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卫没说的话，都藏在了这里

开年第一炸的《繁花》，就此，轰轰烈烈地落下了它时代的大幕。

留给观众一席华丽转身后，就这样，又走进了夜里。

这场“繁花”一梦，让王家卫在筹备、拍摄的近10年光阴， 并没有白费。

豆瓣的分数，也随之一涨再涨。

从8.1分到完结后的8.4分，口碑也随分数水涨船高。

《繁花》作为一部时代剧，它着实紧扣了90年代的许多主题，比如，股票市场、外贸生意、体制与下海经商，等等。

这个时代，让上海这个城市有了无限的可能，也成就了它的“繁花盛世”。

当然，作为王家卫手里的作品，自然与其他导演的风格有所不同。

他善于“藏”。

借用《一代宗师》里的一句台词：

叶底藏花一度，梦里踏雪几回

“藏”也一直是他的电影语言。

男女情感，他藏，时代背景，他也“藏”，甚至，就连故事线条，也得藏。

虽然是藏，他却还是将自己的许多小心思，不经意间又留在了电影镜头与人物台词之间。

对，那就是王家卫的音乐。

旁白虽然是补充了人物的心理描写，或是故事背景，但音乐却是除了镜头语言外的另一个空间的“语境”。

《王家卫的映画世界》一书里，有一句非常精准的定义：“人物的失语，造就了另一种沟通渠道，王家卫选用了音乐这种语言。”

王家卫电影里的音乐运用，已经完美地与他的镜头画面结合在了一起，他甚至要求电影拍摄的画面要与音乐完美结合，电影音乐并非是画面的配成，而是另一种情感的涌动。

所以，在《繁花》里，这个“毛病”依旧如此。在《繁花》的片尾，你可以看到运用的音乐多达57首，购买这些音乐的版权费就超过了1000万人民币。

△ 版权音乐部分截图

王家卫在这些音乐里，到底藏了什么？

而像是《再回首》《偷心》《光辉岁月》等音乐的出现，又代表什么？

今天我们就来聊聊，王家卫的这场视听享受。

以及，他未能说出的话。

01 时代与城市

在王家卫电影里，一座城市就会有符合这个城市的音乐，一个时代，自然也有它音乐的记忆。

比如，《春光乍泄》的拍摄地，选在了阿根廷，充满着异域风采的城市，而在这部电影里，王家卫选用的Astor Piazzolla的三首探戈音乐，他曾经也说过，“我在飞机上听他的音乐......那是这座城市的节奏，这部电影的节奏”。探戈富有“进攻”节奏的旋律，也成为电影两位男主角何宝荣、黎耀辉之间，感情角斗的写照。

再如，《花样年华》里运用周璇的《花样的年华》，声音一出，就把人带入了60年代的气氛中。

而在《繁花》里，对于90年代的描述，他除了用宝总（胡歌 饰）的旁白，去道出这个时代潮水袭来，人人都卷入这场时代浪潮中。

他还加入了许多那个时代，常用的音乐——

他认为“音乐不仅是气氛营造的需要，也可以让人想起某个年代”。

比如，《歌唱祖国》《我们走在大路上》等这些时代主旋律音乐，也有许多那个时代的流行音乐。

像是为了给三羊牌做推广，宝总专门找来了通过春晚一炮走红的费翔，在商场里演唱《冬天里的一把火》。

在范总为了品牌推广时，陪记者们一起在KTV包间里唱的《安妮》，或是宝总为了拿下高仿的针织衫单子，被拉着一定要合唱一首《爱拼才会赢》，对方才善罢甘休。

王家卫选的歌，几乎涵盖了两岸三地，也正是那个时代的侧写。

90年代，一如一个嘈杂的时代，人从四面八方涌进来开始了自由市场贸易的竞争，音乐也从四面八方涌入，有港台流行音乐的冲击，也有内地摇滚音乐的兴起，年轻人录音机的卡带里，可以一边是歌星偶像，一边是地下摇滚。

《繁花》里，宝总在和平饭店里跨年时，背景音乐是黑豹乐队的《无地自容》，它代表了那个时代里，无数阿宝的生命力。

也一如在这个时代里，人们来来往往，留不下什么——“慢慢的放松，慢慢的抛弃，同样仍是并不在意。”

而也正是此时，宝总身边的爱情、友情，与爷叔之间亦师亦父的关系，也逐渐渐行渐远。

最后，宝总重回阿宝身份，看似是在这个时代里被大浪淘尽。

但，这也更像是他面对时代冲击之下的自我保全之策，“不必在乎许多，更不必难过，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

他的人生走向，完美地与这首歌相映照着。

而为了让镜头里的上海更有“上海”味儿，王家卫更是选了几则沪剧小调。这并不是随意加的，而是“用戏里词，点话外人”。

第一出，《燕燕做媒》，表面“做媒”，实际是燕燕想表明自己爱慕的心迹。

此小段，出现在了汪小姐（唐嫣 饰）与宝总在爷叔家搓麻将时，汪小姐对宝总的心意，在此早有端倪。

玲子（马伊琍 饰）与宝总在朱家角吃早饭，开“股东大会”。

此时的小段来自沪剧《志超读信》，男人愧对情人，辜负了对方情义。

放在这里，讲的是宝总与玲子的关系。

王家卫，既让这个城市有了自己的声音，又将男女之情悄无声息地藏在其中。

好一个一箭双雕。

02 

男女情

王家卫的《花样年华》，将男女感情拍得极为隐忍、含蓄，但彼此间的暧昧、纠缠却早已涌现银幕之外了。

在这部电影里，王家卫加入了Nat King Cole的三首西语音乐，其中运用地格外动人的，也让人印象深刻的还得是《Quizas》，中文翻译成《或许》。

电影里，周慕云想带苏丽珍私奔，但有碍他们彼此都已经已婚的身份下，这份感情只能暗藏心底。

当周慕云的声音出现在电影里的旁白：“如果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时，《Quizas》的音乐响起。

这就是一个未知的答案，他或许不会问出口，而苏丽珍也许不会回答。

一切暧昧、缠绵缱倦，就在这个“或许”中。

王家卫是懂这种“拉扯”的，所以在他的《繁花》里，这种男女情也依旧是不明说，全藏在这音乐里。

第14集，开始进入宝总的感情线。

汪小姐（唐嫣 饰）因为组织部调查她与宝总的关系，自己蒙受委屈，自知体制内的工作与宝总之间，只能选择一个。

她想知道宝总的心意到底如何。

便托爷叔约他，晚上在老地方见面，如果他露面了，她就明白他的心意了。

但，宝总却去了夜东京，与朋友在饭馆里喝酒，划拳，待到了晚上十一点，故意错过了与汪小姐的见面。

此时，张学友的《偷心》及时响起。

一边是汪小姐在小吃店里的独自等待，一边，是宝总在酒桌上的强颜欢笑，宝总在酒桌上，心早就不在这。

而这首歌出现，正是这两个人的内心独白，“偷心”，偷了谁的心，观众一目了然。

可是，宝总却无法去面对这份真心。

接着，初恋女友雪芝（杜鹃 饰）的加入，解释了这“偷心”的含义。

在宝总还是阿宝时，他与雪芝刚开始相恋时，一穷二白，每天还要赶公交车上班，他与雪芝的回忆里，音乐以一种华丽圆舞曲出现，以体现他们彼此对于爱情的美好感觉。

在拥挤的公交车上，二人在扶手间的“拥抱”，也一如华尔兹之态。

然而，当雪芝一家离开了上海，搬去香港，她在那结婚，离婚，1987年后，她再见到阿宝时，亦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她已经是事业有成的女老板，而阿宝还是阿宝，一事无成。

阿宝对她念念不忘，却自知两人已经渐行渐远，最后，他们在曾经年少时一起吃饭的火锅店门口分开。

雪芝望向阿宝，与他定下十年之约。

阿宝为了不让她再看不起自己，便也赌气约了下一个“十年”。

此时，《偷心》又一次响起。

为何在十年后的“宝总”无心，也是因为他的心，早就已经被偷走。

他无法再去随便去为另一颗心负责，而他与汪小姐的错过，早就在雪芝身上埋下了。

当然，王家卫并不是永远都是那么直白。

在《繁花》里，有时总能听到他之前作品里，那些耳熟能详的作品——

像是，《阿飞正传》里的《Jungle Drums》，《2046》里的主题曲《2046 Main Theme》，或是《Polonaise》等.......

听到之后，瞬间魂穿王家卫的电影作品。

有那么几场“走路”戏的配乐，堪称一绝。

别小看了这些“走路”，却是男女感情中，最有韵味的一环，而在这些“走路”你会听到许多之前在他电影作品里，耳熟能详的音乐曲目——

比如，他与李李进行一场商业谈判后，结束饭局，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回家。

霓虹灯下，女人的金色皮鞋熠熠生辉，男人在后面的步伐，紧紧相随。

此时，音乐响起，正是《阿飞正传》里出现过的《My Shawl》。

这首作品是来自古巴音乐家Xavier Cugat的一首节奏非常轻快的作品，旋律多用小号、马林巴等乐器演奏，听上去是极具律动感的一首舞曲，里面的沙锤轻轻摇出动感十足的节奏，搭配上夜间行走时的男女画面，就像是二人的走进舞池，开始属于他们二人独有的舞步。

这首乐曲虽然听上去轻快，但王家卫在《阿飞正传》时的运用，却一直是在男女情感失意时所出现的旋律，虽然让画面看上去冲淡了哀怨与忧伤，但，反而从侧面，又加重了感情之痛。

再比如，宝总与玲子的走路。

二人吃完早饭，冒着雨，愉快地走在路上，像是一场春游。

旋律此时响起的是《一代宗师》里的插曲。

由梅林茂作曲的《Sorekara Epilogue I - Kokuhaku》，它多次出现在电影里，而最后一次出现，是章子怡饰演的宫二说出这句台词——

所谓的大时代不过就是一个选择

或去或留

我选择了留在我的年月

那是我最开心的日子

而这段话，在王家卫在《繁花》采访时又被拿出来说过一次，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当我们早已得知玲子与宝总最后是分道扬镳，再去回头看这场如“春游”一般的散步时，有了一种“当时却道是寻常”的感觉。

它是一种“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怀念，也是一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惋惜，当你回头再看时，这些美好时日就如花一般，就此落下了。

在《繁花》里，王家卫没有给观众一个国产剧通用、俗气的大结局，去营造一个Happy Ending。在他的电影或是电视剧里，男女情里，有情意也有欲望，有的是友情，有的是爱情，有的也爱而不得的悔恨，但好在，人在历经了这些“情”后，却都有了成长与人生的感悟。

《繁花》注定是一场悲剧，但他却执意为我们展现，人与人间，那痛彻心扉的告别时，却又表面般毫不在意。

03

江湖再见

《再回首》多次出现，成为《繁花》在结尾时的告别曲。

这首《再回首》在2023年4月的另一部9分剧《漫长的季节》里也出现过，有不少网友将这一年首尾两部作品放在一起，构成了关于90年代的回响。

在《漫长的季节》里，已经老去的王师傅看着年轻的自己，喊出那句：往前看，别回头。

是在与曾经的年月告别。

但，在王家卫的《繁花》里，《再回首》却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往回看”，是剧中人的不舍——

当汪小姐与范总告别时，大喊一声：江湖再见，《再回首》响起。

那个坐在办公室里娇小姐如今成长为独当一面，能吃苦的“虹口小汪”，开创了自己的事业，而那个为了三羊牌上架，着急地一天就吃了一个“油墩儿”的范总，也开始去别处，打开自己另一番事业。

他们像是商业场上的伙伴，也像是患难以后，坦诚相待的朋友。

他们的告别，如江湖儿女一般洒脱。

当玲子与好友菱红告别时，玲子拿着包好的钱，大喊一声：钱还够用吗？《再回首》又一次响起。

玲子离开宝总，自立门户，成功成为夜东京2.0版的老板娘，而患难与共的好友菱红自知再也不能靠着玲子就这么活了，决定离开上海，再去闯闯。

她们的分开，虽然也预示着曾经平静而美好的日子将不复存在，但，这一次的告别，是彼此成长的开始。

当汪小姐回到27号与师父告别，当爷叔与金花和解，当人们开始渐渐习惯告别，告别此时的朋友，再遇到另外的朋友与人生......

当一切都在告别时，你才终于明白“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但就算是再回首，一切却都已经恍然如梦了。

这才是真正的告别。

王家卫的《繁花》，也更像是他的一首《再回首》

上海对他来说，一直是一场繁花般的梦。

在他的电影《花样年华》《2046》以及《繁花》这“上海三部曲”里，都透露着他对上海这座城市的魂牵梦萦。

王家卫跟父母在上海生活到五岁，在他为数不多的记忆里，上海是“母亲下班领我回家，从武康路走到淮海路，那些树啊影啊，和经过上海交响乐团训练地听到的音乐”。

他曾与《繁花》作者金宇澄说过：“这部小说我是一口气读完的，补白了我六十年代来香港后的上海生活面貌，你写的，是我哥姐的事。”

巧的是，在《繁花》里，阿宝也有一个在香港的哥哥。

他不止一次说过，他对于上海的痴迷。

“......有时候我已醒来，就会听他们讲话，所以我的电影内有很多他们所说的故事在里面，例如说我曾拍很多六十年代或者是上海，我所谓的上海不是今天的上海，也不是那个时代的上海，而是我父母口中的上海。”

在《阿飞正传》《花样年华》里，时不时能听到的上海话，与女人身上花色不一的旗袍，电影的里这种格调，也不失上海韵味——

“那个时代的上海人的怀念是30年代的上海，他们到香港之后想在那里重新塑造出一个旧上海的世界出来，那是一个很多人对上海的梦想。其实对我来说，我最希望的就是在60年代的香港拍摄出40年代的上海。”

而《繁花》的到来，就是让他再一次回到这个“上海梦中”。

他找来了许多沪籍的演员参演，甚至还在全上海征集90年代的老物件，从里到外都在打造着上海这座繁花之梦。

所以，王家卫在《繁花》最后的《再回首》，也更像是他的“舍不得”。

他舍不得离开上海这座梦幻之地，也不想这么快，就从这场梦醒来。

现实却是，所有人含泪离开，再在另一片土地里栽种下自己新的种子。

而这份勇气，便是来自“过去”的力量。

过去给予现在经验，它成就了现在的自我，也给予人内心的宽厚与慈悲。

《一代宗师》里也说过，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告别这一个过去，再期待下一个未来。

繁花虽然落尽，但，距离果实满树的日子，也就并不远了。

过去无所不在

遇到过的人 发生过的事组成我们的身体发肤

呼吸心跳

生命之树循环往复

我们知道自己在每个春天

会开出什么样的花

也知道秋天

定不会结出什么样的果

但我们依然会期待

下一个冬去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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