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huangao2@lifeweek.com.cn这两天,有一位正在上大学的年轻朋友和我聊起自己打零工的经历。他在水果店干了6天挣了500元,“很辛苦,每天除了跟着老板搬水果,还要削甘蔗,还要被老板娘指使着打扫卫生。”我问他有什么收获,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我:“真是体会到了世间的炎凉”。
那时,我刚刚考上研究生,为了攒点零用钱,便托亲戚进入老家县城的一个仿真花加工厂打工。亲戚说他家的产品在淘宝上卖得很好,原话是“老板在网上可发了财了”。我原本以为那里有很先进的装备和流水线,一切按流程操作就行,但事实上,所谓的工厂只是一个手工作坊。当我踏进那个逼仄的工作间时,混杂着塑胶味、香皂味、汗味的热气扑面而来,差点让我窒息。成箱成箱的香皂花堆砌在墙边,黄色的绒毛小熊、五颜六色的丝带、成捆的铁丝等用料堆在一个大大的工作台上,七八个灰蒙蒙的工人埋首其间。老板指给我一个角落的板凳,油腔滑调地向大家介绍:“今天可是来了位研究生”。我尴尬地笑笑,避开脚下的杂物,从一位工友的背后挤过去,坐在了那个板凳上。老板交代我拿一个大大的钢丝钳把成捆的铁丝剪成一截一截的,要求每截大概二三十公分。我觉得并不难,抻出一根铁丝,比量了一会儿,剪下了一截,然后又比量着……这时,老板噗嗤笑了,跨过来,夺下我手中的钳子,咔咔咔地把一整捆铁丝直接从中间断开,再断一道,然后随手划拉起两大把铁丝,扔在了工作台上。“活儿得这么干,你那么剪,不得剪到猴年马月。” 他略带不悦地说。那种挫败感是我在学习时从没有体会过的。心里很委屈,但我咽了咽唾沫,接过了钳子,学着老板的样子,试着成捆成捆地剪。这活儿看着简单但要求有很大的手劲,我太书卷气了,哪有那么大的力气,于是每剪一下我都要把整个身子压下去。于是,一上午,板凳成为了摆设,手掌磨起了水泡,腰也酸疼地令我直打颤。幸而,铁丝够用了。下午,我便上了工作台,和另一个工友媛姐一起做下一个活儿——拿铁丝从绒毛小熊的背后穿进去,在里面打一个弯,再穿出来。这个活儿也不容易,小熊的布料很厚,里面又都是棉绒,要费些力气才能扎透。她教我找针脚处扎,还告诉我实在扎不透的就扔到废料里,别让老板看见就行。我很快掌握了技巧,但在下班前还是扎破了手,另一位好心的工友递我一个创口贴,嘴里念叨着“正常,正常”。后来,我坚持了下来,还学会了用胶枪、断丝带、绑香皂花甚至箍礼盒,成为了一个老练的工人。在这个手工作坊里,没有什么固定的工序可言,哪里缺人,就会被安排在哪里。前一秒可能在剪铁丝,下一秒就会被叫去封箱、装车。也没有什么固定的下班时间可言,老板的生意火爆,经常赶订单,干到晚上十点多是常有的事情。和工友们相熟后,我发现其实这里的工作氛围并没有那么沉闷,尤其是老板不在时,大家会一边忙着手里的活儿,一边开开玩笑。中午休息时,也会互相带饭,聊家常和八卦。在这个过程中,我才意识到这些看起来老练、成熟的工友们很多还是孩子。前面提到的媛姐竟和我同岁,不过二十出头;而另一位平日里很有存在感的小伙子刚刚17岁。我已经记不起这个小伙子叫什么了,且称呼他“小鹏”吧,但我对他的很多事情印象深刻。这个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长大的孩子,身上混杂着彷徨、迷惘、轻浮、要强等特质。那时,小鹏自己租住在一个平房里,离我住的地方不远。早上我常骑电动车去找他一起上班,因而出入过两次他住的地方。那个房子很老旧,小小的院子,共4间屋子,到处都堆满了房东的杂物。外屋地上正中间摆着一个电磁炉,里面有残留的面条,掀开挂帘便是小鹏的“卧室”,铺盖卷成团堆在土炕上,脏衣服胡乱地扔在一个塑料柜子里。他对这里很满意,一年只需要几百块钱租金。我问他“为啥自己住?”他毫不避讳地说“父母离婚了”,跟了妈妈,但不想上学,也不服周围的长辈管,于是自己离开家租住在这里。言语中,小鹏对爸妈都很抵触,自从他们离婚后,就再没有见过爸爸,对妈妈的感情则复杂一些,想逃离她但又心心念念着“日后发达了要让她过些好日子”。小鹏“求发达”的心思很重,和我这种打零工赚点零钱的心态完全不同,他把这份工作当作事业,因而干得很卖力,也很在乎老板对他的态度。有一次,他和媛姐发生了一点口角,下班后愤愤地和我抱怨:“她是车间主任,我是项目主管,为啥她冲我嚷嚷,工资还比我高”。这是我第一次知道这个手工作坊里竟还有“主任”、“主管”这些前卫的职位,想来是老板画大饼时随口封的“官”。那时的我也不大,只觉得他好幼稚,为这么点工资至于吗?现在想来,幼稚的是我自己,对于社会的复杂和职场的现实,在很多年之后,我才有了真实体感。那时的小鹏早早地就被裹挟进了社会,他没有技术和见识,也没有亲情的给养,四处碰壁后才在这里落脚,把这位老板的知遇当作了改变命运的稻草。他偏执地信奉“读书无用”,常拿一些没上过学但有大成就的人自勉,急切地想在工作中证明自己。我还记得一个细节,他骑车时很鲁莽,不信有人敢开车撞他。或许正如他自己标榜的那样,孤注一掷是他的人生信条。50多天的暑期工眼瞅着就要结束了。在这个当口,老板决定搬家,离开这个逼仄的工作间,搬到一个200多平的大厂房。在搬家前的动员会上,老板做了3天的搬家计划,并许诺参与搬家的工人,每天每人多发100块钱。这是不错的报酬,要知道我们平日里工作一整天也不过挣70多块。一辆大货车停在门前,几个小伙子在老板的指挥下把沉重的柜子、工作台和一箱一箱的半成品搬上车。一切进展地很顺利,在1天半内,大货车来回跑了4趟。原本3天的计划,提前一半完成了。而后便是收拾新厂房,打扫卫生、安放工作台、布置老板宽敞的新办公室。大家干得很卖力,都期待着一天后能领到超预期的工资。但是,令工友们没有想到的是,在发工资时,老板对“搬家期间,每天每人多发一百块钱”的说法有自己的解释,“只算搬东西的那1天半,收拾新厂房的1天多的时间不算”。按这个说法,原本期待的300块钱就打了对折,成了150。再有,“每天工资70多”也是浮动的,老板会根据各人的表现决定给70、或者再多点,封顶80元。因而,在他宽敞的新办公室里,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很多争执。个别气盛的年轻工友拿上自己的工资后,愤愤地摔门走了。终于轮到我,推门进去,看到老板正坐在崭新的办公桌后数着一沓钱,那是我的工资,里面有零有整。“给你按每天75算,加上搬家费的150,抛去迟到、请假……再给你凑个整”,老板说着从旁边抽了100块,换下手里的零钱后,把那沓钱递给我。我接过来数了数,一共3600块,正是我对这次打工预期收入的最低值。因为已看到前面一些工友面红耳赤地走了,我知道和老板争执是没有用的,没有人能从他那里多争取到一分钱。于是,我也怏怏地离开了他的办公室。路过工作台时,我发现那个熟悉的台子摆在200多平的大厂房里显得那么渺小,无力撑起老板的野心。还有包括媛姐、小鹏在内的5个打长工的工友在工作,和他们打过招呼后,我走出厂房,骑上电动车,结束了这次暑期工。回过头来看,这是一次很完整的打工经历,我从一个笨手笨脚的新手成长为一个掌握多个工作环节的熟练工人,最后也拿到了工资,没有被拖欠。但显然,这些工作技巧和3000多块钱,对我而言,都算不得什么特别的收获。现在想来,文章开头那位年轻朋友的感慨“真是体会到了世间的炎凉”,也正是对我在这次暑期工经历中的所思所想最得当的概括。这次经历让我意识到了打工的不易、社会的复杂,让我对基层小县城的打工人群有了某种“现实感”。对我来说,匆匆而来,匆匆而去,不过一场体验。我还有书要读,还有更好的前途。但对于小县城的打工者来说,繁重的体力劳动、没有五险一金、四处碰壁、被欠薪克扣、没有目标和方向……都是他们每天要面对的无比真实的日常。还有很多和小鹏一样的年轻人,面临着各种各样生活中的困境。他们身上的故事各不相同,但又都面临着同样无处安身的处境,一个小小的手工作坊已是他们在这个快速发展的社会上难得的容身之所。但是,他们心中也是燃着希望的。十年过去了,不知道小鹏有没有“发达”,有没有和家庭和解,有没有让妈妈过得好一点。真心地期望,这些辛劳的工友们也都能慢慢过上好日子。故事须真实可靠,可以是亲身经历,也可以是身边看到或听到的故事,要求故事性强,能打动人心,或者具有现实意义。以第一人称叙事为佳,有相关图片更佳。来稿请注明联系电话,方便沟通。一经采用,我们将提供有竞争力的稿酬。本文为原创内容,版权归「三联生活周刊」所有。欢迎文末分享、点赞、在看三连!转载请联系后台。岗位要求:2—3年或以上微信公众号内容运营、小红书内容运营经验,有强烈的想搞点事的愿望,执行能力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