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律师，你为什么那么焦虑？

前些天，接待了某律协十来位资深律师，大家讨论最多的三个话题是：创收、管理、文化。几小时的推心置腹，虽神通各显，但我感受最深的还是大家普遍而切肤的焦虑。

一位主任说，自己原来经营着一家中型所，但留不住优秀人才是持续的痛，后来整体翻牌成一家北京大所的分所，没多久，人数迅速增加至100多人，创收也成倍增长。规模大了、人才有了、荣誉多了、创收高了，可幸福感没了，焦虑感强了……

我不禁问他，一定要做大吗？一定要创收翻倍吗？一定要一堆荣誉吗？彼此都没有标准答案，但我们都明白：做大、做强、有钱、有名，如果没有带来良好的职业体验，那么，这些东西都只是花哨的面子。满满的职业价值感和稳稳的生活幸福感，才是生命的里子。

2022年，全国执业律师62万，总创收2000多亿，人均30万，净收入约1.5万/月。据司法部规划，2030年，执业律师100万（个人预测会超过150万），目标创收3000亿，依然是人均30万。很巧，比亚迪2022年的营收也2000多亿，它的员工也是60多万。60万产业工人，完美超越60万知识精英，这不只是偶合，更是法律服务市场发展程度的结果，甚至是国家意志的体现（被视为工薪阶层）。

2022年，中国总GDP120万亿，律师业的贡献仅占0.17%，我们的经济功能很弱。很显然，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时代背景下，我们的社会地位不可能太高。所以就更要强调我们的社会功能，我们要努力做社会关系的修复者，做美好社会的建设者。

当然，中国律师业已有40多年的历史，涌现出一批又一批的优秀律师，也出现了一部分先富起来的行业“贵族”，但他们不能代表行业的主体，80%的普通律师才是这个行业的基本面。对绝大多数律师来说，职业，只是一个丰俭不均的饭碗。尤其是在人员暴增的过去五年和未来十年，会有超过六成（100万）的律师是初级从业者，竞争的惨烈程度可以想象得到，说不定会有1/3以上的赤贫阶层。不管咋样，我们还是要顽强地活着，我们要做的，就是要让大树旁边也长草。这，就是真实的行业现实。

我禁不住要发出感慨：明年，可能是未来十年中最好的一年。

国家心里有数，我们自己也应该有数。国家不缺3000亿，缺的是100万有职业显著性、有社会公益心、有人文情怀感的精英群体。在全面依法治国的大时代中，我们只是个小角色，我们要找到这个小角色，并努力当好这个小角色。

律师是师，师者，仁心；
律师是匠，匠者，匠心。

律师，不是商人，不会大富大贵；
律师，既是职业，更是生活方式。

律师的职业价值在于办案，有价值才会有价格；
律师的社会价值在于让客户或社会变得更美好。

我们不要拔高职业期待，也不该矮化职业价值。按照基本职业逻辑去做最好的自己，接受市场和时代的选择。看透职业的本质，还会爱着职业，才是真正的英雄。

律师的工作本身就具有挑战性，不是一般的劳务活动，要集体力、智力、耐力、专业、智慧于一体。待解决的问题，往往是当事人已经通过各种尝试、各种努力还不能解决的问题，这些问题常常会关系到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群体、一个组织的未来。这就要求律师有责任感、使命感。

律师，是提供解决方案的专家。做诉讼，就是要尽全力让委托人赢，或者输得心服口服；做非诉，就是要预防风险、促成交易。律师是让当事人变得更好的“治疗师”，这就要求我们深刻了解社会、理解社会，和委托人有同理心、共情力。

我们要用娴熟的专业帮当事人解决问题，用品格的力量帮助当事人树立信心，用生命的温度帮助当事人化解坚冰。我们的工作是人对人的工作，是一个生命摇动另一个生命，职业对我们的要求是全方位的。

职业，成就生命。职业能力提高的过程，就是自我生命修为的过程。

可能是因为大部分客户不了解律师行业，他们往往对律师有极高的要求，而且这种要求还处于不断变化之中。

诉讼律师最难，都想赢，就像患者希望医生能治好所有疾病一样。做原告的，总认为自己有理，不能输；做被告的，总认为自己有冤，必须赢。可是，一个案件一般只会有两种情况：一输一赢，握手言和。

刑事案件更甚，当事人通常第一句话就是“能不能放出来啊”，他们一般都会自觉推定公安抓错了人，即使是铁证如山，也会认为事情不大，情有可原。尤其痛苦的是，他们都期待律师有点特殊力量，法庭内外同步发力，为了自己的利益，总是希望律师去违反职业纪律。

这种现状下，律师的压力自然就大，客户不满意是常态，感谢是意外。我们能做的就是尽心尽力，专业提高是个日积月累的过程，但敬业态度可以一步到位。

不能保证一定有水平，但必须保证无水分。

不少律师喜欢把自己扮演成八面玲珑、无所不能的角儿，这样很不好，其实我们能做的事情是有限的。就像个厨师一样，一盘菜是否有营养，主要还是看原材料，厨师只能在色、香、味上下功夫。一个案件是否能赢，主要还是看是否真的有道理、有证据，律师的作用是去说服、去证明、去改变，把道理讲解明白，把证据展示清楚，让裁判者作出对己方有利的裁判。

如果为了接案，过度营销，利用信息差，做出没有把握的承诺或分析，都会透支信用，难以兑现，逐渐陷入与委托人捉迷藏的痛苦局面。

我们对客户的服务偷工减料，客户对我们的信任一定缺斤少两。

不得不承认，公检法的整体实力是高于律师的。尤其是这几年，他们职业培训体系越来越完善，专业分工越来越精细，服务保障越来越优越。基本能做到专业的人办专业的事，就会形成良性循环，公权力人员越来越专业，力量也就越来越强大。

对比一下律师行业，却是另一番生态。初级从业者，几乎都是业余选手，没有平台爱、没有师父带、没有案件练、没有口粮钱，物竞天择，生死自渡。

这种不平衡的职业生态，无形中加大了律师的技能焦虑。

一切向钱看，这是当下律师行业的主旋律。为了生存，律师努力赚点钱，这无可厚非。但如果整个行业都这样，那我们的集体人格就类似于商人，不符合国家对我们的职业功能定位，也不符合律师职业的固有底层逻辑。同理，如果一个国家的教师、医生都梦想着发财，那一定是灾难。

我们就是个手艺人，用我们的辛苦劳动，换回委托人依约支付的报酬，绝不会有什么意外收获，也不会一夜暴富。对绝大多数律师来说，就是个饭碗，我们该做的就是对职业充满敬畏，规范执业，才能把饭碗端稳。钱是赚不完的，赚大钱是我们成为了名律师之后的事情。

我一直有个感觉，不少律师或律所，把辛辛苦苦赚来的钱贴在脸上，做了很多只有面子没有里子的事情。比如，办公室，不少律所都咬牙进驻最高大上的写字楼，邻居都是银行金融机构等赚大钱的单位。可以自问一下：我们真的赚了大钱吗？我们拿回家的钱有多少呢？重压之下我们的年轻人会不会偏离职业轨道呢？我们真的需要这样吗？

律所大部分是平台型的组织，可分利润极薄，累计风险极大，我们把钱花在办公室上其实是一种错觉的风光，家里不宽裕，普通棉袄也可以御寒，不一定要掏空口袋买貂皮。虽然律所的成本是谁用谁付，实际上也是提高了整体执业成本。“庙”里没钱，和尚们不安心，尤其是小和尚们压力极大。其实啊，律所办公室便利、庄重、舒适即可，我们可以省点钱，过从容一点的日子。

少数人的风光是行业假象，多数人的普通是职业底色。让我们一起梳理羽毛，向社会展示真实。行业不需要少数人亢奋的状态，而需要整个群体职业谦和的生态。

如果社会只看到树的高度，看不到草的长处，被伤害的一定是整个系统，尤其是那些默默无闻而又坚强无比的小草们。

律师，其实是很像医生的。

医生的工作是，按照医疗规程、利用医学方法、依靠现有药品、倚重自身技术、济以一颗仁者之心，去治病救人。医生治不好所有的病，不能也不需要为结果负责，只需要尽职业本分。

律师的工作是，遵循程序法的规定、适用实体法的依据、坚持法律事实、依靠有效证据、结合自身技能、辅以温暖良善之心，去定分止争，去促成交易。律师不能打赢所有官司、促成所有交易、预防所有风险，其结果，只能听天由命。

世间疾病此起彼伏，医生们日复一日鞠躬尽瘁，从容不迫，天下仍不会无恙；尘世纷争延绵不绝，律师们年复一年殚精竭虑，如履薄冰，天下依然不会无讼。

放下焦虑吧，本已辛苦不堪的律师们。

律师职业，是我们的饭碗，是我们的生命体验课。

我们理当敬畏、更该珍惜。不想着暴富、不趋附权贵、不攀比新贵、不拔高使命、不矮化价值、不透支信用、不失去自我。坚持职业基本逻辑，做自然生长的顽强枝蔓，时代不会有那么多的风口和流量，成功的人，都是发大愿、走远路、迈小步、不停顿、不着急的长期主义者。

行业的确在加速内卷，不变的是，客户都希望在律师中找到优秀的代表：准确的法律知识、娴熟的专业素养、出色的表达能力、灵活的谈判手段、高维的认知水准、十足的人格魅力、良好的外在形象。青年律师们不要妄自菲薄，心动不如行动，怕什么，就去干什么。要相信，几乎所有的成功者，都是刻意练习而来的。

时代的确在加速变化，不变的是，人们都希望在不确定性中寻找确定性。敬业、专业、高效、主动、规范、忠诚的“笨”律师，就是法律服务行业的确定性力量。

2024，让我们在不变中，勇敢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