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儿女 | 戏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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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和大家分享的,是来自丛虫的《世间儿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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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的“清华苗”顾家宝万万想不到,自己居然有朝一日会沦落成一个“家里蹲”。
考研、考公、求职三不顺,又莫名其妙丢掉了第一份工作……好歹一个985毕业生,就这样成了大家庭里的公认废物。顾家宝以为自己再也精神不起来了——就像关大美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爱上一个人了一样。
但是命运让他们相遇,也注定让他们相爱。虽然关大美比顾家宝大八岁,带着五岁女儿,是位单亲妈妈。
作家丛虫最擅写烟火气的生活,又能妙笔轻挑,写出超脱于这烟火气的缱绻浪漫。她的作品《世间儿女》,就是这样一部笑泪交织、欢喜热闹的人间小团圆。
顾家宝大学毕业四年,跟他爸吵了四百多架,不吵架的日子里,两人从少说话到不说话。顾家宝的妈许淑琴还没到五十,原本打扮得花枝招展,跳广场舞身姿婀娜,一口气跳四十分钟,完了还能回自己的服装店招呼生意,结果被老公儿子这两个活冤家气成高血压,住了三次院。
吵架内容其实无甚新鲜,最开始揪心戳肺,后来就老皮老肉进入机械循环。无非是顾国明冷哼一声,说你看看你这个样子,顾家宝就回嘴:我这个样子么,是你生的。顾国明脸青了,说祖宗不积德,才会生你这么个东西。顾家宝说祖宗也积德了,不是先生了你么,要说不积德,也是你自己不积德。
顾国明气得浑身哆嗦,明知道儿子故意气他,还是忍不住怒火熊熊,破口大骂:
我怎么就不积德了,最不积德就是养了你。兔崽子,王八蛋,养猪都比养你强!养猪还能杀了吃肉,养你的钱都打水漂了。这么大个子的人,赖在家里白吃白喝,还有脸顶嘴,你没有脸,你不是人!
他激动起来的时候,就是顾家宝竭力冷静下来的时候,他用尽全身力气,装成满不在乎,斜眼冷笑,等他爸爸骂人的间隙,悠悠插上一句:
兔崽子是你的崽子。
或者:王八蛋是你的蛋。
或者:我不是人,那你是啥?
这些狠话是气话也是实话,实话直戳心窝。顾家宝知道自己确实就像老爸说的那么烂泥扶不上墙,那么没出息,顾国明也知道这反咬他一口的小子确实是他的蛋,父子俩一样的身板一样的脸,亲生宝贝蛋,心坎儿里捧了二十几年,以为能成龙变凤,结果,孵出一只混账白眼狼。
最重的伤害往往来自亲人,因为他们离你最近,最爱你的人知道你哪里最脆弱,专挑死穴下手。我们对外人客气有礼,满口对不起谢谢没关系,但对亲人我们却分外苛刻,因为我们本指望用亲人的爱来保护自己,哪怕有一丁点的破损都不可以,一点点的破损会迅速扩大成黑洞,往日的爱和甜蜜,统统化作恶毒。
这些争吵总是以许淑琴放声大哭收尾,平时她把自己收拾得溜光水滑引领小城时装潮流,会保养会穿衣做得一手好菜,普通话不仔细听也挑不出多少口音,如果她儿子成了名人,她可以立即在镜头前展露甜美矜持的微笑,说出些高水平的场面话,让观众惊叹小地方也有这样有风度好教养的妈妈。而遇到此类伤心家事,她只有一把鼻涕一把泪,拍了桌子打凳子,说了这个又劝那个,还要哭自己命不好,比一个县城妇女更像县城妇女。而平素这样的做派,向来是她看不上的。
这世间,大城看不上小城,小城瞧不起县城,县城人笑话农村人,农村人也要和隔壁邻居互相踩踩。大家脚下不踹点什么,就不能显出自己高明。社会秩序是把明晃晃的梯子,天下人都在上面舍生忘死地爬,爬上去了,不必被人踩还可以踩别人,爬不上去,那就任人踩成肉泥,不许呻吟抱怨,自找的,技不如人,死不足惜。
原本,顾家宝是应该站在梯子偏上的位置,至少从起点来看,应该是这样的。
当年为了儿子考上省城重点大学,顾国明请客二十桌,许淑琴把一家人打扮得淋漓尽致,自香港买回来的名牌衣服,上了身把气质洗刷一新。三口人个个大眼睛,高个子,除了顾国明中年发福有点肚子,许淑琴和顾家宝都瘦。父子俩穿西装,许淑琴穿盘花锦缎旗袍,梳着高高的发髻,三个人站在一起跟拍电影似的。那天顾国明喝了个醉,即使不喝,光听好话也醉了。大家的恭维也有几分实在,从小城考去省城上大学,算是大好前程迈开了第一步,然后上研究生,去大城,出国,或者在省城找份工作,安家立业。只要不留在原地,就算是出人头地。
再看十七岁的顾家宝,一米七五的细高条,浓眉大眼高鼻梁,跟他爸爸一个模子里出来的,皮肤白净头发浓黑,笑起来左脸有个酒窝,又是从他妈那里继承的。如此英俊少年,斯文有礼貌,就算没有这份文凭,大家也会看好他。
何况,他在这小城没学坏没浪荡,不闯祸不惹事,屁股稳稳坐在教室里,读了最好的小学中学,年年拿奖状,高中没迷恋网游,没发疯追星迷偶像,高考没发挥失常,稳稳考上个好大学,虽然不是清华北大,也是全国重点,这样的孩子谁不喜欢,不夸他夸谁。他年纪还小,可三岁定八十,准是个好公务员,大学老师,或者名医什么的。这样的孩子是父母脸上闪耀的光,祖坟上冒起的青烟,亲戚嘴里“别人家的孩子”。
“别人家孩子”是天下所有孩子的噩梦,对,所有孩子,因为即使是“别人家孩子”,在自家里也经常听见父母夸赞别人。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父母们,一生都要活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之所以放在最后,一方面是为了凑个四平八稳的字数,一方面是达到了前三个要求之后,再活泼也活泼不到哪里去了,所以干脆大方点,允许活泼。
各种口号语录构成了父母做人处世的价值观,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就是一条,所以孩子不用哭着问父母为什么不夸自己而是夸别人家孩子,得到的回答毫无疑问是怕你骄傲啊。你骄傲就会落后,落后就更不能被夸了。另外夸自己的孩子那对父母来说也是骄傲的表现,人怕出名猪怕壮,孩子都不让骄傲更别说父母这些夹起尾巴做人的成年人了。
至于老外们常说的“你是我的骄傲”“我以你为荣”,想想看,为什么他们是老外呀,我们勤劳勇敢谦虚善良的中华民族,传统美德里就没有这一条。崇洋媚外那是骂人话,最要不得。跟他们学什么学,成天你爱我我爱你,动不动就抱抱亲亲,那不像话。我们讲究的,还就是棍棒底下出孝子,玉不琢,不成器,虽然常常琢得一肚子气,该琢还得琢。
顾国明就是这样典型的中国父亲,即使在他最开心的这一天,也不过把那张习惯性板起的脸放松了一点,让两条绷紧的法令纹柔和成了一对括号。
但许淑琴正站在丈夫的反面,男人如果是件正统隆重的西装大衣,那么她就是大衣里面柔软华丽的缎子里衬,精细地包好每道边,美得放光,软得贴心。许淑琴对儿子怎么看怎么顺眼,怎么看怎么爱不够。
儿子是顺产,头胎居然都没痛多久,三个小时就出来了,胖乎乎肉手肉脚,吃起奶来咕咚咕咚,小手还会颤巍巍地摸着妈妈。那种血肉相连麻酥酥的感觉开天辟地般震撼,许淑琴从前照看娘家又照看小家,还得帮丈夫拉扯婆家一帮兄弟姐妹,在那一瞬间,那大堆粘糊糊的亲人统统都靠边站了,世界上只剩下她和儿子。她整个人就是为了儿子存在的,儿子笑她跟着笑,儿子哭她陪着流泪,儿子生个小病,她简直想跪下求医生拿手轻轻一点就给治好了。
所以,也只有她知道,顾国明对儿子的爱,一点不比她差。月子里顾国明手洗全部尿布,借钱买甲鱼,买新鲜活鱼活虾,都由他蒸了煮了,端给许淑琴吃了下奶,补身体。家宝闹着不睡觉,顾国明就搂在怀里一夜夜地哄,唱歌唱戏,背古诗念儿歌。家宝拉了大便,顾国明不嫌,买了个笔记本记录颜色形状,怕孩子万一是生病也有话告诉医生。看着一个大男人,笨手笨脚又细心无比地照看着婴儿产妇,这比什么甜言蜜语都更能打动人。那是一段充满欢乐的穷日子,让人回味不尽。
顾家宝也争气,他长得漂亮健壮,新生儿时就备受医生护士宠爱,连隔壁床产妇的家人都围观这个白胖宝宝。他的满月照和周岁照都被照相馆免单了,照片放大了放在橱窗里,如果在大城市,很有可能他被星探发掘去做了小模特。顾家宝身体也不错,除了偶尔拉肚子小感冒以外,贪吃贪睡贪玩,走路说话都比别人早。
上小学时家里条件好了,许淑琴给他报的课外班有画画、钢琴和奥数,除了钢琴他确实没天分,半途而废,奥数他一直参加竞赛考到了全省前二十名,虽然这成绩不够保送名牌大学,但是也让他轻松高考拿了个高分。画画也拿过全省二等奖,老师特地问了家长他要不要去报考美术学院。许淑琴和顾国明异口同声:不去,班主任说了,我儿子是清华苗。
顾家宝自己也不愿意去,他很难想象把画画作为一生的职业,他想学的是经济和金融,像报纸头条上常登的那些人,动不动就亿万交易什么的,多酷。顾国明的小公司不到三十个人,顾家宝希望自己能有个三万人的大企业,到了那时,爸爸总该给他一个赞许的眼神了吧。
但凡事都有概率一说,并不是所有八十年代的漂亮姑娘,都能像许淑琴那样,嫁给顾国明这样能创下事业又爱家疼老婆的好男人,也并不是九十年代初所有的下岗职工,都有顾国明这样的运气,离开了体制反而风生水起,日月滋润。同样,也并不是所有中学里被老师看重的清华苗,都能顺利地考上清华。顾家宝的高考成绩并不低,但清华的录取线高得吓人,而且全省统共招的人不到十个。顾家宝在复读和上省城大学之间徘徊了许久,还是选择了省城大学。
升学宴上,顾家宝带了点忧郁,心高气傲却初受挫折,他有点一脚踩空的自卑感。只是这样的感觉,也并非他独有,全国有成千上万的这样成绩优秀的尖子生,向往着北大清华,却只能退一步去了某大,本来某大在别人眼中也是金字招牌,但在这些期待落空的少年眼里,什么都不是,连同自己也一并否定了。这样的大学第一年,难熬至极。
后来,顾家宝想,自己人生的坠落,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大多数小城人还有传统观念,觉得读大学是一步登天,他们不知道,大学里照样有成绩单,还有各种资格考试,保研,考研,留校,出国,找工作,以及跟这些事情有关的各种龌龊和猫腻。
在这场浩大战斗中,顾家宝输得很彻底,他成绩不是最好的,况且最好的学生也没被保研,而是被老师做工作,说既然成绩这么好,考研一定没问题,让出保研的名额给有需要的同学吧。有需要的同学么,就是背景深厚的某人的儿子。
顾国明虽然也百般寻找关系,给副校长送过几盒高级茶叶,但他一个小生意人,实在无法跟根基深厚的官人富人竞争。顾家宝加入了考研大军,还保留着几分高考残余的心气,他考研报的都是北京的学校,为此他坐火车跑过几次北京,在自己仰慕的校园里走了走。等成绩下来,他差着二十分。比火车一千公里的地理距离要遥远得多。
满腔热血,却遇了一场夹着冰雪的冷雨。顾家宝收拾行李回家,迎来了顾国明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对中国式父亲来说,这是“恨铁不成钢”“爱之深责之切”,不过家常话里没有这些文绉绉的词,他说的是你还有脸回家,你这书是怎么念的,高考不行考研也不行,老子辛苦赚钱供你念书,你就这么回报你老子?你不要去北京么,你去呀,人家谁谁谁怎么就考上了,你呀,就是没出息,没、出、息!
顾家宝很想直接去死,看了看在旁边垂泪的妈妈,他忍了这顿骂,把头藏在被子里哭了。
顾国明骂完了又心疼,他默默地去市场买了螃蟹和对虾,许淑琴做了一大桌子菜,千哄万哄拖儿子出来吃。没吃两口,顾国明又说教起来,这回是洗脑式的成功学,例证当然又是“别人家的谁谁”,比如老同事李阿姨家的明明姐,考上北京的大学没读研,但考上了北京某大单位的公务员,北京户口呀就到手了;再比如大表舅家的表哥,也没有读研,上的大学还不如某大,结果人家考上了省城银行;还有当年上军校现在留部队发展的某某,还有跟男朋友考上博士自己户口跟着进省城做了中学老师的某某,这些例子都经过精心挑选,无一例外都得到了省城或者更大城市的户口,体面单位和不错的收入,顾国明跟所有的小城人一样,认为这就是年轻人最大的成功。他发自内心地认为,这样的成功案例,一定能鼓励儿子好好发奋图强,成为其中的一员。
他不知道顾家宝听得心乱如麻,在这些成功的面前,彻底地承认了自己的失败。
许淑琴想安慰儿子,可是她几十年不变的抚爱还是婴儿式的,把孩子搂在怀里亲头亲脸,顾家宝从十岁起就对这些亲热行为感到别扭了。他知道妈妈是爱他的,但她也不知道如何安慰他。读大学,读完大学之后该如何应对这个时代,如何在这个由电脑主宰的世界里,找到一份安稳、强大、解决户口的工作,许淑琴没有这样的经验,也没有能扭转儿子命运的能力。她跟儿子一起默默地听着丈夫的训话,她知道这些都是对的,也知道这些都一点用没有,只会让儿子心里更难受,但她不能让丈夫不说,因为她知道顾国明心里也难受,这份难受跟爱一样,一点也不比她差。
接下来的几年,比顾国明下岗的那几年还黑暗。顾国明当年好歹是车间副主任,认识一些小五金零件供货商,他跑南方进货,批发了零件到省城卖,两条腿一张嘴硬是蹚出了一条路,许淑琴在家里洗衣做饭带孩子,晚上背着顾家宝去夜市卖服装。那段日子艰辛无比,却是白手起家的本钱,许家和顾家的亲戚有目共睹,顾家的老二和许家的大姐是怎么一毛一块地积攒,硬是盘了店,开了公司,接着买车买楼买商铺,两边的家族都靠他们俩提携贴补。这么一对能干人,却对儿子束手无策。
顾家宝下了个游戏,坐在电脑前面,没日没夜地玩了半年。然后,顾国明硬把他拉到自己的小公司,跟在销售经理刘小晴的屁股后面打杂,学东西,结果刘小晴看上了这漂亮小伙子,顾家宝跟她被老爸从旅馆钟点房里揪起来,刘小晴连再见都没说就把他联系方式统统拉黑,辞职去省城了。接着,顾家宝把游戏里的装备之类的东西卖了两千块当路费,一拍屁股跑去北京。
顾国明还心存一线希望,这小子找个北京的工作也好,省得在眼皮底下丢人现眼。
还没到两个月,顾家宝灰头土脸地回家了,瘦脱了形。工作不好找,他连电线杆上“招聘公关经理月薪两万”的小广告都打电话过去了,心想大不了去卖身,做鸭子,骗子现实得很,直接要他往帐户里先打个一千块的保证金,才给安排面试。稍有常识和理智的人,都知道这一千块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顾家宝残余的理智还有一点,还想留着这一千块买些肉包子当饭吃,所以就没打钱过去,只有仰天长叹连卖身都这么难。
别的工作机会不是没有,餐饮服务员包吃住还一个月一千五,顾家宝在门口晃来晃去,纠结得死去活来,一边是破釜沉舟能屈能伸从底层做起才更显英雄本色的人生鸡汤沸腾着,一边是他打小被亲妈伺候得无微不至从来没伺候过人包括他亲生父母的王子心在颤抖。最后那张到处碰壁的学历忽然发挥了作用,他一跺脚:再怎么说咱是个重点大学的本科生!
于是,连最后一条谋生的路也堵死了。他只有回家。
回家,就意味着要面对爸爸无休止的教训,喝骂,斥责和挑剔。面对无数“别人家的孩子”炫耀好工作,好单位,速度快的甚至已经举办完了婚礼,生好了孩子。面对妈妈那张充满了爱和无奈凄凉的脸,许淑琴没告诉过别人,她在儿子闯北京的那段日子里,买过好几次火车票,有一次甚至上了车,到了北京站之后,她出来在车站口呆了一会儿,吃了顿麦当劳,又买票回去了。
北京不是她的家,她的心在儿子身上,才会这么不管不顾地跑过去看一眼,她看不到儿子,丢了魂,心也碎了不知道多少回,她不怪儿子没考上研究生,公务员,她怪自己没能力,不能帮儿子找个体面工作。她也不怪丈夫训斥儿子,她知道那是做爸爸的一片苦心,话是难听了点,可是只有亲爸爸才会这么劝导儿子啊,不是吗?换了别人谁会在你身上浪费口水呢?打是亲骂是爱,那都是实打实的爱呀,才会骂得那么凶。
顾家宝在年底又考了一次研,裸考,可以想见成绩有多烂。他钻进被窝里,谁也不想见。许淑琴在朋友的房产中介公司里给他找了份工,他也不去上。顾国明托人找了个小学代课老师的缺,他也不去。大姑家的堂哥发了财,做装修生意,找他去做财务,顾家宝好不容易把自己从房间里拔出来,到客厅里跟堂哥说了声谢谢,转身又回去睡了。
顾国明彻底爆发了,他送走侄子,关了手机,把沙发推过去挡住洗手间的门,许淑琴在里面推门出不来。顾国明先是端了把椅子,太重,放下椅子,去阳台换了一把晾衣服的叉杆,一脚踹开了顾家宝卧室的门,伸手扯下顾家宝的被子,就像剥下活着的蜗牛壳,顾家宝翻身起来,迎面被扇了记大耳光,这耳光如此结实,直接把他从床上抡了下来。顾国明上去又一脚,顾家宝本来想起身被他踢倒在地上,叉杆劈头盖脸地打下来,顾家宝本能地挡住脸,打得钻心疼,他知道爸爸是动了真怒,更灰了心,索性不挡了,打吧,也许打死了就一了百了,反正做人这么没劲,还不如死了的好,这命不是爹妈给的么,给的就能拿回去,拿回去就拿回去吧,这条烂命我不稀罕。
许淑琴在洗手间里撞开门,硬是推开沙发冲了出来。她一看见凶神恶煞似的丈夫和手里的叉杆,心就差点从喉咙里吐出来,儿子倒在地上,满脸血,还对着她勉强地挤出一个笑,说:妈,我没事。
除了生儿子阵痛时快要晕过去,许淑琴这辈子身强力壮连车都不晕,看着顾家宝的血,她往后一倒,晕了。儿子和丈夫没来得及扶她,后脑勺硬生生磕破了皮。
顾家宝其实真没什么事,看着血流满面,都是皮肉伤,顾国明就算气疯了也没舍得下死手,顾家宝的眉梢后来留了个淡淡的小疤,发白,得凑近了仔细看才能看见。
许淑琴落下高血压的毛病,受累,生气,受惊吓,就眼前冒起金星,两耳轰轰作响,两只手不自觉地颤抖着,不知道该抓点什么好。抓不住儿子的前程,抓不住从前那个幸福的家庭,也抓不住从此丧失的安全感。
顾国明从此沉默了很多,尽量少在家里呆着。顾家宝窝在家里,尽量少外出,外出也无处可去。父子俩彼此当对方透明,只有争着照顾许淑琴时有交集,一个端了洗脚水另一个就抢过去倒。心里都在恶狠狠地诅咒对方,觉得是对方把许淑琴给害成这样的。他们都知道心痛着许淑琴的痛,却吝惜着给对方一点点同情。他们是朝夕相见的敌人,血肉相连,不共戴天。
这份怨毒酝酿久了,又迎来了一次新的爆发,在教育局工作的堂姐顾美琳给传来消息,顾家宝临阵磨枪去考公务员,好歹这也算是一条出路。面试取前两名,他排第三。他后面还有黑压压的一排人,但是他的命运跟后面那些人是一模一样的,都是前两名的垫脚石。
顾国明紧急活动起来,四处求人,陪尽笑脸,请吃了几十顿生猛海鲜,换回一句:等下次我们优先考虑。含义不明的下次,不知道是三年后还是五年后。这份窝囊气实在没地方发泄,归根结底,还是儿子没用,为什么就少考了那该死的一分呢?
饭桌上,顾国明的脸阴得滴水,顾家宝想胡乱吃几口快点回自己的房间,却不小心碰掉了碗。
他弯腰捡起碗,顾国明啪地把筷子扔在了儿子脸上。“你说你还能干什么吧?还有什么用?”
劈面而来的羞辱,气得顾家宝连满不在乎都装不出来了,他大声吼:“我还能给你当儿子!你儿子就这么没用,你骂吧,骂你自己!”
“我为了你出去跑名额,丢人现眼,低声下气,都白费了,你就差那一分,少玩点游戏不就有了,我在外面当牛做马,你在家玩游戏!”
“我没有要你去跑,去丢人!考不上就考不上,谁稀罕你出去跑了?有门路的人还不用跑呢,不管考多少分一样当公务员!”
“你不稀罕?你不稀罕那你别去考啊!你不稀罕你去念研究生啊,你考不上!生了你就是作孽!”
“作孽就不要生我,我没有求你生我。早知道要给你做儿子,我宁愿不出生!”
“那你就去死!快去!”顾国明咆哮一声掀了桌子,恨不得一下把这混帐东西从七楼推下去,摔死拉倒,省得操心。
许淑琴脸色煞白,两腿软倒,手抖着拨了电话120,没力气按。儿子喊妈,老公喊大琴,这些声音都在她耳朵边上渐渐地远去,她想起身答应一声,却怎么也动不了。
医生给开了药打了针,说再这么情绪激动,搞不好会心肌梗塞。顾家宝面如金纸,在病床前狠抽自己的脸。许淑琴流着眼泪,抓住儿子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儿子现在的手那么大,妈妈握不住了。妈妈的怀抱再也不能给孩子遮风挡雨,眼睁睁地看着他受这份折磨,她逃不掉,他也逃不掉。
顾国明给许淑琴炖了鱼汤,一口口地喂她喝。许淑琴问你和家宝吃了吗。父子俩都没话,梗着脖子,谁也不看谁。许淑琴鱼汤只喝下半碗,眼泪流了一缸。
恰逢过年期间,正是大家族们亲戚聚会闲人磕牙传递八卦的时候,顾家宝继高考金榜题名,考研落榜,闯荡北京失败,亲戚给找了工作还不去之后,又一次成为话题中心,这次的话题头条比较猛:顾家宝没考上公务员,把他妈给气死啦!!
顾国明有一个大哥,一弟一妹,许淑琴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顾家宝就有了八个兄弟姐妹,这八个兄弟姐妹又各自有表兄表姐之类的亲戚,年轻人们在手机上有个朋友圈,名字叫一家亲,血亲外还有表亲,还有各自的老公老婆女朋友什么的,浩浩荡荡好几十人。是不是真的亲不一定,但是有了这种亲戚的八卦是一定要传要热烈讨论的。
家宝哥把我大姨气得住院了!差点没缓过来。这是顾家宝小舅家表妹许丹丹,牙尖嘴利消息灵通,大专毕业后在小城电台工作。
我知道,我刚给我妈去看过二婶。医生说没有大碍,观察几天就可以回家了。这是顾家宝大伯家的堂姐顾美琳,美琳小时候妈妈出去躲超生,她在顾家宝家里住了三年,跟二婶感情最深。男孩里是顾家宝学习好,女孩里就数美琳姐,读完师大后跟男朋友双双考上了教育局的公务员,刚办完婚礼。
顾家宝抖不起来了吧,切,牛x变傻x了吧。这是顾家宝二舅家表姐许玲玲,只比顾家宝大一个月,从小被顾家宝比着长大,她勉强上了个三本,家里出钱读了在职研究生的文凭,又找门路求人托关系,进了造纸公司,本城尚未倒闭的几家大国企之一。这下有了机会说风凉话,她可不会放过的。
二娘本来可是大美人,什么时候都漂亮,一病倒脸都黄了。这是顾家宝叔叔家的堂弟顾家豪,技校毕业后去了远房表哥的公司,吊儿郎当地打一份工。
那是你没看见我大姨夫的脸,更黄,都黑了有没有!这是顾家宝小姨的小表妹,周梓涵,十四岁的高中生,人小鬼大,天上地下的事没有她不知道的。
不过小表妹一开口大家纷纷管教她,让她闭嘴写作业去,要不然就去告诉她妈没收手机。
最后倒是顾家豪的女朋友小娜忽然说了句公道话:家宝他们家啊,全家人都好可怜哟!后面配了个哭泣的表情。
顾国明的家一向习惯收获别人的羡慕,现在大受同情,实在做梦也想不到。而这一筹莫展的现实,也实在就是一场噩梦。在这场梦里,父子相残,母亲速老,两败俱伤,没有一个赢家。
顾家宝的问题要说简单也简单到了不值一提,高不成,低不就,自我期望过高,遇到现实挫败后心理落差就来得特别大。清华苗总觉得上清华才是理所应当的,上了省城大学就是屈就。省城大学里的优等生,觉得上个研总该不难,结果失败了一蹶不振。
一步赶不上步步落人后,本来觉得公务员啦当老师啦这些根本不放在眼里,即使算一份像样的工作,就凭自己的能力才干外加过硬文凭,当个干活教书的,还不是绰绰有余。往下还有更低的工作么,对不起,看不见,一个堂堂重点大学的正规本科生没有可能沦落到那种小杂鱼公司吧,即使去,他们也用不起啊。
这样的心态并不罕见,父母辈最常说的一件遗憾事必定是上大学,经历过文革的老一辈人,十个里有八个会跟儿女痛心疾首地说自己怎么遗憾没上过大学,当年成绩是如何好,但是因为万恶的出身问题粉碎了上大学的梦想,所以,自七零后开始,所有的孩子们都知道将来只有一条路好走,那就是考大学,上大学,读个好大学,不光是自己的出路,还是要圆父母的大学梦。
事实上,77年恢复高考后,大学里从来没断过学生,各种年纪资历的都有,四零后乃至五零后,胡子拉碴拖家带口去读书的都有。自学成才,从哪个山旮旯,工厂车间,煤矿农场里考上大学的,不在少数。只是数目远远不会有那些悲叹自己错过了梦想的人多。
是那些人说了谎,还是他们不够努力,才会让上大学成为永久的遗憾呢?都不见得。只是人生,什么时候都是说着容易,行动起来难,而再笨拙的行动,也比那些华丽空洞的狂想和柔情脉脉的悲叹要来得有力。
顾家宝不愿意抬头看,其实,像他一样的大学生,数不胜数。他们带着年轻人的勃勃野心和一张不错的文凭,觉得这世界应该敞开怀抱欢迎自己的到来,自己还得矜持一下,挑选好了自己真正喜欢的工作,才去贡献每天的八小时。这样幼稚的想法很快就会像肥皂泡一样破灭,破灭后的那点肥皂水,其实是自己羞愤交加的眼泪。
工作当然是有的,只不过每份工作,需要的都是一个能脚踏实地的人。顾家宝就这么一点点从半空中被拽回了地上,现实如此坚硬,让他真想转身就跑。
还好,顾家宝没有一直窝在被窝里发霉,他终究还是出来见人了,除了多了一对黑眼圈显得憔悴外,看上去还是那个高大英俊前程远大的好青年。
他没去找亲戚,老爸那里更是不会去,硬起头皮去找了自己的高中同学,当年的重高尖子班,一大半人都去省城了,还有一小半留在本地的,也都不出意料地找了份好工作。顾家宝没空在同学群里看他们晒的各种幸福生活。他的好朋友叫徐天浩,在美国正读完硕士申读博士,他收到了家宝的长信,吃了一惊。想来想去,只有给自己的发小林宇轩发了个微信,江湖救急。
林宇轩的老爸林万山主管小城电信,肥水不流外人田,林宇轩脑子活泛懂技术,创业做了家网站,政府背景的民营企业,号称本城最大的门户网站。发展迅速,时常作为高新科技企业被领导们视察指导赞美一通。
林宇轩也因此成为当地小名人,他圆头大耳矮胖身材套件带帽子的运动衣,论外貌和打扮十足一个IT人士,也就是说着实普通得到了邋遢的地步。手下管着八十几号人,开始是干技术的多,销售少,后来销售人员就多过了程序员,公司也从原来的商住楼搬到了本市最大最豪华的环宇中心去了。
环宇中心相当于北京的国贸,里面是小城里最火的房地产公司,大品牌办事处,金融公司,还有一些二线名牌服装的专卖店。网站仅此一家,占了半层楼,风光无限。
林宇轩的好处是豪爽热情,愿意捧人的场,别人也愿意帮他,所以他能成事;坏处是太豪爽太热情了,有时候就忘乎所以,吹的牛常常在天上飞,地上只零星飘下几根牛毛。不过总算还是有牛毛的,比卖牛手里只有条缰绳的强多了。
从前也跟顾家宝一起玩过,算是熟人,现在美国的哥们儿来电话,求他帮帮朋友,林宇轩当时就热血沸腾拍了胸脯:叫他来!除了CEO得是我,别的他想当什么O自己定!做兄弟的就得给力。要不我这边招人还招不到,他来不正好吗。天浩,你念完书也回来,咱一起创业,我的公司就是你的。咱们也搞个费斯不可,推特。
话是说得豪情万丈,不过脸书和推特倒也真不是一夜之间就能搞出来的。顾家宝也绝无这份胆子做什么O,他把自己洗刷干净,换上正装去了林宇轩的公司,毕恭毕敬地叫了声林总,林宇轩说:家宝,你这不是骂我么。顾家宝笑笑,一直陪笑,笑得满腹辛酸,他敢骂谁,不被骂就很好了。
林宇轩跟顾家宝聊了差不多十五分钟,让他出去找个格子间坐下,领电脑电话和办公文具,让行政给印一盒销售经理的名片,以后每月给他开三千块的工资,销售业绩好另有提成。林宇轩本来还想讲点什么公司远景发展前途什么的,看着顾家宝蔫蔫的也没了兴致。反正他无论说什么顾家宝都全盘接受,他没资格跟人讲条件,除了点头道谢,问同事厕所怎么走以外,没有多余的话。格子间里多了一个顾家宝,不显得多也不显少。
不过很快顾家宝就体会到了工作的好处。公司清一色年轻人,老板的老爸是行业领导,顺风顺水,虽然地方小,但也人人都会上网刷手机,生意人脑筋活络,商家投放广告很积极。自己名片拿出去,销售经理好歹也是个经理,说出口并不难听,说的话也总算还能找到人听。
而且顾家宝毕竟卖相上佳,走到外面去对着客户一照面,已经让人大起好感,他那副规规矩矩好学生的样子也讨人喜欢。就算不想谈合作,难免也要东拉西岔聊点闲话。小城里亲人熟人多,没几句多半就会发现你的表姑是我舅妈的同事,我中学同学跟你小学同桌之类的事,牵着连着,无心插柳柳成荫,不好办的事也许就这么七转八弯地办了,当然也可能就卡住了,可是对于做销售这一行来说,有百分之十的成功率,那已经高得惊人了。
而且,不见得这辈子就要靠点头哈腰推销广告过活吧,顾家宝下班回家,把专业书收拾了一下,整整齐齐堆成几堆摆在桌子上,看书做题,一直到深夜。要说用功读书,他倒没问题,虽然也有点懒,可是对比起工作,读书还算是单纯的消遣呢。
第一个月,顾家宝领了五千块钱。之前应该说他对钱没什么感觉,从小没缺过钱,父母供养充裕,他也没有不良嗜好,抽烟喝酒陪着别人玩玩,自己体会不到其中的乐趣。最缺钱难熬的日子是在北京,不过他除了身上迅速减少的现金外,还有老妈给他的爱心银行卡,他自己撑住了不花,不代表里面没有足够的钱给他吃饭坐车。不过,这五千块,真是来之不易,顾家宝跑坏了一双鞋,摸摸脸皮,觉得也磨厚了许多。他知道老爸说的“在外面低声下气,当牛做马”是什么意思了,心里难过却又气愤自己这份难过,做男人难道不该养家活儿,老爸最喜欢做一副大男人的样子,天塌下来自己扛,这点臭脾气顾家宝跟他一脉相承。
五千块当天就被顾家宝统统取出来了,他拿了一千块请林宇轩和同事吃饭唱歌,留了一千块自己零用,剩下三千块,装在一个信封里,下班后,晚饭顾国明没回来吃,吃完了饭,顾家宝把信封交给了许淑琴。千言万语,都不用多说了。从他小时候爬在妈妈背上吃饼干的时候,他就想着要有这一天了。父母的辛苦他不是不知道,所以他努力长成了一个好孩子,这个好孩子除了找不到工作这段时间青面獠牙,一旦有工作了,他还是眉清目秀人见人爱的。
许淑琴跟儿子一样,无数次想象过这一天,所以她没有掉眼泪,只有欣慰地笑。她知道自己的儿子错不了,在她眼里儿子就是不赚钱给她,她赚钱养儿子也是天经地义。这笔钱是儿子的心意,就像他爸爸,虽然没说太多甜蜜的话,可是他会用别的方式表达出来的。儿子受了苦,更懂事,他一定明白爸爸的苦心,早晚他们也会和好的。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日子,眼看不远了。儿子成了大人,她也该把自己的知心话说给他听了。
她收了钱,拿出一个存折,上面写的是顾家宝的名字,里面有六万块钱。许淑琴说:从你上大学起,妈妈就每年给你存一万块钱,这是我的私房钱,你爸爸不知道。你爸也在攒钱给你买房子办彩礼,我的钱,就等你说亲时,万一女方临时有什么要求,添点首饰啦什么的,咱尽量满足,这钱要是不花呢,我到时也交给你,你也接着里面存钱,将来呀,给我孙子用。
说到“孙子”时,家宝妈跟天下所有的老太太一样笑得满脸开花,蜜蜜甜。
顾家宝先是听得啼笑皆非,接着,却酸楚地发现,他那美丽的妈已经老了,以前打扮一下跟他去逛街,都说他们是姐弟,这几年妈妈老得特别快,已经开始跟别的老头老太一样憧憬着抱孙子了。
他搂了一下妈妈的肩膀,说好,给你抱孙子!许淑琴这下才笑得落下泪来。
工作能给人尊严,工资能带来尊重,这是铁打的事实。有了工作再领份工资,帅小伙就是金光闪闪的帅小伙,没工作不挣钱,再帅也没办法挺直腰杆做人。别说世态炎凉,这世界的要求首先是你得能养活自己,然后才谈尊严和尊重。即使是亲人也如此。不用心酸,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时候,不能强求亲人做圣人去包容你。
顾国明看到了儿子的变化,早起晚归,穿得像个大人,说话也像是办事的人,电话忙得按下这个接那个。他心里有悄悄地喜悦,不过他悄悄地把这份喜悦又压了回去。他绕不过自己的面子,那是做父亲的尊严。父亲么,一家之主,顶天立地,在公司他是老板,说一不二,在家他也是主心骨,妻子儿子当然也得看他脸色,平心而论顾国明也算做得够好了,这几年脾气坏了点,还不是被家宝这个臭小子给气的。现在看儿子迷途知返走上了正道,他的脸色也阴转晴多了些笑模样。
业务跑得顺,时间就是金钱,林宇轩让顾家宝去他姑父开的驾校学车,亲友价七折优惠。顾家宝考到了驾照,正每天刷二手车网站,想挑辆便宜又上档次的车开开。顾国明不声不响,把一把钥匙放在了他手边。顾国明自己开别克,公司以前买的一辆沃尔沃闲置在那里,正好给儿子开。
顾家宝本来想不要,心里一软怎么也开不了口。他知道他爸爸疼他,也知道他爸爸爱面子不肯服软,只不过他爸爸经常忘了儿子也是个人,也有从他那里遗传来的爱面子的毛病,两个死心眼又爱面子脾气又臭的人顶牛在一起,就算谁退后了一小步也看不出,因为对方会惯性地往前走一步继续顶住,这份打不开的死结往往有个悲剧的名字,叫做亲情。
顾国明看见顾家宝一声不吭地开上了车,心里有气:死小子,连老爸也不招呼一声。
顾家宝心里也有气:臭老爹,我妈都上车了,你傻站在那里干什么?
许淑琴喊顾国明上车,顾国明脖子一僵,虎威发作:我开自己的车!扭身走了。
许淑琴坐着车去了服装店,兴奋得像个女中学生,店家卖衣服的姑娘恭维她好福气,不是老公送就是儿子送。扬眉吐气,她整个人都年轻了好几岁。有老顾客特地问她在哪里做的美容。许淑琴心说老公爱儿子宠就是最好的美容,不过她没说出口,推荐了她小妹许淑娟开的娟娟美容会所。特地当面打电话给了妹妹,记得给孙姐姐折扣哟。
小城里的关系就是这样一张蜘蛛网,柔韧,隐晦,密集又四通八达。每个人都可能认识每个人,即使不认识,通过这些打交道的机会,也就互相认识了,亲友价也就拿到了。虽然事情可能也做得七折八扣,但是小城也跟大城市一样盖起许多楼,开了许多公司,老年人去跳广场舞,年轻人走路玩手机,除了大家说的还是家乡话不是普通话外,表面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年轻人总是想离开这样狭小的环境,去往广阔世界,其实,一个处处都是亲友,能让你赚到钱办成事的地方,也没那么讨厌。
顾家宝开着车,耳边听着别人称他一声“顾经理”,手机上亲友圈里又在传他找到工作的好消息,最近亲友们八卦的话题是顾美琳怀孕的事,年轻一辈因此纷纷被父母催婚,让他们看看美琳姐,什么事都抢先一步搞好了,趁着年轻生完了第一个,以后还可以生第二个,你再看看你!顾家豪,许丹丹,许玲玲连续中枪,小表妹周梓涵幸灾乐祸,问哥哥姐姐们膝盖疼不疼。
许丹丹说早晚轮到你,许玲玲说等着问你自己疼不疼吧。顾家豪直接回她三个滚字。
顾家宝叹了口气,心说:也许,还是跟往常一样讨厌吧。
只是这份讨厌是专属于他的讨厌,是他的血亲们黏糊糊腻成一团,亲密无间的讨厌。年轻人们被长辈们看着上学,升学,考大学,事无巨细,瞒不过他们的眼睛,父母以外的姑姑姨妈舅舅叔伯,他们的手眼无微不至,小时候想着要管教孩子们,长大了想着要指导孩子们,至于他们是否有这样的能力,他们不去想,至少他们有这个资格,因此就要把这个资格充分利用起来,能说坏话的时候绝不说好话,该说好话的时候一定要挑出坏话说——还是那句名言:玉不琢不成器啊。自己是不是成了器不在讨论范围内,反正是熬成老资格不用被琢,可以去琢人了。
顾国明当然不会这么想,他认为儿子之所以现在有了点起色,那完全是被他严加管教了一通的结果。男人么,烈火出真金,被他这把烈火一烧,这娇生惯养的孩子争气了吧,自己知道努力了吧。虽然之前的冲突带来了撕心裂肺的痛苦,一家子到现在还僵着,但这也是值得啊。顾国明出去请人唱歌,自己也会K一曲真心英雄,一来这歌太好唱了,不容易跑调,二来这歌词多棒,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这是真理啊!
不经历下岗的风雨,顾国明哪来的现在这摊子小事业,儿子不经历被老爹踢打的风雨,怎么能长成现在的顾经理。打得好,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毫不犹豫还得再扇儿子一回。
顾国明心情好起来了。在谈事的时候,也会捎带着介绍儿子工作的网站,这些客户一般都习惯了传统行业的运营方式,对网站这种新东西,想尝试又怕受骗。这时候有熟人介绍靠得住的关系,正是搔到痒处,这网站是本城最大的,谁都听说过,私下再贴耳密语,网站老板的爸爸就是某某人,电信部的林部长,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亲友价谈一谈,折扣打一打喽,便宜的好处是回款也痛快,两全其美。
林宇轩对顾家宝的工作不是一般的满意,酒后喝大发了,经常拍着家宝的后背豪气干云地封他为销售总监。封的次数多了,同事们也都知道了。顾总也开始有人叫了。这称呼开始听了别扭,后来听多了也就顺耳了,再听叫小顾反而就别扭了。顾总不用亲自出去跑业务了,忙着培训下属,帮老板审核项目,在一份份文件和合同上签字,月薪也提到了八千。
在小城,一个月入八千,在环宇中心上班,还有个挺神气的总监头衔的单身汉,剩下的问题,跟中国千百万单身男女一样,就是要面对无休止的催婚和相亲了。
顾家宝对相亲这事特别反感,相亲就像“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虽然他不怕出来遛,可是经常被牵出去遛,被陌生人从头看到脚,还刨根问底打听家境的滋味真不好受,要真是匹马他早就撒开蹄子跑了。他也跟千百万单身男女一样,还在渴望爱情,也许不像女生想象的那么浪漫细致,但是他觉得至少得有些感觉,不是这么硬凑到一起,问清楚了年纪学历家境,就开始讨论结婚生孩子,这跟牛马还真没区别了,拉到一个槽里吃草,交配,生仔,嗖的一声一辈子就过去了。爱情到最后的归宿也是结婚生孩子,可是两头相爱的牛马,比强行拉来配在一起的牛马要好些吧。
虽然顾家宝对老爹意见多多,不过他得承认老爸和老妈之间的婚姻关系是美满的。他们俩的好处就在于任劳任怨,能贴心贴肺地体谅对方。小时候老爸去南方做生意,老妈在家那么辛苦,也是高高兴兴的。老爸做生意出差住几个人一间的廉价旅馆,省下钱给妈妈买金耳环,金手链,名牌包,让许淑琴在夜市上大出风头。做时装,扮相特别重要,许淑琴穿得有品质,打扮好看,女顾客看了就愿意买她的东西,那时候的老顾客,是她开店后的第一批来捧场的。
顾国明他们跑外面做生意,有个贤惠漂亮的老婆,又能生儿子又能照顾家,还知道心疼他,人人羡慕,经常他累得跟条老狗样又脏又臭,背着货下了火车,许淑琴只要有空,就带着家宝去接他。三口人和乐融融坐着公共汽车回家,家里热水热饭菜早就准备好了。顾国明周围做生意的伙伴,多少人都离了结结了离,他看不上这些,还是自己的老婆小孩最亲。
顾家宝想找的女人,其实就是他妈妈那样的,漂亮能干,性格乐观,对人亲热,爱家人爱在心坎上,家里外面都收拾得体面利落。他们这一辈的女孩子,也许只有美琳姐有点像妈妈,也难怪,从小美琳姐就把二婶当妈妈,当偶像,妈妈就应该像许淑琴这样,活得漂亮,又有热情,有爱心,谁不喜欢这样的人呢?顾美琳被自己的大学同学狂追,早早结婚,也就是因为这些优点吧。
他相亲很不顺利,原因居然是因为他长得太好。顾家宝工作了一段时间后,习惯了穿一身伏贴西装,皮鞋铮亮,从车上走下来的样子完全就是传说中的高富帅。家境又殷实,有楼有商铺,独生儿子,这样的人不是要被小女生们哄抢么,为什么要去相亲,莫非是有什么毛病?
那些女公务员,女会计,女老师,女医生,本城精英单身女,只有几个犹豫着跟他单独吃了几次饭,有一个坦率地说我觉得将来肯定抓不住你,所以就算了吧,咱们还是好朋友哈。
顾家宝跟着哈哈几声,心说这是唱儿歌么,敬个礼握握手,你是我的好朋友,再-见。
顾美琳和许丹丹只要身边有适龄单身女性,一律推荐去跟顾家宝见面,得到的结论总是真帅啊,肯定很花吧,你看,他还是个做销售的。
到此为止了。
顾美琳大着肚子,中秋节去给二婶送月饼,拉着许淑琴的手说二婶对不起,我弟这对象还真不太好找。许淑琴搂着她的肩膀,说那能怪你呀,家宝这几年就是不顺,我想给他办喜事冲一冲,没想到连这都这么难,以前念书我怕他早恋,防贼似的,现在后悔也晚了,男多女少,好的早让人挑走了。
顾美琳说二婶放心,我拜托了档案室的同事,新分配下来的女老师档案我先看,只要有合适的,我都请她吃饭,让家宝作陪,就凭我弟那人才,找不到才叫奇怪了。
奇怪的事偏偏就总是有,顾美琳生了儿子,摆了满月酒,顾家宝相看的女老师也有一打了,不成就是不成。顾家宝听多了老爸的教训,对于老师们循循善诱的职业病有本能的反感。看得上他的他看不上人家,他觉得可以相处下试试的人,人家嫌他长太帅害怕遇上花心大萝卜。
许丹丹说,以前看八卦,说林青霞太美了都没人追,我们看了都不信,得,现在看我家宝哥这事,我信了,连他一男的,长得好看点,别人都不敢要他,何况林青霞了。
不过大明星林青霞毕竟想嫁人,还是随便就可以找个亿万富翁嫁了,顾家宝想给他妈抱孙子,放眼小城,还真是就没找到那匹能跟他在一个槽里吃草的马。
婚事越来越成为小城青年们的一处伤口,小城父母们的一桩糟心事。大众对男女之事有无穷尽的好奇心和窥探欲,而婚姻恰恰是可以堂皇讨论的男女事,也就不怪大家为什么无休止地关心谁嫁谁,谁娶谁,谁跟谁摆酒了没领证,又是谁跟谁离了,离了之后又嫁了谁娶了谁。小城民风偏保守,大家还是习惯上门说亲,有人做媒,大操大办那一套繁琐烦人的老派规矩,按着老辈人的道理走总不会错,经过了媒人筛选,父母相看同意的对象,总比自己出去瞎胡闹找回来的可靠,门当户对经历了多少时代的考验,到现在也还是管用的世俗真理。可是,一代代的年轻人,还就是喜欢瞎胡闹,到了婚事上面,最温顺的孩子,也忽然变得有主意起来。
何况事实已经证明了,顾家宝并不是一个看起来那么温顺的好孩子。他个性不算锋利但也不够温吞,总被形势推着走却也有他一份倔强的臭脾气。他的心里有着千百年积淀下来的大男人的精神,觉得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干好事业女人照看好家庭是理所应当的结构,但是有父母的例子在前,他也觉得男人做些家务疼爱太太,赚钱给太太和孩子尽情花费同样理所应当。只是,所有的理所应当,都应该有一个具体的女人去承当。不过所有的人包括顾家宝在内,都没想到过这个具体的人,居然离大家的想象那么遥远。
最关心顾家宝的人,除了他的父母,还有两个,一个是他大伯家的堂姐顾美琳,她是真心实意拿家宝当弟弟疼爱,还有一个是他二舅妈张晓艳,她好强嘴碎,最喜欢的事是跟人比,最开心的事是把别人比下去。
这些亲戚里大姑姐许淑琴算是个人尖子,漂亮能干,当年嫁给顾国明,高大帅气十分般配,夫妻都是双职工,农村菜农出身的张晓艳就比不了,没少埋怨老公许忠实没权没势,不能把她也办到工厂里捧起铁饭碗,只能做个临时工。下岗后顾国明许淑琴创业成功,也拉带着许忠实和张晓艳开了自己的水果店,张晓艳心理却更不平衡,大概最让她舒心一点的,也就是顾家宝毕业后找工作不顺利的事了。这会顾家宝工作找到了,活得风生水起跟爹娘一样压了平辈人一头,张晓艳心里可又不舒服了。
张晓艳跟许淑琴差不多同时怀孕,许淑琴按时顺产,张晓艳却提前一月早产,许玲玲是女孩,已经够堵心了,身体还不好,生下来就去住保温箱,乱七八糟做了一大堆检查,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回头两个孩子一抱出来,顾家宝白胖壮实爱笑,跟年画上的娃娃似的,许玲玲黑瘦弱小,嚎啕得上气不接下气,当时就大扫张晓艳的面子。这两个孩子之间的攀比,在张晓艳心里一直就没停过。
顾家宝上了什么课外班,许玲玲一定也会去学,但结果却一定没有表弟学得好,学不好就挨打挨骂,“你怎么就不能像家宝那样”听得耳朵都快聋了。小学初中许玲玲跟顾家宝都在一个学校一个年级,成绩总是差一截,高中顾家宝上了最好的一中,许玲玲交了钱,勉强上了个次重点四中,这件事又被张晓艳念叨得连邻居都听烦了,许玲玲的成绩更是下滑得厉害,高二暑假还闹过出走,跟省城一个网友约好了,先去听明星演唱会,为偶像喝彩加油了却夙愿,然后在省城找工作,再也不回家。
女中学生离家出走的新闻还着实上了本城的报纸,电视,电台,警察一查电脑里聊天记录,直奔省城就在小旅馆里把许玲玲给找到了,她穿戴得花花绿绿,正要去看演唱会呢。这下美梦破灭了,没见到偶像,见到的是双眼冒火的老妈,张晓艳跟女儿没有抱头痛哭,而是分头痛哭,妈妈哭自己命不好,含辛茹苦地生孩子养孩子却丢人现眼,女儿哭自己运气太差,怎么努力也别想得到任何认可,连决心出走都逃不出妈妈的魔掌。
许玲玲恨顾家宝,他的存在好像专门就为了把她比下去,高考她考砸了,但是顾家宝没考上清华她还是挺高兴,虽然省城大学也是全国重点,比她上的三本强得多,可是顾家宝要真上了清华,只怕她一辈子都要活在他的阴影里了。张晓艳对女儿唯一爱的表示就是舍得花钱,上高中交赞助费,花,上三本学校烂学费高,花,临毕业上收费的硕士班,念完给发一张在职研究生的文凭,花花花。张晓艳自己没文凭,所以对花钱能拿到文凭的事特别迷信,而且这张文凭给她挣来了脸面,许玲玲可是年轻一辈人里唯一一个硕士,顾家宝没考上,许丹丹上大专,连顾家那边的顾美琳也没有硕士学历哟。
张晓艳省吃俭用到了苛刻的地步,把钱流水似的花在女儿教育上,终于换来了一点比人强的光荣,她从那时起一直说到现在还说不腻。别人听腻了她可不管,她就爱说说这点比人强的事么。
虽然这文凭找工作没有大用,但是找门路进造纸公司的时候,确实是靠这学历比别人高了一点点,被许玲玲淘汰的几个本科生学校都比她过硬,但是有了个硕士文凭,虽然是掺了水的,也总比本科多了点分量。张晓艳多年投资有了回报,得意得恨不能上电视去做讲座,指导大家如何教育培养孩子。
许玲玲无动于衷,看小丑似的看着她妈,反正这一辈子算是被她毁得差不多了,她对这份工作和这份生活满心厌恶,又无力逃脱,那只有混吃等死地过下去呗。值得安慰的是顾家宝过得也不好,还挨了大姨父的揍,活该,她心说这种假模假式的好学生就欠揍,他也不过才挨了一顿打,自己可是被亲妈从小打到大,两耳朵灌满脏话都倒流出来了。
张晓艳在人前终于说得起话夸得起口了,我女儿是硕士,造纸公司的在编员工,凡是在她那里买过水果的,都知道这件事,更不用说亲戚。不过造纸公司拿的是死工资,薪水低,她一听说顾家宝找了工作赚五千,脸就拉长了。等到后来赚八千,还升职做了总监,张晓艳在家就摔打起来了。
根据多年的生活和战斗经验,许忠实和许玲玲都知道这是爆发的前兆。许忠实把电视调大点声,倒在沙发上装死,跟这种没文化又自认为永远正确的女人过日子,好比在森林里遇到熊,逃不过也打不过,除了装死没有更好的办法。许玲玲冷笑一声,告诉她妈别拿碗筷出气了,有什么就直接冲我来吧。张晓艳被这种蔑视的态度激怒了,也省了她另找个题目发怒。
她说你看看你,看看你这邋遢样子,连个男朋友也找不到,书又念不好,工作才挣那么点钱,光够自己花,不知道补贴家里,你再看看人家。
许玲玲懒懒地说人家是谁,你就直说吧,顾家宝又怎么啦,他月薪五千给了他妈三千的事就不用提了,你都说了八百遍了。我无能,没用,废物,垃圾,行了吧?
张晓艳恶狠狠地说:你以为你不是呢,人家现在挣八千了,开个车,顾~总,你小姨那个势利眼,夸他们家爷俩都是顾总。
这消息确实也让许玲玲刺痛了一下,不过她现在把她妈那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当消遣,眯起眼来说:我小姨没说错呀,你不就是眼热人家么,不就是我跟我爸都没混好么,妈我跟你说,你有本事,就自己混好了,张~总,多威风!别指望我啦。
张晓艳被这话砍了一刀,暴跳起来:我指望你,我指望得上吗?养不熟的白眼狼。你看看人家,你再看看自己……
许玲玲面无表情:看什么看呢,看了这么多年还不烦么?对了,不就一破网站吗,他们要出事了。我同学在市局工作,有消息说最近要严查他们。
啊?有这事?张晓艳一时愣住了,反应过来了,语气也缓和了,开始忧心忡忡:那我得给你大姑打个电话,别出什么大乱子把家宝牵连进去。
许玲玲大大地冷笑了几声:他倒霉你不正好看笑话吗?得了吧妈,你别给我装这一套了,再说人家正得意,都顾总了,这种小道消息啥时候都有,能有什么事啊。
张晓艳听了也觉得有道理,不过这股火既然起来了总得烧一烧,她问:前天你舅妈给你介绍那人你给回话没?
许玲玲打了个呵欠:回了,不行。拆迁户,农民,初中都没毕业,也好意思推给我。
张晓艳一排机关枪扫过去:你还看不上人家,你舅妈说小伙子人老实性格好,拆迁人家得了五套房子,五套房子啊,你对着镜子照照,值不值五套房子。
许玲玲说:你闺女肯定不值,连一套都不值,有了你这样的妈,我啥也不值,就值得被你骂。
说完摔上卧室的门,戴上耳机看韩剧。留下张晓艳一个人在外面吼骂,这是许家几十年不变的主题曲。大致相当于那首歌,叫我最深爱的人伤我最深。只不过丝毫没有歌里唱的那么情深款款,柔肠寸断,该断的早就断了,该碎的也早就碎了,家家都有难念的经,经还没念完,和尚施主们先打成一团了。
小道消息往往是风雨来临的前兆,许淑琴接了张晓艳的电话,告诉了顾家宝,顾家宝晚上饭局散了,开车送林宇轩回家,顺便问了问老板听说了没有。
林宇轩打了个酒嗝,哈哈大笑:自打做这家企业起,谣言就没断过,传得最厉害的一次,有个外地客户特地上门来,一进来吓一跳,说林总你不是被抓起来了吗?你说,这得多离谱。家宝,越是干大事的人,越是容易招惹是非,我要天天听这种消息,那都不用活了。
这个网站也确实算本城一件大事,互联网行业里的大人物都在北上广深,小城就数林宇轩是老大了。林宇轩开始还老老实实地做事,规模稍大,心就野了。去了趟北京参加互联网大会,眼界开了思路广了,满口“风投”“做大”“上市”,本来好好一个小老板中了上市毒,无可救药。大把花钱,请了几个高级顾问,PPT做了上百个,四处演讲开会,接受了不少媒体采访,交际花似的这个投资人吃饭又跟那个投资人约会,一副小城互联网精英代表的样子。树大招风,早被有心人暗地盯上,他被豪情壮志冲昏头脑,懵然不觉。
顾家宝被安排去开拓新业务,做本城的商家搜索目录。顾家宝说就咱们这么小的企业做搜索,成本太高,用户还难培养,人家不会用百度么。林宇轩根本听不进逆耳的话,说家宝,眼光要放长远,现在都讲国际化多元化,咱们不做万一被别人抢先做了,这块蛋糕就分不到了,再说新项目多了,赢利点多,投资人才肯花钱啊。
顾家宝说我觉得咱们还是慎重点好,毕竟小地方还没那么大的市场,再说……
林宇轩一挥手打断了他:家宝,你这人就是胆子小,慎重得分什么时候,现在就是互联网的好时候,咱们大干一场,将来公司到北京去办公——我都看好地方了!
说罢他把两脚往老板台上一架,意得志满,就差没说跪安了。
新业务开展得比乌龟慢些比蜗牛快些,本城商家不大买账,也有人愿意多交点钱试试,结果迟迟不见网页上刷出自己的信息。
顾家宝去找技术部,技术部主管石俊杰说我都快忙得过劳死了,家宝,求你跟林总说说,多招两个工程师吧,哪怕实习生也行啊,你们开多少新项目,我这里就多了多少工作量,没人怎么干活,我们部门统共12个人,都住在公司了,就这样也忙不完啊。
顾家宝看看石俊杰脸上的大眼袋,和他电脑桌底下的睡袋,也真说不出什么。林宇轩那边不给技术招人,只愿意把钱花在市场和公关上。全城公交车有一半都打着网站广告,销售们打了鸡血似的在外面跑,一个个抢着出风头,都喜欢直接跟林宇轩汇报好消息。顾家宝只好自己呆在技术部,一边处理案头杂事,一边给石俊杰做学徒,勉强把新业务找来的商家信息更新上去。代码啊程序啊搞得他额头发胀,天天熬夜连车都不敢开了,怕一走神开到人行道上去。
天有不测风云,这一年新年加大力度反腐,林宇轩的爸爸没回家过年。公职人员的家属开办企业,这样的都要严查,林宇轩家首当其冲。经过不遗余力地宣传,媒体轰炸,全城都认识网站年轻有为的林总,私下的饭局歌局窃窃私语,人人也都知道林总的爸爸是电信部的领导林部长,别人家也许能含糊过去,他们家是无论如何逃不过去的。
政府内部出了个整顿调查的公文,长假休完,网站静悄悄地换了领导。新领导杜远梅是位短发女干部,背景不详,为人爽快,直言不讳:原任公司总经理林总么,有很多经济问题需要配合调查,你们也知道,他父亲原来的电信部长林万山也在停职期间。当然我们是希望没问题啦,有什么问题说清楚就好了嘛。哈哈哈。
大家互相递着眼色,噤若寒蝉。当天就有人递交了辞职信,统统获得批准,要跳槽就趁早,反正公司又不是自己的,早点去找别的出路,早点就能领上别家的工资。
顾家宝把自己的工作整理了一下,干的时间不算长,还不到两年,积下的事情还真不少。杜远梅跟他促膝长谈,意思是以后还要重用他,现在赶紧把手里的工作交接好,有一些涉嫌经济问题的么,要及时汇报领导,警方正搜集证据哪。
顾家宝说自己人微言轻,没参与过什么大事,销售这一摊最好查了,来往都有账,把账查清就知道有没有问题了。
杜远梅听出了这话里的骨头,伸两个手指轻轻敲了下老板桌,笑了笑:你还挺忠心的,不错,林宇轩还算有个好下属,你要知道,我过来还没到一天,信箱里收到好多举报信,其中也有你的,想不想听听?
顾家宝说我不想听,出来做事就得让人家评论,有说好的肯定也有说坏的,也不能不让人家发表看法么。
杜远梅大笑起来,她说:真有意思。我还以为你这样的人全靠一张脸呢,你不是省大经管学院的吗,我是你学姐,行了,学弟,你交接工作去吧。
顾家宝和石俊杰在三天后收到了人事部通知,他们被解聘了,多发一个月工资做遣散费。作为林宇轩的嫡系,他们只是第一拨,网站大换血,没过俩月,里面整整齐齐地换了另一批人,继续在电脑前热火朝天地工作。
寒风瑟瑟,顾家宝裹着羽绒服,坐上印有网站大广告的长途车,去郊外看守所看望了林宇轩,背着大包,给他带了牙刷牙膏,烟,酒,点心,和一千块钱现金。看守所除了律师谁也不让见,顾家宝白跑一趟,只是把东西送到了。胡子拉碴的林宇轩隔着桌子,拿着朋友送来的东西,再也没有了当初的意气风发。憋了半天,说了一句:现在知道谁是真朋友了。
他的感慨货真价实,一犯事不要说周围新朋旧友统统都躲着他走,就连新婚太太都跑回娘家去了,太太是位小城千金,爹妈都是高级公务员,本来跟他门当户对从小就认识,隆重婚礼新房新车地迎娶过来,两边父母摩拳擦掌等着给带孩子呢。结果,碰上这事,同林鸟也得各自飞了,岳父害怕被牵连进去,岳母和太太哭自己瞎了眼,竟选了这种犯罪分子对亲,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林宇轩不怨他们,世态炎凉他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再有想不到的,就竟然是顾家宝大老远跑来看他,说是雪中送炭也不为过了。
失业青年顾家宝再次窝回家,再次打开了网游。两个星期后,顾国明再次冲进他的房间想扇他大耳光,不过顾家宝毕竟经历过一次了,伸手架住了老爹的手,还回手推了顾国明一把。许淑琴毕竟也经历过了,所以还没等他们打到见血,她就提前晕倒了。连120都熟门熟路,到医院急诊遇到的还是同一个医生,路医生跟许家算起来也沾亲带故,一看见他们一家三口就惊叹:唉?怎么又来了?
许淑琴住院吊水,父子俩精心照看,路医生也常顺便看一眼,有了熟人毕竟踏实。只是这一次大家连眼泪也没有,只剩下沉默,泥潭一样的沉默,拉住人缓缓下沉。
虽然只有26岁,顾家宝觉得自己已经活过了三辈子。拖泥带水,踉跄在沼泽里,走啊爬啊,却看不到一点光亮。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也特别长,没有太多时间去思考人生,石俊杰去了另一家公司任技术主管,介绍他过去做销售,那边的公司有政府背景,有编制的叫在职,没有编制的一律叫外聘。
外聘销售可以不坐班,底薪低得可怜,业务么几乎没有。顾家宝在那里有一天没一天地混日子,也有过几个热心的阿姨大姐给他做媒,对方一听说没编制的外聘人员,立即就没下文了。
许淑琴说破了嘴皮,顾国明心里也转了弯,一天晚饭桌子上淡淡地搁出一句话:不行还是回公司干吧。
顾国明嘴里的“公司”,当然就是他自己开的公司,他心里也理所当然地把儿子当成公司的接班人,他在外面历练历练没坏处,如果不是表现得太让他失望,他早就想让儿子去挑大梁了。
顾家宝闷头扒饭,说:不去。他也有自尊心,混成这样还得让爸爸收留他,而且又不知道一天到晚听多少他的唠叨呵斥,还不如在外面当条流浪狗,最起码自由自在,领导训斥就训斥,不会扑上来打他的耳光。
许淑琴一看事情又要糟,赶紧把顾国明的碗筷收走了,说你吃完了吧,刚才不是有电话喊你出去吗,去吧去吧,别让人家久等。
顾国明站起来,看着儿子和那碗扒得快见底的白饭,想骂却又没了力气。他走出去,没开车,对着夜空上的月亮点了根烟,猛吸了一口,缓缓吐出去。儿女是前世的债主,今世的讨债鬼,老人的话没说错。顾国明自己也是个老人了,老人最心痛的事就是对儿女的期望落空,天下考上北大清华的孩子那么多,考上公务员上班下班的那么多,找好了工作结婚生子给爹妈抱孙的那么多,怎么就不是自己的儿子顾家宝呢?虽然,也许这些条件都满足了,顾国明也会有抱怨也有挑剔,可是不会像现在这样,一脚踩在悬崖边上,下面根本没底呀。
许淑琴偷偷地抹着眼泪,洗了锅碗,她又有些胸闷气短,赶紧吃了降压药。透过门缝看了一眼儿子打电脑的背影,许淑琴的泪无声地流了下来。这么多年了,许淑琴走在人前没输过嘴,就是下岗了去夜市卖衣服,她也是欢欢喜喜兴兴头头的,家宝那时乖乖地趴在她背上,给他一块饼干,他先塞到妈妈嘴边,让妈妈吃,妈妈不吃心里也甜。
进服装她总捎带一些童装,赚钱不赚钱不在乎,重要的是把儿子穿得美美的。她和儿子都穿得一身新,多少人都被这美妈帅宝宝留住了视线。卖完了衣服,她把剩下的衣服包起大包堆在三轮车上,家宝躺在衣服包上就睡着了,她怕骑车颠簸会吵醒儿子,都是悄悄地推着车走。
许淑琴现在是服装店老板娘,店铺也是自己的店,可是心里那份美好甜蜜的东西,一去不回。眼前这个一米七八的小伙子,让她觉得好陌生。
顾家宝习惯性地又打开了网游,他完全知道自己玩游戏得不到一丝乐趣,不过是暂时靠着打打杀杀逃避现实,可现实并不是你想逃就能逃过,从顾总摔回成小顾,云泥之别能让人粉身碎骨。玩游戏带着这样的清醒还不如不清醒,因为他连被麻醉的快感都找不到。
杀了一只怪兽,又杀了一只怪兽,忽然系统提示他升级了,激昂的音乐声听起来更像一种讽刺,游戏里的他浑身披挂威风凛凛,肩膀上扛着把大刀踌躇满志。
而现实中,他浑身都被无力感占据,沉重的自责压倒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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