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修记(小说)
5,
她一定梦到过什么,只是不记得了。现在能记住的梦越来越少了。
那只祖父级挂钟唤醒她的时候是夜里两点半,它莫名其妙地打了十下钟,那时她刚刚睡了不到两个小时。这个挂钟其实没有那么祖父,是父亲买的,大约四十几年。她依稀还能看见那时候,这个挂钟还算一件漂亮时髦的装饰,父亲把它挂在客厅里,那时父亲还年轻,被生活击打过仍满面春风地迎向生活......她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些往事,像看老电影一般,有蚀骨的亲切,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亲身进入那些画面。
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还要用这只挂钟。她不记得以前挂在这个房间过。
隔壁母亲的鼾声传过来。她真的回来了。她办成了这件不可想象的事。之前的挣扎显得有点多余。其实世上的事哪里真的有那么难呢?一直向前走就是了。所有的一切都会迎刃而解。她乐观地给自己打气。
然而她知道,和母亲相处,她到底没有什么底气。
这是她活到至今,最长的一次跟母亲独处。她在归来之前就暗暗想象过她和母亲将会相处的图景,带着心灵微妙的颤栗,一种无以言述的不适感——她在担心什么? 这种担心让她产生类似恐惧和厌倦的复杂心理,进而产生一种生理性呕吐的冲动。
她曾经有过跟母亲和谐相处的时候吗?她像猎犬一样在记忆里搜索。记忆里除了破碎的画面就是空白。每当她读到舐犊情深的文字,就会安慰自己,没什么好羡慕的,也没什么好抱怨,她只是没那么幸运罢了。
一个坚硬仿佛带刺的东西扎了她一下,她摸索着打开手机看:一个开始发霉的桃核。一伸手又摸索到一个桃核。她知道她不能再继续摸索下去了。
要是父亲还在就好了……她内心里泛起一阵呻吟般的叹息。
困意像海浪不停地袭击海滩那样袭击过来,她努力想让自己入睡,然而那个挂钟的滴答声一声比一声地清晰起来,雨刷似的刷着她的疲惫蒙尘的神经。
当半个小时后那个失心疯似的挂钟又一次连续敲击十下的时候,她彻底清醒了,干脆披着床单坐起来,呆呆地盯着窗外黛色的天空,思绪一直飘飞到天明。
6,
母亲不知道那只挂钟会半夜打钟,也不知道静夜里那个清脆的滴答声多么扰人。母亲只是为了她回来方便看时间特地给老挂钟上紧了弦……母亲好像什么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她只睡了两个小时的身体多么疲惫,然而她在坚持着开始着手收拾满屋子杂乱的东西——反正都是她的事,早点做早点看着舒服些。
她的内心里就要对母亲的粗心产生抱怨了。直到发现母亲开着洗手间的水龙头,水哗哗地流,母亲就在旁边却只顾站着跟她说话。
“关上水啊,妈妈!”她轻声提醒母亲。
“什么?”母亲一脸茫然。
“水啊,水龙头没有关,在哗哗地流呢,还教我们要节约......”她藏起自己的不耐烦轻轻笑着说,一边说一边转过头去整理行李箱。一会儿她要去哥哥家,自然要带礼物。
轮到母亲不高兴了,几乎是怒气冲冲地教训她:“你就不能好好地大声说话吗!说话要对着人说,不要低下头也不过转过头,那样谁能听得清你说什么!”
她惊讶了。迅速地抬起头看看母亲。然后她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似的,起身走到母亲身边,把水龙头关上。
“妈妈,你没听到这哗哗的水声吗?”
“没听到啊。”
“那你……能听到外面的雨声吗?”
豆大的雨点正劈里啪啦地砸着屋顶。她们住在顶楼,和此刻密集的雨声极为亲近。
“外面下雨了吗?”母亲茫然地看看她。
她回以同样茫然的脸孔看着母亲。正不知道如何回答的时候,母亲转身走到阳台上去。
“哦,是下雨了。”母亲嘴里不甘心地问,“雨声大吗?”
“挺大的。”她艰难地吐出三个字。
母亲耳朵背了。无论母亲自诩心态多么年轻,外表看上去多么精力充沛,又有多少人夸赞她体态健康灵巧——她到底是老了。
她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悲哀。这悲哀来得那么莫名迅疾,以致她不得不低下头做忙碌的样子去掩盖突然而至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