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降临的时候,地球村的居民都不得安宁,无远弗届 | 图源:pixabay.com
今年2月至今,俄乌冲突举世关注。历史学者刘钝通过俄罗斯、乌克兰不同时期的关于 “战斗” 的多幅绘画作品,详解俄罗斯与乌克兰的历史渊源,曾经共同对抗外敌的过往,希冀双方早日停战,恢复和平生活。
撰文 | 刘钝(清华大学科学史系/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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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俄乌冲突的最新动态牵动人心,而涉及核电安全的扎波罗热(Запорожье)战事也引起全世界的关注与焦虑。扎波罗热位于乌克兰东南第聂伯河下游的黑土地带,这个词在俄语和乌克兰语中含有 “在激流旁” 的意思。对于熟悉19世纪俄罗斯巡回画派的读者来说,这个地名应该不算陌生,只是过去更多译作 “查波罗什”。
查波罗什哥萨克
这里指的是列宾(Илья Ефимович Репин,1844-1930)的《查波罗什哥萨克复信土耳其苏丹》。这幅画的构思起源于1878年夏天,当时列宾在莫斯科郊外的马蒙托夫庄园做客,席间有人提到不久前在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发现的一份18世纪抄本,据说原件是1676年查波罗什哥萨克首领写给奥斯曼帝国穆罕默德四世的,信中充满嘲讽、侮辱和各种下流不堪的脏话,以回应后者要求他们投降的最后通牒。列宾闻听此信内容的时候,正值第十次俄土战争刚刚结束,《圣斯特法诺条约》的签订为沙俄帝国赢回了点面子。在此之前20年,俄国在克里米亚战争(即第九次俄土战争,1853-1856)中败北,举国上下洋溢着一种仇视土耳其及其盟友英法诸国的沙文主义情绪,这份材料的发现无异于给这种反土情绪火上加油。“哥萨克”(казанец)一词源于突厥语系的哈萨克语,意思是 “自由人”,早先以草原上的游牧人为主,大量俄罗斯逃奴的加入使之发展成一种准军事群体,历史上曾先后向波兰-立陶宛王国、俄罗斯帝国以及克里米亚汗国挑战,以勇敢善战和桀骜不驯著称。1792年,俄罗斯帝国的叶卡捷琳娜二世女王下令将居住在黑海沿岸的查波罗什人迁移到南俄的库班草原,与顿河哥萨克一道构成抵御高加索部落的重要屏障。列宾深为查波罗什人的豪迈和勇气感动,还在马蒙托夫庄园的时候就画了一张草图。从1880年开始,他三次前往乌克兰查波罗什人后裔的聚居区,研究他们的生活习俗、服装与武器,寻找合适的模特,画了成百张草图与人物速写。1888年夏天,他又去了库班地区,在那里获得更多哥萨克人的素材,几易画稿和反复雕琢,最终完成了这幅美术史上的杰作。图1 列宾《查波罗什哥萨克复信土耳其苏丹》(1880-1891)| 现藏圣彼得堡俄国国家博物馆
画面中,一群哥萨克头领正在给土耳其苏丹复信,正中间那位是他们的领袖伊凡·希尔科,一手叉腰一手握着烟斗,脸上露出轻蔑和狡诈的笑容,手握鹅毛笔的书记员坐在前面,记录着他与众头领们绞尽脑汁憋出来的各种脏话(这份文件以及土耳其苏丹的信在网上不难找到,因为文字不雅这里就不引用了)。希尔科身后那个豁着牙的哥萨克似乎刚刚说出了一句恶毒的俏皮话,惹得众人捧腹大笑,一旁站立的红衣胖老头的神情尤为狂放不羁,正前方那位光头首领则笑得前仰后合。画中只有两个人没有笑:一个坐在书记员左侧,戴着高加索羊绒帽,脸色阴沉;他身后站立着一个受伤的武士,露出决死一战的狠相。远方地平线上,依稀可见人马流动和炊烟升腾。画面色彩极为丰富,红、白、黑等反差鲜明却又不失协调,人物的服饰、发型、胡须、短剑、弯刀和茶具都还原了查波罗什哥萨克人的风貌。我每看此画,除了视觉上的反馈外,仿佛能够听到喧哗嘈杂的声音——狂笑、怒骂、下流话和战马嘶鸣构成一首战地奏鸣曲;又能嗅到复杂的气味——壮汉身上发出的烟味、酒味、汗味与羊膻味混杂在一起,令人头昏目眩。真是一幅色声味俱全的杰作。图2 左:《查波罗什》局部:首领与书记员 右:《查波罗什》局部:捧腹大笑的老人
当年沙皇亚历山大三世用了35,000卢布购得此画,如今陈列在圣彼得堡的国家博物馆里,可以称得上是俄罗斯的“国画”。在莫斯科的特列季亚科夫画廊,则保存着几幅不同时期的素描草图与未完成稿,下为其中一个未完成稿。图3 列宾《查波罗什哥萨克复信土耳其苏丹》未完成稿(1880-1890)| 现藏莫斯科特列季亚科夫画廊
1889年以后,列宾还创作了一个新版本,个别人物造型有所变动,据说是在某位历史学家帮助下力求更接近历史真实的结果。似乎是个未完成的作品,尺幅也比圣彼得堡的那幅要小一些,原属特列季亚科夫画廊,1932年根据苏联文化部的指令被转移到乌克兰,现为哈尔科夫艺术博物馆收藏。这里要补充说明一下,列宾出生于沙俄帝国时期的哈尔科夫省。问题是,今天的乌克兰人是否也把它视为自己的“国画”呢?图4 列宾《查波罗什哥萨克复信土耳其苏丹》(1889-1896)| 现藏乌克兰哈尔科夫艺术博物馆
塔拉斯 • 布尔巴
列宾创作那幅 “国画” 的时候,深受出生在乌克兰的俄国作家果戈理(Никола́й Васи́льевич Гоголь, 1809-1852)的影响,特别是后者1835年发表的中篇小说《塔拉斯•布尔巴》。小说描写的是查波罗什哥萨克反抗波兰贵族压迫的故事,浓墨重彩地描绘了哥萨克首领塔拉斯·布尔巴的勇猛、粗犷、彪悍和残忍,也歌颂了查波罗什哥萨克们的爱国情操。故事梗概是:塔拉斯·布尔巴带着两个从基辅神学院回家的儿子从军,不甘被奴役的哥萨克人包围了波兰贵族占据的城堡,次子安德烈却迷上波兰总督的女儿而投敌。当安德烈与波兰女郎吻在一起的时候,作者满怀悲愤地写道:“于是哥萨克毁灭了!对于整个哥萨克骑士精神说来是永远消失了。他再也看不见查波罗什地区、父亲的庄园和上帝的教堂!乌克兰再也看不见自己那个保家卫国的最勇敢的儿子了。老塔拉斯将从自己的头上扯下一络白发,诅咒养出这样的儿子给自己遗臭的日子和时辰。” 结局是愤怒的塔拉斯大义灭亲,自己与长子奥斯塔普浴血奋战直至英勇献身。列宾画作中,也有想象的塔拉斯•布尔巴,就是那位赤裸上身、留着典型的查波罗什发绺的人,他趴在桌子左侧,还带着纸牌和弹拨乐器。不过后来俄罗斯画家笔下的塔拉斯•布尔巴,更多混合了列宾画中那位红衣人的形象。图5 左:列宾笔下的塔拉斯•布尔巴 右:佚名《塔拉斯•布尔巴》
塔拉斯·布尔巴在某种程度上成了俄罗斯文化的一个品牌,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到这个老哥萨克的身影。帕夫洛维奇(Бубнов Александр Павлович,1908-1964)是苏联时期著名的人物画大师,曾给斯大林画像。2009年俄国拍摄的电影《塔拉斯·布尔巴》中,化妆师就采用了他(当然还有列宾)创作的人物形象作为演员的造型。图6 帕夫洛维奇《塔拉斯•布尔巴和他的两个儿子》 | 创作年与收藏处不详
图7 左:电影海报 右:英文版小说封面
图8 “塔拉斯•布尔巴”扑克牌
基辅罗斯的勇士们
公元10-13世纪,东欧平原上出现了许多政治与经济中心,而以基辅大公的政权最具影响力,后来的乌克兰、俄罗斯与白俄罗斯都是从以基辅为中心的共主邦联罗斯发展起来的。俄罗斯文学的史诗时代,基本上也是这一时期文学作品的反映。瓦斯涅佐夫(Ви́ктор Миха́йлович Васнецо́в, 1848-1926)是巡回画派的又一员健将,他擅于从俄罗斯民间故事和历史传说中发掘素材,创作了许多古代斯拉夫战士的形象。《三勇士》就是其中之一。画家把人物置于高山之前的草地上,背景是白云蓝天,突出了勇士们雄阔的身躯。他们身上的甲胄泛着蓝光,随风摇曳的茅草营造出肃杀的气氛。画面中是三位传说中的古罗斯勇士:中间的尼基钦(Добрыня Никитич)骑着一匹乌骓马,长矛架在马背上,手腕上搭着铁锤眺望远方;左边骑白马的是穆罗梅茨(Илья Муромец),宝剑出鞘随时准备冲锋迎敌;右边骑在枣红马上的是波波维奇(Алеша Попович),手持弓箭警惕地注视着前方。据说他们都有原型,是12世纪左右基辅大公的朝臣、僧侣和武士。图9 瓦斯涅佐夫《三勇士》(1898)| 现藏莫斯科特列亚科夫画廊
瓦斯涅佐夫作品中的英雄主义通常带有浓厚的悲剧色彩,这可能也是斯拉夫性格的真实写照。《十字路口的勇士》最早完成于1878年,据说受到民间传说《穆罗梅茨与强盗》的启发,画中的骑士是“三勇士”之一的穆罗梅茨,骑马来到一片荒原,地上只有人和马的骸骨,除了几只乌鸦外周边一片死寂。勇士面前有一块石碑,上面能够辨认出的文字是:“如果前行你将死亡,无论是步行者、骑手还是飞鸟,这里无路可走(Как пряму ехати—живу не бывати — нет пути ни прохожему, ни проезжему, ни пролетному)”。实际上,画中根本就没有路,因此也谈不到十字路口。瓦斯涅佐夫后来又画了多幅,下图是其中最大的一张。图10 瓦斯涅佐夫《十字路口的勇士》(1882)| 现藏圣彼得堡俄国国家博物馆
《激战之后》的灵感来自史诗《伊戈尔远征记》,描写伊戈尔王子响应基辅大公的号召,率部远征与南方的突厥族人激战后的战场:血色的落日,蓝色的野花,低空争斗的雄鹰和草地上的秃鹫,战死的罗斯战士与敌人的尸体,一只利箭还插在青年战士的心脏处,他和战友们的灵魂已融入俄罗斯大地。这个画面,不禁令人想起书中伊戈尔的爱妻在城垣上的哭诉:“神啊,你为什么要把那炎热的光芒,射到我丈夫的战士们身上?为什么又在无水的草原用干渴扭弯他们的弓,用忧愁堵住他们的箭囊?”这幅画在1880年第八次巡回画派展览上遭到一些批评,说画家热衷于美化尸体,列宾却强烈地支持瓦斯涅佐夫,说 “这是一件非常美妙、新颖而富有诗意的作品”,“体现了真正的俄罗斯精神”。图11 瓦斯涅佐夫《激战之后》(1880)| 现藏莫斯科特列亚科夫画廊
基辅罗斯在1240年后式微,乌克兰先后由金帐汗国、立陶宛大公国和波兰统治,直到哥萨克首领赫梅利尼茨基(Богдан Михайлович Хмельницкий, 1595-1657)率众起义,1654年与沙俄签订《佩列亚斯拉夫合约》,乌俄正式合并。图12 Mykola Ivasiuk《1649年赫梅利尼茨基率军进入基辅》(19世纪末)| 现藏基辅乌克兰国家美术馆
苏联时代
苏联成立之后,乌克兰是俄罗斯之外最重要的加盟共和国。内战与卫国战争时期的多场战争,都发生在乌克兰境内。文学作品中,上个世纪下半叶流行中国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以及本世纪初才被介绍到中国来的巴别尔及其《骑兵军》,里面都有乌克兰战士的身影。中国人民抗日战争中,率领空军志愿大队来到中国、最后在万县上空英勇牺牲的库里申科(Григорий Аримович Куришенко,1903-1939)也是乌克兰人。图13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插图 | 作者临摹
1941年6月22日纳粹德国对苏联发动闪电战,10月下旬占领了克里米亚半岛大部分地区,但是在黑海舰队的重要基地塞瓦斯托波尔要塞遇到顽强抵抗,从10月31日到次年7月4日,苏联的海陆军官兵在这里整整坚守了250天。打到最后,孤守要塞的少量苏军仍然拒不投降,战争进展的心理意义已经远远超出了战术意义,人类战争史上不乏类似的例子。德军主帅曼施坦因调来人类历史上口径最大的火炮——古斯塔夫列车炮,最终才攻陷了这座要塞。图14 苏联油画《保卫塞瓦斯托波尔》 | 图源:www.deineka.ru
19世纪的克里米亚战争中,塞瓦斯托波尔就发生过激烈的争夺战。1901年俄国沙皇向乌克兰出生的全景画家鲁勃(Францем Алексеевич Рубо, 1856-1928)订购反映克里米亚战争的作品。鲁勃带领一群德国画家用三年时间完成了《1854-1855年塞瓦斯托波尔保卫战》,1905年这场激战爆发50周年的时候正式亮相。卫国战争期间塞瓦斯托波尔被围,苏联人将原画拆除转移,不幸装载它的驱逐舰被德国轰炸机击沉。二战结束后,从1946年开始,一群苏联画家用了八年时间,在遗存资料的基础上复原了这幅全景画,全长115米、高14米,两层楼高的观景台位于塞瓦斯托波尔市内乌沙科夫广场与公园之间。2005年,全景画中最精彩的部分被重新绘制并展出,以纪念1855年塞瓦斯托波尔保卫战150周年。这里不去理论重绘并展出这一战争场面的言外之意,值得注意的是,画面中除了浴血奋战的海陆军官兵外,还有一位东正教主教。在拿破仑战争(1812)、俄土战争(1676-1917)、苏波战争(1919-1921)和苏联卫国战争(1941-1945)期间,东正教会都与执政当局密切合作,成为许多斯拉夫人的精神支柱。图15 仿鲁勃《1854-1855年塞瓦斯托波尔保卫战》(2005)| 现藏莫斯科特列季亚科夫画廊
苏联军人出身的元帅当中,至少有11位具有乌克兰血统或出生在乌克兰,他们是伏罗希洛夫、铁木辛哥、库利克、科涅夫、马利诺夫斯基、格列奇科、叶廖缅科、莫斯卡连科、巴季茨基、科舍沃伊、索科洛夫。其中科涅夫则是卫国战争中战功最显赫的元帅之一。他在卫国战争的前期表现平平,1943年夏库尔斯克会战中因救援有功获得斯大林的青睐。1945年大反攻阶段,朱可夫以最高统帅部代表的身份坐镇白俄罗斯第一方面军,会同罗科索夫斯基统帅的白俄罗斯第二方面军、科涅夫统帅的乌克兰第一方面军,犹如三把尖刀直插纳粹帝国的心脏,从东、北、南三个方向合围柏林。担任正面进攻的朱可夫遭到顽强抵抗,一度向斯大林请求借道南方,后者不置可否,而科涅夫说我自己的坦克就足够了,不想让朱可夫抢在前面。4月下旬,三路大军会师柏林,科涅夫与朱可夫也结下了梁子。斯大林不愿看到朱可夫功高盖主,科涅夫心知吐明,所以敢于冒犯军功和地位都高于自己的前敌总指挥。图16 佚名《攻克柏林》 | 图源:图行天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中国人把自己的北方邻居叫作 “战斗民族”,从历史、地理以及血缘上讲,如今的乌克兰与白俄罗斯同样可以分享这一称号。当下两个 “战斗民族” 打得不可开交,但双方手中挥舞的已不是哥萨克的弯刀。灾难降临的时候,地球村的居民都不得安宁,无远弗届。至暗时刻,没有一个国家能够独自静好,站队、拱火、看热闹皆不可取,唯有劝和弭兵方是正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