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击“中国第一座农民城”的新试验：让农民买公积金有必要吗？

▲  龙港“人多地少”，城区道路拥挤，车辆只能停在路面和街道两旁。 （南方周末记者 周小铃 / 图）

温州龙港，被称为“中国第一座农民城”，2022年9月9日，这里也成了全国第一个让农民缴纳公积金的地方。

当天，南方周末记者赶到了龙港。在龙港华中社区的文化礼堂里，温州公积金中心龙港分中心和龙港农商银行的工作人员穿着红色马甲，正在指导村民填写公积金申请表。

一整天，冯亦霸的电话响个不停。他操着蛮话（苍南方言）向对方解释农民公积金的试点政策。冯亦霸是当地第一个申请缴存公积金的人，他也是一名村干部。

第一天结束，冯亦霸手边已经放着一沓签好的申请书，已有34人选择缴存公积金。

“这项政策将在13个社区试点，目前开始申请的只有我们社区。”冯亦霸对南方周末记者说，首批报名的有50名农民，由于大部分在外工作，今天只签完一半，其他人会陆续来签字。

华中社区位于龙港市南部，由鉴后西村和鉴后东村合并而来。龙港不设乡镇、街道，由“社区”直接管辖村落。

“龙港是农民建起来的。”龙港人几乎都能像冯亦霸这样，细数“农民城”崛起的历史，如何从小渔村起步，到农民出资建设，逐渐发展为龙港镇。2019年8月，龙港“撤镇设市”，从原苍南县划出，设立龙港县级市，由浙江省直辖，温州市代管。

龙港街头的路灯上，到处张贴着“打造全国新型城镇化改革策源地”的标语。冯亦霸介绍，不仅是公积金改革，很多新型城镇化改革试点都能在龙港见到。

冯亦霸是鉴后东村人，自2011年起担任该村干部，至今十余年了。家里有四口人，儿子刚参加工作，女儿还在读幼儿园。

家里的老房子拆迁后，冯亦霸能分得两套安置房，但需要支付建设费80万元。这笔钱不算小数目，冯亦霸不仅要多方筹措还要申请商业贷款，参与公积金后，他能获得部分稳定的低息贷款。

根据龙港市8月31日发布的集体经济组织成员建缴住房公积金制度，年满16周岁但还未退休的集体经济组织成员可以参考灵活就业人员缴纳公积金，这部分人包括进城务工人员、个体户、在村务农人员等。

最低缴纳标准是龙港上年度最低工资标准1840元的10%，即184元每月。缴满半年就可以申请住房公积金贷款，额度为15万－50万元。农商行工作人员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商业贷款利率通常在5%左右，公积金贷款则在3%上下。

社区的“无房户”将由政府配缴补助，标准为个人月缴存额的25%，最高不超过每人每月75元。

冯亦霸除了向前来咨询的村民解释公积金政策外，还要打电话联系那些符合条件的社区成员，“年轻人相对更容易理解。”在申请公积金的第一天，来签字的也大多是年轻面孔。

张娜是华中社区的一名网格员，她从河北衡水嫁到龙港。她家住在社区的老屋里，不久前刚翻新过，由于子女还小，暂时没有购置房产的需求。

当地的一栋老屋通常由横向排开的几间房子组成，一间房子有两到三层。张娜家分得其中一间房。由于房子拆迁未能得到家庭全体成员的支持，她没有参与到社区拆迁换安置房的项目中。

公婆一家都经商，家里没人交过公积金。张娜和丈夫合计，这次先由她一人申请公积金“试试水”。

张娜盘算，每月交184元的公积金，相当于存钱。交够半年，就能为自己未来购置房产申请低息贷款预留机会。万一不需要贷款，交满半年后还可以取出来。“有总比没有强，房子以后总会买的吧。”

社区里仍有不少人一知半解。赵梅听到村里人都在谈论“公积金”，听了几天她听懂了交了公积金后能贷款。最后还是在城里工作的弟弟的劝说下，她才申请了公积金。

赵梅也是嫁入华中社区的媳妇，她家老房子前不久拆迁，虽分得两套房子，但他们只拿一套，剩下一套由代建开发商回购，这样就不必交80万建设费，只出几万的办证费即可。拆迁后，没有其他住处或行动不便的老人由社区统一安排住在村里的临时安置点。

在临时安置点照顾父母的林娇，也还没算清楚公积金贷款和凭借身份证贷款哪个更划算。她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如果公积金贷款便宜，应该会去申请。”

由于地少人多，在农村宅基地改革前，龙港约有三千余户“无房户”。“无房户”指本人及配偶、子女在龙港市行政区域范围内无合法住宅、宅基地或审批过个人建房。

“子女越来越多，宅基地也不够分。”龙港市华中社区党总支副书记冯世盘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而有的社区宅基地常年废弃闲置，也占用许多宅基地资源。

让农民“户有所居”是龙港农村宅基地试点工作的重点。2020年9月，龙港被列入国家新一轮107个宅基地制度试点县（市、区）。

华中社区又是龙港市第一批宅基地制度试点之一。龙港市政府成立的“跨社区调剂保障公司”帮助农户统一建造“安居小区”，6个社区参与跨区域调剂，华中社区和金山港社区作为跨社区的统一安置点。

龙港市华中社区党总支书记冯亦科也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华中社区建设420套安置商品房，其他社区符合条件的“无房户”只要出3000元/平米-4000元/平米的建设成本价就能住进小区。

除了安置房建设，华中社区还同步推进老房子拆除、土地复垦等多项工作。“全域土地综合整治在我们社区推行得算顺利。”冯世盘说。

在华中社区沿着鉴后垟河河岸步行，靠近祠堂的有几处老房子早已拆除完毕，只剩一地碎石。

冯世盘介绍，拆除的主要是社区中闲置的危房空屋。靠近祠堂位置的老房子，受到风俗影响，这些房子本就无人居住，农民对宅基地有偿退出的配合度很高。

有偿退出的宅基地复垦为农田，以此换取安置小区的建设指标。目前，华中社区的安置房小区位于龙港江南高级中学对面，仍处于打地基阶段。在华中社区文化礼堂里，摆放着这一安置房小区的沙盘模型，6栋楼，每栋17层。

冯亦科说，华中社区的安置房小区由华中经济合作社购买，土地性质为国有出让，安置户放弃购买的住宅有96套由代建方回购并进行公开销售，价格预估在6000元/平米-7000元/平米。

安置小区的销售单价约为龙港市地产商楼盘单价的1/2。这意味着，“无房户”或居住在旧房危房的农民有机会以较低的价格解决住房问题。

将农民纳入住房公积金体系，也是当地推动全域土地综合整治试点的一部分。

冯亦科说，考虑到半年后社区安置户就得开始缴纳房子的建设费、成本费，农民公积金来得正是时候。“现在申请，交满半年刚好能用上低息稳定的公积金贷款。”

由于华中社区旧房拆迁、安置房项目都已稳步推进，冯亦科得以顺利向龙港市争取到首个农民公积金制度在华中社区的试点。

为了争取农民的支持，华中社区干部也向安置户表示，复垦的宅基地仍属于原农民，只不过整体规划须由社区制定。

部分楼龄较新或还能正常居住的房子，社区也会建议保留。“我们不是想把农村变成城市。”冯世盘说。

龙港新城高楼林立，新楼盘最高卖到1.6万元/平米。 （南方周末记者 周小铃 / 图）

9月中旬的一天，在华中社区临时安置点，一对年轻夫妻走出来，在父母的注视下，摇下车窗，向路边的二老挥了挥手，开车缓缓离开。

“现在很少有人会住在农村，几乎人人都在龙港（城区）有房。”考虑到儿子未来结婚的需要，冯亦霸也在龙港城区买了一处“套房”，每天八点半从城区开车前往华中社区上班。

在龙港人心里，房产的优先排序是“大厦”“套房”“农村老房子”。冯亦霸解释，“大厦”就是自带商业服务、绿化景观的商品房小区，“套房”则是较少绿化、无服务的低矮普通住宅，部分套房还没有产权证。

当地年轻男女相亲择偶，女方对男方提出的条件往往是在龙港买“大厦”。

根据安居客数据，龙港市9月新房均价在1.5万元／平米。按照在售楼盘的最小户型90平米计算，购置龙港“大厦”成本在135万元。

南方周末记者接触到的多位华中社区村民均表示，到龙港买“大厦”超出了可承担范围，除非家人支援才有可能。

冯雪是一位单亲妈妈，独自抚养一儿一女。女儿2022年刚参加工作，儿子马上要迎来高考。她是华中社区集体经济合作社成员。

冯雪从同村姐妹处得知社区可申请公积金贷款，考虑到孩子未来结婚买房需要，她也来到文化礼堂咨询相关事宜。

“单价6000左右比较适合我们。”冯雪给出的预算与张娜相似，社区的安置房小区是当前的最佳选择。

冯亦霸虽在龙港市已有住处，但他仍然要为子女拿下两套安置房。“以后用来自住还是卖掉去换龙港的‘大厦’都有选择余地。”

2021年浙江省温州市各区县城镇常住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排名，龙港以60662元排在第六；龙港农村常住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以32770元排在第七。它相比温州市内其他地区而言，算不上拔尖。

龙港位于浙江水系鳌江南岸，东面临海，农民大多从事渔业。印刷包装也是当地的特色经济，工业区大楼外墙上到处悬挂着德国印刷机新型号的大幅广告。龙港人也大多从事着印刷包装相关的工作。

正因为龙港以民营经济为主，“以前能享受公积金低息贷款是少数人。”冯亦霸说，买房是大事，但家里做生意的村民通常会更看重手头的现金流，不愿意在房子上占用过多资金。

“借钱”办事一直是温州人的精明之处。尽管农民也有其他渠道申请贷款，比如找人担保、房产证抵押等，但冯亦霸更看重公积金的低息。

王硕在龙港从事房地产中介工作五年，对龙港每一处的变化都熟稔于心。他观察，龙港“撤镇设市”后这三年，城市建设规模和速度都远超从前。

眼下，大大小小的开发商在龙港扎堆，拆迁安置房随处可见。王硕粗略计算，在这座人口50万的县级市已有十几个楼盘，有温州本土的开发商、杭州开发商，也有全国知名的开发商。

“过去镇政府在龙港北部，之后会搬到东边沿海的龙湖片区。”王硕据此判断，未来龙港市的发展重点也会向东南方向转移。

龙湖片区位于龙港新城中心商务区，2021年开工，项目总投资额约66.2亿元，包括公共建筑项目、市政道路工程和配套附属工程等三大项目。

各路开发商早已循迹而至，早早落子龙港新城。沿着世纪大道由南向北行驶，高大的商业住宅渐次排开。王硕记得，龙港新城的楼盘最高卖到1.6万元／平米，现在已经有所回落。

一名龙港司机在2022年3月送客到龙港新城的楼盘，客人告诉他当时装修好住进去的不过才百余户。“周边连瓶矿泉水都买不到。”

张娜也有朋友买了龙港新城的房子，毛坯交付，这两年受疫情影响，手头暂时没有闲钱装修。“龙港装修一套房子最起码需要30万。”

世纪大道沿路的住宅小区目前还看不出大批业主入住的样子。

近来，王硕感觉到在龙港买新房，主要还是农民群体。“近几年地产不景气，城镇居民基本都‘套’在龙港的‘财富商圈’了。”

“财富商圈”建成已有十年，曾是龙港综合配套好、学区资源丰富的优势地段，但随着周边发展，土地资源紧张，道路经常拥堵。

无论是华中社区的安置房，还是龙湖片区的新房，在龙港人心里，都属于“大厦”。也都是此次公积金缴纳后，低息贷款可以覆盖的地方。

（应受访者要求，赵梅、林娇、冯雪、王硕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