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等马 | 戏局

“喂，可以进来了。今天特别堵，半小时后。”

“知道了。”

石楠放下电话，穿上外套，提起书包，喝掉最后一口咖啡，三步并作两步跑出咖啡厅。她那辆花2000块买来的旧小牛电动车就停在马路的违停区上。她骑上车，直驶向马路尽头的体育场。

今天这座体育场内会举行一场颁奖活动。来参加活动的明星、媒体以及海量的粉丝把这段不长的路堵成深红色，司机们不耐烦地摁着喇叭，车与车几乎贴在了一起，车里每个人的表情都像粘贴复制一样焦躁不安，恨不得弃车马上离开。石楠骑着电动车畅通无阻地从旁边飘过，她将车停在体育场旁边的一条小路上，“滴滴”锁好车后，快步加入一群刚从大巴车下来的活动志愿者之间，彬彬有礼的前台朝石楠露出了微笑，显示没有任何没问题。

石楠走进厕所，打开书包，拿出一套志愿者的T恤换上，随后推开了安全通道的门，拾级而上。爬了三层，便到了这次活动的后台。三层楼爬得石楠有点喘气，待呼吸平整了，她走向后台工作间，找到了一个手指飞快翻动正发着微信的男孩。

“姐，你这么快就到了！”男孩一脸惊恐，边说边将石楠拉出工作间，两人站在一个满是烟头的走廊尽头，男孩眼神飞快地瞟了一下石楠，看到了志愿者的T恤，脸上的五官没忍住走向了一个扭曲。

“今天又要搞cosplay啊，还嫌上次闹得不够大？”

说话的男孩，石楠不知道他真名，只知道他叫一个拼写复杂的英文名，发音听上去像扣什么的，所以石楠叫他扣子。认识扣子的时候，他还是一个新入职的化妆师，这几年一直在换职业，但全部围绕着娱乐行业这一亩三分地。

作为门户网站旗下最王牌的新闻栏目《新闻周一见》的副主编，石楠还像刚入行一样亲自跑新闻，对每一个潜在的爆款尽心尽力。

这是一家主要报导社会时政新闻的严肃媒体，娱乐只是边角的部分而已。石楠作为副主编，其实根本无需处理娱乐新闻。但石楠看来，新闻只有好与坏、值得报道和不值得报道之分。关键是，一条耸人听闻的娱乐新闻传播力度可比社会新闻要大多了。每一次娱乐头条的曝光，也是《新闻周一见》的曝光。

从性价比来说，娱乐新闻是必须保住的阵地。

这也是扣子尊重石楠的原因——并非因为她是著名记者，声名赫赫的媒体人；是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劲头让你觉得必须得尊重她。因为得罪她，肯定是给自己找了一个难缠的对手。

石楠三年前在一次采访中和扣子相识，几顿饭后扣子成了石楠的“线人”。小到透露一些捕风捉影的八卦，大到活动偷偷给石楠通行证，让她能够混进晚会的后台。石楠的回馈也很简单粗暴，直接给现金。虽然不多，胜在从不拖欠。后来，扣子已经不再缺这千把块钱，但他还是愿意帮石楠。没什么其他原因，单纯因为石楠话少，不“事儿”。在这个行业，不“事儿”简直是上古的稀缺美德。

如果还要再补充一点，那就是石楠够拼——某次一个韩国女明星来大陆参加某奢侈品的活动，石楠想确认韩国女明星一起传得沸沸扬扬的绯闻，竟然借了件假貂，冒充成富二代进到活动现场。女明星还是单纯，见石楠阵仗这么大，和谁都能寒暄自若便将她奉为座上宾，闲聊过程中石楠拍到了女明星手机封面正是她和绯闻对象的合影。扣子不理解，就他所知这么办事的人不止一个，都是些野心勃勃的大骗子。比如那个美国的假名媛安娜，她用石楠一样的手段骗到了上千万的美金；而石楠折腾这么多只是为了拍到一些八卦，拿一个月万把块人民币的月薪。

“这不是八卦，这是新闻。”石楠正色道。

“行，行，当我没说。这是通行证，剩下的——”

“别管我了，你忙你的。”

扣子将最后一口烟抽尽，“我也管不动你。今天你去哪折腾都行，但是走廊最里头那个房间，不行。”

“王拙不让采访？”石楠脸色一沉。她今天正是为他的新闻才来的。

“嗯。”扣子说完，将烟蒂踩灭，“之前主办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他们也期待新闻曝光；那就是给活动增加热度。但这次确实涉及丑闻，如果爆出来可能影响活动。你懂这个难处吧。今天这么多明星，你随便问点什么也够交差了。”

说完扣子将烟蒂踩灭，转身离开。

石楠心中暗想，谁会为了交差大热天跑到这里来，她来就是为了采访王拙。虽然石楠不理解，但不可否认他是当下最火的男歌手。那些听起来随便唱唱的口水歌也总能够登上排行榜的前几名。作为一个嘻哈歌手，他也没有那些傻缺的黑历史，看起来没有任何可挑剔的地方。然而石楠知道，越是完美无缺的人暴雷起来就越大——果然前段时间有几张模糊的照片曝出王拙早在出道前就已经离婚并且有一个孩子，这对于偶像歌手是致命打击。但他决口不提这件事，别的媒体想要采访，最后只得到了一张警告的律师函。

石楠明白，今天想要采访到王拙几乎是不可能了。她与扣子合作多年，明白对方肯定尽力了才会这么说。虽然扣子本意是让石楠拿些新闻好回去交差。但扣子不懂，如果石楠是这种人，她就不会取得今天的成就。算了，就当今天白跑一趟。

只不过机会一直都蕴藏在人最意想不到的时刻。

石楠准备收拾东西离开时，她想去厕所把志愿者的衣服换下来。

耳朵却不由自主被两个男人聊天的声音吸引了过去——

“哎，什么狗屁，真的不想干了。”

“咋了？拙哥又怎么惹你生气了？”另一个人搂着旁边怒气冲冲的男人安慰道。

“伺候他真的太难了，他有事不会告诉工作人员。那你不说，我们怎么弄啊。他只信任一个人。”

“谁？”

“我不知道，反正他上台前或者压力大就爱找个盲人按摩。刚才非逼着我又给他喊一个。神经！”

石楠推开厕所的隔间才发现自己刚才已经跟到了男厕所。

三人六目相对，都有些不知所措。

只不过石楠瞬间镇定了下来，用正常的步调转身离开。

十五分钟后，石楠走到走廊最尽头的房间，推开门之前她吞了吞口水，显得很紧张。其实对于要扮演一个盲人按摩师，她一点都不忐忑。她总是想好最坏的打算，被拆穿后大不了假装自己是狂热的粉丝。既然最坏的结果都可以承受，那就没什么好紧张的。这可能算是悲观主义者的福利。

看到石楠，房间里一个满脑袋顶着发胶的男人迟疑起身，他应该就是王拙。

“您好。”满脑袋发胶的男人伸出手。

王拙的手并不粗糙，但很硬，即便是和女人握手用的力气也很大。石楠有种感觉，他看人的眼神像警察，上下打量又全是审视，身上一定有她想要的新闻。

“您好，您是王拙先生吗？下面由我来为您服务。”

一句普通的问候，好像触到了对方的雷区。石楠透过镜片，看到他不耐烦地皱了皱眉。

“别叫我的名字。开始吧。”王拙说得斩钉截铁，随即躺到了旁边的沙发上。

石楠说不紧张，但她的手却诚实地背叛了她。为了表现专业，石楠用微微颤抖的双手用力按压了一下，还好对方并未发出吃痛的声音。这给了石楠无声的鼓励。

“先生,我这个力度可以吗？你觉得有点痛吗？今天天气不错，挺舒服的。外面也热闹……先生，你脖子有点紧，是不是平时工作很累……”石楠希望能和王拙套上近乎，但换来的只是沉默。

过了两分钟，沙发底下传来一两声有点闷的声音：“我想休息一下，你按就好了。”言下之意，让石楠闭嘴。

有些失落的石楠看向整个房间——琳琅满目的礼物、鲜花以及吃到一半的盒饭。没有任何异常。

如果离王拙这么近都没办法得到新闻，石楠会恨死自己。那么问题来了：怎样才能在被要求闭嘴的情况下套出话呢？

石楠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审视着房间，最终目光落到了角落的礼物堆中——里面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袋子，石楠一眼认出那是专门制造昂贵儿童玩具的牌子。一个小拇指长的树脂老鼠就卖到数百，更别提价值上千的娃娃屋。石楠买这个东西送过人，所以印象格外深刻。而角落里摆着的特大号盒子正是那个价值不菲的巨型娃娃屋。

石楠轻声开口：“请问我能从我的包里拿一块棉布吗？”

王拙似乎已经进入梦乡，对于石楠的请求，他含糊其辞地提问：“你要这个做什么？”

石楠也不知道，但还是硬着头皮说：“可以更准确地找到穴位。”

“不用，你就随便按按好了。”

“先生，这是公司要求的。请您理解，我也是个打工的。”

说完这个话，石楠内心忐忑，她在下注王拙的善意，但更大的概率是被不耐烦地拒绝。后者更符合她对明星的印象。

“好吧。”王拙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同意了。

石楠小心翼翼地朝放包的地方摸索，她知道王拙不可能提供什么帮助，但这份冷漠恰好是她需要的。她走到那里，右脚往前伸了半寸，堆在角落的纸盒散了一地。

石楠惶恐地开始捡地上的纸盒，实际却是把它们弄得更乱。王拙不耐烦的脚步越来越近。

“对不起……对不起……”石楠让自己的声音更惶恐一些。

“没事，我让人来收拾。”对方的声音已经不耐烦。

石楠故意将那个玩具盒子的一角压得有些瘪了，王拙捡起来试图修复它，但一条深深的折痕已经形成。

石楠连忙道歉：“我知道那个玩具很贵。”

王拙皱了皱眉：“你看得到？”

石楠头微微偏移，虽然隔着墨镜，但还是目不转睛看着王拙，“我视力只有0.1。只不过我虽然看不见，但还是知道那是什么。”

王拙一脸不解，石楠娓娓说道：“因为我女儿很喜欢。我女儿视力没有问题，每次逛街她都会隔着橱窗跟我讲那个玩具有多漂亮，多可爱。后来我女儿回老家了，我每次想她就会去逛街，然后站在那个门口，想有钱了一定要买给她。”

“所以……”石楠吞了吞唾沫，“我摸过很多次那个盒子。我知道上面有个小熊，你仔细摸，会摸到熊的轮廓。”

石楠说得太深情了，差点连自己都信了。这让原来只是开玩笑的王拙感觉还有点不好意思了。

“这是您买去送人的吗？”

王拙没有回答。

“后来我给我女儿买了个假的，她也特别喜欢。小孩都喜欢这个，假的也开心。”

“真的吗？小孩都喜欢？”王拙音调高了一度。

“对啊。”

“这是我买给我儿子的。”

听到王拙亲口这么说，石楠心跳几乎都加速了。她完全是强压下那种激动的情绪在和王拙聊天。

“您还这么年轻……没想到都有孩子了。”

王拙没有接茬，只是拿过玩具的盒子递给石楠。

“送你了。我再买个新的吧。希望你女儿喜欢。”

“啊，这不好。公司知道我会……”

“拿着吧。”

“谢谢。”

半个小时后，石楠结束了自己的“服务”，也如愿以偿地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新闻——这位男明星在石楠分享完她的故事后，尽管很谨慎但还是透露了只言片语。

结束后，他还出手阔绰地给石楠多转了五十块钱，说：“路上小心点。”

“嗯。”石楠摸索着出门。

“哎，”男明星叫住石楠，“下次有机会还叫你。”

“好的。谢谢您。”石楠一怔，笑了出来。

石楠拿着那个昂贵的玩具出了门，飞快地走到楼梯转角。随后，将玩具扔到了一边。

这就是石楠，你可以说她是个婊子，是个坏人，是个冷血怪物……但你很难说她是虚伪的人——她的好是真实的，她的坏也是不带遮掩的。她耐心倾听的时刻是真实的，但现在不耐烦也是真实的。她可以前一秒跟你像同类一样，把秘密掏出来；然后下一秒就兜售你的秘密。

结束后，石楠快速地找了个没人的石台，飞速地将新闻编辑好，发送了出去。场馆的活动开始了，响起了如海啸般的欢呼声，而石楠也跳下石台离开了。

这位新“客户”还不知道，在他演出时，石楠发布的新闻已经在互联网开始发酵。

与此同时，东四环内一套三居室里。这是《新闻周一见》主编王洪峰的家。王洪峰看着蹭蹭上涨的转发和点赞，嘴巴牵动眼角，扯出好几条皱纹，看上去格外快乐。更让他开心的是，新闻虽然都是石楠一手报道的，但每次他的名字都会署在石楠的前面。他可没有要求过，这都是石楠自己的决定。

门铃声响，石楠来找王洪峰汇报工作。

每个月的月末，王洪峰照例要和石楠一起总结工作，同时也是王洪峰在家里补染头发的时间。

和别人把头发染黑不同，王洪峰是把头发染白。

这是王洪峰的苦恼，即使到了四张的年纪，他还是能算得上发量王者。最关键是，头发又黑又亮。别人会夸他“显年轻”，但对于一个实际并不年轻的人来说，显年轻不是什么好词。年轻等于轻佻和不可靠。自从几年前，王洪峰开始把头发染成花白色后，他的事业明显有了进展。就说最简单的采访，被访者会因为他这一头花白的头发就没有任何理由的觉得他更可靠一些。就像去看医生，显老的医生总让人感觉医术更高明些。同理，一头花白的头发总是比一头黑发看上去更资深、更厉害、更能说上话。

石楠认识王洪峰的时候，她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实习生。王洪峰手把手教她，迄今为止石楠还在叫他师父。转眼两人已经合作了十年，石楠也从新手变成了现在的副主编，在一起的时间甚至比王洪峰和他前妻相处的时间都长。

王洪峰喜欢石楠的诸多优点——情绪稳定，做事百折不挠。王洪峰夸赞女人的词汇稀薄得可怜，最高级是“好得不像个女人”。有人曾经指出王洪峰厌女，王洪峰轻蔑一笑，指着石楠说我是很公平的，你看我一直在提拔石楠。等你像她一样优秀，再来说我是不是厌女。

除了这些能放在台面上说的优点，王洪峰最看重石楠的优点还有一个：她永远不会大惊小怪。第一次石楠发现王洪峰白发是染的，一句话都没有多问，并且闭口不谈这件事，最后反而搞得王洪峰不好意思了。因此，他一直很放心让石楠知道自己的秘密。

“稿子我看了，你的水准我已经懒得夸了。说点实际的，你再好好做两个新闻，主编这个位置我迟早给你，关键是我也只放心你。”

石楠脸上只是笑了笑，心里暗想，“我知道迟早是我的。但我想让它更早一点。”

“公司想调我去集团总部，估计就是今年底吧。”石楠早就听到了这个风声，他们所在《新闻周一见》隶属熠然传媒公司，是这家互联网传媒集团最王牌的新闻部门，所有的员工都是之前在纸媒受过严格训练，现在则在网络平台大施拳脚。据说王洪峰要调任去公司做媒体公关，而他在四十多岁的高龄还能有这样的机会也多亏石楠努力的业绩。石楠稍回头想了片刻，为了写稿她已经至少一个月没见过男朋友楚康了，两人明明是同城却谈成了异地恋；还有她的腰，为什么演盲人按摩师能不被识破，这得归功于她几乎每周至少两次去公司楼下的盲人按摩报到。她为了写稿经常睡在办公室的行军床上，此时此刻腰还在隐隐作痛……

和她付出的代价相比，主编这个职务简直不值一提。

如果今天以这一刻结束，石楠能给打90分。但手机疯狂的震动，却让石楠意识到，或许今天才刚刚开始。

掏出手机，微信提醒几乎要炸掉。起初石楠以为是因为自己刚刚发表的稿子引起轰动, 然而打开界面，没有任何人提到那篇稿子。石楠往下滑，翻到了男友楚康给自己发的消息。

“你和老王在一起吗？”

“他的事你看了吗？”

“看到信息速回。”

这不是什么好兆头。石楠不动声色看向王洪峰，却看到那一双眼睛也在看向自己。石楠心里一沉，出大事了。

数名女子指控著名新闻栏目《新闻周一见》主编王洪峰性骚扰的短讯映入石楠眼帘。刚染完花白头发的王洪峰，看上去是那么的诚恳。眼见奔五的年纪，身上还是一股稚气。无论讲什么总是一脸认真。但他这种缺乏幽默感的认真劲本身就是一种幽默，经常弄得实习的小姑娘们笑声连连。但石楠知道，大家都是把他当长辈。长辈就是没有性别的人。能想象自己的长辈性骚扰吗？想象中，这样温厚的长辈哪怕大便，都会对马桶说：“麻烦了。”更别说性骚扰了。

但站出来指证的女孩言之凿凿，她们的工作多多少少与王洪峰有交集，有一个甚至是王洪峰曾经的助理。互相佐证，不可能有误。

关于性骚扰的事，是王洪峰先开口的。他语调平常，能感觉到喉头的放松，而不是刻意调动什么肌肉，让自己显得放松。

“闹离婚的时候，谈过几个女朋友。嗐，我也不懂女人，没有满足她们的愿望。搞得挺尴尬的。”说完，王洪峰将手中的水一饮而尽，语气像个受害者。

石楠没说什么，只是托词说时间晚了，她还有工作要处理。王洪峰没有挽留她，这种事石楠确实不好说什么。他转头去阳台打起了电话。玻璃门隔断了大多数字句，但还是有只言片语逃过了守卫——“就是摸了摸”“当时她也挺爽的”“他妈的骗子”……

此时，#metoo#运动如火如荼，但没人想到它能烧到中国来，更没想到王洪峰会成为中招的第一批。他以为自己只是站在成熟男性的立场，提供中肯的建议——“屁股这么翘，裙子可以更短一点嘛”。

这就算性骚扰吗？

最可气的是那些女人，她们听的时候没说什么，做的时候也没说什么，如同一头头温顺的绵羊，甚至还带着笑，谁知道她们嘴里竟然长了尖利的獠牙。

接到王洪峰电话的时候，楚康做的红烧排骨刚端上桌。

“趁热吃，锅气很快就没了。”楚康边说边把眼镜上的薄雾擦干净，等他重新戴回去看清眼前的情况，石楠已经穿好鞋准备出门了。

“你去哪儿？”

“老王找我有急事。”

“吃了再走。”

“乖，我回来吃。”

石楠敷衍地说完，带上门就走了。很少有人知道石楠有一个谈了五年的男朋友楚康。偶尔石楠自己也会忘记这件事。相处五年，两人还保持着只在周末见面的频率。用石楠的话来说，她和楚康保持着一种松散的“联盟关系”。对于突如其来的工作，石楠有些愧疚。还好楚康很“懂事”。

很多时候，石楠楚康的性别关系是倒置的。楚康做饭，做所有家务；包容石楠因为工作随时离家，几乎不抱怨……只要他在，石楠起床就能喝到三杯续命水——蜂蜜水、温水和一杯美式咖啡。有一次石楠问他，为什么不是柠檬水或者别的什么茶，偏偏是这三种搭配。楚康说，柠檬和咖啡都刺激胃，但咖啡又不得不喝。茶呢，是因为茶多酚会和咖啡发生反应。他噼里啪啦说了半天，石楠其实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但她觉得很满意——自私地说，石楠明白了为什么男人想要老婆全职在家的原因。

尤其对比王洪峰的家，这种幸福感更为强烈——玄关的垃圾已经堆到快要溢出来，桌上堆满了被捏瘪的啤酒瓶。王洪峰痛苦地瘫倒在沙发上。石楠瞥了一眼，没有理会这个垃圾堆。随后环顾了这个家——东四环内，130平米的三居室，简单的中式装修。据她所知，王洪峰每个月有接近两万的贷款要还。或许，马上就要还不上了。

“这件事比我预想的糟糕。”老王开门见山。“其实我真算不上性骚扰。那，我一个单身男人，谈恋爱之前总要接触的。不接触怎么知道合不合适？我又不是精神病，逮着谁就骚扰。我骚扰过你吗？你说，我骚扰过你吗？”他挥舞着双手，情绪有些激动。

石楠脸上浮出略微尴尬的神色，摇了摇头。随即赶紧转移了话题。

“但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现在大家都觉得你是，这才是最重要的。”

王洪峰懊恼地将自己的大手覆盖到因熬夜而泛油的大脸上，痛苦地来回摩挲。

“我知道，这些道理我都知道。关键是，这件事会影响我去总部。直说吧，你是我的嫡系，我去不了总部，你也升不了总编。咱们俩到时候肯定是一起滚蛋。”

“我知道。”石楠的语气格外平静，这种做好共进退准备的平静得让王洪峰有些感动。此刻，他已经是坐实的“性骚扰犯”，但背后还有一个女人愿意支持他。

“只不过，我现在站出来为你说话，结果肯定是我们俩一起被骂。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王洪峰嘴一瘪，明白刚才对石楠的感动纯属自作多情。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我说出实情，我根本没有性骚扰过她们。她们和我在一起，是没有得到利益后的恶人先告状。”

“所以，你让我做什么？”

王洪峰对现在还有点摸不着头脑的石楠说：“你帮我去找她们，看能不能私下和解。我觉得你能做到。毕竟我们现在是一根绳的蚂蚱。”

石楠上下打量了一眼王洪峰，对他的坦然感到些许震惊，最终却说了个“好”。

咖啡店里，一个体型瘦削的长发女孩走了进来。石楠一眼就认出她就是自己今天的目标，赶紧挥手。

这个姑娘是第一个站出来指证王洪峰性侵的。她之前也是《新闻周一见》的实习生，但石楠对此毫无印象。在她的帖子里，王洪峰带她跑过一次活动，女孩说活动主办方给每个来宾发的礼物是一瓶国产红酒。结束后，王洪峰说要送女孩回家。然而在他的车里，他又挽留女孩找个地方陪他“小酌一杯”，女孩推说自己酒精过敏，要不自己打车先走。话还没说完，王洪峰就从旁边一把抱住坐在副驾的女孩，说：“为什么不喝点？是不是害怕喝了会发生什么你我都承受不了的事情？”

当时，女孩完全愣住了，挣扎着跑开。随后很快从《新闻周一见》离职。

在她的自述里，她曾经自我怀疑过很长一段时间——是不是不该穿裙子出席活动，即使那条裙子长到脚踝；是不是给了王洪峰什么她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暗示；是不是她不该上王洪峰的车，尤其还坐在副驾驶……这些念头像粗壮的藤蔓，缠绕得她没办法好好睡觉，吃饭，甚至最后还去了神经科，迄今也只能靠药物入睡。

想说服这女孩出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石楠费了不少口舌对方才愿意和自己见面。但石楠也清楚，这姑娘来见她的原因大概率是因为石楠也是女性。同样一套话术，要换成男的说完全是两种效果。

“我不知道你爱喝什么，先给你点了一杯拿铁。”石楠挤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

女孩将咖啡推到一旁，“我最近一直失眠，喝不了咖啡。”

这女孩有一双冷冷的大眼睛，下面吊着两个明晃晃的眼袋，但没有任何皱纹，青春而易碎。玻璃般的大眼睛快速地上下打量着石楠。

“噢，那我去给你点杯饮料。”

“不用了，我喝水就行了。石总，您也不是真的想请我喝咖啡，想说什么就赶紧说吧。”

石楠一怔，重新坐了下来，环视了一下咖啡厅四周，还好没什么别的人。看得出来女孩性情很温和，就算是拒绝还要先解释一番自己的意图。即便如此，下面的话石楠确定女孩听了会非常激动，但最终会冷静下来。她不想女孩情绪失控，尖叫、咒骂导致周围的人过来围观。

“首先，我完全站在你这一边，我是来帮你的。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王洪峰一定会受到惩罚。”

毕竟是年轻女孩，一听石楠这么说，整个人坐姿都轻松了不少。她瘫在沙发上，眼眶已经泛红，声音有些颤抖，但女孩极力让自己显得平静一些。

“谢谢……我最近因为这件事一直失眠，所以情绪有点烦躁。”

“没关系，我完全理解。”

女孩期待地看向石楠，语气激动：“如果您愿意站出来指证王洪峰，我可以保持您匿名;或者您想用什么方式发声……”

“我想你删掉在网上关于王洪峰的那些帖子。”石楠摇了摇头，用最平静的语气打断了对方的邀约。

该怎么形容女孩那张吃惊的脸，眼神呆滞，两片紧闭的嘴唇微微张开。她一时间完全迷惑了。

“不可能……不管你说什么，都不可能。”

“我让你删掉不是为了王洪峰，是为了你。”

“呵，胡说八道。”女孩轻蔑一笑，起身要走。

石楠一把抓住女孩纤细的手腕，语调还是那么平常，不疾不徐解释道：

“因为不能让所有事都变成男人犯错，女人来承担所有后果。还是那句话，我是来帮你的。”

女孩愣了，略微有些松动。

“你坐下，我们好好聊聊。如果你觉得我说的全是狗屁，你可以马上离开，我不会再留你。”

女孩迟疑地坐了下来，石楠并没有着急说话，而是给她点了一杯热茶。

“我知道你吃亏了，你被性骚扰，是完全的受害者。现在你站出来，曝光自己的真实姓名，工作，和整个过程。这么说吧，真空状态下的你选择报警，离职然后公开这件事，没有任何错误。在女权主义的身份上你完全做对了，但是你想过吗？你也同时丧失了自己多年打拼下来的积累，其他的利益也是。最后，你被性骚扰已经很吃亏了。你还要承受所有痛苦的过程，用自己的前途来拉一个没有任何希望和前景的人下马。你才几岁，他几岁了？为什么他犯了错，却要你承担任何后果呢？”

“可是……如果我不站出来说话，别人也不站出来，就不会有任何人站出来。我就成了他的帮凶。”

“是，我看你写的了，你去报了警。但是没有任何证据。王洪峰他猥琐，下流，但你知道吗？如果是他被人从后面抱住，他根本不会在乎。对他来说，胸脯不过肉三两。为什么女人总是那么痛苦，午夜梦回总是想到这些糟心事，因为女人太在乎这些了。最后折磨你的人始终是你自己。”

女孩陷入了沉默，石楠乘胜追击。

“因为你是女人，所以你没有资格沉默，否则将会被剥夺女权籍的籍贯。如果你不沉默，你就会丧失自己的利益。但是那些男人沉默，不会有任何问题。你不会觉得不对劲吗？——如果一个女人选择不反抗，不忤逆，她就应该得到比男性更重的惩罚？”

“我应该怎么做？”女孩抬起头，眼眶通红，迷茫而无助。

“最好的办法就是利用这个规则，去拿到你想要的。你想要什么工作，王洪峰都可以帮你解决。你就是王洪峰头上永远的定时炸弹，他不仅再也不敢骚扰你，还会尊敬你。与虎谋皮，要真能谋到不也是一种巨大的成功吗？”

说完石楠起身，去前台结账又给女孩点了一份点缀着草莓的芝士蛋糕，在前台她掏出手机看了看，才不过一个小时。她又看了一下女孩那边的位置，一点动静也没有。现在这些年轻女孩太容易被主义、理想诈骗，而主义和理想本来就是“王洪峰”这类上位者编造出来的狗屁。最好就是做个实用主义者，拿到手上的才是最好的。

石楠端着她买的蛋糕走过去，尽管有准备还是吃了一惊，女孩大睁着眼睛，双眼通红，眼泪一颗连着一颗无声地往下滚落。但她没有去擦拭，只是任凭眼泪往下掉。

“恶心。”

“你说什么？”

“真他妈恶心。”女孩一字一顿地对着石楠说。

当天深夜，女孩删掉了那篇质控王洪峰的微博。王洪峰打电话问石楠是怎么做到的，石楠说她不想再重复一遍。

回到家里，客厅的灯是亮着的，应该是白天自己出门忘记关了。楚康和石楠没有同居，即使付着北京高昂的房租两人还是各住各的。石楠手里揣着从24小时商店买的促销罐装1L白啤。冰箱里还有楚康之前给她留下的剩菜，热一热就能吃。下白啤正好。白啤虽然劲儿大，但宿醉不会导致第二天头疼。这对石楠来说很重要。

她打开了电脑，随便点开了一个综艺。艺人们在屏幕里疯跑，互相撕背后的名牌，紧接着还滚在地上来引人发笑。石楠面无表情喝着啤酒，边看他们耍宝。

就像心理医生也需要督导一样，替王洪峰干完脏活，石楠也需要好好放松一番。在回来的路上，她已经联系好了相熟的业内朋友，将女孩推荐去了一个正在势头的财经类媒体。本来对方有些犹豫，是王洪峰出面提出用广告资源置换，最后对方才同意。

石楠是一个最讲公平的人，人和人之间很多伤害、欺骗、占便宜都是借着关系好的名义。她最憎恨这样。最重要的是公平，越亲近的关系越要公平。公平才能维系关系的长久。

既然女孩愿意撤下那篇指控，那现在这一切就是她应该得到的。

这样才公平。

而石楠帮王洪峰擦了屁股，她也应该得到主编的位置。

这也是公平。

“王洪峰不去集团了，你知道吗？”石楠喝得微醺眯着眼睛，看着同事季芹发来的八卦。季芹是广告部门的老大，也是整个公司的财神爷。她个子不高，身材瘦削，却无人能忽略她身上的气场。

“为什么呢？”石楠沉住气打下来这四个字。

但对方没有回复。

石楠捧着手机，看着这句话，头脑发木。季芹很精明，她不会不知道自己在等主编这个位置，她现在说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石楠思绪混乱。

“集团也没什么好的。”季芹过了半天才回了这句话。

石楠感觉自己像在盛夏被扔进了冰窖——浑身一激灵，她醒了。每个细胞，每个毛孔都醒了。

她为什么会忘记自己也是食物链的一环？

她给王洪峰擦屁股，用公平和道理包装私心，让那个女孩撤回指证。只是因为那个女孩在自己食物链的下游；同时作为食物链上游的王洪峰为了自保，必然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掉石楠。

石楠突然觉得有趣，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竟如此天真地以为自己能逃脱这种食物链循环，和那些傻了吧唧、涉世未深的女大学生有什么区别。

王洪峰选择不去总部，一方面是避风头；另一方面则是总部的位置看似是升职，实际上去了那里鱼龙混杂，他去了又会被别的部门制衡，日子肯定没有在《新闻周一见》当土皇帝舒服。综合下来，留在《周一见》是最佳的选择，唯一需要牺牲的只有石楠罢了。

此时，王洪峰打来电话。石楠一怔，接了起来。

“喂，王总。”

电话那头格外嘈杂，似乎在一个KTV，甚至石楠都能清晰听到旁边包厢传出来卡痰版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

“我喝多了，来接我回家……”对面语句含混不清，“带点药。”

说完不等石楠说话，电话变成了烦躁的忙音。

如果一个女孩敏感，热情、同时喜欢救助流浪动物，为他人的悲欢离合流泪，大家会夸她是个善良的姑娘；如果有人说，她每顿都要吃牛排，你还会觉得她善良吗？会有人思考有多少牛因为她的口腹之欲而死吗？

没有。

没人会因此指责她，这就是食物链。

王洪峰精于计算、谨慎行事，但这些从来没有用在过石楠身上。他出去应酬，好几次喝醉了给石楠打电话，让她接送并带上解酒药；心情差半夜发信息找安慰，石楠必须认真回复他长篇累牍的心情感悟；甚至一次上厕所忘带纸也让石楠去送，最后石楠尴尬地找了一个男同事去帮忙，王洪峰还责怪石楠让他丢了面子。

工作上的蝇营狗苟更多——所有重要的稿件要署他的名；那些他看不上又不得不维系的社会关系，则统统发配给石楠……

王洪峰的敏感难道专门针对石楠失效?不是，是没有人会去体谅自己食物链下游的生物。

石楠绝对不是会被轻易PUA的人，她这么忠诚地帮助王洪峰，说穿了是尊重“师父”二字。石楠一直觉得是王洪峰教了她许多东西，但仔细想来，究竟哪些知识出自王洪峰的手，又有哪些是名义上跟着学习，实际自学掌握的呢？

王洪峰只是给了她一个台阶，但拾阶而上的人是自己。

此刻石楠明白了，要想别人体谅自己，不能靠自己的付出，更不能指望对方的良心发现——唯一重要的是位置，站在和对方同一个位置或者成为他食物链的上游。

翌日，早上十一点。所有关注或不关注这件事的人，都被一则联合声明牵引。

《新闻周一见》的官方微博发布联合声明——要求王洪峰不再担任《新闻周一见》的总编辑，并向受害的女性道歉。声明的最后一句话写着“你生活中是不是也有一个王洪峰？”一石激起千层浪，很多女孩在下留言讲述自己被骚扰的故事。

王洪峰大发脾气，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让管理官博的工作人员赶紧删掉文章。对方却汗流浃背地告诉王洪峰，“王总，密码被石总改了……现在谁问都没用。”

这时，王洪峰才看到那篇联合声明署名在第一位的，正是石楠。

责编  方悄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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