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咬过的冰 | 戏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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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和大家分享的,是来自古十九的《你咬过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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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恋爱脑”已经在故事结尾解脱,我们再来看一个男生的故事吧。
你身边有那种看起来非常优秀却始终单身的男生吗?离异不久后,何田的高中同学季湘宁辗转联系上她。男人似乎未婚,为询问出书的事盛情邀约何田几次,却在两人第二次单独吃饭前愤然翻脸。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时间还早,我坐在民政中心外面等。来登记离婚的只有我俩。
结婚登记的一侧,年轻的、中年的男女挤成一堆。他们两两归属,又斜睨其他佳偶,比较相貌、装束、匹配度的高下。另一个类似的攀比地点,是流水线式的婚纱照拍摄现场吧。我俩也曾心怀甜蜜与忐忑地打量身处同一人生站点的人们,但如今已隔着十多年开外的距离了。
门开了。周一早上,一个星期最新鲜出炉的晨光中,工作人员已经打起了衰老的哈欠。一个娇媚的女声说:“哟,今天人真多啊,就因为今天是8月18日吗?”她自顾自扑哧一笑,换了怜惜的腔调:“中国人到底还是穷呀,一天到晚想着要‘发一发’。”
这明显冒犯的说法并没有得到同事的口头附和,但他们接过排在第一位的新人资料时,脸上是带了笑的。恰好被她说中心事的男女也不好发作,只有一个三十来岁、重笔勾画了上下眼线的女人咕哝说:“要不是户口迁移单明天就要过期了,谁赶这大热天来,谁管今天是几号。”
我赶紧拖了即将变成前夫的丈夫躲开。即将散伙的婚姻用不着和“发”搭上关系,我本不必羞愧,只是我隔门认出那位取笑择日结婚者的女工作人员,正是我的高中同级黄怡。此刻,她斜欠身子站着,点绛唇、眼儿媚,笑吟吟巡视满屋子的准夫妇们。她开工前还有一道劳保工序——涂抹护手霜,双手上下交叠,正反摩挲,一分一毫地揉捏着,像在做腕骨、指骨的柔软体操。
丈夫那时正准备走上逃亡之路,对结束我们的婚姻流露出浓浓的不舍。当办事员让我们交出结婚证时,他低着头摆弄他那份,问:“能不能只交一份?”
办事员微笑:“不能。”
“那……我的那份丢了。”他将手放在膝盖下。
办事员的笑容更加和蔼可亲,等着。
丈夫只得把手拿回到柜台上。我们原本以为政府要没收这个红本本,用碎纸机当面粉碎一男一女曾经连为一体的证据。结果盖了注销章以后,它又回到了我们手中。
丈夫临别时表现出来的这点留恋,让我后来一直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如传说的那样,与我离婚,不仅为逃债,更是因为搞大了厂里一个广西籍保洁员的肚子,决定抛妻弃女,双双去保洁员的老家——长寿之乡巴马定居。他比我大十岁,快五十了,已经觉出“神龟虽寿,犹有竟时”的煎迫,长寿之乡对爱恋生命的他具有致命的吸引力。他同我说,离婚是一时之计,却暗暗做了半世的铺排。
不用回家了,他的行李已提前放在超市的存包柜里。在民政中心门口,他挥着那个作废的红本本,满脸忧戚地向我告别,像大臣跪安一样,倒退着走了十几米才转身走开。
根据他的策略,我只要亮出离婚证,他的债主们也自当如潮水遇到防波堤,另寻下泄的通路。我曾经与“讨债鬼”中的一位对上过眼睛,他虽然也作势要砸空调,但望向我的眼睛里不无哀矜。那眼光让我相信,我急需一本离婚证,于我是保命符,于他是撤退令。
我的遮阳伞落在民政中心,只好又回到办事大厅。黄怡可能刚上完洗手间,又开始抹护手霜。在盛夏时节还认真涂护手霜的女人,应是相当自珍的。
结婚证上的合影,允许新人自带,但要合乎规范。示范样例就贴在窗口,女主角就是黄怡。我猜是这样:民政中心不好侵犯普通市民的肖像权,正好黄怡登记结婚,领导一提,她就贡献出自己的照片。在乡土气的红色背景下,一对新人的大好相貌都没有减损。我看了眼登记日期,噫,在这里挂了十多年呢,连姓名都没有打马赛克,她丈夫叫蒋良章。黄怡是出了名的美人儿,从百日照开始,她的肖像就是新星照相馆橱窗里的C位展陈品。新星早倒闭了,她的花容月貌还在盛开。
我拿了伞出来,一对新人刚刚领到了结婚证,又是黄怡娇媚的声音亮出来:“好走呀,好走!”
旁边有懂行的新人帮忙注释:“在这里不能说‘再见’的!”
候领结婚证的新人们恍然大悟,互相提醒:“等会儿办好了不要说‘再见’哦,不能再见,这个地方一辈子最好只来一次。”
黄怡继续娇音悦耳:“对的呀,我们都不想再次见到诸位的!”
她并不当值,在办公桌旁做着检验复印件和敲钢印的琐事。这是一个极特殊的机构,是甜蜜的果,却又孕着未知的蕾;新侣们既庆幸终于跑到一程的终点,又揣测着下一程的艰难、凶险。
在怀抱着复杂心事的人群中,黄怡明朗的声貌,像是唯一单纯的发光晶体,人们都由着她、纵着她。
季湘宁辗转联系上我。
我不爱和中学同学来往,尽管他们是我最后一批同窗。季湘宁是理科快班的,我们这届有数人考上清华、北大、复旦,是这所区级重点中学最辉煌的丰年之一。那些明星般的名字中间并没有他。听说他后来在一家外资通讯公司工作,那时,瑞典的、法国的、日本的、美国的手机牌子在中国都有市场,不像现在,天下已经二分。那家外资公司原先雄心勃勃地在本市布局了全球最大的生产中心,最后也只得整体撤离。
我接到电话很意外,也得寒暄:“你现在在哪里高就?自己开公司?或者已经退休?”据说他们这个行业四十岁就可以实现财务自由。
他含混说,开了个小公司,下面才是这通电话的重点——“我想出一本关于香草香料的书。现在一个书号多少钱”?
我登时像刺猬一样竖起全身的利矛,倨傲地说:“我不知道!”
我知道,别人就是不信一个理科普通班的落榜生也能出书,就算出了,也必是自己花了血本。
我没有考上大学,理科普通班能考上本科的是凤毛麟角。我们那一代,没赶上大学扩招。我的一位同班同学,高考发榜后,因为“心情不好”,被父母送去住了一个月脑科医院。我们那时迷恋气质忧郁的男明星,却不熟悉同名的病症。
我之所以免疫,是因为下面两剂药:其一,我高中毕业两个月后在电影院门口认识了在显示器厂当工人的男友,也就是后来的丈夫,再后来的前夫。他为我报名参加了一个电脑排版培训班,学半个月就可以到广告公司打工。这样,他才好向父母介绍我这个小对象,好歹算自食其力。其二,我把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用来看电影,又混过一阵子论坛,写影评。我作文一直不错,念理科是因为高一期末考试的总分不够格上唯一的文科班。结果,我居然出了一本书。
出版社编辑尹梅,当时是来我打工的广告公司给其丈夫关隘的自费书《挣脱类型》做排版。她极其没有时间观念,都过了下班时间两小时,她才提着当时最顶级的银轮商城的几只购物袋光临。见我在看电影论坛,又发现我就是小有名气的作者何田,她那张玉米形状的脸,颜色瞬间变成了玉米似的灿金。她改变思路,选中我,又拉上论坛另外两个活跃作者,连同她丈夫,策划了一套四册的丛书,取名为“方洞”,意指电影放映间那个透光的洞。借了新平台、新腔调、新写手的新锐由头,她通过了出版论证,没有花钱就取得了书号。
丛书上市的时候,我已经结婚、怀孕。我才二十一二岁,这年纪结婚在本地算早的。听说我要出席签售会,我丈夫兴奋异常,甚至要给我买一件露肩礼服。
幸好没买。我们三个论坛写手,只是为那位毕业于戏剧文学系的专业电影研究者关隘叨陪末座的,连座位都是小一号的椅子,列在他与主持人的后面,就像两国领导人会晤时的翻译。整个签售会,我只站起来自我介绍了一下,茧形的风衣遮掩着我的孕肚。
那天,我丈夫特意和同事换班来给我拍照,却没有告诉同事原因。晚上,他微湿的手抚着我的肚子,不无忧心地说:“老婆,要是你以后成了作家,我是不是给你丢人了呢?”
我“嘁”了一声。他在电影院门口“捡”了一个刚刚被高考摧残的女孩,趁她没长出见识时就把她变成了他的老婆、他孩子的妈妈,还没来得及庆幸,便发现自己僭越了,我是他的非分所得。他说他贷款是为了“创业”,以配得上我即将展开的光明前程,他要担得起作家、影评家丈夫的身份。结果一批批要债人上门时,又变成了他不离婚,就保不住我与孩子栖身的这套小房子。
他想多了。随着更多、更有势力的影评平台崛起,我们这样的“论坛之秀”很快湮没无闻。这套丛书只给关隘一个人递去了上马凳,他跃上骏马飞驰,先后赶上了微博、公众号、抖音的热潮,成为拥有135万粉丝的博主,尹梅也辞去了出版社编辑的工作,给丈夫当起经纪人。我的作品——那套丛书里最薄的一册《“静”字出现之后》,在我家书柜最上层摆了一排,像书店滞销多年的陈列。
虽然我相信好事不出门,但在坏事还没有显影时,我出过书的消息也在一定范围内有所传播。我去做最后一次产检时,在马路上碰到文科班的一个女同学,她开口就说:“何田,你那本书是自费出的吧?花了不少钱吧?”我气得掷出一句:“一分没花!我还挣了一万八版税呢,税后!”那女同学根本没听完我说的话就笑着走了。
而季湘宁在我近于失礼地嚷出“我不知道怎么买书号”后,也没再说什么了。
我们加上了微信,他就出现在了我的朋友圈里。通过他偶尔晒出的照片,我才回忆起他的模样。
看得出,他是一个有很多爱好的中年男子。他跑“半马”,成绩在两小时以内。他摄影水平了得,在朋友圈的评论里“统一回复”所用机器型号和光圈数值。他擅长烹饪,中西兼顾。他捐助贫困地区的少儿图书馆,还是流浪狗救助中心的志愿者。他种植香草香料,造访公私植物园,足迹远至南美。
我的身边有越来越多这样的人,四十岁就开始为后半辈子的空余时间如何打发拼命用功学习:学习认识植物,学习油画,学习一门乐器,学习话剧…… 谁家都有动辄活到九十多岁的亲戚,这剩下的将近半世纪空闲,怎么填充呀?总不能都去跳广场舞吧。我公公五十岁退休,婆婆四十五岁就回家了,如今都八十多岁,足足三四十年每天守在家里,没有日程,没有目标,吃吃、玩玩,面面相觑,看上去挺快活,细想简直悲凉。留白时光已占人生近一半,还将继续无压力、无期待地活着,为了活得更久地活着。他们的失策之处在于,没有提前为仍然健旺的夕阳能量预备出海口。
几次微信聊天以后,季湘宁说:“老同学都二十年没见了,影评家,你也亮个相吧。”
我早已不写影评,但业余时间还是喜欢看电影。不加班、孩子也不在家的周末,我会在一个电影院逗留一整天,一气看三场电影。说到上班,前几年,我和两位前同事组建了一个小广告公司,业余电脑培训班出身,如今头衔也叫设计总监。我可是一天画笔都没拿过的,这不知是一种荒诞,还是励志故事。也许这事又给我前夫带来新的威慑——他娶到的女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成一件又一件的“大事”,从而更加速了他从这段婚姻中逃离的步伐。
季湘宁通知的第一次聚会是郊游,我持观望态度,没有参加,但关注着他朋友圈的郊游“报道”。只有季湘宁一个男同学,其他四位都是女同学,有一个是文科班的杜云。上学时,我俩虽然没有打过太多交道,但处于“见面开口笑”的友好状态。
我有天在去教室路上琢磨一道题目——我是个勤奋的女生,天道并没有以好成绩酬答我——迷迷糊糊的,少走了十来步。那时每一个少年都将眼睛开在头顶,我盲目地进了教室,凭着感觉走向第三列第三排自己的座位,却听到了一声惊呼:“何田,你走错了呀!”我这才发现自己停在两排陌生人中间,喊我的正是杜云。她的声音里饱含着怜悯,是对一个学糊涂了的同学的同情,就像今天我们看到脑袋空转,当众大错特错连续口误的人一样,都不忍心去笑话。
另三个女同学也瞧着面善,所以再下一次,季湘宁又组织聚会,邀请我去他家里玩,还是上次郊游的原班人马,我也就答应了。我后来分析自己的心理,之所以终于松口,有一个原因是,那几个女同学都貌不惊人,衣着、鞋包、妆容、发型也不讲究,个别人对身材管理简直放任。这让我有了一点自信。由于生育早,我比同龄人看起来状态要好很多。
我带着两箱水果进门的时候,另外四个女同学都已经到了,正围着桌子玩掼蛋。她们四人中有两位供职事业单位,一位在大型国企任人事总监,杜云在银行工作,可能彼此熟稔,境遇都很安稳,犯不着攀比,或者觉得也打扮不出什么名堂,便怎么舒服怎么穿,人事总监连妆都没有化,嘴唇干得起了壳儿。
季湘宁坐在桌子旁嗑瓜子儿。我一开始还有些紧绷,调侃自己是唯一一个“社会闲散人员”。“我也是社会闲散人员,闲散久了,说不定能华丽转身,变成社会贤达呢。”季湘宁说,移了个位子,坐到我的旁边,仿佛同一阵线。
聚会的菜品很丰富,也家常,由季湘宁母亲烹饪。这个家没有女主人,只有一条脾气不太好的巧克力色泰迪,经常对季湘宁狂吠,也几乎只冲他发威。据说是因为同性相斥,它是一条公狗,而季湘宁是唯一男性。它是他在流浪狗救助中心领养的,有一条腿只有半截。
我依稀还听得他离异了,又据说他其实从来没有结过婚,没有孩子。座中有一位女同学结婚不到一年就离婚了,单身至今,自然膝下无子。所以自始至终,我们几人都识趣地回避了孩子的话题。
季妈妈是佛教徒,可以做鸡鸭鱼肉,却不品尝。炒完最后一道菜就上楼了——她住在同一单元的另一套居室。
吃到阑珊,我们五个女生和季湘宁合了影。季湘宁是资深摄影爱好者,可掌镜的却是杜云。她的手机被大家传阅一遍,各自删去自己照得不好、实在不能入眼的合照,她再把经过认可的原图发到群里。他们没有想着把我拉进群,杜云是我的好友,单独把合影发给了我。
散场的时候,大家都挥手道“Byebye”,男主人则立在门口一声一声“慢点儿,慢点儿啊”,我走在最后,道了一声响亮的“再见”。季湘宁愣了一下,杜云则别有意味地笑了笑。
我不会开车,所以对城市道路的扩建无知无觉。我在出租车上还没调整好坐姿,司机已经靠边停车了。我这才发现,一条南延线路,把原先阻隔在我家和季湘宁家小区之间的一片老厂房打穿。以前需要绕一大圈,现在截弯取直,我们两家的直线距离不足两公里。
聚会后不久的一个周日,我去季湘宁家看他的书稿。
和那次路上偶遇的女同学不同,他听我说了“方洞”丛书的由来,采信了我并非自费出书的说法,遗憾我没有乘胜追击,在写影评的道路上继续前行。
“当然,你现在做设计也挺好的,人不能局限自己。”他的话抚慰了我。
我在来他家之前也做了些功课。“方洞”四作者中,我与一位叫落苏的女孩偶尔还有联系,她后来写随笔、写悬疑小说,但她的微博粉丝也只有可怜的300个。我很小心地向她打听,有没有自费出书的途径。她还行进在成为作家的途中,不像我那么小心眼,痛快地给了我一个民营出版公司编辑的电话,还给我忠告:“如果作品质量可以,可以走市场。你这朋友又不要赶时间出专著评职称,犯不着花钱买书号。如果达到‘市场书’的水准,说不定可以得到包装,甚至畅销呢。现在这种讲厨艺的书还挺受欢迎的。”
季湘宁在电脑上向我展示了书稿。他对全世界八十多种基础香料和常见香料进行了分类讲解。我发现香料与中药有很多重复,但想到香菱说过,荷叶、菱角都有清香,便明白“香料”家族也可以有容乃大。季湘宁的摄影技艺也果然名不虚传,我这些年做平面设计,太知道图片水准的高下。
听了我的夸奖,他轻描淡写:“学过一阵子。”
他似乎也深谙读者需求。要单论香料的属性,那些植物专业、食品专业的人靠什么吃饭?他们早已穷尽此中之道,香料的拉丁文学名一定比这位业余爱好者、IT男拼写得更精准。所以,季湘宁除了图片质量高且均属原创这一优势之外,还加进了四十六款使用单一香料或混合香料的菜肴、糕点制作方法。拍一款全麦面包,他会在面包四周撒一圈枯山水似的白面粉;拍牛排,则点缀银杏叶片。我不由抬头看向他的窗外,正有一树通体金黄的银杏树,叶片微微摇晃,反射、折射着太阳光,像缀了千万片小型反光板。
他知道我的意思,笑道:“你猜对了,就是从那棵树上薅的叶子。”
从这一瞬间开始,我发现自己砌在季湘宁跟前的玻璃墙,已变得像生肖糖画一样酥脆,倏忽粉碎。
我帮他整理好了文件,图片的名称与文字稿一一对应。他一会儿端来胶囊机做的咖啡,一会儿变出削成船形的水果盘,同时送上赞叹:“啧啧,真是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呀。”
他的书柜里陈列着他所有爱好的轨迹。一个柜子放马拉松参赛证、参赛照片,他理论结合实际,还买了运动学、营养学专著。一个柜子是摄影专业资料,几张放大的照片,他介绍说正在图片网销售,其中一张获得过摄影比赛的银奖。再过来,是美食杂志。接下来,是明信片,正面是风景瑰丽的深山,反面是笔迹稚拙的感谢信,感谢他对乡村图书馆的捐赠:“季叔叔,书真的很香。”我猜下一格书柜,将来可以陈列这本香料新作。
“你的爱好跨度真大。”我赞叹说。
“也就是蜻蜓点水吧。都是前些年的事了。马拉松有三年没跑了。”
我不擅长夸奖人,他显然不是一般的爱好者,可见其智商过硬,领悟力、行动力都强,稍微爱好爱好,就做到半专业的水平。
他不在书房的时候,我的眼睛离开电脑,环顾室内陈设。上次聚会时,我没有机会细看。这间书房的装修富有上一代气息,门的上方打着吊柜,所有的书柜都固定在墙上,出自手艺粗糙的木匠之手。木贴面的波浪形花纹,是20世纪90年代中期装修盛行的水曲柳。两扇柜门也有些曲翘。一些废弃的杂志捆扎整齐,堆在写字台下,显然准备等待时机集体前往废品收购站。
有了这样的观察打底,季湘宁端了坚果盘进来时,我才看到了他衬衫领角的磨损,还有头发数日未洗的油腻。就像看到不事打扮、不注重身材的女同学一样,我心里又松了一环,那种近似相伴长大的温情又暖了一分。
这天的午饭是在小餐馆吃的。他准备用几天时间,照着我示范的路数把剩下的文件全部梳理清楚。出了家门,他又成了精通点菜,懂得菜式搭配,讲究个性调料(他的长项)的小资男士。无论是讨来不锈钢盆和滚水烫杯子,还是亲自去后厨与老板商量上午新到货的长江野生鳜鱼做清蒸还是红烧,都显出一副生活行家的派头。他执意买单,说下次去我家回访时才由我做东。
我们吃得有点撑,但基本光盘。他送我朝我家的方向走,作为消食。走着走着,我们小区楼顶的照壁式造型就在眼前了。我们对视一眼,我笑道:“干脆今天就去我家认个门吧。只是我今天没有收拾。”
他坐在我家的沙发上时,我感觉和他已经熟悉得像另外几位女同学。她们在他家,只消说一声“厕纸没了”,便可以径自踩凳子开顶柜取出新卷纸。我翻出杯子泡茶待客,季湘宁也没有像在自己家一样非得有全套功夫茶具才喝得进茶。我家那老式的盖杯,茶叶直接泡水端上,他也啜饮自得。
我并没有说出自己已离婚的状态,含糊称丈夫在广西经商,我常年就是用这个借口来抵挡人们久不见我丈夫的询问。前夫的行踪也并非我信口胡编,他的姓氏在百家姓中排到200位以后,重名者不多。某天,我轻易百度到他的近况,不仅是“失信人”,还是一桩拖欠店铺房租纠纷的被告——之一。在那个隐去了身份证中间号码的法院公开判决文书中,与他共同列为被告的是他的新配偶,覃某艳。
配偶、店铺……看似万般“不得已”的离婚,是他完美脱掉的壳。我用得着把这奇耻大辱昭告天下吗。
过了两天,季湘宁忽然打电话给我,说将会途经我公司楼下,中午一起吃个饭。我估算了一下手头的活儿,应该12点可以完成。我挂了总监名头,难缠的项目还得亲自上手做。在等设计助理修图的当儿,我决定扩大这次同学聚会的规模——杜云最近调动了一个支行,刚好在我公司对面。
我给季湘宁发了微信:花遇春2号包间,我12点下来。我又喊了杜云。
才发完,电话就响起来了。“你是什么意思啊,何田?”季湘宁怒道。
我对他前所未见的锋利感到惊奇。“我手上还有点事,12点才能完,你要是先到,等我一下。杜云可能11点半就能到。”
“我问你为什么要喊杜云!你什么意思?”
我没想到问题出在杜云,解释:“她刚刚调到长乐路支行,我就喊她一起呀。”
“我临时有点事,不过来了。”他“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我莫名惊诧,明明在他家时,他与杜云的互动很友好啊。那天,她还提醒他不要忘了参加第二天的活动,他们银行特意请了央视的前名嘴来讲军事,以飨VIP。“我就不懂,为什么你们这些男人唯恐天下不乱,阿富汗、叙利亚的局势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啊?”
当时,女同学们都娇笑起来。两性兴趣爱好从小就相揖别:男孩耍刀弄枪、女孩抱布娃娃过家家。兴趣各行其路,既不妨碍平权,又叫人想起小时候,温馨的小时候,尤其这些几乎可以算是从小玩到大的男女。
我那天和杜云单独吃了饭,也不好意思拿我的疑问来向她求解答。万一她和季湘宁有我所不知道的纠葛呢。她对季湘宁的临时变卦倒是安之若素。“他大概又有什么活动吧。公司不管,老去干闲事。”
“把爱好玩成专业,他还真不一般呢。”
“所以才可惜呀。他狗熊掰棒子似的干一件事、丢一件事,如果毕其功于一役,以他的智商,估计能上那个。”
杜云吐出骨头,顺势拿她的长下巴指指桌边的杂志架,有几本的封面上印着男人头像,所谓商务成功人士,“他那香料书,你帮他出了没?不是说这事不好,可有什么意义呢?又不是专门研究植物的,自费跑去南美自由行,就为了拍几棵香草?照片拍得的确比较好看,我们门外汉看了鼓个掌,可内行呢?我相信一看门道,他就瘪了。人家专业人士有功底、有经费、有翻译、有向导,调查得不比他更深入? ”
“人总得有个癖好。”我替他辩解。
杜云淡到没有的眉毛扬了扬:“可他的爱好也太多太杂了。好好的公司都不用心经营,有一次,他刷了信用卡提现才发得出员工工资。”
“感觉他有点像西方人,相信生命是神赐的礼物,应当任性使用,自由、开心。哎,我八卦一下,季湘宁结过婚没?”
杜云一笑:“是不是你上高中时两耳不闻窗外事啊?”
“我应付数理化焦头烂额,哪有工夫看窗外!我语文学得还算可以,可是总分排名差几位,没能上文科班。你们文科班的黄怡,排名在我后面,可因为她是黄老师的女儿,就能上文科班。现在想起来真是不公平,我当年应该去据理力争的!那时不敢维权,怕误终身哪。”
杜云笑道:“你也知道黄怡呀。”
我怎能不知道她?除了一直不平她掠夺了我的文科班座席,我还知道她是文科班民选“五美”之首。
那时,课间总有三两同学伏在走廊栏杆上闲聊,老师训话,也会倚着栏杆。理科快班在最东头,文科班在顶西头。在二者中间位置的走廊上,一个女生自西边来,向从东边赶来的一个男生讨教数学题。这场景正好进入我的视线,并因为经常重复上映而令我印象深刻。黄怡穿着翠绿的连衣裙,宽腰带束着纤细柔软的腰肢,就像初夏的柳条儿。她皱着眉,手里托的是我们学校自编的数学习题集,因是黑色封面,又有杂志那么大,所以俗称“大黑皮”。她仰面看着男生,一脸茫然,对答案保持困惑。
想到这里,我拍案:“那男生就是季湘宁啊。”原本脸孔朦胧的男主角,忽然图片锐化,清晰呈现。
杜云竟然能理解我所指,幽幽道:“你真是后知后觉。”
得知杜云已经结了第二次婚,我也透露了自己的境遇,作为对她坦诚相待的回应,并再三恳请她不要传播,丑闻就是堤坝上的管涌,出了就难堵了,她是季湘宁小团队的成员,难保不说出我前夫设计逃逸的悲惨事件。
我果然后知后觉,两天后,我才意识到,季湘宁大概是误以为我误以为他对我有意——这表达很绕口——所以才拉来杜云当防火墙。我苦笑不已,我只是患有“社交恐惧症”。我接到他约饭的邀请后,快速在脑子里盘点了一下,估摸着已经耗空了我俩的交谈内容库存,这才擅自邀请了杜云。
其实他也是多想了。我们是四十岁的妇女和男子,就算想要有点什么意思,我也会率先生出怯意。就算少年时期曾存有好感与爱慕,如今,完全都不在想象范围之内了。就算你是当年惹人注意的班花、校花,今天也是皮肉松弛的徐娘,与艳遇是不搭界的,何况平凡如我?
四十岁的季湘宁,有着自己的事业,又拥有这么多爱好(这等于佐证了“灵魂有趣”这一稀缺优点),他挑选伴侣时,在年龄方面一定是“向下兼容”,二十多岁、三十出头都是他的良配,哪会惦念我这层次的少年同窗?
我有自知之明。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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