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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母亲

沉默的母亲

小说

这是奴隶社会的第 3391 篇文章

题图:Photo by Lothar Dieterich on Pixabay

作者:张惠雯,生于70年代末,祖籍河南。毕业于新加坡国立大学商学院,2010年后移居美国,现居波士顿。曾两次获得“新加坡国家金笔奖”中文小说首奖,以及“首届人民文学新人奖”、“上海文学奖”、“中山文学奖”、”首届曹雪芹华语文学大奖”等多个国内文学奖。已出版短篇小说集《两次相遇》《在南方》《在北方》《飞鸟和池鱼》《蓝色时代》,散文集《惘然少年时》。本文选自《在北方》。

一诺写在前面


今天这篇文章,是惠雯《沉默的母亲》的三个故事之一。

我看的时候非常震撼。因为我有过小说里几乎一模一样的经历!但是,在孩子小的时候,作为妈妈是如此之忙,如此之累,如此之不堪,以至于根本没有时间去记录这些忙,这些累,这些不堪。孩子慢慢长大,每天都有新的问题和挑战,更没有机会和精力去回忆和记录当年,一过经年,似乎都遗忘了。 

所以,当我看到这篇文章,每一个当年熟悉的细节一下子都无比清晰地回到了眼前,真实得令人窒息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惠雯非常了不起:她也是一个母亲,但有精力、记忆力,有文采,把这些普遍又无法被记录的点滴穿成故事,写下来,让我们那些被生活磨得恍惚的记忆突然又有了轮廓和细节。 


她起名“沉默的母亲”,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一个悖论。最累,最忙的,因为无法记录,反而最沉默。

就好像,北朝鲜的黑暗,我们从理智和逻辑上会知道它最黑暗,但同时因为它如此之黑暗,而无法被记录。“因为无法被记录,最黑暗的反而最不为人知。” 这和沉默的母亲,是同样的悖论。 

所以感谢惠雯的文字,让这沉默有了声音。

惠雯是这个时代难得的作家,周末在奴隶社会连载的《惘然少年时》就是她的作品。她在 20 年前放弃了“金融”这样一个看上去很难得的专业和一份不错的工作,选择成为了职业作家。而她这看上去“特立独行”的选择逻辑,更早就开始了。 

为什么?
她是一个怎样的人?
是什么样的家庭环境造就了她?


北京时间今天中午12:00,我会跟惠雯在奴隶社会直播间连线,一起聊聊她的独特的经历和作品。点击预约按钮,我们直播间见~




往往,从星期三我们就开始讨论周末带宝宝去哪儿的问题。当了父母以后,我们喜欢凡事提前计划,不像两个人的时候那样热衷于兴之所至。宝宝一岁多了,尽管她走得不太稳,而且通常对我们带她去的地方也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我们还是认定带她到处看看、把她的生活安排得丰富多彩是有益的。就算是浮光掠影,就算只是颜色的变化和别样的噪声,都会在她脑海里启发出某些东西吧。到了星期五,我们终于商定,星期六带她去新英格兰水族馆。


那是七月里炎热的一天。我们俩一早就起床准备,我负责收拾外出需带的所有必备物品、照看醒来的宝宝、喂奶,他负责准备早餐、洗餐具、把婴儿车搬到车上……要出门时,宝宝按照她出行前的惯例,拉在了尿片里。我们俩合作给她洗了澡、换上新的尿片。虽然我们七点一刻左右就起床了,出门时仍然将近十点。阳光毒辣起来。像每一次那样,我们又失望了,因为在天气凉爽时出发的计划未能实现。


从我们家到水族馆是大约四十分钟的车程,星期天不容易找停车位,我们在附近兜了几圈,停在了一个离得较远的收费停车场。我给宝宝涂了防晒霜,我们推着她走了将近十分钟。到达水族馆售票处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他看起来有点儿生气,因为时间太晚了,再过不多久又到了宝宝的午睡时间。我对他说,这不是我的错,从一早起来我就没有闲着,没耽误时间。他说他没有说这是我的错。那就不用为这种不可避免的事生气,我说。他不再说什么。但我知道,下一次,他还是会忍不住生气。他是个时间观念很强的男人,他生气的是自己无法控制时间这件事!


更让人颓丧的是售票处排了那么长的队!这条队延伸到街边时就转一个弯往相反的方向再排下去。它一共转了三个弯……他预测至少要等半个小时才能买到票。


在这期间,宝宝耐不住一直坐在晒热的小推车里,于是,我们商定,他排队买票,我带宝宝去周围随便活动。水族馆外面,有一角玻璃窗,透过玻璃可以看到游弋的鱼和海龟。我带宝宝去那边看鱼,她扶着玻璃慢慢走着,一开始很感兴趣、指指点点,但大概过了七八分钟,她就要离开。我只好抱她去附近的港口看船。接近正午,天气热得可怕。她戴着遮阳帽,看港湾里大大小小的船。我注意到我的胳膊变红了,才想到自己忘记涂抹防晒霜。但那个巨大的奶粉包被我放在了小推车里,而小推车在他那里,而他被夹在长长的队伍里……我不想为了防晒霜再抱着孩子挤到队伍里去。我就这么毫无遮拦地在海边晒着阳光,一面好奇为什么孩子们不怕热。


我觉得时间差不多了,抱着宝宝走回售票处附近。她已经有点儿烦躁了。终于,他买到了票。我们三个随着浩浩荡荡的游览队伍挤进水族馆。我发现水族馆里很多和我们一样的人,领着孩子,推着童车。水族馆里的通道本来就不算宽敞,因为众多小推车,出现了拥堵。小推车在人群夹缝里东突西进、寻觅着路径,小推车和小推车之间也相互磕磕撞撞,但小推车的主人们、那些强打精神的父母相互谅解、相互宽慰。年轻的情侣们就不那么客气了,他们对到处堵路的小推车露出有点儿厌烦的神情,在小孩儿、童车和好脾气的父母们中间急切地挣扎出来。当他们冲出一条道路,他们脸上露出摆脱了我们的骄傲和轻松。我知道,我如今肯定被他们厌弃了,包括我这副凌乱的模样。曾经,我可比他们摩登多了。


▲ Photo by Erik on Unsplash


宝宝坐在小推车里看不到那些在高高的玻璃后面的发光的水族。所以,先是我抱着宝宝看鱼,他推着车跟在后面,然后我们交换任务。他努力尽着父亲的义务,抱着她凑近看各种生物,给她指着、讲解着。我发现我很难凑近去看任何东西,因为我推着一辆笨重的车子。我等在旁边,而我周围的人要凑近玻璃,他们一遍遍礼貌地对我说着“Excuse me”,我一遍遍重复着“Sorry”,然后把车子扭来扭去给他们让路。当然,还有一辆辆的小推车和我擦身而过,有的小车里躺着已经熟睡的孩子。


终于,我们挤到一个可以寄放小推车的地方,就在靠近透明升降梯那边。我们决定把小车留在那儿。我已经头昏脑涨,眼前不是黑压压的人群、昏暗的通道,就是在亮晶晶的玻璃后面被灯光映照的、梦幻般存在着的水族。它们的居所被装饰得很漂亮,五颜六色的石头、贝类,瑰丽奇特的珊瑚和水藻。它们毫无意义地在那么一小块地方游弋或干脆呆呆地不动。而我们还得去三楼,三楼有喂食海狮的节目,这意味着三楼是最拥挤的一层,因为所有的小朋友和小推车都往三楼涌。从二楼到三楼的过道却更加狭窄,在这个缓缓上升的、设计成海底隧道的通道两边是穿梭来往的鱼群,银白色的小鲨鱼、仿佛有羽翼的魔鬼鱼……这个通道还很长,因为它是呈螺旋状上升的。


我们不断被他人冲散,难以并肩而行。因为宝宝不时要停下来看鱼,我就走在稍微前面一些,他抱着宝宝跟在后面。一开始,我总会找到某处刚好容下一个人的缝隙,然后站在那里等他们过来,我们总是在各自视线所及的距离内。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突然忘记了这个规则。似乎就是一念之差,我竟然忘了我要往哪儿去、和谁在一起,只顾着往前走,从可怕的、压迫着我的人流中冲出去……

我在人流的罅隙里穿梭,感觉自己突然灵活得像一尾鱼。我全神贯注于技术层面,即如何找到下一处空隙,突破人墙和车阵的防线。我带着某种优越感超越他们——那些踯躅不前、进退两难的父母,还有他们笨拙地、徒劳地四处挪腾的小推车。我的身体又像女孩儿们一样具有了某种灵动的、雀跃的能力。


就像从一个快乐而短暂的梦里猛然醒转一样,我醒悟过来,不禁出了一身冷汗。我发现自己已经越过那个椭圆形的、被人们层层包围起来的海狮池,来到三楼顶部靠近电梯口的地方了。难怪我周围突然安静许多,因为没有几个家庭要乘电梯下楼,孩子们会要求原路返回,再好好观赏一次。我旁边的小玻璃窗里养着几只寂寞的小海马,它们一动不动吸附在海藻上,像几片古怪的橘黄色叶子。我听见海狮驯养员透过麦克风的兴奋的声音,还有孩子们的叫声和笑声。我努力瞅着,但看不到他和宝宝。我更紧张,汗也流得更多。但我确定最好的办法是原地不动,等他来找,因为人在相互寻找的过程中更容易错过。


▲ Photo by JamesDeMers on Pixabay


我站在那儿,从旁边那块玻璃里看见自己模糊的影子——头发乱七八糟地束在脑后,穿着一件领口松了的T恤衫。当然,我没来得及化妆,这已经是常态。我想到如今每当我看到那些穿着样式性感的连衣裙翩翩而过的女孩儿,心里都会泛起的隐约刺痛和羞惭。生育后,我几乎再没有穿过裙子,因为需要经常蹲下身抱起孩子或是从小推车里拿东西、从地上捡东西;更不用提我以前最喜欢穿的吊带长裙,宝宝会把吊带当成玩具不断拉下来,让你尴尬无比;我也不穿浅色的衣服了,孩子的鞋会在你衣服上留下醒目的印记……


以往,每个周末,我和他会去餐馆、电影院、剧院,我们会去喜欢的酒吧、咖啡馆或者朋友家聚会,直到很晚才回家。我们过得快乐、自在,很少争吵,而现在我们几乎天天都有可以抱怨对方的理由。生活完全变了!这是我们早已预料到并且自以为有足够心理准备来应对的,但实际上它比我们预料的又复杂得多。每当他离开家去上班的时候,我能从他脸上看出那种放松下来的表情,他显得心情很好,像一只准备飞向自由的鸟。而我是留下来、没法片刻逃离琐碎日常的那一个。我就像玻璃罩子后面的海马,困在小小的天地里,游来游去、转来转去,仍然还在那里。我想回到过去那种生活吗?肯定的。但是现在有了一个小人儿,她注定会一直是我最爱的人。难题在这里:你爱的人和你不喜欢的生活绑在一起……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我没等到他们来找我,决定自己去找他们。我朝海狮池挤过去,围着它绕了一整圈,仍然没看到他们。我只好沿着那条通往二楼的“海底隧道”往下走,逆着上升的人流,一边挤一边焦虑地扫视着一张张面孔:兴奋的、疲惫的、笑着的、愠怒的、白色的、黑色的、老去的、稚气的……我一直走到存放小推车的那地方,看见宝宝的小推车还在那儿,但我没有遇到他们。紧张、忧虑、疲惫让我想哭。我呆立在小推车旁,想到唯一的办法也许是去一楼,让水族馆的客服中心广播找人。正在犹豫的时候,我看到他朝我走过来。我激动地迎上前说:“还好我在这儿……”但他气恼地打断我,质问我为什么没有停下来等他们,自己到处乱跑。他的脸涨得通红,宝宝在他怀里挣扎哭闹着。我赶紧接过宝宝,解释说我只是走得快了一点儿。但他不想听我的解释,说因为我到处乱跑,他抱着孩子上上下下找了两趟,宝宝也没能看成海狮表演。


▲ Photo by mikezwei on Pixabay


我抱着孩子,他推着车子,我们什么心情也没有了,挤出水族馆。以前,他从不会这么粗暴地对待我。而我,脸上冷笑着,心里涌起对他的强烈的厌恶!走在路上,我们仍然在吵。


“你为什么不能动动脑子?”他继续抱怨。

“我是没有动脑子。我已经累晕了!”我说。

“我不累吗?我一直抱着宝宝,她后来要找你,又哭又叫,一直扭动,抱都抱不住。”他说。

我把到了嘴边的恶毒话咽了下去。

坐在车上,我们仍然在吵。

“我现在明白了。要彻彻底底了解一个男人,和他共同抚养一个孩子就够了!”我大声说,同时往宝宝嘴里塞着幼儿食品。

“你是什么意思?你可以去问问别的中国男人,看他们都做了什么。像我这样天天带孩子的男人有几个?”他愤愤地说。

…………


吵完,我们一路上再也不想和对方说话。


宝宝在车上睡着了,到家后我把她抱到床上,她依然睡着。我冲了凉,到厨房里喝一杯冰水。他也在厨房里,对我说:“你累的话和宝宝一起睡会儿吧。”这可以看作和解的信号。我没有看他,什么也没说,回到房间里,心力交瘁地躺在我们三个人一起睡的那张大床上。我觉得我已经不爱他了,对生活也充满了厌倦、失望。水族馆里的一天就是这种生活的真相:嘈杂、烦乱、挤挤抗抗、磕磕碰碰、充满无意义的迎合他人的努力、被迫吞下去的抱怨、落空的愿望……其本质不过是妥协和忍受。


我翻过身,看着宝宝:那是熟睡着的、天使般的脸,那也是小手臂摊开的、天使般的毫无困扰的姿势。我凝视着那张幼小的脸,感受着它的纯净、美好和对我的绝对的信任,那仿佛是莫大的安慰,让我忍不住微笑。我知道我无论如何不可能抛下她,即使我能;我也无论如何不可能回到以往那种生活,因为所谓无忧的自由已经不复存在。我所能做的,只是继续爱、忍耐,以及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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