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麻醉大夫再也没有醒来
图为朱翔在手术室。短视频截图
作者 | 郭玉洁
编辑 | 从玉华
没人能想到,1月10日会是南通大学附属医院麻醉医生朱翔最后一天上班。
这天下午两三点,朱翔被同事叫来,解决了一起术中顽固性低血压。病人做的手术不算大,但麻醉后血压持续降低,从150mmHg降到惊人的40mmHg,怎么用升压药也不管用,手术室里两个麻醉医生都慌了。朱翔来后,给出的方案是,先补液,扩容,再换一种升压药。慢慢地,病人血压升了上来。
1月11日这天,朱翔请假了。他很少请假,即使是2023年12月底感染流感发了烧,他去挂水,也没请假。1个多月前,这个46岁的麻醉医生刚升任科室副主任,不再上夜班,白天不需要在手术室从早待到晚。但每天早上科室安排工作时,会选出麻醉难度大、风险高的几台,请他去“站台子”,这种困难手术麻醉有时一天七八台,有时一两台。
同事们再见朱翔,就是他被推进了抢救室里。1月11日晚,朱翔在家中被发现心脏骤停,送往南通大学附属医院。
抢救室是朱翔经常工作的地方。一位来自其他科室的同事认识他20多年了,最初见他,总是他风风火火出现在手术室或抢救室,来插管。麻醉医生是医院为数不多被允许奔跑的人,为避免引起恐慌,医生尽量不跑,但麻醉医生要紧急插管、打分娩镇痛。
在手术室,麻醉医生是抢救的主力。术中,麻醉医生监护患者生命体征,盯着麻醉监护仪上的数字。发生紧急情况,麻醉医生上前,手术医生退后,为了在情况紧急时能被快速辨认出,麻醉医生常戴花色棉布手术帽,和蓝色无菌帽区分开。当麻醉医生在手术室站起来,手术医生会紧张:“怎么了?”“有问题吗?”
属于朱翔的那顶花帽子是蓝底的,印着卡通小人。紧张的时候,朱翔会在手术室里走来走去,手臂端在胸前。抢救是体力活,四五个麻醉医生一起参加抢救,结束后都累得“人仰马翻”,严重情况下,做心脏按压,家属没放弃就不能停。有时抢救过后,朱翔的头发乱糟糟,累得坐在手术室的地上。
2022年4月,朱翔开始在网络上以“麻醉医生朱翔”为昵称做视频科普,“讲述手术室里的日常”。他说,麻醉医生总待在手术室,患者家属很少有和他们交流的机会。他热情很高,以前托朋友、学生帮忙,后来干脆一人挑起来。不到两年,他的粉丝涨到10万以上。
麻醉医生与患者打照面短暂,在手术室短暂相处的时间,麻醉医生裹着口罩、帽子、手术服。患者大多以为,他们只是打一针就走了的技师。南通大学附属医院麻醉科几乎没收到过锦旗。
其实患者失去意识后,麻醉医生没有走,手术过程中,他们是坐在椅子上关注麻醉监护仪的人,手术结束,又等着病人醒来。监护仪上的数字让人紧张,“患者血压180,我血压也180,患者血压60,我血压还是180”,朱翔曾在视频里说,“如此深度共情的职业,独此一家了”。
他在视频里讲,医生洗手后手不能碰门,手术室的门是用脚来感应的。
他用视频让病人看到麻醉的过程:怎么插管,怎么打肌松,怎么给药,如何监护病人血压和心跳,怎么拔管。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麻醉方案要定制,每个人都不同。在半麻的剖宫产手术中,他搬个凳子坐在产妇旁边,侃大山,缓解产妇的恐惧,从家长里短聊到人工智能。在视频里,他解释“打腰麻会导致腰疼吗”“麻醉医生说的‘牛奶’是指什么药”“酒量和麻醉有关系吗”种种问题。
在手术室,朱翔被手术服、口罩、帽子裹得严实,也不可能戴什么名牌。拍视频前,朱翔要征求患者意见,“我想记录一下,做个科普,不会拍到你的脸”。
大部分躺在手术床上的患者都同意了,有的还认出了他,“你是不是麻醉医生朱翔?”不少人刷到过他的视频。
在手术室,朱翔常对他带的研究生罗烨说,“今天累不累呀?”他还曾对罗烨说,女孩子不要那么辛苦,以后工作别来大医院,去个小医院就好了。南通大学附属医院是当地最大的医院,手术量大,麻醉医生夜班大约10天一个,从下午5点到第二天早上8点,一台接一台上手术。但朱翔很少说自己累。
“只有小手术,没有小麻醉。”朱翔曾在自己的视频里说。罗烨和朱翔搭台过胃肠手术,一位病人看来一切正常,朱翔却说,感觉不对劲,让罗烨查一个指标。查了之后,发现患者电解质紊乱。这样的病人有时会缺钾严重,如果没及时干预,术中有心脏骤停的风险。
罗烨刚来医院时,遇上一台睡眠呼吸暂停综合征患者手术,麻醉诱导过程中,病人的气道打不开,插不了管,很危险。朱翔一番处理后,成功了,“我看他都要累瘫了”,罗烨说。朱翔走出手术室休息了一下,回来后对她说,“我给你买麦当劳,你今天受到了惊吓”。罗烨自己去办公室吃麦当劳,朱翔回去继续下一台手术麻醉。
但同事记得,总是精力充沛的朱翔,在1月11日前的几天又感冒了,一直说自己头疼,还在工作间隙频繁量血压。
1月11日晚,抢救朱翔的过程中,朱翔的老友郝铭在抢救室门口抽着烟,他不想面对。他是朱翔医学院的同学,30多年的朋友。读医学院时,朱翔优秀,但并非最有天赋的,“但他是我见过一步步走得最踏实的人”。“他是很多普普通通的医生的缩影。”朱翔出生于普通家庭,父母是工人,他曾说自己是“小镇做题家”。
凌晨3点多,郝铭沮丧地回到了家,一点也睡不着。他不断想到,不久前,他一位同事突发心梗,来抢救,是朱翔一直陪着,抢救了一天一夜,抢救成功了。想到这些,郝铭心里不是滋味,“医生可以去救别人,最后却没救得了自己”。
1月12日凌晨4时51分,在被同事们推了一支又一支肾上腺素后,朱翔的心脏还是没有重新跳动。心脏骤停怀疑由爆发性心肌炎或心梗引发,但因心脏停跳时间较长,没有作明确诊断。
平时,朱翔是个慢性子。做麻醉诱导,他不喜欢被人催,被催促时他只笑一笑,不理会。他常对学生说,做麻醉急不得。手术室里,一名朱翔已经毕业的学生曾被人说性子太慢,“不适合做麻醉”。朱翔在一旁说,“性子慢才好嘛,慢工出细活”。
郝铭见朱翔几次眼眶红过,都是为别人的命运、生死,但很快把眼泪掩饰过去。他们经常聚会,朱翔常会带新朋友和他认识,各行各业都有,有卖鱼的、卖菜的、厨师,很多曾经是朱翔的病人。
南通大学附属医院手术苏醒室旁,是朱翔不到10平米的办公室。有时学生坐在朱翔的椅子上,朝他大声抱怨医院里的人和事,他在一旁站着,不跟着生气。科里同事有摩擦,落到他面前,他就说,“什么事情,我没有听到,你们不要这样子了,我们吃饭怎么样”。他办公桌上的周历上,写着各种待办事项,重要手术、会议、很多人的生日。“他跟你们想象中那种导师不一样。”罗烨说,朱翔和学生们聊天经常用一个小兔子撒花的表情,“亦师亦友”。
他身体一向很好,经常跑步。早上经常背着双肩包步行来医院,像个大学生,科室里没人叫他“主任”,都叫“朱哥哥”。
郝铭说朱翔一直都温文尔雅,没见他和人吵过架,遇到矛盾,他会讲道理,遇到不太讲理的人,宁愿自己吃点亏,也不会跟人去争。他不说脏话,“理性、知性”。他的口头禅是“不搭界的”,意思是“没关系”。
郝铭不希望朱翔成为“英雄”,只希望他“普普通通”地活着。
从1月14日开始,遗体告别仪式进行了三天,每天灵堂外的广场上都挤满了人,花圈密密麻麻排着,排满了空地,有各地医院送的,也有个人。朱翔的家人说,没想到有这么多人会来。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郝铭、罗烨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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