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构画师 | 戏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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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和大家分享的,是来自卜人的科幻小说——《构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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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是最高级的“善”,创造“美”是最高级的乐趣。

——叔本华


整个夜晚,伴着电视主播发出的呢喃声,女儿一直把头埋在双膝之间。一度,我以为她都要睡着了,以至于当她用混浊的声音说出那句话时,我竟感到忽闻呓语。

“心语,你刚说了什么?”妻子把头转向她,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大学想学绘画。”女儿的声音稍微响亮了一点,但仍显得底气不足。

“你的意思是说用笔画吗?现在还有学校开设这种专业?”妻子继续问。

“国家美院,中央美院,也许还有欧洲的一些学校,你懂的,意大利什么的。”心语漫不经心地答道。但我清楚,她很少会为求学的事情去做功课,这次她是认真的。

国内竟然还有两所,比我想得要多。我在她这个年纪时,要想学画画,有多少所大学可以报考呢?记不清了。与此同时,一旁电视的音响里发出无休无止的播报声,仿佛这个世界上有无数个值得聆听的故事,每一个都似乎要好过面前的这个。

“你爸从前也是学绘画的,看看他现在在干嘛?”妻子的语气权威,仿佛在揭露世界的某种真相。对于这种真相,我无可辩驳。

“爸!”女儿看向我,想搬救兵。与此同时,妻子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被两个女人夹在中间的情景远非初次,我却仍感到手足无措。

我陷入良久的沉思,几个交织的想法在脑中揉成难以捋顺的线团。理想主义的我决定为女儿伸张正义,现实主义的我则在为妻子摇旗呐喊,而真正的我已经学会尊重心语的主见,即便这种尊重往往被妻子认定是软弱与溺爱。

然而尊重不等于欺骗,我想。

“现在手工画市场真的很差,很少能出新画家了。”思量片刻后,我又急忙改口,“市场上没有手工画了。”

听罢,心语的表情视若罔闻。我想,她还不理解市场指的是什么,不理解这两个字背后的焦虑、屈辱、无奈。她只想画画。

“今天新闻上还说哪个画家的画拍出了好几个亿,画的还不如我呢。”心语说。

“那都是些古时候的画,有历史价值。有钱人买来收藏,为了今后可以卖更多的钱。这些画即便被复制,用放射碳定年法也足以判断真伪。”

更别说用来洗钱避税这种勾当了。当然,心语不需要知道这些。

妻子瞧见情况得到掌控,伸了个懒腰,将斜着的头撇向一边。

“可是我画的画,也可以放上几百年。变成了古画,不就可以卖几个亿吗?”

女儿这种大智若愚般的答案,我一直不知该如何应对。

“吴心语。”我的语气变得严厉,“你还记得几年前我带你参加的那个绘画大赛吗?现在的情况变得更糟了。”

“可那又不是我的错!”

当然不是。

随着对话的深入,她的脸逐渐拧成了一团。不止一次,我清楚地看见她心中那团炙热的烈火。那团火也曾经无数次在我的身体里燃烧。对于这团火,只能静候燃料耗尽,才能挽救一颗筋疲力尽的心。

父女间的讨论不可避免地变成了争论,又不可避免地变成了争吵,最后演变出那唯一的结局。

“早知道这样,当初你就不该教我画画!”心语夺门而出,泪腺奔涌。

“可时代不同了。”伴着女儿离去的脚步声,我喃喃道,仿佛这一刻注定成为艺术史上某个令人扼腕的阴错阳差。

“你呀,就是爱给孩子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起身前,妻子如是说,“早点休息,放心吧,她一会就回来了。”

所有人离开后,我独自坐在客厅,几度昏昏欲睡。电视里制式化的声音仍在照本宣科,不存在的演播员播报了心语刚刚提到的新闻。

拍卖的画并非有多古老,是马蒂斯一幅从前名不见经传的简笔画。随着当代绘画界的凋零,过去名家画作的价格又一次水涨船高。一张16开大的硬纸,寥寥几笔,拍出了好几个亿。美金。

接着,新闻宣读了关于老G要办场自画像展的消息,瞬间打消了我的睡意。

构画师。这个名字是对外行而言光鲜亮丽的叫法。在业内,我们通常都戏谑般称自己为画卒,任务是帮人类把守着随时准备越狱的美学垃圾。

这些电子囚徒被存储在云端中,40k分辨率,32bit原色,远超人眼识别的极限。关押囚犯数量惊人,总计超过一兆,穷尽单一平面上全部色彩的排列组合。世界上过去、现在、将来所可能存在的每一幅画都昭然若揭。如若将其作于薄纸之上,这座画纸之塔则可从地球直达太阳系边缘的柯伊伯带。即使按高产画家巴勃罗·毕加索的效率,画完这些画的时间也早已超越了宇宙诞生的总时长。

终结人类手工画的“大魔头”,是新一代超级人工智能——潜行。十二年前的一个盛夏,这位仁兄用意大利人喝一杯浓缩咖啡的时间生成了数量可怖的画阵,此后不久,我们这些末代画家们就迎来了不可避免的下岗潮。

但请君务必不要仅为绘画而感到惋惜,诗歌、音乐、雕塑(这家伙比较厉害,潜行用了整整一周)这些艺术圈里的老伙计们也未能幸免。它们的幽灵全都静静地躺在位于新西伯利亚的数据库内,只因此地低廉的散热成本。百年前流放政治犯的不毛荒土,一时间成了全世界艺术文化的宝地,被世人奉为圭臬。无数来自罗马、北京和旧金山的构画师们用尽心机试图敲开北极圈内这座艺术圣殿的大门,却又需一遍遍面对那位刚正不阿的硅基守门人。

所以说,画卒们的工作与其说是在构画,倒不如讲是审画——本质是与潜行进行沟通。我们一个个费尽心机,用五花八门的法子严刑逼供,试图让那冥顽不灵的人工智能开悟,摈弃审美不达标的污秽,扭扭捏捏地供出上品。

如今,人人皆可是构画师。用电脑随便敲上几个字儿,潜行就能片刻间从库中检索出成千上万的画作,绘画艺术从少数美术生的专利,成了人尽可为的显学。也正为如此,构画师们之间的竞争激烈异常,每年都有近一半的同行被残酷的市场所淘汰。

一言蔽之,大家竞争的是审美能力,同时也是与潜行沟通的方式方法:谁能从几乎无限的劣品中挑出那些众人欣赏的良品,谁便能在业内脱颖而出,成为所谓的明星构画师。

而所有明星构画师中最耀眼的,无疑是那位神秘至极的老G。

女儿刚满六岁的时候,潜行的突然出现让我赋闲在家,手中有了大把空闲的时间,于是我便开始教她作画,从最基础的素描开始。那会儿,妻子天天追着我数落,说我教坏孩子。

“你瞧市面上哪还有教人画画的嘛?恐怕将来连个正经的培训班也找不到。”妻子抱怨说。

“女孩子总得学门艺术,可以陶冶情操。”我坐在阳台,慵懒地点上根烟。

除了画画,我还能教别人什么呢?

“女孩子也好,男孩子也罢,总得要学些有用的。”妻子释出杀手锏,“现在学画画,将来跟你一样,天天呆在家里吗?”

“画画有用,可以陶冶情操。”

妻子一怒之下把烟从我嘴里夺走,掐断在了烟灰缸中。

构画师通常被分为三个风格迥异的流派,自然派、形象派和曾经臭名昭著的临摹派。时间一长,如文人相轻,派系间终究水火不容。

自然派的同行们崇尚质朴,但也同样固执己见。他们的宗旨是,“绘画之美高贵且纯粹”。画的美一旦遭遇了文字(或是代码)的亵渎,便失去了其本真,变得下贱和卑劣。因此,他们拒绝与潜行进行沟通,在浩如烟海的画阵中,他们仅凭借双眼来甄别筛选。

但在我看来,所谓自然主义,不过是自命清高的形式主义,一首对过去不复存在的挽歌。

这些怪人每日将自己关在密不透风的房间里,在数以万计的图像(我拒绝称这玩意儿为画)中浏览寻觅,试图从一片杂乱无章中寻找到美的痕迹。如同觅食的秃鹫般,他们飞快地掠过每一片光秃秃的审美荒漠,敏锐地嗅出藏匿其中的猎物,匍匐向下,一下子将其擒在口中。他们将自己的战利品称为“馈赠”,并声称,美是在无序中寻找有序。

如果你不慎结交了某个自然派的家伙,你一定会听到他们那句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一万张画中只有一张拥有美。”

仿佛美是天天开奖的博彩大乐透。

心语是最具有天赋的那类画家,上天赐予了她瑰丽的想象和敏锐的双眼。

在她九岁那年,秋日的残阳悬在半空。女儿和我坐在金枝玉叶的林间,享受着父女一同写生畅聊的美好时光。

那段光阴转瞬即逝,不出几年,她就会对我的世界失去兴趣。

“爸爸,每年秋天树叶都会变黄吗?”女儿突然停下手中的画笔。

我点点头。“是的。每年秋天树叶枯萎落下,第二年春天树木又会长出新的叶子,如此循环往复,这是自然的法则。”

“那树叶落下去的时候,大树会不会感觉很痛呢?”

有时小孩子的话能发人深思。或许这景色勾起了她拔乳牙时的痛苦记忆,但我想,对于树木而言,落叶的感觉可能更像是修剪头发。

我摇了摇头,有些无奈地答道:“我不知道,人类没法和大树交流。”

“那大树能不能不让树叶掉下来呢?”

“在我们这里不行。除非它们生长在温暖的南方,那里的树不会落叶,四季常青。”我解释道。

心语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如果大树长出了脚,它们就能走到南方去,这样就不需要掉叶子了!”

大树长了脚,我捧腹大笑起来。所有成年人的理性都偃旗息鼓,只剩下对大胆幻想的叹服。

“那不如把它画下来吧。”我说。

于是,心语用还不成熟的手笔画了那幅“迁徙中的森林”。那将是我平生最喜欢的一幅画,我自己就藏在画中。

看着她的小手在画纸上轻轻蠕动,我突然意识到,如果生在更早的年代,心语定会成为出色的画家。她的天赋,我望尘莫及,只可惜她生不逢时。

之后的很多年,这种假设总能让我感到怅然若失。

最主流的构画师就是形象派,通常也被称为“商业构画师”,我便隶属于这一派别。构画时,我们很少讲那些高屋建瓴的概念(除非是给客户)。人人都清楚,构画是为了生计,而绝非艺术。

对客户需求的理解是我们这帮人的核心技能。我们整体的工作流程清晰且制式,经手的每幅画,我都会事先制作一份独立的客户档案,其中列明了对客户所需画作的基本理解。下一步,我会将需求转化成可以输入进潜行的语言,这些只言片语构建出所谓的“形象”,再通过潜行强大的自然语言处理系统,尽量还原出客户心目中的那幅画。

通常,潜行都不会令我失望。

平日里,我所构画的对象都是些达官贵人。这些人的需求往往是撑场面,镇宅子,改风水,林林总总,非常的不艺术,甚至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如何将这些需求变成可以输入潜行的“形象”?入行之初,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直到一位资深的商业构画师为我指点迷津。

“小吴,俗话说得好,艺术源于生活。看看你的客户们生活中喜欢什么,寄希望于什么,你就会明白了。”

不久后,在我为一位年近古稀的地产大亨构画时,我便做了周密的调查。我了解到他儿女虽多,可对他却无人问津,个个只顾着在生意场上能有所建树。老人虽嘴上不说,心里却苦闷异常。于是我便以“家和万事兴”为切入点,将众多古老而美好的寓意通过文字键入潜行,输出的是一幅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喜庆景象。为博个好彩头,我将这幅画命名为“万福汇”。

当我诚惶诚恐地将画作递交了上去后,客户只瞧了一眼,便一言不发地打印出了画作,之后就再也没了消息。

直至第二年初春,事务所突然收到一封来自那位富商名下集团的邮件,邀请我参加不久后由旗下基金会举办的新春晚宴。宴会上,商界名流云集,老人显得容光焕发。他大步流星地登台,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

当忽然听到我的名字时,我不置可否地望向主席台,全场的目光也都随即向我投来。

在台上,他将我称为富有创造力的当代杰出艺术家,并将我举荐给了不少在场的商界伙伴,逢人就说,我的“万福汇”改了他们家的风水。从此我在业界也变得小有名气,找我构画的订单变得络绎不绝。

我并不信风水,但我认为艺术与现实终究密不可分,艺术成就了现实,现实又滋养着艺术。

好的艺术总是雅俗共赏。

女儿人生的第一个本命年里,她参加了最后一届全国青少年绘画大赛。

赛前主办方代表无奈地表示,因无力承担最先进的纳米级鉴别机,所以选手提交的画作是否是由潜行创作,组委会无法做出根本性判定。本次大赛的评选只能依靠评委们多年的丰富经验,以及小选手们的道德自觉。 

比赛的结果令人失望,虽然参赛的选手寥若晨星,心语依旧名落孙山。原因是她的作品被评委一致判定为“疑似人工智能创作”,原有的名次随即被剥夺。

赛后几经周折,我终于见到了评委会主席。

“根据我个人的经验,这个年纪的孩子根本画不出这样的作品。”言谈间,主席显得不屑一顾,“技法太成熟,内容也太复杂。”

“她虽然年纪小,但已经跟着我学了六年画。”我向他摊开一幅幅心语所作的画,每一幅都凝结了她的天资与心血。

主席只随意看了一眼。

“你告诉我,你孩子是个比拉斐尔还厉害的天才?”他说。

“世上有无数个被埋没的拉斐尔。”

“不过是百万分之一的概率。作为评委,必须有勇气承担这种的可能,这是我们的责任。”

“但这不公平。为什么我们就是被牺牲的那一个!你们需要更认真地看画,真正的好画用心是能感受到的,真挚的情感潜行永远模仿不了!”

我面前浮现出女儿那张圆嘟嘟的脸,强烈的负罪感折磨着我,我不敢想心语知道后将受到多大的打击。她只有十二岁,绘画是她一半的人生。

“先生,你先冷静一下,你能告诉我你是做什么的吗?”

“这不重要。”我心怀侥幸。

“父母的背景也是我们考量选手的因素。”

“构画师。”我没法说谎。

评委会主席双手一摊,令人绝望的声音从他轻薄的唇间传出。

“那不就完事了嘛。”

第二年,全国所有的绘画大赛都停办一年。第三年,绘画大赛改办了构画师选拔赛。

临摹派是构画师中非常独特也饱受争议的一类人,也有人称他们为复制者。临摹派使用极其繁冗的语言,不厌其烦地解构名家作品,他们试图通过潜行,窥探美学(亦或是人类)的灵魂。

语言学家认为,人类的思想无时无刻都受到语言的束缚。而临摹派则秉信,美不过是被语言囚禁的逻辑组合,只要理解的方式正确,同样的美可以不间断地被重复创造。

这是逆向工程学下的艺术鉴赏。既然后代的鉴赏家们能从名家画作中读出画家的所思所想,那么将画家的语言拼凑起来后,也一定能够通过潜行,复刻曾经的经典作品。这么做的关键在于理解画家本人,复述画家脑中的语言。

如果能做到这点,潜行的自然语言处理系统会帮助他们完成剩下的一切。

从本质上讲,临摹派构画师们是一群离经叛道的数学家,统计学是构建整个学派的基石。很多年来,复制者们一直致力于通过语言不断地堆砌与排序,来重塑文艺复兴时期的画作。但这谈何容易,一个古代画家作画时的脑中之音,如何能被现代人逐字逐句地一探究竟?

于是,他们沉浸于语言所构成的数学迷宫之中,如同游玩一个极度复杂的填字游戏。他们坚信,每一幅画都对应一种独一无二的文字排列组合。

美就藏在排列组合之中。

临摹派初期的尝试均以失败告终,大多数时候,它们所生成的画作都和原作大相径庭。对此,评论界报以刻薄的嘲笑,说他们是一群妄图钻进艺术家肚子里的蛔虫。很长一段时间里,临摹派都被认为是僭越艺术的邪门歪道。

直到心语上初二那年,一切都发生了质变。

那是一群来自法国马赛的描摹派构画师们。他们拿出了一本长达近150万字的鸿篇巨著,书中汇集了包括法语、意语、拉丁语等八种语言。他们声称这本书可以复制列奥纳多·达·芬奇永恒的“蒙娜丽莎”。继而砸碎那座万籁俱寂的美学神坛。

为了达到颠覆性的效果,临摹派的构画师们使用了全球直播的方式对绘画艺术进行了公开处刑。全球上亿的人目睹了一页页混杂着陌生词汇的古文字经过潜行的处理后,摇身一变,幻化成世界名画的全过程。

“受邀”而来卢浮宫的专家们用放大镜仔细地对比着古今画师们的得意之作。电视上,镜头不断切换于画作之间,但如果没有屏幕角落里的“真”与“伪”二字,不知谁还能加以甄别。如同站在文明抉择的岔路口,世界都为此屏住了呼吸。

“虽然不愿承认。可在我看来,实在毫无区别。”

卢浮宫馆长的话一锤定音,宣判了一个时代的终结。

艺术与数理至此密不可分。达·芬奇或许是个天才,但他从此不再神秘,他一切的才华,也终究没能逃出这150万字所铸成的牢笼。

在这件轰动艺术界的大事后不久,如同事先预谋好的一样,老G开始逐渐进入了人们的视野。 


— 上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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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一幅世界名画的公开处刑 | 构画师(上)

我是构画师,而你是真正的画家 | 构画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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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卡罗琳

运营  灰域

实习  小夏

出品  网易文创丨戏局













插画设计师 | 关斌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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