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滨的冻梨,朱熹的泪
公元1131年,宋高宗赵构让金人追得一路南下。来到浙江越州,可算缓上口气来。看到风景大好,又生江山有望的念想,说了一句“绍祚中兴”,从此越州改名绍兴,宋朝的年号也由“绍兴”接续。与此同时,福建尤溪县有个小孩正过周岁生日,他叫朱熹。
绍兴二十六年,朱熹也26岁,这时的他在泉州任同安主簿之职。青年朱子,于佛甚笃,在泉州的五年里游遍古刹,访遍高僧,还在开元寺写下“此地古称佛国;满街都是圣人”这副千古名联,至今悬在寺门。
摄影:老信
夏秋之际,朱熹来到了大轮山梵天寺(今属厦门),和老和尚促膝长谈,盘桓数日。其间写下了这样一首诗——两山相接雨冥冥,四牖东西万木清。面似冻梨头似雪,后生谁与属遗经。
冻梨?千年前的福建人朱熹,怎么会提到今天尔滨最火的冻梨?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朱熹
黑皮
是最高境界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先说说冻梨本身。
最近尔滨火了,和冻梨有很大关系。有些南方朋友到了尔滨,看着冻梨不敢下嘴,非得削了皮再吃。正是这条新闻让尔滨一时名噪,游客倍增。
新闻截图来自网络
其实这不难理解,黑皮的梨太反直觉,就像突然有一天给你个蓝色的草莓,你也不敢下嘴。殊不知在冻梨的家乡,越是皮黑说明冻梨的品质越好,黄皮的冻梨根本没人拿正眼看。
好好的梨,皮怎么会黑呢?
这冻梨就差点“火候”
这一点也不稀奇,生活里随处都是。削好的苹果切开的藕,放一会不吃就都变色了,老人叫“锈了”,年轻人知道,那是氧化了。但一来苹果是里面变色,二来也不是黑色,这和梨还是不一样啊。
从原理上说,它们都一样,就是多酚类物质接触氧气后褐变。但细胞里的多酚被细胞膜、细胞壁裹着,是不容易接触到氧气的,就算你把苹果扔上一个月,只要不烂,它还是那个颜色。只有破坏掉细胞,让多酚和外部世界接触,才发生反应。一刀下去,不少细胞破裂,苹果就变色了。同样,冰冻能让梨的细胞遭到破坏,氧化变色。
褐变只发生在能接触氧气的地方
那为什么苹果是褐色,冻梨却是黑色呢?
破坏得狠呗!讲究的冻梨可不是把梨扔到雪里就完了,那也是天时地利缺一不可。做冻梨的气温,太热不行,太冷也不好,昼夜温差很重要,就像冻豆腐一样,白天化了晚上冻,来回几趟才能出漂亮的蜂窝。
冻梨最开始也只是黄褐色,细胞要经过反复的固体-液体鞭挞,才破碎得够彻底,出现漂亮的亮黑色。不过,反复太多也不行,果肉容易发酵产生酸败气味。
天然冰柜的昼夜温差是关键
当然,只追求皮色本身没什么意义。
冻梨的过程是梨酸度下降、可溶性固形物以及糖分上升、石细胞减少、口感变软变糯的过程。只有操作合适的冻梨才能香甜软烂,如饮甘醪,而这种梨的皮就肯定黑透了。
最近冻梨整了好多花活,冻梨花茶冻梨蛋糕冻梨咖啡都有。图片来自网络
梨老
人称长寿星
以宋朝的物流水平,26岁在福建当小官的朱熹肯定是没见过冻梨的,甚至身边的环境也是肯定没出现过冻梨的。之所以会在诗中出现这个词,因为它是一个“成语”。
古人的寿命和今天没法比,人活七十古来稀,八九十就是老神仙了。古人在形容这些耄耋老人的时候,有一套固定的说法,比如“鲐背”、“鲵齿”、“黄发”、“冻梨”等等,简单说就是牙也掉了,皮也松了,头发也干枯了,脸色也和冻梨一样黄里发黑了。
鲐就是日本鲭,饭馆里的青花鱼,后背纹路像老人皮肤松弛的样子
其实这几种“寿徵”都是衰老的表现,翻译过来就和 “胸闷气短没力气”、“尿频尿急尿不净”一样。不过古人情商高,把话反过来说,听习惯了倒成夸赞之词了。今天你到公园找一个老头儿说“你可真是个老尿频啊!”,人家得打死你,哎,放古代还得谢谢你呢。
所以,不管是东北人还是广东人,都可以用“冻梨”来直接代称很老的老年人(有说九十岁),还有个简称,就叫“梨老”。
这就有点冻梨之色了
回到这首诗——“两山相接雨冥冥,四牖东西万木清。面似冻梨头似雪,后生谁与属遗经”。
朱熹为我们勾勒了一幅很有意境的静态画面——梵天寺正在两山相接处,雨下得天都暗了。兼山阁窗外草木繁茂,被雨水洗刷得清清亮亮。老和尚脸色黑黄头发雪白,年纪已经很大了,立在窗口看着雨,他可能在想自己死后,年轻人有不懂经文的时候该去问谁呢?
新修复的同安梵天寺
青年的朱夫子,借老僧的心境道出了对佛学的迷茫和对自身现实的不甘。当然,几年之后,朱熹开始排挤佛道一心向理,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不知彼时,这位老冻梨还在世否,能否相信当年的谈经小友现在已成板起面孔的大儒了。
天时地利成传奇
比朱熹大75岁的庞元英就比较幸运,赶上了北宋,否则他个山东人不单难以做官,还会被种族歧视。
有一年快到过年了,老庞出使北辽,到松子岭一带公干。负责接待的北辽官员耶律筠拿出了几个梨,冻得根本没法吃。耶律说这可不是普通梨,是北京压沙梨,说着取来了凉水,把梨泡了一会,冻成个硬冰壳。冰壳敲碎,梨也就正好吃了。老庞学会了,之后从南方带橘子也这么冻,能保鲜很长时间。
冻梨标准吃法
这是庞元英在《文昌杂录》里记载的,也是关于冻梨制法、吃法的最早记录,和今天一般无二。
这里的压沙梨是指当时的北京大名府,也就是今天邯郸一带的一种梨。大名府有压沙寺,梨花最盛,花名更胜寺名。黄庭坚有诗“闻说压沙梨己动,会须鞭马蹋泥看”,晁补之曾道“压沙寺里万株芳,一道清流照雪霜”,足见压沙梨的名气。
一树梨花的确能艳压海棠(我知道是说雪)
摄影:老信
可惜后来朱棣水淹大名府,压沙寺和压沙梨一起覆灭,我们今天已经不知其所以。但就宋代张邦基《墨庄漫录》记载,压沙寺梨是采用嫁接技术,以鹅梨条接于棠梨本上,成活后移到枣木大枝之中。
宋代苏颂《图经本草》中说“鹅梨出近京州郡及北都,皮薄而浆多,味差短于乳梨,而香则过之”。梨枣杂交大概是道听途说,不过结合现在大名府附近著名的鸭梨、雪花梨来看,压沙梨很可能是白梨或秋子梨与木梨等野梨嫁接的一个品种。
当然,冻梨一词不是始于庞元英,至少在汉代就是老人的代称了。这说明冻梨由来已久,即使不是有意生产,也早就有人这么吃了。
这就奇怪了。老庞一个山东人,在河南、山西做官(曾知晋州),为啥从来没听过冻梨呢?
因为并非所有梨都适合冻着吃。历史上冻梨只出现在东北和西北甘肃一带,这固然是因为这俩地方够冷可以冰冻,也因为南方的梨冻着不好吃。我们之前讲过,中国的梨分秋子梨、白梨、砂梨、新疆梨和外来的西洋梨这几大系统(点这里复习梨谱①、 梨谱②),最适合做冻梨的是北方的秋子梨。
因为秋子梨酸度高,个头小,不脆嫩,皮又厚,而且必须后熟才能吃,即使改良到今天也不算梨中佳品,最多是香气突出而已。但这个特点非常适合冻着吃。经过后熟和冷冻,酸度会明显降低,而且皮肉正好软糯多汁,果糖经低温香甜猛增,弥补了秋子梨的短处。说白了,冻梨是个补救方法,雪中送炭,不算锦上添花。
秋子梨的代表品种——花盖梨
华北的白梨经过千年改良,根本不用冰冻就好吃了;南方砂梨石细胞太多,冻着吃口感不行;新疆梨更是脆爽多汁,冻着吃就糟践了。
所以非“冻梨区”的小伙伴,不用尝试用冰箱冻梨,冻了也不好吃,还容易烂掉。
这梨就别冻着吃了
就算是冻梨区的产品,也不是所有梨都适合。
比如甘肃这两年的新贵——彩虹梨。别的不说,人家是早熟品种,十一都卖完了,根本等不到冬天啊!
彩虹梨,也叫早酥红梨
撰文 | 信浮沉
部分图片来自 | 图虫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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