我使眼色,我连敲几下法槌,让他们保持肃静。见无人搭理,我当即又宣布休庭,没等同学们反应,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拉着少红跑了出去,老大和小二姐旋即跟了出来。

模拟法庭里七嘴八舌,乱成了一锅粥。“公诉人”威风扫地,找到老师,举报我“扰乱课堂秩序,教唆同学逃课,并罗列罪名——若是庭审,就构成了扰乱法庭秩序罪”。

老师没有批评我,而是做了自我检讨:“实在要算教学事故的话,我是第一责任人,至于有人提出处分自己的同学,那我们正好开个‘公开听证会’,看你们是否具有法律思维与逻辑。”

我辩称自己并未扰乱课堂秩序,更未“扰乱法庭秩序”,我拉少红出去,是以为她身体有恙,想带她找老师请假就医。至于在“法庭上”,我是“法官”,控辩双方失态,我敲法槌制止,“公诉人”置若罔闻,他才涉嫌扰乱法庭秩序,其对“证人”进行人身攻击,属滥用职权。我先宣布“休庭”,后走出“法庭”休息,符合程序规定,“法庭”上无需头脑发热的正义感。

老师认同:“这个‘案件’本就涉及情与法的讨论,‘法官’所言像是符合情理与法理。”

这时“辩护人”就出来笑着起哄:“老师,于情他没问题,对突发状况的处理得当;于法而言,他算是罪大恶极。‘公诉人’对他的指控属于法律适用错误,及未经审判先定罪的错误,但并不代表我们‘法官’清白,他冲冠一怒为红颜,不属于扰乱法庭秩序,这算便宜他了,其主要涉嫌徇私枉法,帮助犯罪分子逃跑,知法犯法,属于情节严重,应判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

同学们哄堂大笑:“还真是情与法,这个情大了去了,小菜你可要对人家负责哦。”

老师怕场面失控,便调侃“辩护人”道:“这下好了,‘检察机关’都没掌握的罪名,被你这个‘辩护人’和盘托出,本来当事人只判三年,经你一番努力,改成十年了,厉害了。”然后顺势讲了《刑诉法》中关于律师的保密义务及其权利,以及法律逻辑学等,稳住了场面。

关于我的“处分”,则是一致不予通过。有人私下调侃:“你小子一番操作,可把少红害惨了,没个十年八年出不来,羁押、乱棍逐出、枪毙你都不过分,要说处分你,只有少红有资格。”

我说我这么做,是因老大使了眼色,老大却一本正经地否认:“我没对你使眼色,我就是眼睛干,总感觉里头有东西,没洗手不敢揉,就一直瞪眼,哪想到你粗鲁莽撞,把少红拉走了。”


下午,少红请我和小二姐还有老大吃饭。临出发前,老大给我打来电话,让我不要就下午的事做过多的解释:“少红拥有的东西不多,她想要的也没有很多,你只要知道她今天开心就好。”

没想到吃饭时,少红咽下一口饭后突然就说道:“我是被拐卖的孩子。”

当年少红母亲生下她以后就消失了,父亲体弱多病,面对嗷嗷待哺的女儿时常束手无策。少红四岁时,父亲的一个朋友主动提出要照看她,少红就此被送了过去。那人只带少红半个来月,便盘算着要将少红卖了,苦于自己没有门路,又联系上了一个有前科的人贩子。人贩子将少红抱了回去,交给他的老婆,让少红喊她“妈妈”,是因有买主得知孩子是拐来的,会刻意压价,或不敢要。在少红看来,人贩子的老婆对自己不错,“我喊妈妈时,她应答响亮”。

少红沉浸在有“妈妈”的喜悦中不到一月,有天“外婆”(人贩子的丈母娘)来家里玩,见少红惹人爱,又将她带回了家,说过段时间再送回来。过了没多久,人贩子和他老婆相继病亡,少红为此难过了好些天,“毕竟是抱过我,亲过我,逗我笑的‘妈妈’,除此以外,我不知何为母爱”。

很长一段时间,小小年纪的少红整天就想一件事:“自己该何去何从,不知会被卖去何方。”好在“外公”见少红伶俐可爱,有情有义,说怎么都要留下少红,将她带大。由于“外婆”是改嫁过来的,“妈妈”与“外公”并无血缘关系。“外公”选择将真相告诉少红,说他与那些人贩子没有关系,让少红叫“爷爷、奶奶”。少红这才算安定下来,有了一个家。


我们一群人围着少红,一个个都红了眼睛。老大伸手在小二姐身上来回轻抚,助她平复心情,少红则忙着递纸巾帮小二姐擦泪,我在一旁不知所措,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嘴唇翕动,却不知怎么说,最后说了句:“我们相依为命。”

老大白了我一眼,说了句我没听懂的话:“小菜,懵懵懂懂的关怀,会不会是最动人的伤害。”

我听了少红的身世,本就深感压抑,而老大似乎对我多有不满,或说一些云里雾里的话,或似是而非地指责,终于忍不住呛声道:“对,我这个人存在即伤害,即不合理,即多余。”

小二姐便一手拉着我,一手拉住老大:“不要那么说话,不要怕,明明我们都装着满满的爱。”少红也过来拉住我和老大的手围成一圈。我无意识地说了句:“小二姐的手怎么这么凉。”小二姐却是笑着说:“你们握久一点,我就暖了。”老大憋了老半天的眼泪,稀里哗啦的往下掉。

少红听了之后,松开我的手去握小二姐,她讲述自己的身世时一脸平静,此刻也红了眼眶。




其实我的脾气一直不大好,有时少红会被我气得半天不说话,我也经常和老大对着干,她们不说话我也不说话,她们生气我就更生气。但我和小二姐从没拌过嘴,她在,我就感觉很安心。

就连“局外人”杨霜都时不时要来找小二姐谈心。杨霜曾将小二姐当成“情敌”,只因男友说她要脸蛋没脸蛋,要身材没身材,还经常将她和小二姐做对比:“你要是人家小二姐那气质、身材,随你怎么打扮。”当杨霜来“质问”小二姐是不是对她男友有想法时,小二姐还给杨霜留着情面:“你看上的人不错,但他只是因为有了你才不错。请你放一万个心,我有自己喜欢的人。”

我知道,小二姐从来是连半句伤人的话都不肯说,“我们这张嘴是拿来吃饭、说话、爱人的。有些人会吃饭,不会说话;有些人会吃饭,会说话,却不会爱人;我们要能吃饭,能说话,同时能爱人”。

后来,杨霜又跑来找小二姐“取经”,问她穿衣打扮有什么讲究,怎么修炼气质,如何讨人欢喜时,小二姐说的是:穿着打扮是个人兴趣使然,只要自己喜欢,怎么穿都可以,“最关键是要想方设法愉悦自己,一定要找一个能照亮自己或是能点亮自己的人,要明朗健康。”

因为小二姐,我们还救过杨霜一命——杨霜后来和男友搬去校外租房居住,在她生日那天大吵了一架,被男友砸伤了头,一气之下要去跳湖,在路上给小二姐发了条短信:“永别了。”

小二姐给杨霜男友打电话问怎么回事,杨霜男友却谄媚道:“是的,小二姐,我恢复单身了,怎么你这么快就知道了。杨霜说要去跳湖,我没有法定救助的义务,放心没有什么事的。”

小二姐让我陪她去湖边找杨霜,路上我们碰见了跑步回来的少红和老大。当我们四个人赶到湖边时,听见“扑通”一声,杨霜就跳了下去。我赶忙下水救人,小二姐急得脱掉外套,说“小菜是个绣花枕头,没力气的”,却被老大拉住了。少红说她会游泳,扔掉手机钱包就跟着跳了下去。等我和少红好不容易将杨霜拉上来时,她还在哭闹:“他呢,他为什么没来?你们让我去死啊!”

老大听闻气得拔地上的草往湖里扔,小二姐则转过去紧握少红的手,哆嗦道:“你……你们可不能有事。”


起初我还笑人家“看不穿”,没多久,自己倒是失恋了。

犹如一个摆了百年的花瓶,从来都光洁如新,任凭光阴流转,岁月延绵,一向如此。直到有天,我欢喜地捧着一束花进门,却发现花瓶碎了一地,不知如何碎的,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只有一地碎片,拼不起来,抓着不放扎手又扎心,想来自己也不无辜。

那段时间,我有时胡吃海喝怎么也吃不饱,有时只是闻着东西就呕吐不止,浑身疼痛却查不出原因,总是一副没睡醒的状态,天宽地阔,却感觉自己处在一个逼仄的狭缝中,卑微渺小。

老大、小二姐、少红她们一同来看我,我一如往常地说话,故作轻松地调侃:“时运不济,分手不是时候,如今班里的女生差不多被‘瓜分’完了,我再去献殷勤,就只有挨揍的份了。”

老大揪着我的衣领道:“你看你现在成啥样了,精神萎靡,胡子拉碴,你以为你分手了我们就好过吗?我们三个人都想看着你结婚,想要给你去做伴娘,给你烧火煮饭,给客人端菜,盼着你幸福。”少红则是一言不发,默默地在一旁给我整理东西。小二姐东看看西瞧瞧,然后说:“你再难过下去的话,我们就毕业了,老大在准备托福,少红要回老家,我云游四海。”

我看着眼前的她们,哭得很大声,是从未有过的发泄。而更重要的,是我忽然意识到女友的离开是对的,因而才更加悲哀——那时我还不懂得要与地狱般的原生家庭彻底切割,想着谈恋爱了就该带她回家看看。我们一同见了我那个自私冷血的母亲,酗酒多事的继父,以及那些莫名其妙令我反感的亲戚。其实一进门,我就后悔了,无地自容。我妈当着女友的面喋喋不休地教育我,要孝敬父母,不能有了媳妇忘了娘,说她就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以后我们两口子老了不靠你们靠谁呢?”

但其实我在继父家连一张床都没有。每次过去,他俩就在两条长凳上放一块门板,铺上被褥,就当是我的窝了,好几个大年三十晚上,我蜷缩在门板上面,他们家的两条狗躺在门板下面。

女友要走,我妈将我叫到房间,说姑娘心气高,她不知道怎么包红包,问两百块行不行?我说:“你可以把我当叫花子,可以把我当条野狗,但这个叫花子,这条野狗终究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喊你妈妈,欢欢喜喜地带女友回来,就算人家有想法了,你能不能给我留点情面?”

我妈差点又想动手打我:“读书越多越不会说话,我就是给你留颜面,才找你商量。我反正就两百块,少了你自己添,有本事你添一万,我也不说你什么,自己没本事就别怪父母。”我想将红包撕了,但我身上只有四百块钱,只能接过红包,凑了六百,说了句:“谢谢妈妈”。

女友出门后,长吁一口气,当即将红包还给我:“你们家的红包我不要,给你。”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几近恳求:“红包你就拿着,就当是出一趟差,报销的车费,或者在路上捡的,好不好?”

那次,我以为我们要散了,但是没有。两个人真正分开时,只是风平浪静,心照不宣。


其实说到底,还是我自己的问题。

我是从小便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摧毁的。我本来是一个话多、爱笑、乐观的孩子,总是怀揣着希望,也充满了对世界的好奇,做作业从来不要家长管,坏事打死也不做,对待同学也是热心的。是这样一个母亲一刀一刀地割掉我的快乐、天真和希望。

年幼的我脆弱却又有生命力,哭着继续生长,她便笑着继续摧毁。有天我能保护自己了,她已经不能近身了,却还要以示弱的方式来刺痛我,时不时地揭我疮疤,诉说她当年拿刀多么不容易,然后说自己老了,而我明明还活得好好的,“没有死”。

那天,说着说着,不知什么时候,我就已经靠在小二姐的肩膀上了。我委屈极了:“小二姐,我气不过的时候,就想啊,只能等我那个所谓的妈死了,才敢去主动喜欢别人。不然就是害了人家。一个人不堪就算了,凭什么将人家好好的一个姑娘卷进来,人不能自私到这个地步对吧?”

小二姐一直轻拍我的肩膀:“小菜不怕的,再等等看,就当老天爷欠我们一个春暖花开。”老大和少红也说话了,老大说:“一个人暂时没有选择的权利,不代表他就是失败者,要走着看。”在少红看来:“有些人得以遇见就好。谁也别笑话谁,谁也别羡慕谁,生活就是这德性。”

那天,她们陪着我躺在学校的草坪上,懒洋洋地晒了一下午太阳。虽然身上好似被挖掉了个洞,但在她们的陪伴下,我终于得以将成长中那么多毫无边际、随时涌出的痛苦,化成一个个具体的坎,熬过一个又一个的黑夜。在某个朝阳初升的早上,突然豁然开朗,轻松跨过。




那时候,我常去老大她们宿舍玩,套上小二姐的外套,并排走在一起,在宿管阿姨眼皮底下蒙混过关。我们有时谈天说地,有时打牌,有时偷着煮一锅面,围在一起吃得津津有味,有时看电影一同哭闹。印象最深是《暗恋桃花源》,看完后少红感慨:“悲喜交加,《暗恋》即《桃花源》,细细想来‘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是桃花源,也是暗恋的场景,结局也早已写好‘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小二姐也喃喃自语:“‘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没想到刘子骥也有爱情,也是别人的桃花源,疯女人记得他,一直在找他。”

我们不紧不慢地看过了三载春秋。大四这年,校园还是那般景象,苍老的大树依旧郁郁葱葱,浓郁的桂花如约被秋风送进教室,草坪上总有相偎相依的情侣,商业街每日飘散着人间烟火。

我的一切都在变好,吃饱了饭,治好了大腿,学有所成,考试顺利。除了感情——它像是成了一门难懂的玄学,再厉害的老师也道不出个所以然,好在不是什么必修课,逃了也就逃了。

不只是我,似乎我们几个人都是如此。老大高分通过了托福,定了要去美国读研,这几年她和很多男生都处得不错,身边却没有一个特别的;小二姐虽懒散,课后不大看书,成绩却不错,从未挂科,追求者少说也有几十个,她却不占人家半点便宜,从不与人暧昧;少红聪明勤奋,成绩一直名列前茅,却放弃保研推免资格,有男生向她表白,她说自己没资格接受。


到了大四,我和少红已很少做兼职了。有天她来找我,说在土木工程教授那里接了个活:“要两个人,时间长,得熬夜,当然给的钱也多,主要是有意思。我接了,不是来征求你的意见,这好像是我第一次任性吧。”

我想这大概是我和少红最后一次一起做事了,什么都没问就答应了。我们的任务是在一个偏僻的十字街口统计每个小时的车流量,从早上七点到凌晨两点。

那天,我丝毫没感觉劳累,像是两个人的旅行,以天为盖,以地为庐。深冬时节,街边的红枫和银杏一半迎着朝霞,一半点缀大地,少红捡了几片,她说看到的是时间的色彩;中午时分,路口的车子多了起来,此起彼伏的喇叭声,还有急匆匆边走边训斥儿子的母亲,见孩子脑袋耷拉,母亲语气软了下来,让他别感冒了,少红对孩子扮鬼脸,她说听到的是时间的声音;卖烤玉米、烤红薯的老伯在阳光下笑容满面,少红一样买了一点,她说尝到的是时间的味道;傍晚天气转凉,下了毛毛雨,少红用手背贴我的脸,是热的,她说摸到是时间的温度。

深夜时分,人群散去,我和少红在路灯下坐着,她哈气,看着被灯光上了色的氤氲道:“我们今天的工作是在记录时间的流逝,与其说是我们见证时间,倒不如说是时间见证着我们。”

我对少红说,不必刻意美化时间,就是普通的一天,树叶、晨曦、嘈杂声、夕阳只是遵循自然规律而已。至于红薯和玉米,在我们那是拿来喂猪的,儿时我吃不饱,天天煮红薯当饭吃。

少红反问我:“既然每一天都那么普通,为什么还有那么多悸动的心,以及刻骨铭心的挂念?”

天空中突然落了雪,少红对着空旷的马路唱起了歌:“雪来的时候,是否你会想起我。我在远方给你祝福,陪你每个春夏秋冬。我爱的人啊,现在你快不快乐,记得走过风雨之后,还有个人还一样的宽容……”

然后她转头看着我:“小菜,很多东西我都记得清楚。那天你拉着我跑出模拟法庭,我好开心,终于有人不管不顾地带我逃了。尽管只有短短几分钟,那一刻我什么都不想,你带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你说要做什么,我就跟着做什么。”

少红说,爷爷奶奶将她带大,其实是提了要求的——就提过一次——“他们若是经常提,我可能会逆反,而只说一次的话,有千钧重,我得听从安排,留在镇上,伴他们到老。答应了的事,就算跨越千山万水都要做到;答应了的事,就算舍弃千山万水都要遵守。只是我没想到会遇见你们。”

少红说,从初一开始,她只要有空就偷摸着出去找亲生父母,一天只吃一顿,将省下来的钱做车费,先是去老家,没有踪迹,便将县里的镇子一个个走遍,接着又去另一个县找,一直到大学这几年,每年寒暑假都还在找。

“爸爸在我小学四年级那年来看过我,一直从校门口跟到家里。我听见了她和爷爷的对话,知道他是爸爸,爷爷喊我过去让爸爸好好看一眼,我却躲去了邻居家。那时我想的是,不管是谁,我不想再被送来送去了,后来就后悔了,怕是伤了他的心。”

这一路,少红不敢向人求助,“邻居说到底都是爷爷奶奶的邻居,不是我的,他们会骂我忘恩负义。我也不敢找警察叔叔帮忙,怕他们告诉爷爷奶奶。我只能一个人慢慢找,找着找着就把自己找大了”。少红说就算找到了父母,也不会丢下爷爷奶奶,就是想再见父母一面。她所在的村子读书的女孩不多,很多同学初中毕业就嫁了,“而我读到大学,不可能逃了”。

听着少红平静地说着这些过往,我忽然感觉一阵窒息:“如果我还愿意继续带你跑,往最远的地方跑,你会还给自己自由身吗?”

少红摇着头否认:“于我而言,你带我跑的那几分钟,就是我的海角天涯,是我能跑的最远的地方。”

漫天的雪,落到地上却无一丝痕迹,在手上停留的也只是一阵透凉。我垂着头对少红说:“若是你被卖到妓院,我和小二姐打一辈子的工,不吃不喝也要为你赎身。若你蒙冤受屈,被推到五门斩首,我和老大就算被诛九族,也要为你劫法场。可是,现在你倒是给我们指条门路。”

少红向我招手:“你过来,离我近点,我有话对你说。”当我走近,少红摸着我的额头道:“说完了……”

我一脸疑惑,少红连声叹气:“现在我要说另一件事。可怜的小菜,你个倒霉蛋,若是小二姐不愿意陪你打一辈子的工,你受得了吗?”

我连忙解释:“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少红苦笑:“你怎么知道我想的是哪个意思?小菜,我想说的是,虽然平时大家闹哄哄的,很多人围着你转,但你大腿做手术的时候,老大在国外度假,小二回了家,我选择陪爷爷奶奶,外出找爸爸妈妈。你还是熬过去了,其中艰难苦楚不用说,以后你一个人照样能好好的吧?”

见我没有做声,少红看了一眼手机:“到时间了,我们可以去休息了。”




回去以后,我睡了很久,这些年忙忙碌碌,从来没有如此酣睡过。做了好多模糊混乱的梦,我记得我在梦里娶了妻,是认识的女生,没有一个讨厌的人在场,我们所有的人真诚而快乐。

恍惚间感觉像是睡了三四年,一醒来大家就各奔东西。

我们要毕业了,这当然不是梦。实习回来,我们回到学校,上交各项材料,缴纳各种费用,从图书馆借的书就算没看完也不能再拖了,学生证原则上要上交,住宿舍的限期搬走,拍照的拍照,聚餐的聚餐,总有人在角落喊叫、哭泣,学弟学妹们不解,“这到底是毕业,还是发疯?”

我们几个人情绪还算稳定,照常去食堂打饭,排队打热水,我暂时治好了食堂阿姨“手抖”的毛病,她一勺子舀上来多是肉,一把盖在餐盘上,然后笑着对我说:“小伙子毕业了啊,阿姨还有点舍不得,祝你前程似锦,富贵荣华。”再给后面的人打菜时,她的手又开始抖了。

我依旧会去老大她们的寝室玩,只不过少红的暖水壶不能完好的带回去了,它在寝室门口炸了,慌乱之中我问她们有没有事,却惹来了宿管阿姨,说她有事,大了去了,然后看着我说:“好小子,说话露馅儿了吧?老老实实过来登记,要是半个小时不出来,我进来揪你耳朵,快去吧。”

小二姐的父母来接她了,叔叔阿姨笑容满面,和蔼近人,特意请我们几个吃中饭。阿姨对我看了又看,问我很多问题——倒不是盘问情况,而是问有什么爱好,爱吃的东西有哪些,平时累不累之类的。

吃饭时,阿姨给我夹菜,让我多吃点。小二姐努嘴:“妈,你干嘛,我们三个就不配做人了吗?”阿姨顺嘴说道:“小菜是我第一次见,谁让你以前拦着不让见,也没给他带点什么。”叔叔连忙以茶代酒:“敬你们学有所成,敬你们平安顺畅,敬你们相亲相爱。”

小二姐是我们中间第一个离校的,见所有人都放下了碗筷,她揉了揉肚子:“吃饱啦,我要回家了。”我们起身相送,小二姐与我们一一拥抱,她在耳旁说:“你千万要好好的,拜托了。”

看着小二姐他们走远后,我的眼泪鼻涕止不住地掉,老大和少红带的纸巾都抽光了,还是往下掉。我以前经常哭,从未如此急促、失控,没有声音,泪水不断,仰头低头都一样,怎么都找不到关闭的阀门。我试着笑出声,让老大她们讲笑话给我听,说可能因为紧张鼻炎犯了。老大轻拍我的后背:“莫急,莫怕,是不是有话要说,心里憋着难受,慢慢来,我们还在的。”

我摁住胸口弯腰道:“我不知道,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怎么说,不知道怎么这样了,这是怎么了。”

少红轻言细语地说道:“小菜,我问你啊,是不是舍不得小二姐,有话你要说出来。”

我终于哭出了声:“我舍不得小二姐,我是个没用的人,自卑,怯弱,到现在还不知道留人。”

当我再抬头时,只见少红手里拿着电话,开了免提,小二姐在电话里说:“小菜,小二姐一直在听,答应我,以后别这么哭了,小二姐不要你留的,小二姐从没想过要离开你,从来不会。”


几天后,老大也要走了。晚饭散场时,她猛地灌了两瓶啤酒,摇头晃脑道:“没想到我一世英名,照样栽在了这里,到底逃不过感情的缠绕,不主动的人是不配幸福的,我喜欢过的人就混在这中间,别想相安无事。”

我们一堆人像打了鸡血一样,拍手起哄:“揪出他!揪出他!”

老大便起身踉踉跄跄地亲了她旁边的男生一口,现场立时沸腾了,她又亲了第二个,第三个,大家突然安静了,剩下的男生也没有躲,就站在那里。就这样,老大一共亲了七个男生,然后哭着说:“我纵横江湖,号令群雄,到底是个小女子,就亲你一口,留个念想,不过分吧?”

如此一来,便有七个“嫌疑人”。如今还有同学讨论这桩“悬案”,有人说是第一个被亲的就是“真凶”,有人说第三个时间好像要略久一点,有人说最后一次老大好像闭了眼睛。时至今日,老大仍守口如瓶,无论是谁问,都没有答案:“说也说了,亲也亲了,何必节外生枝。”

老大出国以后,我们很少联系,她也没怎么回来过。几年前的一个晚上,老大给我打了电话,听声音惊魂未定——有人在她家门口闹事,她开了一枪,差点没把对方打死,然后说想我们了。


少红回家那天,将从家里带来的东西能卖的卖了,不能卖的就都扔了,“奶奶最想我带回去的,是处子之身,这就行了”。她给我也买了一张站票,只要五块钱,这样就能送她到站台。

一路上我俩都没怎么说话,一直到要进站了,少红才感叹一句:“有些债只能自己去还,人这一辈子能将欠的债还了,也算圆满。”

我说:“不是自己的债,不要往身上揽,要讲公道。”

火车缓缓启动,当我正要转身出站时,听见少红大喊:“小菜,我将自己能给的东西都交出来给你。”说着,她将脱掉的外套、衬衫,连同身上仅有的一百八十块钱,全部扔了出下来。

见少红身上只剩下一件背心,我追着火车喊:“我有钱,你身上一分不留,到时候你怎么转车?”

少红探出头来说:“我不怕,什么都不怕了。”

少红旁边的一位女士向我挥手:“不要担心,我这里有外套。她是想告诉你,她把心留下了。”




后来我才明白,若仅仅是毕业的分离,是该快乐,是该庆幸自己怀揣着青葱美好往前走。最残忍的是,在落英缤纷、芳草鲜美的季节,在万人空巷、人声鼎沸的盛日,在天末凉风、更深人静的午夜,在经年累月、经久不息的往后,我们朝思暮想、深情相拥的人再也见不着了。

我是在一个风柔日暖、花香袭人的午后,突然接到小二姐因先天性心脏病住院的消息,之前我以为她只是体质差,但老大和少红一早便知道小二姐的情况,她们几个人硬是整整瞒了我四年。

再见小二姐时,她快要上手术台了。我哭着摸她额头:“为何瞒着我?”

小二姐攥紧我的手:“不然大家军训时,我怎么老是缠着你呢,我不敢一个人待啊。” 

见我低头不语,小二姐说:“好吧,不是那样的,我就想和你待一起。之前瞒你,觉得这是个人隐私;后来瞒你,是怕告诉你了,若是你说喜欢我,我怕有同情的成分;再后来,我只怕一件事,就是万一我没能忍住,我们在一起了,然后我又走了,我亲爱的小菜,你怎么办?”

我说:“若两个人真心相爱,跟病不病的有什么关系。若有大把的时间,两个人慢慢地守着彼此白头;若时间不够,那就一寸一寸地往下过,每一寸都是一辈子,最后也能过生生世世。”

“就是说,我现在这副模样,想嫁给你,你肯定是一百个愿意的,我知道的啊。可是人怎么能这么自私呢?小菜啊,我真的在很努力地活,在用力地爱,只是没有告诉你,因为我不知道努力是否有用,我还能剩下多少力气。我何尝不想在人群里大喊你的名字,然后带你回家。”

“可你都没有问过我。”

“可老天也没问过我。”小二姐眼角含泪,嘴角带笑,“小菜,给我写个东西吧。现在就写给我,一字不落,不认识的字也要写出来,用注音代替,不能缺,我也要《诗经》里的句子。”

我便在纸上写下:“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之君子,福履成之。”然后双手递给小二姐。

小二姐看了一眼旁边的阿姨:“妈妈,另外就不需要什么了吧?”

阿姨说:“还需要你好。”

我不知道是在解释,还是在倾诉,我对小二姐说:“我长这么大,其实不太知道怎么去爱一个人,从来也没人教我如何去爱。我要先确定有人爱我,我才敢试着去爱人。人家要走,我不敢留,怕惹来一脸嫌弃,恶语相向。我羡慕那种越挫越勇,最终抱得美人归的人,他们似乎从来不怕受伤。而我就算面对亲密关系,会很不自在又没有安全感,也害怕对方会失望……”

小二姐将我写的字放在枕头下:“小菜,不要怕,不是你的问题。等我出来,好好地教你。”

过了近十个小时,小二姐才被从手术室推了出来,都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眼,就又被送到了重症监护室。医生说是个很大的手术,但他能看得见小二姐很坚强,熬过五天,应该就没事了。

阿姨告诉我,这已经是小二姐的第四次手术了,早在幼年她就做过三次手术:“每次我看到她胸口的疤痕,有如万箭穿心。她很少喊疼,也从没听她怨过谁,还经常说给我们添麻烦了,肯定是上辈子投胎时,急着要来见爸爸妈妈,还没准备好,就出发了,再回去她也舍不得。”

小二姐读高中,上大学,其实家里很多亲戚都是反对的,说她其实很难熬过三十岁,还不如在家享受生活。叔叔阿姨说他们一刻也不想离开自己女儿,“可是哪怕只有一天的时光,她也该过正常的日子”。小二姐也说很喜欢读书,想去外面看看,“待个一年半载就退学好了”。

父母想来陪读,被小二姐拒绝了:“好不容易成年了,想看看一个人的世界是怎样的精彩。”后来她说在学校与同学在一起温顺安宁,就一直没舍得走。

“她一直是个有主见的孩子,所以自己心里喜不喜欢是知道的,能不能说出来,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最不缺的就是勇敢。”

勇敢的小二姐撑到了第五天,最终还是走了。我没能等到一个能教会我如何去爱的人,此后长达十几年,都没能学会如何主动爱人,要么像鸵鸟一样躲起来,要么站着等别人挑选领走。

送小二姐的骨灰上车时,是姐姐抱的她。姐姐只比小二姐早出生几分钟,几乎与小二姐长得一模一样。下车后,姐姐小声问我:“小菜,你介不介意抱妹妹进屋?”见我点头,姐姐靠着我的肩膀说:“我现在还和妹妹有心灵感应,你要好啊。”

我从姐姐手里接过小二姐,对她说:“青青,我抱你回家,手不冷了啊。”

那天,老董也来了。他一路嚎啕大哭,弯着腰蹲在地上。我感同身受,对老董说:“我们一起抱着小二姐吧。”老董伸出手,想摸小二姐的骨灰盒,却又止住了:“你抱就好了,只能你抱。我知道小二姐的心思,要让她开心。”

老董是我们学校的自考生,刚入学那几天去图书馆借书,被工作人员告知自考生一次只能借两本。他不服气,和工作人员理论,反被呛,“既然自尊心这么强,高考的时候怎么不多考几分?”小二姐当时正好在场,立刻将自己的图书卡借给了老董。之后老董一直对小二姐深怀感念,也曾在杨霜这个“狗头军师”的撺掇下,想尽办法追小二姐——比如抱一把吉他磕磕巴巴地扫和弦,在草地上摆心形蜡烛,每日嘘寒问暖,制造偶遇。

老董自己后来说:“想来恨不得钻地缝,但是小二姐从来都给我留着脸面,没伤过我自尊,即便有段时间我听杨霜的话死缠烂打,小二姐也只是说不要做廉价的事。”

老董说,自己做了十几年差生,那天突然幡然醒悟,把图书馆当成了温柔乡,小二姐就是那盏为我亮着的灯,看一眼就很踏实。大四那年,老董成了他们班唯一一个考上研究生的人,被学校表彰。

然而,在一切向好的时候,小二姐却不在了。




或许是因小二姐生前慈悲疼惜,在天之灵保佑。往后的岁月里,我想起她时没有过多的悲伤,总以为她再来这个世界时,一定会做好准备,慢慢地走,认真地看,直到再次来到我们身边。

到底是热烈青春,能折腾,爱得起,伤不怕,再难过的事经一番燃烧淬炼,便能浴火重生。

有天晚上,我不知怎么的,坐立难安,便给少红打了个电话。

她过了很久才接,我阴阳怪气地说话:“要上天了,电话也不接。”

少红淡淡地说了句:“哪有不接你电话,今天我结婚,忙着挨家挨户送喜饼呢。”

我一愣:“噢,结婚都不跟我们说一声的啊?”

少红似在苦笑:“谁也没说,怎么说?”

我祝少红新婚快乐,早生贵子。少红道了声谢,说要去忙了,然后挂了电话。

再与少红联系时,是少红生下小河那天,给了我发了个消息:“小菜,我做妈妈了,谢谢你。”

之后,我们再没联系过,直到这次相遇。

说物是人非便有些矫情了,再见时我们还是如从前那般亲切,只是活着各有坎坷。我在三年前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很多同学都知道,唯独都瞒着少红的,因为都觉得她太不容易了,连杨霜都知道,“少红要是知道了,指定会发疯的”。

少红也详细地与我讲了她毕业回去以后的很多事,还是那般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她说自己的丈夫是奶奶一早定好的人,老实、可靠、勤劳,少红在外地上大学时,他经常过来帮忙。谈婚论嫁之前,少红对他如实告知:“我对你没有任何感情,一切都是大人自作主张,怕到时候对你我都不公平。”少红丈夫答道:“我不在乎这些,就是要娶你,奶奶答应我了的。”

结婚当天,少红按当地习俗一个人待在卧房里,哭了四五个小时,外面喜庆热闹,新郎在外头忙着接受众人的恭贺,炫耀自己找了个好妻子,“可是一整天,他都没进来看过我,无论是婆家还是娘家的人,没有谁问我一句要不要吃饭,闹哄哄的婚礼,好似与我没有什么关系”。

少红想起了奶奶在她出嫁前的交代:“要恪守妇道,做贤妻良母,侍奉公婆,培养孝子贤孙。”话虽没错,可是没人在乎她是否真正愿意,“恨不得把自己身上所有的衣服都扒光,跑出去”。

少红看了一眼在旁边玩闹的小河,毫不避讳地对我说:“我无法想象不曾遇见过你,此生将会是怎样的灰暗。我知道自己从小到大没有选择的权利,但当初见到你的那一刻,还是抑制不住地悸动。是不是爱情不重要,那是我内心第一次主动流露出的欢喜。在一个四下无人的清晨,没有任何声音在我耳边说‘你要怎样,你不用怎样’,不用伪装,不必假笑,就一个完完整整不受干扰的女孩,抬眼见到一个穿着白衬衫、一瘸一拐却眉眼带笑的男生,动了心。”

少红婚后还是每年坚持一个人出去找父母亲:“这也是我此生内心主动想去做的事,二十多年过去了,不知有过多少失望,但不找不安心。”

两年前,少红终于在多年辗转后找到了父亲,只不过人已去世多年。这些年他没有回过老家,一直在外面四处打工,勉强度日,去世时身上也没什么钱,身边更无亲人,是工友们用几块木板钉成一副棺木,将他草草安葬。少红前去祭拜时,正好得知墓地要拆迁,她找了地方,请了风水先生,将父亲的骸骨捡入棺材重新拼好,做了法事,重新让其入土为安。少红理解父亲:“他也是身不由己,可能我们父女俩的命都不太好,只能身不由己地活着。好在以后,我总算有个可以祭奠说话的地方了。”

就在同一年,少红找到了母亲的老家,见到了几个舅舅。他们告诉少红,她母亲自从出嫁后就再没回来过,杳无音信。她母亲住过的小院中有一株梨树,梨花落满了一地,少红站在其中,突然哭了出来:“来到这里,我便有了心灵感应,不用再找了,妈妈早不在人世了。”

少红说她现在看似没有什么羁绊了,爷爷奶奶在这两年走了:“其实葬礼和婚礼好像没有什么区别,就是一个人奔走,劳累,哭泣。他们入土的那一刻,我在想,我的债还完了吧。并没有啊,到头来,我甚至感觉自己欠的不是他们的,也不知欠了谁的,怎么活都感觉还不完。”

我说:“要想在生活里不拖不欠那得该多幸运,谁不是还了旧债又添新愁?一眼望不到头。”

我忽然在想,从前我是所有同学中最想结婚的人,即便儿时未曾感受过家庭的温暖,却依旧对婚姻与家庭满怀期待,就想有一个家,好好的爱家里所有的人。




老大至今没有结婚,发过一张几年前的照片给我们,她站在英国的大街上,周围的男女赤身裸体,像是在参加自行车比赛。老大身上也是涂了各种彩色颜料,笑容比她身后的阳光要灿烂。我也放弃追寻所有我没有福分得到的东西,不再惹是生非,将自己一个人就能做的事情做完。

少红让我以后有事不要瞒她:“如果哪天,我只能找到你的墓地和你说话,我会恨世上的每一个人。当年那么多人喜欢你,还是过成了这样。小二姐知道了得多难过,她不恨我不信。”

一段时间后,我们一同去看了小二姐。阿姨一见我就抱着我哭:“我的崽啊,只有我自己疼。”叔叔给少红和杨霜各自端了一碗汤圆,而我面前是一碗“酒娘蛋”。阿姨说:“小菜不是来参加婚礼的,是回家来了,吃‘酒娘蛋’身边一般都有个人陪,若是不甜,阿姨只能加点蜂蜜。”

其实两年前阿姨来看过我,说是小二姐托了梦,让她来帮我挡一下魑魅魍魉。阿姨带了一对小二姐的耳环过来,看到我的样子后,气得骂人:“好好的一个孩子,是人是鬼都别欺负他。”

老董研究生毕业后,去国外研学一年,后来通过“人才引进”落户小二姐家乡,在小二姐母校教书。他之前的办公室,抬头便能望见小二姐的房间,他的班级也是以前小二姐的教室。当地人都说老董性情古怪,但教学能力无可挑剔,对学生也是如同自家孩子一样。几年后,老董接到消息,拟调任教育局。大好的机会,他却想着如何拒绝,好在阿姨出面劝通了他。

老董陪我逛了小二姐的母校,我趴在小二姐曾经的座位上发呆。学校广播响起一个女孩的声音:“我谨代表学姐欢迎一位远道而来的亲人,特此朗诵一段诗词: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我笑老董还是如此矫情,他动情道:“这是小二姐写在一张照片后面的话,念给你听。”

老董的妻子是小二姐的姐姐,离异,有一个小孩。老董说杨霜自以为是:“不是因为影响不好才结的婚,我爱人和妹妹(小二姐)一样,何等聪明,怎会做妹妹的替代品。有些爱,横竖都是缘分。”他说自己幸运:“兜兜转转还是找到了陪着自己一起生活的人,无需他人理解。”

那天晚上,叔叔阿姨安排我住小二姐的房间,里面的物品陈设从未变过。小二姐去世后,亲戚们建议将她的东西烧掉,叔叔阿姨舍不得,就都留下了。当我在房间里办公时,阿姨一会儿送来水果,一会儿送来夜宵,一会儿又怕茶水凉了,最后她说:“小菜,阿姨就是忍不住来房间看看你。”

因为还是老董新婚之喜,客厅的电视声开得很大,投屏放着湖南卫视2022年《时光音乐会》的选曲《万事如意》。何老师的声音好听:“红灯照,照出全家福,红烛摇摇摇摇来好消息,亲情乡情甜醉了中华儿女,一声声祝福,送你万事如意。”接着他和一众歌星送出新年祝福,阿姨跟着一起念道:“新春福虎神飞扬,旺虎临门送吉祥,虎妹愿你爱情长,金虎进家富满堂,壮虎为你送健康,红虎祝你事业棒,奶虎陪你喜洋洋。祝大家新春快乐,虎年大吉。”

“青青也是一只小老虎,今年37岁了啊,比你们大一些,因为生病耽搁上学了。小时候她最喜欢何老师,一到周五晚上就要看《快乐大本营》,现在《快乐大本营》好像也没有了。”


第二天临走前,我们一起去看了小二姐,我没哭,不想小二姐替我担心,想看她笑,又怕她笑岔气,便讲了两个冷笑话:

“去年我回老家,遇见一个很有名的算命先生,他掐指一算说我接下来有三十年大运,然后又说我这辈子要娶两个老婆,其中一个已经殁了,第二个不是姓李就是姓张。我问他,有没有可能姓刘呢?他又掐指一算,说倒也是有可能。我再问,若是姓陈呢?算命先生点头,也不是没可能,你所想的都有可能,张三李四是代指。”

“还有就是我2020年的时候,去寺庙打算出家,上师觉得我学历够,有慧根,只不过出家要持戒,他先是问我有没有外债,我说没有;他又问我父母可否反对,我说万事皆空;他说接下来有个更难的戒律,能不能戒色,我说完全没问题;上师说那就没问题了,吃斋什么的那是小事,就不用多问了。我说,这个怕是还要考虑一下,我目前还是要吃肉才能下饭。”

笑话冷得老董他们直哆嗦,这时一阵微风吹过,好似小二姐从我心里钻了出来,莞尔而笑。

分别时,少红说:“我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是累赘,如同一块下沉的巨石。生命里唯一的笑容和真实,都投射在了学校里。即便以后不相见,也始终会记得曾经被你们稳稳托住的时候。”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当年我们在学校意气风发,畅想自己会度过波澜壮阔的一生,后来才发现“公道达而私门塞,公义立而私事息”只是老师写下的一行粉笔字,一擦就没了。褪去青春华服,发现自己是最底层的弱者,稍微一道坎便是力不从心。十年过去,还在精疲力竭地闯关,差一点就没能跨过去。

求学容易,做人难。我在想,下一个十年,我们会不会好一点?即便还是没能学会爱人,爱自己的能力总得有吧。

(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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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 寞 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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