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骨 | 戏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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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和大家分享的,是来自虫安的《硬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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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在北京赶稿,家里缺个保洁。
朋友推荐给他的保洁,一看就不是一般女人。
果然,这个女人的故事,比他曾经听到的那些还精彩。
请看虫安新作《硬骨》,讲一个云南女人的传奇北漂故事。
陈娟掰手指算年头,“来北京多久了呢?”,两只手都不够用,一晃12年。
2008年8月,她从云南德宏出发,为了省钱,坐黑大巴,司机连开9小时不停车,傍晚把车停在昆明山区的一家小饭馆。两荤三素的快餐,老板要价50块,车上人饿得肚皮发响,价钱谁也不问,争抢着端起餐盘,个个狼吞虎咽。
老板给司机派香烟,司机抽了半支烟,见车里还有一人,走近处看,这人脸色很不好,眼睛和嘴巴也闭得紧,就问:
“你咋啦?晕车?”
“我饿。”
“饿你下车吃饭呀。”
那人咽下一口唾沫,只说:
“不吃,老娘不愿挨你们宰!”
德宏到北京,3200多公里,开车38个小时,司机全程不进服务区,也不让乘客中途下车买零嘴,只在熟人的小饭馆停车。老板们个个黑心,地沟油烧出来的快餐卖乘客50块,20块是司机的回扣。
38个小时,那人跟司机较上劲,一顿饭不吃,光喝水。司机心虚,怕人饿死在车上添麻烦,就在涿州的小饭馆,端来一盘饭,请她。
“你骨头硬,我宰不动你,免费的饭总要吃吧?”
那人端起餐盘,下饭极猛,添两趟饭还是不够,站着等乘客们吃饱,见电饭煲里还剩两三个人的饭量,她端起内胆,吃个精光。
这人便是陈娟。
“来北京12年喽,29岁出门,40岁还在北漂,钱虽然没赚到,但认识的人撞见,谁都得喊声姐。”
12年,陈娟当保姆又创业,跟退伍军人创立保洁公司,帮一名吸毒女在公司完成了归正救赎,期间还收养了一个女儿……北漂的经历说起来得费点口舌。
“KTV小姐的孩子,夜里上班,手头阔了就找保姆帮着带,我那时候负债,拼死赚钱,一天做三份活儿,早上伺候老头,中午料理残疾人,晚上就帮她带孩子。这女的吃冰,北京人叫这种人‘冰妹’,后来吃冰吃出幻觉,把5楼当成一楼,一脚踩下去,摔死了。孩子我带出了感情,砸手里头了。”
12年,等她还完了亡夫的债,又接着还儿子的债……关卡重重、种种磨难,挨完命运的千刀万剐,又被拽进疾病的漩涡,她患癌了,躺在手术台上,继续忍受医生的刀割刀剐。
医生给她做完乳房全切手术,办出院手续时说道:
“手术的时候,刀背不小心碰了一下你的胸骨,我手直抖。”
她胸部还缠绕着绷带,脑子反应慢,没明白医生的话。等她快出门口时,医生说了一句和黑大巴司机一样的话:
“你骨头硬。”
2019年,我和北京一家文化传媒公司签约,要写一本监狱题材的小说,为了方便跟编辑沟通,决定北漂,租住在奥森旁边的小区。
为写这本小说,我采访了不少狱友,攒了好多素材。刚落脚,我想起北京也有狱友,索性约出来吃饭,再挖点材料。
饭局定妥,大伙儿都来了,有位狱友叫李鹏,老家是常州溧阳,因涉毒问题,多次吃牢饭,有一回去连云港拿货,被当地的公安抓了,跟我关在同一所监狱2年半,出狱后一直北漂。
李鹏问我:
“龙龙,你住北京哪里?”
我说:
“奥森旁边一小区,名字我没记,一室一厅,四楼,带个阳台。”
他又问我:
“屋里乱不乱?自己烧不烧饭?外面吃,北京的馆子十家九家不干净。”
我弄不明白他的意思,等他挑明。又喝了一轮酒,他才开口:
“龙龙,你现在是大作家了,生活档次要提上来。我给你寻个保姆,一天保洁一趟,烧一餐午饭,口味你放心,绝对没得挑。行情价每月3000出头,你给2600。”
我的生活能力确实弱,无论住哪,三天一过,再好的房间也会成为垃圾堆。但这并不意味着我需要一个保姆,况且当我听说那位保姆是癌症患者,做完手术康复还不久,心里再多同情,理智上难免抵触,怕惹上麻烦。
“我统共就住两个月,还找什么保姆。”
我跟他走了杯酒,婉拒了他。桌上的其他人起哄,逼问他:
“保姆跟你什么关系啊?这么推销。”
他独吞一杯酒,只说:
“前任。”
最初,陈娟跟李鹏接触,只为办假证。
那是08年8月8号晚7点,北漂的人谁都记得这个时刻。31岁的李鹏刚出狱,在火车站办证谋生。那晚他坐在广场上,等待着那29个烟火脚印。
一个女人朝他走来,身段蛮好,模样也俏,只是不白。他放出来不多久,一瞅女人,眼珠子冒火光。
等女人走近了,他假装抽烟,绕人的后头去,瞅人家的屁股。女人上来就问,保姆证能办不?他讲,啥证都能办,清华北大哈佛毕业证、一等二等功烈士见义勇为证、军警战士飞行员证......什么都行,免死金牌都能给你办。
李鹏的开张买卖,就给一老头办免责证。老头轻度痴呆,却是个军警迷,但一辈子窝囊,老了幻想自己有中央特权,总在火车站溜达,找办假证的人弄了一大堆特权证。李鹏收他100块,帮他弄了一张“免责证”,上面写着“中央最高特别执行委员会”。拿了证,老头无法无天,在火车站扇了警察两耳光,进了拘留所,出来还找他,要办一个中央军事委员会常委证,拿着证调动十万大军,灭掉半个北京城。这张证,他没敢办。
“办证多少钱?”
“120,收你一百。妹子哪里人啊?”
“80。云南德宏。”
“大老远来北京,碰见事了,可以找哥,火车站一带,我罩得住,待会儿留个号码。”
李鹏带女人去拍寸照,路上两人唠嗑,互相留了号码。
李鹏当年用的是一部二手诺基亚,只花80块,鬼市淘来的,每天都要添加十来个小姊妹的号码,拿他的话讲,“广撒网,捞只虾米,也解解馋。”那年,他是个染了毒瘾的地痞,除了吹牛诈骗,没别的本事。
半个月过去,一个昏天黑地的上午,李鹏溜冰溜得三天没合眼,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着“娟娟”的名字,彩铃唱“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他没接,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谁是娟娟,是不是讨债的、是不是散小货的、是不是冰妹。脑子里像进来一群苍蝇,好多的念头,撞得头疼,他敲自己的脑壳,扇自己的嘴巴,扇出血来了,也不觉得疼,毒品的劲头还没消下去。
他回过去电话,问道:
“麻了逼的!你谁啊?!老子的号码也敢乱打!”
那边顿了一下,才说:
“我呀,前面找你办保姆证的。”
他想起来了,就问:
“什么事啊?”
那边又不肯说,只说没事了,轻飘飘的,就把电话挂了。等他睡了一夜,再醒来时,七魂六魄都附了体,人也不发疯了,又看见了娟娟的未接来电,回过去的时候耐心也多了。
“娟娟,你打两趟电话了,什么事你就讲嘛,我能办的肯定帮你呀。”
“我没地方去了,手机里在北京的人就你一个。”
电话打完,他才晓得,娟娟当保姆做错了事,保姆证也被查出了假,被主家撵出来,工钱没结算,身上吃饭的钱都没有,在桥洞下面铺了张纸盒子,已经睡了两天。
“小事情,你来我这住两天,哥帮你寻雅活儿。”
李鹏在大兴车站路,租住了一间铁道边的小砖房,月租550。他老家在常州溧阳,父母办小工厂的,家境不错,但儿子败家,赌桌上欠了高利贷,家里的存款和货品全抵债了,败家子还染了毒,索性撵出家门,只当没生过。
李鹏的住处乱七八糟,陈娟一来,先撕了两袋方便面,泡开了填肚皮,一边端着碗一边收拾屋子。屋里到处是啤酒瓶子,里头不是插满了烟头就是装了尿,怪恶心。最要命的是风扇,上头像挂了一张人皮,挑下来看,是只瘪掉的充气娃娃。
“老子溜冰溜得心痒,要散冰哇,又没钱找冰妹,就跑24小时的情趣用品店买了只娃娃,摁在饭桌上,后面顶它,质量不牢靠,顶通了,漏气漏得像只氢气球,甩你妈的电风扇上去了。老子管都不管,昂条脖子,把它想成范冰冰,打了趟飞机。后面要死,直接把它忘了,在电风扇上挂了个把月。”
毒虫的生活没人样,住所也烂疮化脓。陈娟踏进门不到一个钟头,就把屋里收拾得干净,窗户也擦得清亮。李鹏原先动歪心思,等小姊妹一进门,就生扑了她。送到嘴边的肉,怎能不啃。但他没见过这样的女人,屋里亮堂了,情欲的污垢也好像擦除了,人反倒拘谨起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索性出工。
那一整天,人特抖擞,干劲十足,财运也好,赚了300块,跟街面上的正常男人一样了,赶晚高峰收工,家里有女人等着,还买了一只烤鸭,带回去分享。
“有的女人,你只想尝尝味,搞搞就味淡了。有的女人,你会遗憾,她怎么就嫁给别人了呢?”
李鹏在酒桌上,讲完他和陈娟的初识,讲得专心又走心,不像一个人生糟烂了四十多年的男人,聊起女性就只有性。
“她还帮我戒了毒呢,这好像是电视剧里也不敢演的情节。”
这句话撼动了我——一个靠故事谋生的人。
“你让娟姐来吧,我按行情价给,该多少算多少。”
“行,也算我帮她做点事。她现在得病又钱紧,着急工作,寻了趟老远的活儿,共享单车骑过去要半小时,不好弄。你那儿离她近,也算我帮她一点点小忙,介绍了一桩雅活儿。”
隔了两天,是周末,我在阳台抽烟,门响了。
我叼着烟开门,外头站两人,一个穿校服拎书包,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另一个戴着棒球帽,黑皮瘦骨,四十岁的妇女。
“婷婷,你到那张桌子上写作业,我来搞卫生。”
妇女推姑娘进屋,顺手把我嘴里叼着的烟拔了。
“年轻人少吃香烟。婷婷,你把手机交出来,今天一分钟不许看手机。”
我晓得,这女人就是陈娟,就喊她娟姐。
“娟姐,衣服放洗衣机里,地拖一下就行了,垃圾我自己拎下去。”
娟姐却不睬我,先去收拾厨房,背影在忙碌,嘴皮子却还在训小孩。
“你昨晚玩游戏到几点了你讲讲,屏幕上有胶水啊?眼珠子黏上面了吗?今天24个小时,你都要在我眼皮子底下写作业。”
“娟娘,你脑筋坏了,糊里糊涂,24小时,你不睡觉我也不睡啦?”
小姑娘顶完嘴,顺手戴上耳机,跟我吐了下舌头。
“我脑筋早都坏啦呀,你要惹我生气,把我脑筋气爆炸,下学期看谁给你交学费。哎呦!作家的屋子也这么糟心呀,垃圾桶里都冒蛆了哇。”
陈娟在北京待了12年,讲话还是不沾京腔。从她的谈吐,你捕捉不到任何消极的气味,根本想象不到,她是一个做完手术的癌症患者。
“你头一次收拾鹏哥的屋子,比这糟心吧。”
“他那时候吸毒,没人样,你不要跟他比。”
我去厨房,顺手把那袋冒蛆的垃圾拎出去,回来靠在门框上,问她:
“手术康复得不错吧。”
“还行吧。我命硬,它还弄不死我。”
我转入正题,说:
“娟姐,你不忙这些了,我听鹏哥讲,你帮他蛮多,毒都让你给他戒掉了,牛逼的。我想听你讲讲,跟他的事情,兴许我能写本书。”
她讲:
“我跟他能有什么事?就那点破事呗,一根香烟都烧不完的男人,时间短得要命。你要听我的事,三天三夜都讲不完,写书也得写成一本新华字典。”
娟姐开黄腔了,我笑得肋骨疼。她眼珠子一转,又问:
“他跟你都说了些什么?”
我讲:
“说你刚来北京,当保姆出了纰漏,在大桥下面开铺。他发善心,喊你来家住。”
她手不闲,又去拖地。
“发他娘的善心,他发色心。”
我讲:
“没有吧,他说他蛮规矩,没碰你一根手指头的。”
她眼珠子瞪老大,瞥了一眼婷婷,见她戴上了耳机,嘴里飙荤话。
“他规矩?那时候他就一色鬼,热水壶拔了盖头,他都能当母的用!”
我笑岔气了,脸发红。她提着拖把,顿了一下,说:
“不好,好像是我主动的呢。哎呦,是的是的,跟这个烂人好上,是我主动的。那当口馋狠了,鸡屎也能当糖舔。”
按陈娟的话讲,人馋狠了,鸡屎也能当糖舔。
她从老家跑出来时,29岁,结婚9年,儿子8岁,老公重度酗酒,喝出肝硬化又转肝癌,跟她5年都没一次性生活。
那5年,她完全顾不上生理层面的事,像马达一样转,一心卖菌菇。她从小没念过书,也不会讲普通话,为了卖菌菇,从收音机里学了普通话,又学四川话、湖南话、上海话……得亏记性好,学来好多种方言,在长途汽车站看见哪里的大巴车来了,就跑去用当地的方言推销菌菇。
生意一点一点做起来了,她赚来蛮多的钱。只怪老公太坏,又赌又嫖,要死的人了,还拼命逍遥,过一天日子当一天神仙。
“那个死鬼,败家就算了,还到处欠债,酒债赌债,嫖小姐都赊账,嘴皮子也耍得溜,毕竟家里的菌菇买卖红火,小姐还真赊给他。其他的债,我累死都可以帮他还,毕竟他命短了,一辈子没出息,逍遥就逍遥两天吧。我气就气他这个嫖娼的债,5年都没碰过我,我体谅他身体不好,结果在外头玩得这样野。”
08年8月初,要债的人把家里堵了,她发现老公嫖娼还赊账,肺都气肿了,一分钱不想帮他还,气鼓鼓地出门,儿子丢给公婆,从德宏跑到了北京。
下车后,她身上只有200块钱,在小面馆吃炸酱面。旁边坐着一个年轻女人,块大膘肥。
“你外地的吧,北京口味,吃不惯吧。”
女人一口京腔,她只在电视里看过皇后、格格这样讲话。
“云南德宏过来的。”
“我们家前面一保姆,也你们云南哪来着,别的事不让她做,就帮我带儿子,就这,还嫌这嫌那的,这两天忽然讲老家有事,讨了工钱就跑,我现在还没找到合适的人呢。”
她立刻想,不就是带小孩嘛,她9岁起就带妹妹,20岁结婚时,2岁的弟弟还在她背上趴着。
“我也是保姆,带小孩嘛,我搞得来,你找我呗,我来北京就是干保姆的。”
女人的眼睛亮了,仔细打量她。
“你倒比那个模样好,我儿子才8个月,都颜控了,丑的人跟他处不来。你有保姆证吗?”
她脑筋转得飞快,想到黑大巴途经火车站,那里到处有办证的。
“有呀。我们留号码,明天我带着证,上你家试试呗。待遇么,你看着给,不要比前面那个差就行。”
在北京落脚不到一个钟头,她便找了份活儿,可这耍滑耍来的雅活儿,她只干了一周,就干出了纰漏。
事情坏在女主家的一只吹风机上,那是08款的飞科牌,她没用过,觉得新奇。等女主家出门,她兴冲冲,立刻洗完头发,要试试这款新机,小孩也不管了,任他光着屁股在地上爬。8个月大的男孩皮得很,在她脚边爬来爬去,没一会儿,一坨新鲜的屎就拉在地板上,臭味很顶。她头发才吹干一半,只当看不见这泡屎,继续吹。那孩子见屎新鲜,用手指戳它玩,兴许觉得像奶糕,戳完屎的手指头直往嘴里送。
门忽然开了,女主家提早回来,见儿子正吃屎,保姆却在吹头发。
“事情就这么糟了。”
丢了工作,陈娟没地儿可去,工钱也没敢讨,跑出来后才察觉,口袋里翻出的钱还不够吃饭。她在大桥下面蹲着,桥墩上到处是牛皮癣一样的小广告,招嫖的、贩枪的、办证的,她就想到了李鹏。
其实,早在她从雇主家出来的前几天,都想过几次了,要打一下这个号码。
在雇主家干活的这几天,她见男主家高大帅气,典型的北方汉子,拿现在的流行语讲,叫行走的荷尔蒙,在老家云南,根本见不着这样的男人。隔两天,女主家会买甲鱼,让她煲汤,里头要放好几种中药材,全部壮阳。汤要煲很久,她得看着火。砂锅里咕噜噜冒泡,她的身体也跟着冒泡。打开电视,里头也在亲嘴。5年没一次性生活,她心底直冒寒气,替这具有血有肉的身体感到悲哀。
下半身是欲火,上半身是悲凉,把她折磨得不轻。她的手指头就在手机屏幕上乱戳,几次想给李鹏的号码拨过去。
等她真就踏进了李鹏的屋子,“怪恶心,都比不上我老家的牛棚”。牛棚里虽到处是粪便和茅草,但粪便里都是热能,至少温暖。毒虫的屋子就是一个大型的蟑螂养殖基地,阴潮滂臭。
“我给他收拾干净,就等着他呢。我不想在垃圾堆里跟他好,那跟被狗上了没两样。呆逼倒怂了。”
“我不知道他吸毒,早知道,我不会在他那住那么多天。但他说我是他前任,那是吹牛逼。好我们的确好过,一张床上躺了几天,但还是那句话,我是馋狠了,鸡屎当糖舔。”
陈娟的确不认识冰毒,在老家她看人抽过大烟,家门口就种着罂粟,花期一到,美得吓人。在她的认知里,吸毒就是抽大烟,根本想不到,世上还有像味精一样的东西,吸食几口,就把人的七魂六魄都吸走了。等她弄清了,知道李鹏是个毒虫,还引诱她一起吸食,她对李鹏讲,我先出门买点肉,晚上咱俩吃水煮肉片。出了门,她就去派出所,举报了李鹏。
李鹏被抓走后,当天晚上,她把屋子打扫干净,把水煮肉片也做了,托派出所的警察送给拘留室的李鹏。警察不送,只给李鹏传了一声话,有人送水煮肉片给你,按规定不能给你。
“臭逼,老子出来了,弄死你。”
李鹏只被行政拘留了15天,出来了,身上揣着那把做水煮肉片的菜刀,满世界找陈娟。火车站的地界不小,他靠两条腿,早晨走到傍晚,体力透支了,实在寻不动了,就在石阶上狂砍几刀,震得虎口都裂开,刀口也卷了,这才消气,回到住处,发现行李被房东丢了出来。
房租欠了20多天,他招呼不打,人影也找不着,房东就不客气了。他失魂落魄,丧家犬一样,在街道上走,北京很少下雨,那天却刮邪风,豆大的雨珠砸得他睁不开眼皮。人混成这样,不如去死。毁天灭地的时刻,一把红伞忽然罩住了他,抬眼一看,是陈娟。
“我以为要拘你个把月呢,今天给你上账去了,警察说你都放出去一礼拜了。我今天发工资了,做了20天活,一千一百块。你没交房租被撵出来了吧?”
李鹏忽然没了弄死陈娟的心,想弄死自己倒是真的,多好的女人,差点拉她下水,害她沾毒。
我那间小屋,很快被娟姐收拾干净。环境给人的影响其实巨大,家净,人也静。趁她洗菜烧饭,我去阳台抽了根烟,外头起风了,逆向风,我怕烟灰弄脏地板,抽了半截就赶紧掐掉。回来屋里,我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猪油味喷香,我问:
“娟姐,鹏哥说,是你帮他把毒戒掉的呀,从你刚才的话里,我不晓得,他从哪天开始戒的。”
娟姐也不看我,专心做菜,有间隙了,才回我一两句。
“戒什么戒啊?他的话十句九句都是谎。”
“那次拘留所出来,还想跟我好,我告诉他,只能当朋友,床上的事不要再有。”
“他后来吸毒又被抓去强戒,两年时间我也一直给他上账,这些年又反反复复,出来又进去的,戒个屁呀他。”
“现在不比以前了,北京多严啊,你看那尹相杰,我以前多喜欢他,白白胖胖多憨厚呀,也吸毒也被抓,现在毒品不好买,价格也顶,他买不着吸不起,不戒也得戒。如果非要算我的功劳,就是我还一直关心他。既然还有人关心,一个人的人格,掉不到底。”
第一个菜是水煮肉片,起锅的时候,娟姐说:
“少聊他,我处过的男人多呢。你写我的故事,格局要大,这个呆逼少写。”
我夹了一片肉搁嘴里,好吃,饭馆烧不出的味道。
“那你说说,哪个男人最讨喜?”
“没有,都是狼。”
讨喜的男人,陈娟没遇见过。
每个人的欲望都是一道门,有人打开后,门外风光美妙,站着一位守候多时的伴侣,有人打开后,却是荒原凉夜,到处是发光的狼眼。
陈娟的那道门,进来的都是狼。
她服侍瘫痪的老校长,慈眉善目,文质彬彬,一直教她读菜谱。当保姆要有拿手菜,主家吃厌,时常还得创新。她不识字,老校长就教她。一个不能动的人,异性的手刚碰到大腿,裤裆里就顶得难受。只要屋里没其他人,老校长就眼巴巴求她:娟儿,给你200,我俩好一下吧。200不够,三百四百都行。菜你不要操心,我喝粥也行。
曾经那么威风凛凛的一个人,眼下这样不顾脸面。实在被他磨到没脾气了,她便说:
“我不要你的钱,我用手帮你解决一下,就当多洗了一把油烟机。”
老校长的床头贴满了奖状,“先进教育工作者”、“先进个人”、“全国教育系统十佳楷模”……她一边帮他手冲,一边念叨这些奖状,时间好长,奖状全都念了个遍,手都麻了,换了一只手,老校长还是不行。
他又提出了更激烈的要求,她气得摔门就走,工钱都不要了,再没来过。
她还跟雇主家的儿子搞过姐弟恋,小伙儿一米七九,长相超帅,是个rapper。父母不同意他搞古里古怪的音乐,逼他考托福雅思,要送他去英国留学。他叛逆,电脑里存了800部A片,天天当着父母的面煲黄片。家里房子多,父母看不下去了,就搬去另外一个住所,把儿子锁在屋里,让他冷静。每天喊保姆给屋子保洁,给儿子煲汤烧晚饭。
兴许小伙子看片上头,有天趁她擦地板,从身后一把搂死她,在她脖子上又亲又啃。小伙子才19,她没跟这样年轻的男人好过,身体里打来浪潮,两人就在他父母的床上,好了一遍又一遍。
那天过后,连着一周,她没从雇主家下过班。雇主原先约定,让儿子冷静半个月,但太想儿子了,两人提前回来看他,刚用钥匙捅开门,就看见儿子两眼乌黑,赤身裸体,被穿着女王胶衣的保姆绑在客厅的窗棂上。两人惊得合不拢嘴,气得直抖,抖得跟发羊癫疯一样。
她从雇主家出来后,小伙子割舍不下这一周的感情,疯狂找她。那当口,她患肝癌的老公去世了,家里人也在搞电话轰炸,让她回去参加葬礼,把家族的脸面撑起来。她索性带着小男友回去,族里的长辈拦着他们,不让进白事场所。她就喊:你们喊我回来的!现在又撵我走!
等葬礼结束,她带着小男友夜里去上坟,拿出一顶绿色的绒线帽,套在老公的墓碑上。她也不磕头,只说:“债我帮你还清,绿帽子我也得还你一顶。”
回来北京,她和小男友打游击似的,又搞了半年多。男友的父母为了拆散两人,软硬皆施,找警察朋友上门警告,查她的开房记录,又托人送来5万块现钞和一份承诺保证书。她睬都不睬,看也不看。
后来,她发现小男友偷拍两人的床事,发到境外网站上。她那天又穿上女王胶衣,把小男人剥个精光,绑在快捷宾馆的床上,情趣皮鞭换成了真正的马鞭,抽得他两扇屁股皮开肉绽。他求饶时,她才松他一只手,让他把所有的视频删除,把境外网站的账户注销。看他操作完毕,她跟这段感情,心里头暗暗划定句号。
“欲望,就是得寸进尺。”
透过欲望这面半透明的玻璃,她看清了男人,也看清了自己。后面这些年,她一个男人都不沾,欲火焚身的时刻,她就拧开水龙头,大冬天的,也灌自己一肚子的凉水。
大前年,她在电视节目里看见了小男友,正参加说唱比赛,要当明星了。
“看他唱得蛮好,我还用手机给他投了张票。”
饭菜烧妥,我留娟姐和婷婷吃饭,娟姐说:
“别瞎客套,早你不留,我只做了你一个人的饭菜。”
“肉片给婷婷装半份带走。”
婷婷摘了耳机,正收拾书包,对我喊:
“谢谢你喽!作家叔叔!可惜我吃不来辣。”
娟姐补充:
“她丫头命,公主毛病,肠胃娇气,吃辣窜稀。”
婷婷喊:
“您真行,会编顺口溜了,您可以上中央电视台了都。”
娟姐不理她,只对我说:
“你冰箱里的牛奶要是喝不光,我拿几盒给她。”
我赶紧说:
“好好好,喝不光喝不光。你多拿几盒,挺新鲜,我用来兑咖啡的。”
出门时,婷婷朝我做鬼脸,喊我:
“作家叔叔,你可别光写我娟娘,她那些男人也少写,你要多写写我,我的故事也好精彩。”
娟姐这才意识到,将将好多的荤话都被小丫头听去了,她戴耳机只是装样子。
“你什么不正经的都要听!正经的话,你倒都是耳旁风!等我死了,以后苦死你!”
“您命硬,您没那么容易挂!”
娟姐一巴掌打她背上,骂道:
“瘦得像猴一样。”
两人吵吵闹闹地下了楼。
第二天,娟姐上门保洁,婷婷没来。
我说:“娟姐,婷婷昨天讲了,让我写写她的精彩故事,今天活儿就先放一放,你讲讲她。”
娟姐照样干活儿,一边干一边说:
“有什么精彩啊?苦命的娃。但我养她这么久,别的教不了,就教她有骨气,命糟但不能命烂。”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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