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维基百科
撰文|商周
（原标题：一位男权社会里的女性科学先驱| 商周专栏）
游览完纽伦堡城堡已是下午六点，夏季的阳光依旧炎热。沿着城堡一侧的石板路缓慢而下，途经玛丽亚·西碧拉·梅里安花园。门前有一个双语的信息牌：“这个花园以著名的艺术家和博物学家玛丽亚·西碧拉·梅里安（1647-1717）命名，她于1668年到1682年间在纽伦堡工作和生活。她所居住的房子就在城堡附近，而且她有机会使用异教徒塔下的小花园来开展她关于花卉和昆虫的研究。”这几年撰写孟德尔、詹纳和巴斯德的传记，让我对欧洲的科学史有了一些粗浅的了解。因为男女在教育机会上的不平等，十九世纪以前女性学者的数量屈指可数。世界上第一位女教授是意大利人劳拉·巴斯博士（1711-1778），来自律师家庭的她通过私人辅导成材，在21岁时获得了博洛尼亚大学科学博士学位，并在同年被聘为该校的自然哲学教授。而第一位女性科学博士则是出生于威尼斯一个贵族家庭的埃琳娜·科纳罗·皮斯科皮亚（1646-1684），天赋异禀的她在音乐、文学、数学等领域都显示出超常的学习能力，并于1678年获得了帕多瓦大学授予的博士学位，不幸的是她在几年后感染肺结核身亡。对于几乎和皮斯科皮亚同龄的梅里安，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一无所知。这个偶遇的小花园，让我产生了深深的好奇。花园的门上了锁，只能通过门上的一个小窗向里面张望。这是一个不到五十平方米的花园，有着很好的视野，可以俯瞰整个的纽伦堡老城。回家后查看这位女性科学先驱的信息，发现了一段堪称传奇的人生。1647年，梅里安出生于德国法兰克福，父亲马特乌斯·梅里安是一位来自瑞士的版画家和出版商。马特乌斯·梅里安53岁的时候娶了他的第二任妻子，也就是梅里安的母亲。在梅里安出生后的第二年，她的父亲就开始身体欠佳，并在三年后英年早逝[1]。梅里安的继父是画家雅可布·马雷尔，尤其擅长花卉和静物，同时在德国的法兰克福和荷兰的乌得勒支开有自己的画廊，后来还开办过静物绘画学校。做为继父的马雷尔鼓励梅里安学习绘画，并让自己最得意的门生亚伯拉罕·米尼翁亲自给予指导。13岁那年，梅里安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作品：植物和昆虫。梅里安绘画的的对象——植物和昆虫——来自她自己的收藏。和很多同龄的女孩一样，梅里安喜欢养蚕，将这种可爱的昆虫当成自己的宠物。但与同龄女孩不同的是，出身于出版商家庭的梅里安从小就有机会接触一些博物学的著作，这让她对蚕的观察超越了宠物的层面。关于童年时期在法兰克福的生活，她曾经有过这样的回忆：“我对昆虫的研究，起初是在我的家乡法兰克福养蚕开始的，那时我意识到一些毛虫和蚕一样会变成美丽的蝴蝶和飞蛾。这让我开始收集毛虫样本，目的是想观察它们的这一变化过程。”对大自然的兴趣，还有从小培养出来的出色绘画能力，让梅里安有了不一样的人生。1665年，18岁的梅里安嫁给继父马雷尔的一名学生——约翰·安德烈亚斯·格拉夫。格拉夫比梅里安大11岁，曾经在1653年到1658年间跟随马雷尔学习静物绘画[2]。结婚三年后，两人的大女儿约翰娜出生了，这个年轻的小家庭搬到了格拉夫的家乡纽伦堡居住。在纽伦堡，格拉夫家族是当地的名门，老格拉夫不仅是一名诗人，而且是纽伦堡中学的校长。在17世纪，这样的中学在纽伦堡只有一所，在巴伐利亚王国甚至在整个德语区都是知名的中学之一。因为家族的关系，梅里安以格拉夫太太的身份融入了当地的上流社会。她开始为贵族家庭中未出嫁的少女讲授绘画课程，这一举措深受当地上流社会的欢迎，也为格拉夫家族在纽伦堡的声誉锦上添花。除了授课，梅里安还在纽伦堡开展了植物和昆虫的研究。因为在当地上流社会的良好关系，让她有机会在纽伦堡城堡里的小花园里开展自己的研究。在纽伦堡的十几年里，梅里安开始发表自己的作品。关于花卉的绘画三卷本的著作，分别在1675、1677、1680年发表；而两卷《昆虫书》，则在稍晚的1679年和1683年出版。梅里安所绘制的蚕的生活史的插图和文字描述（图源：http://digital.bib-bvb.de/）虽然在当时并没有被视为科学著作，但和当时其它的绘画书籍很不相同，梅里安的精美绘画并不是书籍中唯一的主角，更像是科学书籍的插图。比如在1679年出版的关于昆虫第一卷的著作里，就有100多页的文字，以及50副精美的彩图[3]。而在1683年出版的第二卷里，也是同样如此[4]。梅里安出版这些图书的目的，就像她在《昆虫书》的扉页里写到的那样：“通过对毛虫、蠕虫、蝴蝶、飞蛾、苍蝇和其他此类小动物的起源、食物和发育进行简要的描绘，为博物学家、艺术家和园丁认真研究这些昆虫提供参考。”换句话说，梅里安的作品更像是她对花卉和昆虫的观察记录，图画只是其中的一种表现形式。虽然丈夫格拉夫是自己继父的弟子，两人的关系不仅“门当户对”，还有点“青梅竹马”，而且也在婚后相继有了两个女儿，但梅里安的婚姻谈不上幸福。1681年．梅里安的继父、格拉夫的老师马雷尔在法兰克福去世。为了照顾孤寡的母亲，1682年梅里安和丈夫格拉夫把家从纽伦堡搬到了法兰克福。但格拉夫的艺术事业还在纽伦堡，从此他也开始了两地奔波的日子。就是在法兰克福居住期间，梅里安和她的母亲对当地的荷兰拉巴迪教区有了兴趣，并且很好地融入了他们。拉巴迪教是基督教的一个分支，奉信的是虔敬主义。梅里安的这一转变这引起了丈夫格拉夫的不满，而且两人也因此渐行渐远。1685年，不顾丈夫格拉夫的反对，梅里安干脆带着母亲和两个女儿从法兰克福搬到了荷兰的弗利斯兰省居住。而格拉夫则从法兰克福搬回了纽伦堡，两人从此开始异国分居。
1690年，梅里安的母亲在弗利斯兰去世。一年后，梅里安带着两个女儿搬到了荷兰的首都阿姆斯特丹。又一年后的1692年，她和丈夫格拉夫正式结束了这段25年的婚姻。离婚后，梅里安没有再嫁，独自一人带着女儿在荷兰的阿姆斯特丹生活。也是在1692年，梅里安的大女儿约翰娜在阿姆斯特丹与一位从事国际贸易的商人结婚。虽然离婚时获得了部分家产，但这不足以让她们在阿姆斯特丹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为了生计，梅里安开设了一所女子绘画学校，同时还在自己的画廊里出售她和女儿的作品。虽然需要把大量的时间投入到生计的维持当中，但梅里安依旧从事着昆虫的观察研究，她不仅在家中培养毛虫，还会深入到阿姆斯特丹周边的乡村去做野外的调查。因为她的不懈的努力，梅里安在阿姆斯特丹的艺术界和博物学界受到了欢迎。她的朋友圈里既有阿姆斯特丹植物园馆长卡斯帕·康梅林这样的博物学家，也有商人和收藏家莱维努斯·文森特，还有当时的阿姆斯特丹市长兼荷兰东印度公司总裁尼古拉斯·维特森。对于一位生活在17世纪的欧洲女性来说，这样的成功就已经算得上一种传奇。虽然在阿姆斯特丹很好地融入了当地社会，但在1699年52岁的梅里安做了一个令人意外的决定：前往南美洲的苏里南进行科学考察。关于这一决定的动机，梅里安在后来出版的书中做了解释：“在荷兰，我惊讶地看到了从东印度公司和西印度公司带回的美丽动植物样本，……在那些收藏中，我发现了大量新的昆虫物种，但有关它们的起源和繁殖的信息却比较缺乏，即它们如何从毛虫变成蛹的过程很不清楚。所有这些都激励我进行一次伟大而昂贵的旅行，前往苏里南（一个炎热潮湿的国家……）继续进行研究。”十七世纪是荷兰的黄金时代，从事国际贸易的东印度和西印度公司为这个国家带来了巨大的财富，也同时带回了世界各地新奇的生物学标本。在朋友康梅林、文森特、维特森那里，梅里安看到了大量来自南美洲的昆虫样本。这些新奇的物种唤起了梅里安的激情，她要去那里做一个为期五年的科学考察。在当时，这样的远洋科学考察活动很难得到政府在经费层面的支持，对于女性来说尤其如此。也就是说，梅里安可以前往荷兰在南美洲的殖民地苏里南进行科学考察，但其中的经费的大部分需要她个人自理。知道这个近乎疯狂的计划后，在阿姆斯特丹的朋友都建议她不要冒险前往，但梅里安依然坚持自己的想法。为了筹集经费，她卖掉自己大部分的画作和收藏。因为知道这样的旅行的潜在风险，还提前她立下了遗嘱让女儿继承自己的遗产。1699年6月，她带着当时还未结婚的小女儿多萝西娅登上了西印度公司的商船，三个月后抵达了苏里南。苏里南位于南美洲的北部，当时是荷兰的殖民地。这个坐落在赤道附近的小国常年高温多雨，有着典型的热带雨林气候。正是由于和欧洲截然不同的自然环境，这里生长着大量当地所特有的物种，包括梅里安最感兴趣的昆虫。在苏里南， 梅里安雇佣了几名当地人为她们带路和翻译，一行走遍了整个苏里南。她们发现了一系列以前未知的动植物，对这些新知的物种进行分类和研究，并且详细地记录了它们的栖息地、习性和用途。遗憾的是，1701 年 6 月梅里安感染了疟疾，这让她不得不提前结束了苏里南的科考之旅，乘船从苏里南返回荷兰。回到阿姆斯特丹后，梅里安开了一家商店，出售她在苏里南收集的植物和动物标本以及南美洲的雕刻艺术品。1705年，梅里安自费出版了《苏里南昆虫变形记》一书。在这本书的前言里，梅里安这样写道：“在创作这部作品的过程中，我并不贪心，但如果能收回我的开支，我就很满足了。我在执行这项工作时不遗余力，我请了最有名的大师雕刻了版画，我用了最好的纸张，这样我就可以给艺术鉴赏家和热爱昆虫的人带来快乐和喜悦。我想这样既达到了目的，同时也给读者带去了快乐。”这是梅里安所出版的最后一本书，也是她最重要的著作。在这本书里，她用精美的图画和朴素的文字，为当时的欧洲介绍了一个别样的世界。这部在1705年自费出版的著作，在接下的三百多年来以多种语言一版再版，成为了早期博物学的经典作品之一。老年时的梅里安疾病缠身，还因为中风而导致了半身瘫痪。1717年，70岁的梅里安与世长辞，埋葬在阿姆斯特丹的莱兹克霍夫公墓。身为职业画家和博物学研究的先驱，梅里安的工作得到了18世纪多位昆虫学家的认同。因为她在昆虫观察领域的贡献，生物分类学之父林奈还以她的名字命名了一种飞蛾和一种蝴蝶。到19世纪的中叶，博物学得到了极大的发展，让150年前的梅里安的观察和发现显得有些相形见绌；另一方面，现代生物学也有了迅猛的发展，让传统的博物学逐渐被边缘化。在这样的历史背景里，人们对梅里安得工作的看法也有了变化。她的作品甚至受到了严厉的批评，比如英国博物学家兰斯当·吉尔丁就指责梅里安的《昆虫书》中存在许多错误。不久以后的1866年，梅里安在阿姆斯特丹的墓地被清除了。又过了近一个世纪后，人们才再次重新审视梅里安的价值。科学在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的同时，人们对科学史上的人物的评价体系也更加完善。当考虑到当时的历史和科学背景的时候，人们重新认识到了生活在17世纪的梅里安工作的伟大。1987年，德国邮局发行的“德国历史上的女性”系列邮票里，其中之一就是梅里安[5]。1990年，德国发行的500马克的纸币上，上面也采用了梅里安的头像。德国邮政发行的纪念梅里安德邮票（左，图源：briefmarken-bilder.de）和500德国马克的纸币上的梅里安的头像（右，图源：维基百科）另外，多个德国城市的街道、中学、建筑、体育馆、花园、航船都以她的名字命名。梅里安的价值不仅在德国得到重新承认。在英国当代博物学家和作家大卫·弗雷德里克·阿滕伯勒爵士看来，梅里安是昆虫学领域最重要的贡献者之一，而她对变态昆虫的从卵到成虫的各个发育阶段的精确描述，现在被认为是17世纪驳斥“自然发生学说”的证据之一 。在2015年到2020年间，南美洲的圣保罗和瓜达拉哈拉、亚洲的新德里、非洲的突尼斯和阿克拉等五个研究中心也先后采用了以梅里安的名字命名的方式向这位伟大的女性致敬。最后需要一提的是，梅里安没有接受过正规的科学教育，也没有获得过科学学位。但一支精彩的画笔、一份对大自然的热爱，还有一颗勇敢的心，让她成为了传统男权社会里的女性科学先驱。[1]. https://en.wikipedia.org/wiki/Maria_Sibylla_Merian
[2]. https://www.nuernberg.museum/artist/show/167-graff-johann-andreas
[3]. http://digital.bib-bvb.de/view/bvb_mets/viewer.0.6.5.jsp?folder_id=0&dvs=1692463523895~659&pid=8236772&locale=en&usePid1=true&usePid2=true
[4]. https://digi.ub.uni-heidelberg.de/diglit/merian1683bd2/0001/image,info,thumbs
[5]. https://www.briefmarken-bilder.de/brd-briefmarken-1987/maria-sibylla-merian-kuenstle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