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道》20年，梁朝伟与刘德华也跌落神坛了？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金手指》是一部有趣的电影。有趣的意思是，它能让你在看完以后去追问有趣的问题，这些问题既指向电影内部，也关乎外部的现实。
“金手指”在粤语里的意思是“叛徒”，在网络流行语中的意思是“作弊”。而根据古老的希腊神话，金手指是酒神的诅咒，因为它会把一个人触摸到的一切都变成没有生命的黄金，其中的道德训诫不言而喻。电影《金手指》的故事，把以上各种含义都串了起来：一个看似能够“点石成金”的资本玩家，靠的当然是“作弊”，最终也必然会“背叛”他的同伙以及相信他的广大股民。
《金手指》剧照
《金手指》取材于一桩八十年代的香港奇案：佳宁谋杀案。此案为香港有史以来最庞大复杂的商业诈骗和贪污案，打破当时香港司法史的多项纪录，证物高达400万页，诉讼费超过2亿，全案绵延十余年，横跨八个国家和地区。不得不提的，还有关键证人接二连三地离奇死亡，给人留下无限遐想和猜测的空间。总而言之，以此奇案作为故事素材，既有深刻的社会现实意义，同时就电影娱乐性而言，也可谓噱头十足。
当然，比起这桩旧案，对于普通观众来说，更大的噱头是梁朝伟、刘德华和庄文强这三个名字，因为这个组合曾经创造过《无间道》系列——尽管那已是20年前的事了。《金手指》也的确继承发扬了《无间道》的一些特点，比如采用大量针锋相对的文戏，而不是武打枪战来吸引观众。文戏当然是更考验创作者的，没有了明刀明枪，角色们必须更加微妙地暗斗：斗台词、斗表情、斗信念，当然也是伟仔和华仔斗演技。
华仔在片中饰演香港廉政公署的高级调查主任刘启源。影片开头有一场戏，是他去拘捕伟仔饰演的嘉文集团资本大鳄程一言。大门推开，刘启源身后跟着一百多位西装笔挺的会计，气场强大，给人以无坚不摧的信心。而另一侧呢，只有程一言一个人，独自坐着，衣冠楚楚，面无波澜，不仅仅是成竹在胸，甚至还隐然有几分嘲弄的笑意。所以你看，这一百多位会计的大军，包括刘启源本人，其实最后都沦为了衬托，为了表现反派的张狂傲慢，梁朝伟也因此有了炫演技的好机会。
实际上《金手指》真正的主角只能是程一言，并不存在《无间道》式的双雄对峙模式。当然如果一定要说的话，《无间道》中刘建明虽然活得时间更长，但更强烈的那个人物似乎还是早已死去的陈永仁，他无奈而不失调皮的回眸一笑，以及诸如“三年之后又三年”、“对不起，我是一个警察”，久久回荡在观众的脑海里，甚至也像幽灵一般出现在陈建明的梦中。陈建明想变成陈永仁，而陈永仁只想做回自己，但两者同样都永远不可能。
《金手指》里的关系就没那么纠结，黑白分明。刘建明从来没有受到诱惑，从来没有动摇，而程一言也从来不曾有过“我想做个好人”的颠倒梦想。鉴于刘德华演惯了正直的老好人，真正的看点，其实在于梁朝伟的再一次突破。以往我们常常看到他演的人物在无尽沧桑之中暗藏无限温柔（从他那双著名的眼睛里悄然溢出），这回则是优雅之中暗藏凶残。程一言没怎么爆发过，但却像一个致命的污染源，无时无刻不在散发剧毒，令人痛恨，也让人恐惧。
金钱的无孔不入和无所不能，在片中具象化为一层金色的滤镜，可以说在视觉层面上的确实现了金手指把一切都变成黄金的能力。当人物的脸庞和房间、大楼都融化于一片让人晕眩的金色之中，一切都变得虚妄，因为这种黄金毕竟不是实物，而只是光影的幻觉。这是导演在艺术上比较精彩的设计。而程一言让人印象最深刻的造型，便是戴了一副金色的墨镜。他在片中换眼镜，就像苏丽珍在《花样年华》里换旗袍，前前后后很多套。
但最经典的那款，肯定还是金色的那副。导演也借此告诉我们，从程一言的眼里看出去，世界本就是那个样子，可不是导演我凭空硬加上去的。顺便一提，同期王家卫导演热播的《繁花》，也用了类似的黄金滤镜，很多人感觉难以接受。其实王导走的也是印象派，是主观感受，区别只是在于庄导把滤镜架在了人物的脸上，而王导把滤镜藏在主角的人物的心里。至于当年的香港和当年的上海，还有什么异同，当然也是一个很有趣的课题，只是并非本文所能概说。
还是说回电影本身。《金手指》自然让很多人都想起《华尔街之狼》。我还想到了《大空头》。然而一旦真的货比货，你就会发现其中的不足——那就是人物的心路历程。《大空头》写的也是泡沫破灭，小民遭殃，各路人马比《金手指》的局面繁杂得多，却都自有清晰的面目和个性。讲一个故事，必须把社会性的悲剧，落实到具体的个人身上。
《大空头》里，其实有好多人都靠这场经济危机赚到了大钱，然而他们也不得不面临更复杂的道德拷问。他们的胜利是合法的，但这种胜利并不能扶大厦于既倒，反而只能趁着系统腐烂，做饱食的秃鹰。他们无法“在自己身上克服时代”，因此难免陷于无间地狱般的煎熬。尽管现实的情况也许并非如此，但故事必须这样讲才动人。
至于《华尔街之狼》，初看时你可能会被其中的荒诞糜烂糊住眼睛，但如果三刷四刷以后，你会发现串起全片的是主角乔丹·贝尔福特（李昂纳多·迪卡普里奥 饰）的三场演讲。
前两场演讲，他像传销大师一样，张牙舞爪、眉飞色舞，给手下的业务员狂打鸡血，在一种摇滚甚至邪教般的狂欢氛围中，抹去了员工们的是非界限，把他们转化为垃圾股的推销机器。而最关键的是第三次演讲，彼时这头“狼”已经被FBI盯上，并且不得已达成交易，以永久退出公司和股票市场为代价，来免去自己的牢狱之灾。这场演讲本来只是最后的告别，然而他说着说着，竟然自己被自己感动了，突然当场宣布撕毁达成的协议：“我不走了。我不走了。我他妈的不走了！他们只有出动国民警卫队，才能把我从自己的家里赶走！”
这是大反派获得精神深度的时刻，他争的不只是钱，而是一口气，他不再把员工仅仅当成工具，而的确有了感情的连接，把他们当成家人，把公司当成“家”——尽管这里面自然有很大自欺欺人的成分。尤其是考虑到他后来为了自保，又一个个地出卖了所有“家人”，他此刻的选择就显得尤为讽刺，甚至有了悲剧的意味。这，才叫抓马。所谓的戏，讲的不就是人性的复杂和矛盾。
《金手指》里的程一言，相比之下就如一张金箔那么单薄。他的张狂流于表面，靠梁朝伟的颜值和演技支撑，但心里并没有一团火焰。他说自己“不是金手指，只是白手套”，幕后大金主是谁，他根本见不着。观众可以谅解，电影在这方面的语焉不详，甚至故弄玄虚，观众的不满足另有原因。
这个故事原本具有无间道的潜力，毕竟程一言也只是一个夹在中间，身不由己的人。人前光鲜，不代表他人后不受煎熬。但比起不是程一言会不会出卖幕后金主，更重要的转折是，他有没有哪怕一瞬间的上头，不小心出卖了自己，像“华尔街之狼”那样，突然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想要证明一些自己也有高于金钱的某种信念——他是自己命运的主人，而不是无形之手的手套。可惜没有，他只是一个很有派头的小人。
想要塑造好男性角色另一个关键是他和女性的关系。“华尔街之狼”和他妻子娜奥米（玛格·罗比 饰）的关系起起落落，她是他最大的战利品，也是他最响亮的丧钟。而《金手指》里，程一言的老婆从来没有露面，与他关系相当微妙的秘书张嘉文（蔡卓妍 饰）到后面不了了之，两人缺乏一场摊牌的对手戏。
观众觉得她对于他来说是无关紧要的，把她献给别的男人玩美人计，他并不觉得妒忌，而杀她灭口，他也不曾流露半分惋惜。这程一言比易先生可差得远了。女性角色其实是一束光，她越微弱，越边缘，男性人物的面目也越模糊，哪怕梁朝伟来演也无法弥补。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剧本不给他好戏，他再厉害，也只能演到这个程度。
以上说了很多电影内部的问题。至于电影外面的现实，这种案子以前有，现在有，恐怕以后还会有。我们只能希望结局不会像电影结尾的字幕一样残忍。我从不认为电影的主要意义是教育，但有时候光谈艺术也显得太奢侈。而这也是《华尔街之狼》更高明的地方，你给他一支笔，他就能东山再起。人类啊，永远有难以克服的贪婪和愚蠢，那么多受点电影教育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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