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人 | 戏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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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和大家分享的,是来自泽帆的《模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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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玉坊当学徒的林桐,接到警察的电话,称姐姐林幸在莫高窟旅游时失踪了,还留下一封告别信。对于“主动失踪”的成年人,他们只能信息入库,然后等待。在处处是监控,人人有手机的时代,一个人如何会失踪?林桐决定北上,追寻姐姐的踪迹……
广州之行的记忆像海滩边的痕迹,浪头打过来就没踪影。稍微一恍神,林桐已置身阳美村一家玉坊的机房中,石料切割的声音是“嗡嗡”,玉石雕刻是“营营”,杂声钻入脑袋,未来暗无天日,他转想童年的河流,学生时代的篮球场,在KTV开口唱过的歌,啤酒的滋味……记忆的竹排溯游而下,最终停靠在今年的三月初的岸边——他坐进密封的大巴,被一股浓浓的胶皮味熏得头晕,忍不住去车上的厕所吐,因寻不到塞子的按钮,呕吐物积满了整个洗手盆。浑噩睡了一觉后于凌晨抵达广州,下车看到巨大的桥墩、浅蓝色的街景,无尘味的风扑面,他清醒过来,踽踽去丽水城苑找林幸。林幸那时刚搬家,屋里的家具还没购置全,空荡荡。几个纸箱垒在客厅,高跟鞋挤挨鞋柜。唯独卧室的窗台布置了一个玻璃碗,里面养了两尾小红鱼,红鱼被碗身的弧度拉伸,泛泛一看,像两朵火焰在窜动。
晚上林幸带他吃饭,终于问他,“妈叫你过来的?”
林桐摇头,“我自己想来的。”
离开广州是两天后,林桐怕再吐,上车前不敢吃东西,结果肚中无物,晕车的难受加倍。如今置身机房中,“嗡嗡”又“营营”,晕车之感竟复苏,林桐口中涌出苦水。
分神的当口,师傅拍他肩,检查他雕的玉块,脸很灰,张口就骂,说这弥勒佛怎么雕得像在哭。
这时林桐的腿根在颤,以为是肌肉反应,用手紧贴裤兜,发现是里头的手机在震。回过神来,只看到师傅的嘴巴一张一合。
“听到没?”
林桐点头。
“点什么头,好好学还是滚,一句话。”
“好好学。”林桐右边的太阳穴又开始跳。他借口去外头抽烟,退出机房后,被猛烈的日光照眼,头疼转成恶心,在墙角吐了两口酸水——还好早餐没吃。
手机还在抖,林桐掏出,来电是“林幸”。
林幸开口就喊“弟”,问“在干吗”。林桐皱眉,两人相差一岁,从小到大都是直呼对方姓名,况且也有五个月没交流了,一上来就套近乎,不像林幸的作风。
“怎么了?”林桐将话筒拿离耳朵,“你那边怎么那么吵?”
“我在莫高窟旅游呢!这里风很大。”林幸的声腔在风中似被摩擦得沙哑,又像是故意哽着说话。她滔滔不绝跟林桐说自己的见闻,什么要在头上围头巾,什么天地一片昏黄,什么电影剧组在拍戏,自己与剧组的一名群演还交了朋友,学了几句北方话。她问林桐,“有没有觉得你姐普通话变好了。”
林桐打断林幸,“有什么事吗?”
“能有啥事,就想跟你说说话。”林幸在风中喊道,“你最近过得怎样?”
很奇怪,听到这句话,委屈之感像起鸡皮疙瘩一样传遍全身,兜头一阵凉意。有一瞬间,林桐想跟林幸说,他现在在一家玉坊当学徒,每天坐在玉雕机前面的日子像是在上刑,很不好受。这种日子要待足两年才能出师,比监狱的犯人还艰苦。但是他又不想回家种甘蔗。他想去“广州”“闯荡”,但去了那里又不知该干什么。我该怎么办?林桐张口迟疑着,结果听到林幸换了话题:“我给你打了两千块,对自己好点啊。”
“我过得挺好的。”
林幸咳嗽两声,说吃了一嘴沙子,就把电话挂了。
两天后,莫高窟的派出所给林桐打来电话,说林幸不见了。
警察带林桐去看林幸在莫高窟入住的客栈监控。2010年8月13日的上午九时,林幸拉着行李箱登记入住,进房间大概半小时之后空手出门。莫高窟风沙大,游人围戴围巾已成为当地风尚。那天出入客栈的林幸始终围着头巾,戴着墨镜,在模糊的监控录像中并不能辨别长相。警方通过登记的身份证,行李物件还有房间内的告别信上的署名得知住客身份,继而调取她最近的通话记录联系了林桐。
林桐从阳美村辗转广州,再风尘仆仆到了莫高窟,一抹额头的汗,揉搓出砂粉。他站在房门边发怔,两天前林幸突然打给自己的那通电话,难道就是想跟他说这事?而自己漠不关心的态度,导致她最后找不到缝隙说出口,不得已留了告别信?——她在告别信上写,自己想出去散散心,希望大家给她点空间,不必找她。林桐摇摇头,荒唐。接到警察通知的当下他没空去琢磨,现在来到林幸的“失踪现场”,林桐才觉得这一切是多么的失真。
原因很简单,就不说玩失踪,单单以酷夏时节来莫高窟这种地方旅游,就不像是林幸会干出的事。
林幸并非爱玩之人。如果用一种动物来比拟的话,那就是乌龟,一旦找到安适的角落,她能一直待着不动。小时候,父母去地里劳作,家务活就全交给林幸。那时林桐就见识到林幸见缝插针的偷懒本领,她一边躺在床上看租借的小说,一边关注钟表,在父母回来之前,突然像换一个人似的,站起来抖擞身子,骨头归位,手脚麻利,淘米煮饭,用湿滑的拖把在客厅中央龙飞凤舞,等父母进门,水泥地将水吸干,亮堂堂。电饭锅哒一声,正好煮好米饭。后来妈妈发现红木椅下积着厚厚的灰,才知晓林幸的把戏,罚她不吃饭。青春期的林幸饭量大,一顿不吃饿到手发抖,林桐看她去鸡笼偷生鸡蛋——在蛋壳上磕一小口,掰开倒入嘴里,光滑的脖颈一抽。林幸眉一皱,接着再吃第二颗。后来她给林桐零花钱,五毛、一块,跟他商量好,如若再遭这种惩罚,林桐就假装去盛第二碗米饭,扒几口,给她留在碗柜后。她不想再吃生鸡蛋,“腥”。
去年村里有人声称林幸在广州的夜总会当小姐。说得有板有眼,漂亮女孩排排站,给客人韩信点兵。又有声音传,她高中都没读完,年纪轻轻就能在广州立足,每个月给家里寄钱?留出空间让人遐想。以林桐对林幸的了解,加之林幸过年回家从不提及自己的工作和感情,他认为这种传言是可能的。他并不想掺和,但父母心中气愤,担心传言扩大不可收拾,硬是让林桐带他们上广州一探究竟。林桐拗不过,循着林幸寄到家里的快递地址,将父母带到林幸住处门口,说自己在广州有朋友要见,让他们自己去敲门。后来父母回家,抱怨在广州“弄不明白路”,绝口不提林幸一句。春节林幸没有回家过年,林桐清楚,她与父母关系闹僵了。
刚刚在派出所,警察跟林桐说,他们发现林幸到莫高窟并无行程记录,“说明她很可能是搭乘不记名的大巴来到这里的。”从广州到莫高窟,一个在南,一个在西北,两地相隔3000多公里,林桐怎么也不会相信林幸会以搭大巴这种“颠簸”的方式来莫高窟旅行,并选在这里消失。他也从没在林幸口中听过这个地方,就像电视剧看着看着看到一把不做铺垫的枪支打响,林桐只觉得这一切都很突兀。
这个林幸入住的房间,除了床上散落的衣物,其他地方都显得过于“干净”了。林桐走进寻查,在洗手间的电吹风机下的地板上发现一截烟灰——林幸并不抽烟。又在电视边发现了一个空的可乐塑料瓶,空瓶后边是客栈免费提供的矿泉水。林幸的味觉异常敏感,无味于她就是腥,穷困的童年就算渴极,也会在白开水中加入炼奶、茶叶、一勺糖或盐再喝。林桐记得三月去广州见林幸,当时林幸刚住进新屋不久,屋里就已经备齐两箱可乐。如果说这里有哪一点符合林幸的行事风格,那就是桌上这个被喝完的可乐瓶。
“劳烦你们调查一下。”林桐请求,“林幸不像是会无故失踪的人。”
警察翻开笔记本,记录:“你姐离开客栈的当天跟你打的电话,具体说了啥?”
“没说什么,就说她正在莫高窟旅游。”
“她有男朋友吗,或者其他亲密的朋友或同事?”
“我不太清楚,”林桐说,“我们联系得比较少。”
“有没有欠外债?或者有什么仇家?”
林桐摇头,“不清楚。”
“近期有什么反常举动没?”
“突然来莫高窟就很反常。”
“跟父母关系怎么样?”
“去年十二月跟我爸妈吵过架。”
“因为啥事?”
“工作之类的吧。”
“她做什么工作?”
“不清楚。”林桐又说,“应该正在找新工作。”
警察瞥林桐一眼,说,“因为家里人不理解她之类的理由,找个僻静地方休息一段时间,是有可能的。”
“那应该怎么找到她?”
“登记失踪。”警察说,“一有消息就通知您。”
林桐点头。
“你也可以在当地的报纸上登个寻人启事,让当事人或知情人看到后联系你。”警察补充。
“就这样?”林桐问,“你们不帮忙寻找?”
“找啥?监控您也看了,她一个人入住,房间整洁,并没有打斗痕迹。你姐今年多大?是成年人吧,心智也正常,她离开前留了信,说去‘散心’,这一切都表示她并无遭到胁迫,是完全自主的行为。对于这种主动失踪的人员,我们能做的就是信息入库,之后等待消息。”警察抖了抖手中的笔记本。
林桐低落,“那能不能检查一下房间的指纹?”
“兄弟,你电影看多了吧,检查不了。首先,入住人只是你姐,房间这些东西也是你姐的,这毋庸置疑,对吧?第二,这房间前后住过多少人,就算五星级酒店,清洁人员都不可能将所有指纹擦除干净,我就算给你查指纹,也不可能排查得了,懂吗?”
林桐转头看窗外,第一次看到风是黄色的。警察在一旁安慰,说根据经验,离家出走的人一般三个月内会回来。让林桐给“你姐”点时间。林桐不作回应,他跟前台要了两个塑料袋,一个袋用来装那封林幸的告别信,另一个袋子套在手上,提捏桌台的空可乐瓶,将瓶子装入袋中。
他决定自己去找。
只要端看眉眼,林桐能把警察的长相对应到电视里某个名人上。比如莫高窟接应他的警察长得就像一部喜剧电影的配角,比如现在广州这位接应他的警察脸圆圆的就像是一个专事捧哏的相声演员。
丽水城苑小区位于广州白云区。圆脸警察先带林桐到林幸所住小区的物业处看监控。由于林幸租住的房间在一楼,不用坐电梯,因此她出入的身影只有大门的监控可以查到。监控记录每两个月自动覆盖,物业人员将六月到八月的门口录像拷到林桐带来的U盘中。
“这些够你看几天了。但如果问我建议,我建议是不必在此浪费时间,就算知道你姐确切的出门时间,说句实话起不了什么作用。”圆脸警察双臂交叉于胸前,说了一些关于林幸的行程记录、通话关系、活动场所等等几乎跟莫高窟警察说的一模一样的话,最后总结道,“一个主动消失的人,比一个被劫持的人还难找。但怎么说总会留下线索,我们后续会关注她银行账户动向,人去各地散心,总要用到钱的。”
两人接着来到林幸住处,林桐弯身在鞋柜的夹层中翻出了屋门的钥匙,开了门。林幸将藏在门外的钥匙当作“幸运”,一旦忘了带钥匙,就是“幸运降临”。“人就应该为自己设置一些惊喜。”林幸用一种笃定的口吻跟林桐说,又把光滑的匙身放到林桐鼻下,“铁的味道是不是有点像血的味道?”说着说着噗呲笑了。
“你姐心挺大啊。”警察说。
林桐走进屋,屋里的摆设跟他三月来时见到的差不多,一样的空而凌乱。
“你了解你姐吗?”警察像揭秘似的说道,“这屋子是一个已婚男人给她租的。”
“不过他跟你姐失踪一事没关系。”没等林桐问,警察又说,“今年四月他受贿事发,现在正在广州监狱服刑。”
林桐问出男人名叫“包康”,再问警察,“我能不能去监狱问问他一些林幸的事?”
“查过记录了,包康四月被捕后两人就没再联系了,他应该不知情。”警察停顿,开口,“我帮你记着,有空托人给问问。”
“那我能不能住这里,这房子还有六个月租期。”林桐了解到,这房子是今年二月租下的,房租一次性交足一年。
“在这里等你姐回来,能理解,我跟房东知会一声就成。”圆脸警察拍了拍林桐肩膀,又交代几句,很快就走了。
警察走后,林桐才想到了林幸养在卧室窗台上的两尾小鱼。他走进房间查看,发现玻璃碗里已剩一层硬币厚的水面,水底积着一层长满青苔的鱼粪垢。一尾鱼贴在缸壁已成鱼干,一尾平躺在水面上睁着眼珠,鲜红的鳞身褪了色,骨架嶙峋,鱼口还翕动着。林桐舀一杯水倒入,两尾鱼像塑料片一样浮了上来。
怎么可能呢?林桐的头嗡嗡响。小时候跟林幸偷养彩色小仓鼠,两人尽心尽力,一个月后仓鼠长大,嘴变尖,胡须张皇,彩色皮毛褪成铁灰。这根本不是仓鼠,是老鼠!林桐又气又怕,决心溺死老鼠,林幸说交给她吧,她提着笼子走出门,老鼠叽叽叫。到潭边,林幸蹲下,林桐站离她一米开外,催促她下手,林幸掰开笼门,两只老鼠嗖嗖远去。不管林幸怎么跟林桐解释,说它们毕竟是我们养大的,说它们总归是两条生命,说我们就做一次好人吧。林桐都不买账,他添油加醋告诉了爸爸,说林幸在甘蔗地里放了鼠,还偷生鸡蛋吃,林幸又遭一顿皮肉之苦。
——爸爸将鸡毛掸子上的鸡毛拔光,成一根蜡黄的藤条,让林幸站立自己身前,抡藤条往她大腿上抽,簌簌响。事后林幸的大腿上布满柳叶形的伤痕,伤痕的边缘红肿,中部苍白。睡前林幸盯着林桐,暗中眼发光,轻巧巧地说,“要四天才会消哦。”林桐羞恼,回,“傻逼。”
今年三月时,两人在广州见面,林幸在饭桌上跟林桐讲笑,说金鱼记忆有七秒,感叹健忘有多好。像林幸这样一个人,即使真的想要消失掉,不会不管养在卧室里的小鱼,任鱼在日渐下降的水位里感到绝望,每七秒绝望一次,直到……林桐再看一眼水面,还残留一口气的那尾小鱼已经彻底不动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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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赛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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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 火山
出品 网易文创丨戏局
插画设计师 | 关斌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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