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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中的七天 | 戏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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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和大家分享的,是来自静岛的《废墟中的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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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墟探险的客户对高薪聘请的向导兼摄影师说:“不能做一直呆在废墟里的人。”

一个看着很正常但多多少少有点不对劲的故事。

大学里我就在废墟探险这个圈子里小有名气,大三开始干起了收费团,我的最大优势是摄影水平好,这让我在豆瓣、微博上攒了些粉丝。很多玩废墟的人自己都会拍照,但说实在的,和我一比就差多了,类似邻家小美女遇到盛装范冰冰,完全打不过。

大学毕业,为了达到既留在北京陪女朋友薛娜娜、又不荒废特长的目的,我跨行进了一家总部设在北京的大旅行社,负责高端旅拍团,客户过半是务必要在每个环节得到人上人服务的大爷,我看在钱的份上能勉强敷衍,但对常规的美景和到此一游照实在缺乏创作激情,干得并不出彩。那几年回忆起来一言难尽,经常出差、收入一般、房租巨贵、分分合合,我明知该结束这样的生活,却总没有勇气。

然后是疫情,忽然没了团可以带,我原本以为朝夕相处可以修补我和薛娜娜的关系,没想到是让彼此更近距离地明白了矛盾的不可调和,这次的分手和裁员几乎是同时发生的。丧气有时候比勇气更有能量,我终于放弃北京,回到浙州,侥幸进了一家小游戏公司做回专业对口的工作:码农。收入在浙州算是中等水平,就是离家太远,我很快和同事一起在公司附近合租了房子,倒是能避开父母催婚的火力。

公司的开发能力并不怎么样,却在疫情中撞到了风口,一款简单的解压游戏莫名其妙爆火,老板在能力上显然没有准备好面对这样的成功,幸好他的野心也并未同步膨胀,我们在他的带领下坚守了好听一点是“小而美”、难听一点是不思进取的路线,大部分时候还能享受完整的双休日。疫情管控宽松的休息天,我基本上都用在废墟上了,逐渐把浙州周边能跑的废墟都去了,转战更有消费能力的小红书上发照片,算是蓄客。管控放开之后,我马上忙了起来,很多人来找我开团。

这种工作和爱好平衡发展的好日子并不长久,游戏的增长数据飞速放缓、停滞、断崖式下降,能干的同事已经跳槽了,还有一堆蠢蠢欲动,只有我按兵不动。去大厂做人肉电池就是更好的选择吗?何况如今的就业环境,我这种快30岁的不值钱的本科学历,不是想跳槽就能跳的。

算了,与其主动改变,不如等改变追上我,以我的经验看,很多问题拖延着也就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解决了。我开始压缩开销,反正也存了一些钱,如果丢了工作,大不了回去和父母一起住,接接单,也能活挺久。

江映月联系我的时候,我还以为遇到了网络骗子。

从来没人像江映月这样财大气粗,刚加上微信就哐哐哐打字过来:“你去过柳泉老城吧,陪我再去一次,日薪5000块,来回交通食宿所有费用我全包,7天,行不行?”

这个报价高出市场价太多了,是骗子吧,可是骗什么呢?我一个身高183cm的大男人,在照片里经常露脸,看着并不好对付,难道要骗我过去嘎腰子吗?

先聊聊吧。

“怎么称呼你?”

“江映月。”

“说实话,这个价格能找到挺牛的团队了。”

“你就挺牛的,我朋友说你拍得好,有才华。”

“怎么想到要去柳泉老城?”

“你当初为什么去呢?”

“很早了,大学在北京读的,暑假刚好去西北玩,拐了一下,就去了。”

并不是实话,当初是陪薛娜娜专程去的。我们是在摄影社招新会上认识的,学长给我们放了柳泉老城的摄影幻灯片,一边放一边介绍:建国没多久,这片戈壁滩被发现产石油,哗啦啦来了一堆人,围绕石油厂长出一个城市。到了上世纪90年代中,石油资源枯竭,老城区几乎是一夜之间衰落,在几十公里外接近水源、地势平坦、有铁路线经过的地方建起了新城。老城从那时候起就被废置,二十多年下来,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废墟……

能找到这样的素材,应和我们大学中的“石油”二字,真是难为他了。

薛娜娜看幻灯片看得很认真,我看她也看得很认真,阶梯教室遮光窗帘紧闭,幻灯片反射的光线打到她脸上,暗的时候是精致的剪影,亮的时候是灼人的艳光。

因为薛娜娜加入了摄影社,我也加入了,我很快表现出在摄影方面的天赋,薛娜娜因此在众多追求者中对我很是高看一眼,为了不让她失望,我偷偷把图书馆里有关摄影的书都看了,最终确定了自己要走的路线,何藩那种,黑白照片,用自然光,重视几何图形和线条,给画面戏剧感和抒情性,那段时间我除了琢磨摄影就是琢磨薛娜娜。几个月后,薛娜娜终于答应和我交往,她提出想去柳泉老城,“看照片的时候我就有预感,一定会和你一起去那边拍照”,她是会计系的,却对摄影怀有和我类似的热情,虽然这超出了我的承受范围,我还是点了头。为了这次旅行,我做了很多准备,把北京周边的废墟捋了七七八八,反复练习如何在复杂的光线和线条中捕捉时光包浆的独特美感。拍着拍着,就此入坑,爱上了废墟探险。

薛娜娜的父母都是北京石油系统的中层领导,她是富养大的,加入摄影小组起手用的就是哈苏相机,我父母都是浙州普通企业的员工,我的生活费和打工收入只够勉强支撑和她恋爱的花销:纪念日的礼物,日常的奶茶和外卖,开房费用和短途旅行……公平地说,薛娜娜开始是提出过AA制的,我的自尊心不允许,男人么,至少应该出大头。我只是低估了我们双方家庭的经济实力差距,在她来说是轻松就能够到的消费标准,对我来说却是很艰难的,但这种事情一旦开了头,就很难中途更改,不然成什么了呢?追到手就不上心了?大一暑假,我和爸妈说要上个很重要的编程课,骗了一大笔钱,支撑了我和薛娜娜的柳泉之行。

“那边怎么样?”

“你不是看了吗,就那样,整个城市就是一片废墟,还挺有意思的。不过怎么也玩不了七天啊。”

“我要去找个东西,所以要多呆几天。”

我有了点兴趣:“什么东西?”

“现在还不想说。”

神神秘秘的,我的第一反应是薛娜娜又来了。我们的每次分手都是类似的,她提出分,我同意,过不了多久,她用稀奇古怪的方式和我重新联系上,我抵抗不了多久,一次次掉入同一个坑里。上一次分手是一年前,我们顶着疫情异地拉扯了半个多月,她冷暴力后提了分手,我彻底清醒,拉黑她之前说这是最后一次了,我贱够了。

“你是谁?”

江映月发了自己的身份证照片过来,抹掉了末尾四位数,她36岁,一张清秀温和值得信赖的脸。

“下周行不行?行的话把你的身份证发给我,我帮你订火车票,你是在浙州吧?”

还挺有意思的,薛娜娜很早就说过,我最大的魅力是在正常的生活中默默地发神经。我算了算,年休假刚好有五天,加上一个双休日,倒是可以去。

但要先敲定条件,我说你是要找什么贵重的东西吗,你死了这个心吧,那边废置快三十年了,但还有些老人不舍得搬走,零零星星也经常看到他们在废墟里找东西,绝对不会留下什么值钱的了,“找不到我也不退钱的。”

“行,不退钱。”

“要是第一天就找到了呢,你给多少钱?”

“给7天的钱。”

“废墟探险是有规矩的,只能拍照,不能带走任何东西,当然有人不守规矩,但我是个守规矩的人,我可能不合适你的要求。”

“知道了,要是真找到了,我就拍个照不拿走,放心吧。”

她打了10000的定金过来。

三天之后的下午2点,我在柳泉市火车站见到了江映月,北京过来的火车到得早,她已经等了我好久。江映月一身素色打扮,细看都是始祖鸟的,低调、实用、昂贵,她脸上有一层淡淡的疲倦,笑着和我打招呼,叫我小孟,说辛苦我了,语气真诚,并无那种大爷式顾客的矜持。

我和江映月寒暄几句,她见我只拿了一个单肩包,有点诧异:“就这样?没什么装备吗?”

我由此知道江映月显然没有什么废墟探险的经验:“要什么装备?拐杖?钳子?头灯?又不是去灾后现场救援。”我告诉她,穿脱方便的户外外套、运动裤、舒服点的厚底鞋就可以了,我都穿在身上了,包里除了换洗的内衣裤和手机充电器外,只有一个相机、一个望远镜和两把强光手电筒,还有些口罩和手套。怕金主失望,我补充:“我值钱的是经验和能力。”

柳泉老城的废墟探险难度是0级,也就是没有任何难度,根据地就设在老柳泉宾馆,目前还有一位老人管理,尚通水电,暑假是旺季,多的时候会有十几二十个我们这样的游客。4月常刮大风,又没有法定节假日,是旅游淡季,只有我和她入住,住宿费一天一个人50块,伙食费50块,我已经预先都交掉了。旅馆有几辆自行车,出租每天30块,到那儿如果需要就租,活动半径大一点。至于从柳泉火车站去柳泉老城,我包了个车,说好了7天后的下午一点来柳泉宾馆接我们,刚好赶上各自的火车,她回北京,我回浙州,包车费来回总共500块,我已经打了100块的定金。

“安排得挺好,那我就放心了。”

不需要我提醒,江映月已经转给我1500块钱,她是个爽快的老板。

刚坐上车,包车的刘师傅就开始打听了:“你们为啥要去七天啊?那个鬼地方,玩个一两天就够了。”

江映月脱口而出:“我们是去工作的,想拍电影,去勘景,要仔细逛逛。”

这个谎勾起了刘师傅的表达欲,一路上他絮絮叨叨的。

“柳泉老城是蛮有意思的,你们去了就一辈子不会忘记了。很壮观的,戈壁滩上两三年就造起住五万人的城市,你们想想,是不是人定胜天?”

“可惜你们没见过它好的时候,正经是个城市,工厂边上有学校、医院、公园、电影院、银行……每一样都簇新,大家的脸上都是笃定的,哪里会想到说不行就不行了。”

“也是没办法,没水啊,种什么死什么,谁耗得起?有油的时候什么都好说,能高价买米买菜,大家都不在乎,没油了就打回原形了。当年新闻上说的,‘因为资源枯竭而消失的城市’,现在大概还住了百来个老人吧,住了半辈子,不想走了,开始是觉得总会好起来的,后来明白不会好起来了,但是在新城买不起房子、找不到工作了,想走也来不及了。人啊,被时代淘汰了就这样了。”

“我爸妈也是拖了好几年才肯搬的,越是脑子不灵光的人,越是怕改变,只会哄自己既然过去还不错,未来也差不到哪里去,不到最后一刻不肯动。”

我想到我父母,他们也是类似的人,工作规划上如此,投资买房上也如此,每一步都精确地踩错节奏,不知不觉被时代甩到后头。

江映月很专注地听着,在恰当的时候问几个问题,引着刘师傅继续说下去,他们两个很快熟悉起来,刘师傅问了好些关于拍电影的问题,江映月耐心细致地回答,制片、导演、编剧、场记、执行导演、摄影、录音、灯光都是干什么的,亲热戏一般怎么拍,清场、替身、借位……江映月是真的懂行,听到后来,我也几乎相信我们是来勘景的。

到目的地的时候,刘师傅对江映月已经很热情了:“眼看这几天就要刮风了,进老房子之前看看结实不结实,这里信号不好,万一有个事情还不好联系。要平平安安来,开开心心走啊。”

柳泉宾馆只有我们两个住客,看上去总有快80岁的费大爷接待我们,给了我们五楼相邻的两间房的钥匙,说除了老市政府的楼,这里就是最高的了,暑假来的话还不一定能给你们顶楼房间。早饭是7点,午饭是11点,晚饭是5点,他做的家常菜,要是错过了就要自己去热了吃,不吃也不退钱。不用怕饿肚子,他这里进了些零食,泡面、鸡爪、瓜子、大乌苏、可乐什么的。

江映月一直面带微笑听着,说费大爷安排得细心,身体旺健,一定能做百岁老人。

费大爷被夸得喜滋滋的,看看手表:“现在3点多了,你们出去逛逛就回来吃晚饭,一定要回来吃,我买了肉。”

江映月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给费大爷看:“这人你认识吗?以前住这里。”

费大爷戴上眼镜又摘掉眼镜,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摇头。

“能看出来这是哪里吗?”

我凑过去,是一张彩色照片,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老式平房前,一脸严肃,时间是1995年4月15日。

费大爷拿着照片仔细看:“是厂区边上的平房,开始都是造平房,后来地不够了,才造小楼房,别的看不出什么了。1995年,就是开始搬新城那年。这孩子家里挺宠的吧,那会儿没几家有照相机。”

我帮江映月把行李箱拿到她房间,开着门,站在门口问她:“你真是拍电影的?”

“当然不是。”

“那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以前听朋友说起过,编呗,撒谎有个诀窍。”

“真的假的掺着说?”

“这是表象,本质上是要有信念感,首先要自己都信。”

我忽然想到薛娜娜,她每次回头来找我都会说些特别动人的话,关于爱情,关于永恒,每次我都会被她说服,相信这一次她会不顾现实条件坚定地选择我,她说的时候一定也是非常有信念感的,她首先骗倒的是她自己。真是辛苦她了。

“那你是干什么的?”

江映月正要回答,我手机响了,是合租的室友小张,我接了。

“孟潮,小张说你出去了,他有你房间钥匙吧?”

该死,是薛娜娜,她的语气好像出门买菜忘了带钥匙回家似的,理直气壮。

我走到自己房间,关上门,我说我不想和你说话,你把手机给小张,薛娜娜不肯,我把电话挂了。过了半分钟,又打过来了,这次是小张,问我怎么办,我说你别把钥匙给她,赶出去就行。

小张很为难:“她拉着行李箱来的。”他又补充:“外头雨很大。”

并不新鲜,上一次也是这样离家出走,呆了5天回北京了,走的时候说一定能和她爸妈说清楚,大不了辞职。我心疼她孤军奋战,也怕她和父母闹太僵,好不容易请了假去北京找她,她不让我去她家,我心怀不安又不乏甜美地和她在宾馆纠缠了几天。我回浙州之后,薛娜娜开始冷暴力我,在我的逼问下索性又一次甩了我。

“你管她呢,她要是不肯走,你报警。”

我挂了电话,关机。

我回到江映月房间,把望远镜递给她,我说你看一下,石油井站、增压站、焦化厂,这都是最显眼的,你如果是要找那个平房,那些就不用去了,我们就看工人住宅区,不过这里住宅区都是围着厂房零散造的,连头带尾就七天,工作量很大,“还有别的线索吗?”

江映月举着望远镜看了一会儿,很茫然地说:“没了,这里好大啊。”

“不能问问他吗?”

“不太方便。”她有些尴尬,“我和他没联系了。”

来不再联系的男人的故乡找东西,我想,有故事:“具体找什么?”

“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说。”

那就算了。“柳泉宾馆以前是市中心,我们就先从这儿附近找起吧,碰碰运气。”

出门走了十几分钟就到了石油小区,大门敞开,整片和照片里类似的平房,总有百来栋。我和江映月开始还试图对比照片中房子的轮廓,很快就放弃了,这些平房几乎都一模一样,没办法了,只能一栋一栋进去转。

我把口罩和手套递给江映月:“房间里灰大,万一吸入什么霉菌就麻烦了,摸东西也要小心,搞不好有倒刺啊钉子啊,这里没办法打破伤风针。”我又把一罐喷漆递给江映月:“按理是不应该用这个的,但是我们这次只能破例了,找过的房子墙上喷一下,免得来回倒腾鬼打墙。”

“果然专业。”江映月穿戴好,瓮声瓮气地感叹,“我看了不少废墟探险的账号,怎么会有人想到来这种地方玩的?”

“最早是1793年,是个法国人,拿着蜡烛一个人去探寻了巴黎人骨墓穴,这算是全世界废墟探险第一人,传到我们这里最多不超过二十年。”

我们进了第一家,地上的灰尘厚到踩上去有踩着地毯的脚感,我告诉江映月要尽量走得动作小一点,年久失修,搞不好哪里会有些裂缝凹坑,但她和每个废墟探险的新手一样,忍不住兴奋地四处转,墙上的全家福和招贴画、衣柜里的大衣、抽屉里的粮票……我很称职地给她拍照,她是很上相的,她那种属于成熟女人的倦怠感,和背景融合得很好。

几乎所有的房子都没有锁门,偶尔遇到上锁的,我就找块石头砸碎玻璃之后小心地拧开门锁,当年治安一定很好,这种设计完全防君子不防小人。平房格局都类似,一栋平房是三户人家,玄关、厨房、厕所、客厅、卧室,设计得很规整,建筑质量也算可以。

看了几栋,江映月很好奇:“所有废墟都会留下来这么多东西吗?”

“这倒不是,一般来说,越接近城市的、废弃时间越短的、整体规模越小的废墟,留下来的东西就越少。我玩了这些年,这里是留下东西最多的废墟。”

“为什么?”

“当时都着急响应号召去新城,怕去得晚了吃亏,当年搬家肯定也没有现在方便,只能带最重要的东西。”

“难怪了。你发现没有,好多家都有假花。”

“因为这里没多余的水用来种花,所以都买假花。”

江映月转头对着我,眼睛里有笑意:“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心里咯噔一下,江映月问的这些问题,那年薛娜娜也问过我,当时我一个都回答不出来,新手嘛,她还怪我:“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后来我问过当地人,也在网上查了些资料,基本上都搞清楚了,我想过带薛娜娜再来一次柳泉老城,向她显摆我如今都知道了。可惜还没来得及,就分手了,每次复合又总是很仓促,来不及做这样的安排。

这几年,我偶尔想到这些答案,会有着一种很可笑的失落,好像准备得最充分的一次考试取消了,这些问题再也不会有人问我,这些答案再也没有意义了。

在回答江映月的时候,它们总算是有了个去处。这种感觉很奇怪,我原来潜意识以为只有薛娜娜才会有这样的好奇心,原来别人也会有。

所谓爱情,总是夸大一个人和其他所有人的差异,我早就应该认清现实的,其实人都是差不多的。

天色渐渐黑下来,气温下降得很快,江映月开始咳嗽,我打开手机看时间,几乎就在开机找到信号的同时,电话就响了起来,是小张的号码。

总是要解决的,我接起来,果然还是薛娜娜,她一贯善于讨价还价,和小张说好打通了这个电话就走,她问:“你去柳泉了?”

“对。”

“明天还在柳泉吗?我去找你。”

“发什么疯啊?”

“我有话要当面告诉你。你把我微信加上,电话也别设黑名单了。”

还是那么理直气壮,我都被她气笑了:“凭什么啊?你甩的我,你还记得吗?”

“你等我。”

“薛娜娜,不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再来一次的,再来一次还是一样的,你就当放过我。”

“等我。”

薛娜娜已经挂了电话,我看了看时间,晚上6点出头,她如果赶上9点从浙州来柳泉的火车,最迟明天下午3点左右就能杀到柳泉宾馆,她来过这里,知道我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我头皮发麻,第一反应是和江映月商量:“我把钱退给你行不行?你的路费什么的也都我出,我明天中午走。”我的电话漏音,她想必已经明白了状况。说出口就觉得自己过分了,人家好容易来一次,肯定也是仔细安排了时间的,这不是钱的事情。

江映月倒是没生气,语气还是和缓的:“小孟,你是急糊涂了吧,就算你这次逃了,她还会去你住的地方堵你吧,还能逃一辈子?”

我必须承认,薛娜娜的确是这样的人,“能逃一天是一天。”太窝囊了,我解释:“说实在的,她要是真来了,我估计都没办法好好陪你,她有那种让我发疯的劲儿。”

江映月瞬间又很大姐头:“有我在,她试试看。”

回程的路上,我和江映月都没说话,暮色四合,西北风毫无征兆地从我们身后吹过来,了无遮挡的街道,我下意识走在江映月身后帮她挡风。

“小孟,有没有人说过,你是个很细心很温柔的人?”

我笑:“有,后来还说了,没用的男人才会这些小恩小惠。”

到了旅馆,给我们留的晚饭早已经凉了,我拿去热了热,老人家口重,太咸,吃了没几口,江映月买了四瓶大乌苏,喝第一口的时候,我觉得心总算安定了一点,江映月和我碰瓶,带着探询的眼光微笑看我:“能和我八卦一下吗?”

和她聊聊也没什么,何况就是最俗套的故事,“我们是石油大学的同学,好了四年,在学校里感情不错的,年轻嘛,不够现实。她是北京土著,毕业之后进了石油系统,爸妈用尽力气帮忙弄的萝卜坑,我这种没套路的外地人,高攀不上。”

“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正常。你就不能努努力,也进系统?”

我说考了,没考上,她爸妈也妥协过,让我先以劳务派遣的方式进系统,以后再找机会考正式编制,“我那时候反而想明白了,要是认认真真复习,说不定是能考上的,是我不想走这条路,根本没兴趣。”

“你是一点都不肯妥协啊。”

“妥协了第一步就要妥协一万步,我知道自己,也知道她,很矛盾的,她喜欢的就是我这种刺头性格,我要是成了她爸妈能看得上的人,她迟早看不上我。”我说我不是没努力,为了她在北京找了份工作,呆了好几年,我问心无愧。

“她这次是从北京跑到浙州去找你啊,也不容易,你估计她找你要说什么?”

“估计又想复合。好几次了,每次都差不多,刚开始说愿意和我一起努力,过不了多久觉得我不够努力。我也知道下嫁很难的,我放过她了,是她不肯放过我。”我笑:“大概门当户对的没有我这么温柔细心吧。”

“你是怕自己又和她复合,还是怕复合了又被甩?”

我不想回答,问她:“我老底你都挖了,你到底找什么,总该说了吧?”

“日记本。他说当初怕爸妈看到,放在抽屉最底下,忘了拿了。”

“前男友?”

“对。”

“谁甩的谁?”

“我甩的他。”

我笑了:“甩的时候干嘛不想想有今天?”

“你看到你前女友就这么问她呗。”

大乌苏的后劲大,我喝了一瓶半就不敢再喝,江映月不客气地把酒拿过去倒上继续喝,我说你酒量很好,她说以前是医药代表,练出来了。

“大学学的是药学专业,去医院干了没多久就跑了,一眼望得到头,太没意思,而且赚不到大钱。”江映月很坦率:“我父母都是没什么用的人,在房山的老房子过了一辈子,除了盼拆迁,就是盼我找个医生嫁了,我不甘心,我就要靠自己赚大钱,跳槽去做了医药代表。”

“他呢,干嘛的?”

“认识的时候他是帮企业拍拍宣传片的小老板。”

“哦,是不是他告诉你有关拍电影的事情的?”

“对,我和他是饭局认识的,我帮医生张罗学术会议,他是院长的朋友,请过来拍摄活动的。”

“然后呢?”

“饭局么,总要灌乙方酒的,大家盯着我灌,灌年轻女人的成就感大吧,那时候我刚才23岁,他明明也是乙方,乐得躲开的,偏偏要出头帮我挡酒。”

这种场面我也经历过几次,那个男人这样做,多多少少会得罪甲方,我说:“他看上你了。”

她说是,她当时也动心了,“男男女女嘛,经常只在第一次见面就基本明白了各自的心思。”

但他们并没有着急开始,一方面是舍不得,像吃一颗糖,慢慢舔,不能嚼,另一方面是各自都在拼事业的时候,没有多少精力和金钱用在恋爱上,“那时候我基本上没有休息天,做拜访、学营销、搞活动,他也差不多,业务好起来,开始接广告片,拍起来没日没夜的。”

他们做了两年多朋友,像样的约会没几次,“经常是半夜约了逛街、吃大排档,聊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两个世界的人,总有话说,还挺纯洁的,说完了各自回家睡觉。”

我说多好,都说两个人最好的时候就是知道迟早要好上,还没好上的那段时间,你们牛逼,能拖两年多,“然后呢?”

“然后还是没忍住,就好了呗。你说得不对,两个人最好的时候就是清楚自己和最好的朋友恋爱了的时候。”

我想了想,也是,以前我也常常觉得我和薛娜娜不光是恋人,还是最好的朋友,好到了经常同时说出一样的话,好到我们共同的朋友说我们简直有心电感应,那种最好的时候,原来早就过去了。

“那你还甩了他。”

“我也是放过他,他要和有钱有资源的女人结婚。”

我不知道该再说什么。酒喝得差不多了,我们告别,各自回房间,我犹豫了一下,没有把薛娜娜从黑名单里放出来,躺下的时候才8点多,喝过酒,又累,很快就睡着了。

半夜我就醒了,想再睡,无论如何睡不着,索性起来烧水,有人敲门,是江映月,她听到了我的动静:“你也醒来了?睡得还行吧?”

江映月一脸兴奋,拿着手机给我看地图:“我想起来了,他说过走路去学校10分钟,忘了是说小学还是中学了,他家肯定就在这两个圈的范围里。”

我看手机上的时间,才3点。“天亮了就过去吧。”

“反正也睡不着了,现在就走吧,有月亮。”

行吧,掏钱的是老大,我从包里拿了强光手电筒,递了一个给江映月,费大爷还在睡觉,不好吵醒他租自行车,我说先去近一点的柳泉中学,走路半小时。

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老城早没了路灯,放眼望过去也没任何亮着的窗口,月光特别浓烈地洒下来,适应了之后,根本不需要手电筒。其实半夜去也挺好的,我想,我曾经经历过的最爽的废墟探险游都是在深夜,在寂静中走入未知,像走进陌生人的梦中。

我们边走边聊天,我说你看起来不像做医药代表的。

“哪里不像?”

“做销售的嘛,总要特别能干。”

“其实未必,那种看上去就八面玲珑的人,会让别人觉得有侵略性,会警惕。销售要做得好,最重要是能让人信任,愿意和你交流,我就属于这种类型的,亲和力好,细水长流。”

我想了想,的确:“现在业务做得挺好吧?”

“现在是华北区的老大了。”

“厉害,那很有钱了,后悔死他。”

江映月哈哈大笑:“我倒也想。你现在做什么?不会光做这个吧?”

“这是业余爱好。小程序员。”

“那也不错,浙州的程序员都挺有钱。”

“那是大厂,卷死人,我就赚点小钱,只要不想着买房结婚,一个人过是挺轻松的。”

“刚开始几年肯定是难的。”江映月带着过来人的语气,“你才29岁,不用现在就躺平的。”

我说要是我和你差不多岁数,可能也不会躺平,早些年机会还是多的,产业扩张期,到处都有钱,房价又没现在夸张,苦几年就有盼头,现在不行了。

我打开拿手电筒照了照天际线,焦化厂废弃的大铁炉若隐若现。“就像这里,当年几千个人在这里工作,那时候肯定都很自豪,相信未来很好,其实时代一变,命运就变了,不差几年。”

江映月并不同意:“都是借口,任何时代都是有机会的,是你不肯改变自己。”

薛娜娜也说过类似的话,我拿对她的回答应付:“是,我就是,理想主义,不想妥协,不想改变自己。”

“哈哈哈哈。”

“笑什么?”

“你的理想主义就是坚持做个小程序员吗?”

我不说话,江映月继续输出:“我的女下属,如果遇到了性骚扰的甲方,我会第一时间换男的销售去对接,严重的我还会帮她们要回公道,我想法很简单,我经历过的一切,不能在我下属身上再现。我觉得我这才是坚持了自己的理想主义,靠的是一点点很现实拼下来的能力,当然也妥协过,大事不妥协就可以。小孟啊,你别说我爹里爹气,真的不是说一句不改变自己、不妥协,就是理想主义,这样的理想主义也太容易了。”

“呵呵,我没你想的这么多,也没想过要去保护别人,你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我就算了吧。”

“怎么可能没有想保护的人呢?我父母前几年都得过大病,我有医疗资源,也有钱,他们才都扛过来了,你想想,你迟早也要面对差不多的事情,到时候你怎么办?”

我不说话了,能说什么呢,真是好销售,每一句话都有足够的杀伤力。

“不要怕改变,要明白自己究竟想干什么,然后去做,哪怕很难,哪怕要妥协退让,别怕打磨自己,保住最重要的棱角就行。”江映月也打开手电照了照两边的废墟:“那个司机刘师傅说得挺对的,时代变了,就要改变,不能做一直呆在废墟的人,对吧?”

我想怼她,又不知道如何说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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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品  网易文创丨戏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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