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死的女儿与出走的母亲 | 人间
母亲模模糊糊地感受到孩子们过得并不好,但只要他们还能应付,便故意不问,不去深究。这似乎就是秀子和孩子们维系母子关系的方式。雅美模模糊糊地知道真奈正一天天地衰弱,却对此视而不见。
配图 | 《小偷家族》剧照
前 言
2000年12月10日,日本爱知县发生了一起女童死亡案。一对年轻父母将年仅3岁的女儿真奈放进纸箱近20天,在此期间真奈几乎没有任何进食,最终饿死。此时他们还有一个岁半的儿子,而母亲雅美还怀有身孕。经过审判,雅美和智则以杀人罪获刑7年,另两个孩子被安置在了爱知县的福利院。
作者杉山春历时三年半,多次采访狱中的雅美和智则及相关人士,搜集法庭审判资料,最终写下《育儿放弃:被困住的母亲与被忽视的女儿》一书。通过对当事人雅美及其母亲秀子的深度沟通,杉山春捋出了三代女性被忽视长大的过往,而悲剧之所以代际传递,背后是结构性性别不平等的社会。
本文选自第5章第3节:“相似的母女”,关于雅美母亲,秀子身上发生过的那些事。
案件刚刚发生时,雅美的母亲秀子面对媒体采访时说:“有关真奈的事,我完全不知情。我希望两个孩子有问题时不跟我说谎,会找我帮忙。”被问到对未来的打算时,她的回答流露出对女儿的关心:“希望他们能将长子和肚子里的孩子健康地养大,连同真奈的份。我也想尽我所能为他们提供帮助。”
然而,她既没有去留置所看望在12月的严寒中瑟瑟发抖的女儿,也没有托人送去生活必需的钱或物。给雅美送外衣和贴身衣物的是律师们。
被转移到看守所后,雅美给秀子写过好几封信。秀子没有回信,而是将它们交给媒体公开。
妈妈还好吗?我总是写信,有没有让您为难?(略)工作忙吗?
信的开头很客气,后面坦率地写下了去年10月,真奈从聪子家回来后自己的心情。
日子慢慢过去,(真奈)在阿姨(聪子)家惯出来的毛病慢慢显现。她不自己吃饭,还经常做出要抱抱的姿势,调皮捣蛋也比以前多了。看到她这样我就想起阿姨,对真奈的爱一点点变淡。无论我和她说什么她都不听,我就想起阿姨、想起她脑袋受伤的后遗症。……智则什么也不管,还有很多欠债,我的压力无处发泄。……十二月十日那天,我们不是见面了吗,当时我强颜欢笑,其实一直想让自己忘记真奈,不去想她。真奈瘦下来之后,我一直很害怕,碰都不敢碰她。
她还在信中道歉:
女儿变成了这个样子,真是对不起。
信上的内容,和案发三年后雅美所说的内容基本一致。雅美向母亲倾诉衷肠,恳求母亲的理解和原谅。而母亲没有做出回应。
案发三年多后秀子接受我的采访时,在最开始时这样说:
“整个十二月,律师和我没有任何联系,我不知道必须给雅美送衣服。要是知道的话,就是再不方便,也能用邮寄的方式邮给她。”
第二天的采访结束时,我又问了同样的问题,她是这样回答的:
“虽然律师告诉我,最好去看看雅美,但从我这边来说,还是提不起兴致啊。不过,多数情况下人们应该都不会去的吧。虽然我和雅美姓氏不同,身边没人知道我是她的母亲,但大家会说三道四:‘有这种(会虐待小孩)孩子的父母,肯定觉得难堪,不会去见孩子吧。连信也不会给孩子写的吧’‘是不去看孙女的长辈做得不对’什么的……‘也不知道做父母的是怎么想的’什么的……所以我更没法去看她了。
“因为这起案件并不普通,我也就不知道(作为父母)该怎么应对了呀。”
秀子介意街坊四邻的议论,有强烈的被谴责感,于是无法动身。对于她接受媒体采访,将雅美的信公开一事,她这样解释:
“最开始我觉得,(作为父母)应该给出那样的回答,没法说出自己的真心话。所以我就只说了些表面话。另外我也要整理自己的心情,我不知道自己对雅美是怎样的心情。我那样说,是想确认一下。”
面对女儿犯案一事,秀子无法自己思考决定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也不会为女儿着想。
1958年4月6日,秀子出生。这是衣浦港被指定为重要港湾的第2年。她的成长正赶上日本的经济高速增长期。秀子的母亲即雅美的外祖母是当地人,未婚便生下秀子。秀子的父亲来自知多半岛的一个城镇,老家是做泥瓦工的。秀子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怎样相识的。
秀子年幼时和母亲一起住在外祖母家,成长过程中和外界接触甚少。“母亲对我不闻不问。她没为我费过心,我不记得母亲疼爱过我。”秀子说。
秀子快上小学前,3岁的弟弟长得越来越像父亲,姐弟俩的户籍上这才有了父亲的姓名。母亲带着她和弟弟搬到知多半岛城镇的祖父母家,但那时父亲正因结核病住院。秀子对父亲的记忆,只有几次去医院看望父亲时他躺在床上的模样,和她上小学一年级时父亲的去世。
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回到武丰町,在外祖母家的园子里盖了间房子住。这便是雅美和她的哥哥、父亲后来住过的地方。
案发后不久,我到这间房子周围转了转。秀子外祖母的家占地很大,房子也大,还是崭新的。气派的家宅身后是宽敞的庭园,一栋老旧的木制房子藏在园子深处,这就是学童时代的秀子和母亲、弟弟生活的地方。外祖母家周围是整齐的住宅区,住的多是从小地方搬来这个城镇的人。
我在住宅区遇到一个女人,她的女儿上小学时和秀子同年级。她说,秀子的家人和当地人几乎没什么交流,也没见过秀子小时候和其他孩子一起玩。秀子的弟弟好像融不进这一带孩子们的圈子,经常独自坐在一旁看着其他小朋友玩。
秀子说自己从小就一个朋友也没有。她说由于家境贫寒,她总是穿得很邋遢,别人不愿意接近她。秀子的母亲曾在钢铁工厂上班,又辗转做过牙医助理、磨刀石工匠等许多工作,但收入都有限。秀子小时候已经是电器普及的时代了,家里却没有洗衣机,连洗衣服都很不方便。
秀子的母亲身边常有男人,且一时一变。有的男人还和他们住在一起。其中有不少男人另有家庭。
“也许为了活下去,母亲需要男人吧?”秀子说。她的母亲在经济和精神上,都依赖着那些男人。母亲有时会因为介意男人们的目光而训斥秀子。
“无论我做什么,或是什么都不做,都会挨母亲的训。她疼弟弟,即便训斥他也只是动动嘴而已。训我时则会抄家伙打。”
秀子在学校也受过欺负,老师知情却不作为。班上有人丢钱或丢东西时,老师还认定就是秀子干的。
“这让我情绪很糟……但我什么也没有说。因为那时候我是个内向的、性格保守的孩子。放到现在,我会说东西不是我偷的,但那时说不出口。我对母亲说过被怀疑让自己感到很痛苦,但母亲也没有去找老师说理。母亲也是个没有主见的人。”
孩提时代,秀子唯一的乐趣是画画。沉浸在绘画的世界中,她就能忘掉那些不开心的事。秀子上初一初二的时候,母亲和一个有暴力倾向的男人同居,建立了实质的婚姻关系。对方是从小地方来的卡车司机,不喝酒的时候人还不坏,喝醉后就变得十分粗暴。
案件刚发生时,我到这一带采访,提到这个男人性格粗暴的街坊不在少数。听说秀子家动辄传来打碎玻璃的声音或怒吼声。还有人说这个男人曾踹死过狗。秀子说,他踹死过两条狗。
听说秀子的母亲常被那个男人用一升装的玻璃瓶殴打,脸肿得老高,胳膊还曾被打到骨折。警察到了秀子家门口,但得知“是夫妻之间的事”,就没有介入。那个男人也对秀子施暴。秀子逃到隔壁外祖母的宅子里,他就追过去大闹。这样一来,秀子也无法寻求外祖父母的帮助。秀子还说,那个男人经常占她的便宜。
秀子不曾和那个男人针锋相对过,但极度厌恶他。那个男人体味很重,她恶心得不行。秀子的抗拒引发了男人加倍的愤怒。
弟弟也拒绝这个继父,但力气比不过他,遂以向母亲施暴的形式表现自己的不满。母亲承受着来自未登记的丈夫和儿子的双重暴力,而秀子无法阻止,只得顺其发展。
无奈或许是与十几岁的秀子为伴的唯一情绪。
秀子不想和那个男人住在一起,于是请住在隔壁的外祖父帮忙找来业余的木工,另外建了一间房子。上高中后,她几乎将全部精力用来打工,以支付建房子的费用。读高中时她没交到朋友,因为打工太忙了。
听秀子说,18岁时,她有一次和继父一起开车接母亲下班,差点被继父强暴。这件事她没有告诉母亲,她觉得假如母亲为此向继父抗议,也许又要被打。而且她也为此事感到羞耻。
这时,母亲的朋友提议给秀子相亲。见面后,秀子觉得大自己六岁的小野俊介很温柔。她很想早点脱离自己的原生家庭,于是很快便定下了婚事。母亲这位朋友是俊介上司的妻子,所以俊介的上司和上司的妻子就成了小两口的媒人。婚后,夫妻俩就住在俊介上司家旁边,离秀子的母亲家也不远。
秀子19岁时,长子出生。孩子出生时体重两千六百克,偏轻。孩子只要大声哭闹,住在隔壁的上司的妻子就来秀子家查看情况,大事小情都会叮嘱她。有时白天就来了,待到晚上才走。秀子很痛苦,但没和上司的妻子说过希望她回家。秀子和俊介说过自己的感受,希望他想想办法,但俊介也不便和对方提意见。俊介下班后必定会去打小钢珠,回家很晚,夫妻二人长谈的机会不多。
上司的妻子联系秀子的母亲,告诉她秀子不太会带小孩。于是每到星期天,秀子的父母都会到秀子家看望,然后训斥秀子不会带小孩,把长子带走。母亲不听秀子解释,将她一个人留在家里。秀子觉得母亲向来对自己无情,只疼儿子,因此产生了怨恨的想法:“我就无所谓吗?”
继父比母亲更偏爱长孙。
“他们一把孩子带走,就什么吃的都给孩子吃。甜食、用纯牛奶代替奶制饮品等,还给孩子喝过酒。这不是虐待吗?!”
长子被送回家后,身上往往带着继父强烈的体味。
“孩子从外祖父那儿回来后,就算只待了一天,也会受到他们的影响。我就很生气:孩子是我养的,为什么会和外祖父越来越像?”
秀子说着扭歪了脸。
秀子说,自己在家不让长子吃甜食,但长子回家后就说想吃巧克力。是继父让孩子吃的。秀子下意识地做出反应,把年幼的儿子推开。对继父的抗拒引发了她对儿子的抗拒。
“我不想看到那孩子。我想:‘你干脆在那个家生活算了。’真是再也忍不了了。”
秀子诉说的育儿心理,和真奈被聪子带走后雅美的痛苦很相似。真奈从聪子家回到雅美身边后,雅美觉得她身上带着聪子的味道,会用力搓洗她的身体。秀子说,她很理解雅美的心情。
长子两岁时,雅美出生。溺爱长子的继父和母亲似乎对雅美没有兴趣。秀子说,她不曾对小时候的雅美有过怨恨的情绪。
听说雅美小时候,是个性格活泼、不让人费心的孩子。“她一个人出门玩,能在外面待很长时间”,秀子如是说。然而,此时的雅美不过两三岁,这样小的年纪,并不适合长时间脱离成年人的视线。我问出心中的疑惑,秀子回答,他们住的地方附近孩子很多,并不危险。年轻的母亲这样带小孩,怎么看都是不可靠的。
前面已经说过,秀子无法忍受和俊介生活在一起,离家出走了。
从九州回来后,秀子变得敢于说出自己的见解或情绪了。但继父认为这是顶嘴,便殴打秀子,打掉了她的牙齿。到了这个时候,秀子终于对母亲说出婚前继父曾对她进行性骚扰的事实。母亲得知此事没说什么,而是拜托熟人走关系,让秀子一家重新住进了员工宿舍。在员工宿舍的生活在雅美九岁时也以失败告终,秀子扔下四个孩子,再次离家出走。
秀子离开之后,雅美便代替母亲接送两个小弟弟上保育园。这或许正是秀子期待已久的转变。
从此以后,秀子不时和雅美联系,问她家里的状况。和一贯在家中闭门不出的哥哥相比,雅美更为可靠。秀子瞒着俊介和雅美见面,还给她买过衣服。秀子说,雅美穿着之前没穿过的衣服,父亲俊介好像也没发现。
这段时间,秀子的继父身体出了问题,回老家去了。继父离开后,秀子在母亲家生活了一段时间。雅美也常去外祖母家,和母亲一起生活。秀子说,她让雅美多吃饭,还让她带米回过家。
或许秀子知道自己的孩子们有时连饭都吃不上,饿着肚子度日。采访中我试着变换方式提问,但她没有做出明确的回答。
秀子曾经提到,她有时会给孩子们和父亲一起住的员工宿舍寄大米。因为她知道,俊介花光了钱,就吃不上饭。雅美的哥哥长期不去学校上课,没有学校的伙食,秀子觉得只要家里有米,孩子怎么都能对付过去。听秀子说,长子在米饭上洒些酱油,吃两三口就钻进被窝打电视游戏了。听说游戏机是父亲心情好的时候,长子求着他买的。
另一次,秀子说自己那时不知道家里的电和燃气都会停掉,孩子们在黑暗中吃着仅有的米饭。直到雅美结婚后,她才第一次听说了这些。她说,真正艰难的时候,雅美是什么都不说的。
母亲模模糊糊地感受到孩子们过得并不好,但只要他们还能应付,便故意不问,不去深究。这似乎就是秀子和孩子们维系母子关系的方式。雅美模模糊糊地知道真奈正一天天地衰弱,却对此视而不见。母女俩的做法有很多相似之处。
雅美也不会向母亲倾诉自己的痛苦。孩提时代,最令她痛苦的经历之一就是遭遇欺凌,她却告诉母亲那是发生在其他孩子身上的事。母亲回答:“既然这样,雅美就去和那个孩子交朋友吧。”雅美逐渐明白,无论自己遭遇多危险的事,父亲和母亲都是靠不住的。
秀子也对我说:“雅美发生的事如果发生在我或我母亲身上,我都不觉得奇怪。”
那么,悲剧为何没有发生在秀子或雅美身上,而是选择了真奈呢?重新审视这三代人的生活,我发现随着年代的推进,援助新家庭的力量正在逐渐衰弱。秀子的母亲在父母的帮助下,在自家园子里建了房子和两个孩子一起生活。秀子因家庭开销借的欠款由继父和母亲一家接手,代为偿还。但雅美的欠款却没人替她还。家庭成员之间相互帮助的力量渐渐衰弱,弱者仿佛被剥光了身子,暴露于社会之中。
| [日] 杉山春著/ 烨伊译/ 理想国 北京日报出版社/ 2023年05月
杉 山 春
自由职业者。
写作有关育儿及亲子问题、
父母杀害亲生子女等主题
的报告文学。
本文选自理想国 北京日报出版社《育儿放弃:被困住的母亲与被忽视的女儿》,略有删减,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已获得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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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由 网易文创丨人间工作室 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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