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莱的改革法案中,关于劳动法部分的,被当地法院判定无效,这是他遭遇的第一重大挫折,起诉方是阿根廷的工会组织。与此同时,旅游业协会、中小企业主协会,租户协会、国企职员,政府职员组织、渔业协会以及两大工会,都在围攻米莱,不仅在舆论上攻击,还发起了多场法律诉讼 。还有十余个省份的政府官员,以及数百个城市的市长们正在联盟试图推翻他的改革法案。反对者也在阿根廷开启了以敲锅的方式进行的平底锅街头政治运动。
接下来,两大工会正在进行号召,计划在24号发动全国大罢工。这次大罢工将集合所有的反对势力,发动一场规模庞大的街头政治运动。用弗里德曼的话来说,就是每一个人把自己的手放在自己口袋里,而不是放在别人口袋里。
米莱是通过自由主义民粹运动成功当选阿根廷总统的,他在持续八年的观念传播中,一直宣扬一个观点,阿根廷被一群特权阶层统治,那些征税的和被征税的,是两个不同的阶级,一方剥夺了另一方。
这种震撼性的观点,让米莱迅速出圈,成为政治当红炸子鸡。
但当他走上大位后,开始全面推进市场化改革时,却遇到了巨大的阻力。打破特权阶层,这样的口号多好,为什么却实现不了呢?难点在于,在君主制时代,特权阶层是显而易见的,就是君王和贵族,但在在一个充满管制与干预的共和制社会中,人人都是特权阶层,这是一个大规模系统性的互害体制,要改变他,无比困难。
公共汽车的补贴不再发放,是米莱上任数周后马上采取的行动,那么,谁是特权阶层呢?每一个坐公共汽车的人。
虽然税收是政府收取的,但政府不过是想低价坐公共汽车的那些人的代理人,政府官员通过征收税收,在其中获得了职位,但是税收的大部分还是用于普通人。工会组织将所有的工会组织成员,纳入了特权阶层 ,他们被严苛的劳动法所保护,以获得超出当下市场下能拿到的收益。
又有谁没有享受过教育特权呢?义务教育,将每一个家庭都变成了享受特权的特权阶层。
又有谁不拿退休金和医疗补贴呢?福利系统将全民每一个人变成了特权阶层。租金管制,为那些租客拿到了特权,他们甚至可以不交房租。租客的数量在大城市里可不少,他们不就是普通民众吗?难道他们就不是特权阶层了吗?
你会看到,在阿根廷,征税机构只是那些要获取特权民众的代理机构,每一个人都在试图竞夺税款,都在争取特权。开除一些公务员,并不能解决特权者存在的问题,要实现市场化,必须将刀口指向最大的特权享受者——全体民众。
各种产业协会之所以反对他,因为政府给予他们的特权和保护即将消失。
你试想一下,如果你所在的城市,义务教育和免费医疗没有了,全得自己掏钱,每一条马路都是收费的;地铁票价变成2块钱一站,退休金马上停发,电费不再享受补贴马上增长一倍,油费补贴也没有了增长一倍,劳动法没有了,种田也没有任何补贴了,被企业开除没有任何补偿,摸鱼不可能了,女性不再有带薪产假了,小企业不再被保护,要面临全球企业的竞争了。是不是每一个人都要站出来反对米莱?阿根廷没有搞革命,就是一个奇迹了。
一旦走上大位,米莱就会发现,他的对手,不是反对党,不是庞大的公务员系统,不是少量的国企工人,而是成为特权阶层的全民。
每一个人都可能基于某一种特权的失去,站出来反对他。他的真正的敌人,是虚无缥缈的观念,是深植于大众心中的错误观念。取消特权,就意味着利益的损失,这个利益是短期的,因为当人人都拥有特权时,不过是一个互害的社会,最终让全民陷入贫困,这就是阿根廷贫困的来源。
要进行市场化,这意味着利益的增长,但这个利益是长期的,是需要想象力才能分析的,他并不能让每一个人感知到。中国九十年代国企改革时,国企工人们能想象到仅仅二十多年后,买台车在中国根本不算有钱,只是普通人的正常消费吗?
米莱是一个孤胆英雄,他正拿着长剑,指向每一个民众心中试图利用政府获得特权的利益动机。现代政府之所以越来越大,是因为政府官员们找到了一套维持他们特权的方法,那就是拉入更多的人参与特权。官员有高收入,有好的福利,会让共和制下的民众有明显的被剥夺感,那怎么办,政府官员就告诉民众,我来征税,也给你们特权,于是官员的免费医疗,变成了所有人的免费医疗。这样,民众们就不再盯着官员的高收入高福利了,而是将政府变成了他们抢夺税款的代理人。另一群民众看到你抢到了税款,那我也要,于是公交车补贴,于是汽油补贴,这些对于政府官员来说,是无所谓的。难道这些补贴是来源于政府官员的口袋吗?当然不是,而是他强征的税款。只要民众要参与抢夺税款,我就加税就好了。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因为反正不是我出钱,税款不就是来源于大众吗?甚至阿根廷政府国内税款抢不到了,还有两个方法,第一就是借外债,钱不够花,我就借钱,第二就是印钞票,你们不是要争抢税款吗?我印钱出来给你啊。在阿根廷过往的政客眼里,民众的要求,要满足他们太容易了,他们手上的工具太多了,税警、中央银行、国家信贷,至于这些手段的后果,关我屁事,我不就是干几年就下台了吗?难道,要我赔?我也赔不起啊。北京上海这样的一线城市,每一个义务教育学生的经费补贴一年就四万多,如果取消这种补贴,让家长一年花五六万上学,他们痛苦吗?
既便你是一名支持很彻底市场化改革的人,在当下立马增加这笔开支,恐怕你马上就会痛苦不已。
市场化改革难就难在这里,当特权阶层越来越庞大时,伤害他们的既得利益带来的反弹太大了。
如果只是阿根廷的公务员、官员们有免费医疗有退休金有高额工资,而民众们都没有,你认为能持续吗?不能,没多久,就会消失。这就是西方各国普遍从相对自由的市场环境,变成了一个超级大政府社会主义国家的根本原因。米莱说,要民众承受一年以上的痛苦期,或许他的死杆支持者会承受一年以上,但是那些摇摆者,那些反对者,恐怕一天都忍受不了。
成功进行市场化改革的路径,只有一条,那就是米莱获得思想斗争中的胜利,成功地改变阿根廷更多民众的认知,让他们认知到,市场化自由化,才能让每一个人的长期利益得到增长,而短期特权利益的放弃是长期利益实现的基础。记得中国过往的国企什么都有,洗澡堂、幼儿园、学校、甚至还有医院,一些更大规模的国企,甚至还有火葬厂,从生包到死。让这样的国企倒闭,这些有特权的国企工人不会痛苦吗?当然会。好在,当时中国的农民占了主流,十亿人中有九亿是农民,更主流的民意是支持开放,支持市场化,他们本来就没有特权,一放松得到的就是利益的增长,而没有利益的损失感。现在呢?又有哪一个人没有拥有特权呢?虽然比起阿根廷少了很多,但是中国也已经是一个十亿人参与社会保障体系的地方了,谁敢动这个体系?各种补贴覆盖的就是全民。某人口专家跑出来说要搞延迟退休,祖坟都被骂爆炸了。如果要取消这些福利制度,阿根廷人,需要做一个选择,那就是原谅。
原谅过往政府的一切操作,因为这些庞大的社会福利体系来源于每一个民众的税款,我已经交了这么多税款了,现在你说,我不能享受了,这种情况下,只有原谅可以解决。
因为阿根廷政府已经是一个破产、没有任何税款累积、储蓄的机构,民众交的税款全部花完了不算,还欠下了巨额的外债。当然,世界上所有的政府都如此,有几个政府不是赤字政府(收不抵支)呢?要逼着政府维持这套福利制度,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政府再去借债,再去发钞,而所有的这些手段,只不过是另一种税收,最后将全民剥夺至赤贫为止。原谅过往的历史错误,意味着承认每一个人的舆论责任,为什么政府在每一个领域大搞特权时,我没有站出来反对?为什么我自己也参与到争抢税款、垄断特权的队伍中?民众也是这一切灾难的制造者,而不止是精英统治者。如果民众认为一切责任都是别人的,要求政府补偿他们,要求当下的米莱为过往的政府亏空承担责任,那么,这个事无解。
我之前有一篇文章主张取消退休金,马上就有人问我,那能不能把交的退还呢?政府要退还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向另一群人征税来退还你。不能退还的情况下,你能选择原谅吗?难啊。
阿根廷的中小企业主也要面临一个选择,就是放弃被保护的特权。在特权保护之下的企业,一样要面对特权保护下的员工,最终企业会丧失生命力。米莱最终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他要击倒的特权层级,其实不是政府官员,而是每一个参与这套特权系统的平民!这套每一个人参与的、相互剥夺、毒害的特权系统,将全民裹挟其中,要想战胜它,太难了。很多能够进行市场化改革的国家,之所以比阿根廷容易,就是因为他们原有互害式的特权系统没有这么强大。
也许有一天,米莱的口号,不再是TMD自由万岁,而是TMD自由太难了!
为什么我一直说,自由市场理论的传播对象,只能是大众。批评的人,也只能是那些反市场的民间大V?政府不值得批评,政府只是人们实现目标的手段,真正的渴望特权享受特权不肯放弃特权的人,是大众。不少人说要学智利,要搞强权实现市场化,其实也达不到目的,智利能进行市场化,也是说服的结果,而不是暴力的结果,暴力统治只是表象。我一直认为,米莱不能成为一个庙堂里的政客,而是要成为一个观念斗争中的战士,天天上媒体讲经济学课,传播自由市场的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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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播预告:下周五继续和老贾直播聊天,继续聊《薛兆丰经济学讲义》,老贾说现在基本上遇不到什么很难理解的问题了,所以我重点会讲一下哪些地方不同意薛老师,也就是用奥派视角来看芝派的案例和观点。欢迎预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