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到多大，才能拒绝和妈妈每天通电话？
文｜读者：后海不是海
最近一次和我妈的争吵源于一条床单，更准确地说，是我单方面的争吵。她在老家给我买了床上四件套，要寄给在上海工作的我。拍给我的照片里，床单是浅粉色的，点缀着几枝腊梅。我甚至怀疑这就是几十年前她和我爸结婚买的那一套。
“退了吧，样式太老旧”“哪里旧，摸起来质地很软，你自己在网上买又摸不着”“我不喜欢这个款式的”“不要紧，还有别的样式，我换一个”。不出意外，换一个就是底色变成了浅红色。“别寄过来，退了，我不喜欢这样的！”电话里我的语气不自觉地有些怒气，她大概也感觉到了，“不能退了，这次跟你寄过去，以后你自己买，我不管了。”我挂了电话。
《欢乐颂》剧照
挂完电话，想到刚才的语气，又开始自责。这样的情景已经发生过无数次。她突然给我买四件套的理由，大概是前不久在跟她打电话的时候吐槽，最近觉得被套很硬，可能洗过太多次的缘故。她应该是记在了心里，所以给我挑了一套质地柔软的床上四件套，但是样式确实不是我喜欢的。
我很清楚，恐怕世界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像她这样把我的话放在心里，即使只是随口说出的一句话。这是爱，也是负担。她总是想了解我生活中的一切。每次视频通话的时候，她会观察我卧室里陈设的任何一点变化，也会时刻关注我的衣着打扮，有时候会给出一些我并不想采纳的建议。我总是告诉她，妈妈，我已经快二十六了，在外工作三年了，我的生活能不能让我自己决定？“好好好，我不管你”，这是她每一次的回答，然而下一次，继续周而复始。
《小敏家》剧照
从小在她身边长大，她打理着我生活中的一切，我也习惯性地把自己的一切和盘托出，交给她处理。她享受我的信任，我也乐得自在。我知道，她很爱我。外婆去世得很早，作为长女她自小承担了很多本不该她承担的责任。她说，她想把她未曾得到的爱，全都给我。在她身边的那些日子里，我习惯性地顺从她替我做的一切决定，把她的意志当作理所当然，十几年的日子也让一切成为理所当然。她太爱我了，我没办法逃避。
当离开家，在新的城市开始一个人的生活，过去的理所当然开始变得不对劲。在她身边的时候，非常紧密的关系让我很多时候处于一种近乎麻木的状态，类似于一种“行吧，随便吧”的心态。在她无数次“我是为你好”的催眠下，我如同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般，即使在抗拒的时候，也会自我催眠“她是为我好”，她曾经的日子那么不快乐，我顺从她，让她快乐一点吧。所以，即使我远离家乡，一个人在外生活，她依然想远程介入我生活中的一切。
《关于我妈的一切》剧照
说来惭愧，在我工作三年，二十六岁的我哪天得晚归的时候，得提前告诉她我会几点回到我的出租屋，今天不通话了。是的，我几乎每天会跟她打一通电话。她说，她想知道我每天都安全回家，她很担心我。起初总是她打给我，后来因为我下班的时间总是不固定，导致好几次我还在办公室工作她打来了电话，后来就是我回家后打给她。三年来的很多次，我想尝试中断这种每天通话的程序，无一不以失败告终，她总是会一遍遍地跟我发来消息，询问我是否有不开心的事，是否心情不好。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告诉她：我们不用每天通话。
她很爱我，她很担心我。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我接纳这种爱的方式，就是顺从，允许她介入我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我的工资除了每个月预留的生活费，剩余的都转给她，她说她给我攒着。每次休假至少预留一半的时间回家陪在她身边，她会一直跟我说，她很想我。我和她之间就像连着一根线。线的一端握在她的手里，另一端系在我的手腕上。有一天，当我走得很远很远，这根线从她手里挣脱掉，但仍然系在我的手腕上，而我总觉得，那一端依然牢牢得被她攥着，甚至在某些时候，我能清晰地觉察到，她在那边试图把我往回扯，我会忍不住想要挣脱，可是一旦往前走几步，我又会失落，为自己让她难过而失落，心甘情愿地后退几步，往她想要的方向后退。我们之间的羁绊让我处于矛盾的漩涡，无法脱身。我想要摆脱以爱之名的任何束缚，可那是爱啊，我不想辜负她的爱。
《我的前半生》剧照
她和我爸来上海玩，我爸住在酒店，她坚持要住在我合租的次卧里，她说很久没有和我一起生活了。因为临时增加的工作，导致预计的休假只能推迟几天，她说他们就自己先待着。第一天下班回家，我房间里的布局被彻底改变，床、衣柜、书桌都被置于完全不同的位置。她很兴奋地说，我跟你爸把你的卧室收拾了一下，调整了布局，你看，可利用的空大了很多。
我的第一反应是愤怒，他们并没有征求我的同意。“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就这样做”“ 怎么了？空间更大，房间更干净不好吗？”“起码应该先告诉我，问一下我的意见。”“我也是为了你好，你怎么生气了。”我的眼泪抑制不住地往下掉。“怎么还哭了？跟你还原回去不就可以了”“就这样吧，不用了”。直到走前，她并没有还原成原样。她走后，我自己调整回去了。后来视频的时候，她看到了房间的样子，但是什么也没有多说。我们默契地越过这件事，不再提起它。这已然成为我们之间心照不宣地处理分歧的方式，模糊淡化它，把它晾置在那里。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处理问题的合理方式，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很多次我尝试着和她沟通我的想法，我说，妈妈，我已经二十六了，很多事我可以自己做决定，你不用再替我操心。她总是回答说，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我想管你也管不了那么多，我忍不住说，你别听就行。的确，她的习惯、她的性格，不可能一朝一夕改变，或者说，她并没有想要改变的准备，有些事稀里糊涂可能就是最优解。“我是为你好”是她的杀手锏。我从不否认她的爱，甚至甘愿因为她的爱勉强自己，在很多想要抗拒的时候，最后也会以“她是为了我好”而作罢，有些东西就在日复一日的厮磨中被内化了。我害怕这样的内化，但似乎也没有办法抵制它的发生。
《再见，李可乐》剧照
我仍然会每天老老实实地告诉她我几点下班，一部分工资按时转给她，在争吵过后接受她给我的那些我并不怎么喜欢的东西，并且反复回想起她告诉我曾经历的那些不被爱的时间，然后深感自责。无论我是否在她身边，她都想要给我她所理解的爱，并且是一股脑地给我，不管我是否需要或者是否想要。我呢，从过去麻木地接受到现在被动地接受，并没有根本的改变，也不知道如何改变。她让我拥有了很多爱，也造成了因爱而生的困扰，让我对亲密关系诚惶诚恐。我时常感到害怕，害怕自己在未来的某一天会成为另一个她，复刻我们之间的母女关系。爱是克制，但真的可以克制吗？
收到她买给我的四件套，我没有立马换上，放进了衣柜里的角落。她问我，为什么不换呢？我说过一阵子再换吧。这是敷衍的回答，她也许意会了我的意思，没有再多说什么，换了其他的话题。
《请回答1988》剧照
未来大概率我们仍会在很多小事上纠缠，然后不了了之。也许很多事就是这样的，无法说清所以然，也无法从根本上解决，更何况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且是母女关系。我们一直在相爱，也难免相互伤害。她给了我爱，也为我戴上了枷锁，我一度习惯枷锁的束缚，但终究认识到这不是我想要的爱。爱应该给予我的是自由。如何爱与被爱是我们要共同面对的课题，也许明天完成，也许永远都不会完成。
排版：初初 /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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