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我们把5头长江江豚放到了一个叫天鹅洲的地方,30年后它们长成了这样
大家好,我是王丁,在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工作,同时也兼任中国人与生物圈国家委员会的秘书长。今天我想分享一个具体的故事,一个长江江豚保护的故事。
也希望大家能从这个故事中,体会到“人与生物圈计划”的核心理念——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重要性。所以我今天的演讲题目叫《保护好长江最美的微笑》。
我们这个研究团队实际上是奉国家最高指示成立的。在改革开放以后,我们国家的领导人就陆续收到一些来信,写信人是外国一些专家,他们要求来中国研究长江的鲸豚类。信里大概的意思是:我们知道中国的长江有两种鲸豚类动物,但是从科学的角度对它们还知之甚少,现在你们改革开放打开国门了,能不能允许我们进来开展一些相关的研究工作。
在当时,国内还没有人做这方面工作,领导人就觉得:在国外的专家进来之前,我们自己对它都一无所知,这不合适。于是在1978年底,中国科学院专门要求我们水生所成立了这个研究团队。
我是1982年1月份毕业的,读的专业叫无线电电子学,跟白鱀豚没有任何关系。但由于白鱀豚的视力非常差,它维持生存主要就靠它的生物声呐系统,所以这个研究团队特别希望一位有物理学或者声学研究背景的人加入。因此他们强烈要求我在毕业以后到这里工作,这就是我加入这个团队的主要原因。
从1982年加入这个团队到2002年淇淇去世,我跟淇淇相伴了20年。刚进来的时候,研究团队希望我能够通过研究白鱀豚的生物声呐系统,助力野生白鱀豚的保护。但遗憾的是,当年中国刚刚改革开放,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经济发展方面,“发展是硬道理”。长江上各种人类活动都在不断增加,而这些人类活动对白鱀豚的生存带来了极大的、严重的影响。
当我们开始研究白鱀豚的时候,白鱀豚的数量已经很少了。在2000多年以前秦汉时代的一本书叫《尔雅》,就对白鱀豚有过描述。这个“鱀”字是非常非常独特的,任何其他地方都看不到这个字,这是我们的先人在2000多年前给它取的名字。
但是,到我们成立这个研究团队的时候,白鱀豚数量已经只有300多头了。虽然我们提出了比较完整的保护技术体系,但是在当年大家一味强调经济发展的情况下,这些保护措施并没有得到有效的实施。
2006年,我出面组织了7个国家的团队对所有可能有白鱀豚分布范围的地方进行了全面的考察,但最后的结果非常遗憾——我们没有发现一头白鱀豚。在2007年,我们发表了文章,认为白鱀豚可能灭绝。这在世界上引起了轩然大波。美国《时代周刊》评选当年度全世界的十大人为灾难,白鱀豚的可能灭绝被列在其中,排名第4。排名第1的是全球气候变化。也就是说,至少在一部分人看来,白鱀豚的可能灭绝甚至可以与全球气候变化这个影响全人类生存的事件相提并论。
为什么呢?因为白鱀豚的可能灭绝是第一种因为人类活动而灭绝的鲸类动物,也是近50年来第一种灭绝的大型脊椎动物。而且白鱀豚在长江里生存了2500万年,白鱀豚的灭绝意味着生命之树上的一根枝条枯萎了,所以影响是非常大的。
白鱀豚灭绝了,但长江里还有另外一种鲸类动物。从这个角度来说,长江生物多样性的保护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因为长江是世界上唯二拥有两种鲸类动物的河流之一,除了白鱀豚,还有长江江豚。
长江江豚跟白鱀豚一样生活在长江里,也跟白鱀豚一样受到各种人类活动的影响,数量也在不断地下降。大家可以看看这张图,我们估计长江江豚在1991年还有3600头;到2006年我们7个国家的专家联合考察的时候只剩下1800头,在15年的时间内下降了一半;到2012年它的数量继续下降到了1045头。
从这个曲线可以看得出来,它的数量在不断地下降,而且是加速下降。2006年到2012年,它的连续下降速率达到了13.7%,这是一个非常惊人的数字。如果不采取有力的措施,长江江豚有可能在10年之内就跟白鱀豚一样走向灭绝。所以我们当时也下定决心,绝不能让长江江豚重蹈白鱀豚的覆辙。
长江江豚面临主要的威胁说到底是人类活动,包括非法和过度的渔业捕捞、水污染、采沙、繁忙的航运等导致的栖息地退化、食物减少等等。
2006年我们考察发现长江江豚面临很严重的问题后,农业部专门召开了一个会。在会上我们提出,一定要抓紧实现“保种”的工作:现在不仅仅是保护的问题了,我们首先要想办法把种保住。
这意味着要实施自然迁地保护,以及人工饲养与繁殖的研究。当时,对一种鲸类动物实施迁地保护,在国际上从来没有人尝试过,所以我们做这个事情时候面临着很多质疑。
2000年我在澳大利亚参加IWC(管理鲸类资源的国际捕鲸委员会)科学委员会年会,我在会上成了大家围攻的目标。他们说:王丁你怎么能这么干呢,水生哺乳动物这么大个家伙,只能就地保护,做什么迁地保护?一屋子人全部围攻我一个人。好在我一位美国科学家朋友站出来替我说话:你们太不像话了,你们这么多人围攻王丁一个人,英语不是王丁的母语,他怎么说得过你们呢?这样才帮我解了围。
大家可以想象,我们面临非常大的压力。但是我们认为我们是正确的,我们一定要闯出一条路来,一定要往下做,所以我们就一直坚持做这件事情。其实从1990年开始,我们就开始尝试把第一批5头长江江豚移入到了一个叫天鹅洲的地方。
▲天鹅洲故道卫星图像
大家知道在湖北荆州的长江叫荆江。荆江有个非常大的特点,就是“九曲回肠”。由于自然水流的冲刷或者人工的裁弯取直,长江有些地方就被甩下来形成一个故道,叫牛轭湾或者牛轭湖。天鹅洲实际上就是长江在1972年由于自然的裁弯取直形成的一个故道。
我们通过调查发现,这个地方的自然生境跟长江非常接近,所以我们在这个地方就开始做迁地保护的尝试。1990年移入了第一批5头长江江豚后发现,长江江豚在里面不仅能够正常生活,而且能够自然繁殖。所以在1992年,我们向国家递交了报告,国家就批准在这个地方建立起国家级的保护区。我们做的事情就是这张图片展示的那样,我们在野外非常安全地捕捉一些个体,然后放入到这个迁地保护区里。
过去这些年来,这个迁地保护区的江豚数量是在不断增加的。大家也可以注意到,2008年的时候江豚数量突然出现了一个下降。这是因为当年南方发生过一次冰冻灾害,历史上第一次,天鹅洲故道结冰了。
长江江豚是水生哺乳动物,它必须要出水呼吸,结冰对它来说是字面意义的灭顶之灾,如果不能出水,它们就会溺水而亡。所以很多江豚都会顶破冰面来呼吸,但在顶破冰面的过程中就会被冰片割伤,甚至出现了一些死亡的现象。所以那一年数量是有一些下降,但是后来数量依然不断增加。
到2015年我们做普查的时候,它们的数量已经增加到了60头;2021年我们再做普查的时候,数量已经增加到了100头。所以这个是一个非常成功的迁地保护的例子。
正是基于天鹅洲迁地保护的成功经验,我们认为不能把所有的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面。因为如果疾病、近交繁殖等产生了影响,可能导致这个种群面临很大的危险。所以我们提出要建立一个迁地保护区网络。
我们挑选的另外一个故道叫何王庙故道。这个故道是湖北省跟湖南省共同管辖的,在湖北省叫何王庙,在湖南省叫集成。它的条件甚至比天鹅洲更好——它有33公里长,而且下口是常年通江,水质非常好。我们论证以后,农业部也同意在这个地方建立第二个新的迁地保护区。
2015年我们从鄱阳湖引入了第一批长江江豚,下半年我们又从天鹅洲引入了一些新的长江江豚。大家可以看这张照片,这里确实是非常美、非常自然的一个地方。我们在2015年一共引进了20头,2016年就有新的小江豚出生了,到目前为止这里应该已经有接近40头长江江豚,也成为非常成功的迁地保护的例子。
▲2019年国际鲸类专家考察何王庙/集成故道
2019年,我们在武汉召开了长江江豚的迁地保护进展及其启示的国际讨论会,在这个会议之前,这些国际专家也去参观了这个保护区。大家都非常兴奋,江豚也很“给面子”,看到这些外国专家来了,就围着这艘船转。他们看到非常开心,觉得中国做的实在太了不起了,非常令人不可思议。
到目前为止,我们已经建立了3个自然和一个半自然的迁地保种种群,一共有160头以上的长江江豚,而且每年都有超过15头长江江豚出生。这是全球范围内对鲸类动物开展迁地保护并取得成功的唯一范例。
这在国际上影响很大,2017年国际捕鲸委员会的科学委员会年度报告里面曾经讲了这么一段话:长江江豚的迁地保护被证明是有效的,祝贺中国政府、王丁教授和他的团队取得的进展。
其实这个报告的初稿里没有“中国政府”,他们送到我这里来让我最后审定的时候,我说:不行啊,我们做事没有政府的支持怎么完成得了?这么大的一件事一定要把中国政府加上。所以我就加上了Chinese government(中国政府),人家也觉得我加的有道理,就成了最终的版本。
人工饲养与繁育实际上不是保护长江江豚的主要手段,但是我们需要一个人工种群,并且对它开展研究。了解这个物种越多,对我们保护工作就越有帮助,能成为野外保护工作的一个重要支撑。
我们从1996年开始养江豚,饲养一直都非常成功。那时候因为白鱀豚特别少,特别宝贝,而长江江豚的数量相对比较多,我就要求大家把长江江豚当白鱀豚来养。
饲养是成功的,但是一直没有繁殖成功,这就成了我们的一块心病。后来我们不断地研究、探讨,最后我们认为,可能是因为为了保证江豚健康,我们每个月会给它做一次例行的身体检查。这个每月检查要把水抽干,把动物从池子里搬出来,这可能对动物形成很大的应激问题。所以我们后来就取消了每月检查。
那我们怎么保证它的健康呢?我们通过医疗训练采集它的样本,比如说呼吸样、血样、尿样、粪便,还有做B超等。我们还采取了一些群体结构的调整,比如雌性和雄性之间的搭配,或者隔一段时间把它们分开等措施。
▲上:淘淘:2005年生,雄性
中:E波:2018年生,雄性
下:汉宝:2020年生,淘淘之子
2005年,第一头长江江豚“淘淘”出生了;2018年E波也出生了;右边这个叫汉宝,为什么叫汉宝呢?因为它在武汉,而且这个宝贝长得特别胖,像个汉堡包一样,所以给它取了这个名字。汉宝很特别,因为它是淘淘的儿子,也就是说二代江豚在我们人工饲养的条件下出生了。
这个小久久是淘淘的女儿。淘淘已经儿女双全,是个很幸福的父亲了。非常值得高兴的是,这是第一头在人工饲养条件下出生的雌性江豚。当时新华社想跟我们做一个直播,直播江豚的生产过程。我们勉强同意了,因为怕干扰到动物。我们设计得很好,尽量减少了对动物的干扰。结果有2.2亿人次在网上观看了这个生产过程——非常非常大的一个数字,也是我们没想到的。
我还想跟大家分享一只江豚的故事,它的名字叫阿宝。阿宝是2004年我们为了加强人工饲养繁殖方面研究,从天鹅洲引入到白鱀豚馆的。到2011年,我们发现阿宝在我们白鱀豚馆对繁殖没有贡献,生下来的孩子都不是它的子女。那我们不能总把它养在这里,所以我们就做了一个试验。
这个试验很重要,因为无论我们人工饲养繁殖的豚也好,迁地保护的豚也好,最终总是要回归到自然的环境里的。于是我们就拿阿宝做软释放试验。为什么叫软释放呢?因为这它在人工饲养条件下已经养了7年了,可能已经丧失了野外生存的能力,包括捕捉活鱼。如果直接把它放回去,或许它无法生存。所以我们通过软释放程序逆向训练它,让它重新获得野外生存的能力。
2011年放回去以后,我们一直在关心它的生存情况。2015年我们到天鹅洲去调查时,重新又发现了它。它的编号是4448,身上有一个磁性芯片,一扫码就可以知道它的身份,而且通过外表也可以认出来,因为我们跟它很熟悉了。
2004年阿宝到豚馆之前生过3个孩子。2015年找到它以后,我们发现它在2011年到2015年期间又生了两个孩子。同时它在之前生的3个孩子又给阿宝生了10个孙子、2个重孙。它已经四代同堂,是个很幸福的大家长了。
保种工作确实有很好的进展,也取得了积极的成效,但是在长江里的江豚能够免于灭绝吗?下面我们就讲讲就地保护的故事。
我们在长江里面一共建立了8个自然保护区,其中有3个是国家级的。这些保护区会定期监测长江江豚的种群数量以及生活环境的质量,并且针对性地修复和恢复自然生活环境。我们则作为技术支撑队伍,加强保护区的能力建设,推动保护区的发展。
更关键的是,我们国家的环境理念发生了变化。2018年国务院印发了《关于加强长江水生生物保护工作的意见》;2020年开始启动禁渔,2021年正式实施长江流域重点水域十年禁渔;《中华人民共和国长江保护法》也开始实施。渔民从过去的打渔人变成护渔人,很多渔民加入到了协助巡护的队伍。
这是我们考察时接受的采访,我们发现了比较多的母子豚,而且还发现长江中下游干流的栖息地和水环境的质量也开始得到改善。
这张照片是2018年我在德国开了一个小型鲸类迁地保护的学术讨论会。为什么开这个会呢?背景是墨西哥的加利福尼亚湾里有一种小头鼠海豚,过去数量也是不断地下降,到2017年大概就只剩下30来头了。大家说:没办法了,必须要向中国人学习搞迁地保护了。
于是他们组织了一个很大的国际团队,募集了500万美元做迁地保护。但是操作过程中捕了两头豚,有一头豚应激死亡了,虽然还有另外一头豚,但大家不敢往下操作,马上就把它放生了,最后还是宣布失败。但是总得有个说法,要跟大家交代一下到底怎么回事,于是他们请我去介绍我们怎么做的、怎么做得好。介绍了以后,大家觉得我们这几十年来坚持不懈地努力,真是不可思议。
大家可以看这张图,淡水鲸豚大部分都是灭绝、极度濒危、濒危等,只有到右上角那个长江江豚上面写着dawn of hope,意思是黎明的曙光——这意味着长江江豚可以给其他国家濒危小型鲸类的保护提供借鉴和希望。
我们讲了这么久的江豚保护,这个主题跟人与生物圈有什么关系呢?
人与生物圈计划的核心理念就是强调人与自然要和谐共生。长江江豚是水生哺乳动物,处于食物链的顶端,它的生存状况实际上代表了水生生物多样性,代表了长江的健康状况,所以长江江豚的保护是长江大保护的重要抓手,也是长江大保护效果的最重要和最有效的一个“显示器”。
长江江豚的保护,说到底就是探究人与自然要怎样和谐共生。最开始我们跟别人谈保护,别人理都不理,那个时候发展是硬道理呀。后来我们跟人家讲,人家就点点头,王博士你讲的有道理,但是回过头啥也不会干。到第三个阶段,我们终于开始一起做这些事。现在开始进入第四个阶段,大家会主动找上门说:王博士,保护江豚我们该怎么做呀?我们一起商量着办事,这是非常重要的。
从长江江豚的保护可以看到,我们国家在人与自然怎么和谐共生上做了很多的工作,包括建立中国生物圈保护区网络——这是世界上最大人与生物圈国家网络。在1993年建立的时候是45家,到现在有200家,其中有34家已经成为世界生物圈保护区。从长江来说,从天鹅洲到镇江江段,所有的长江江豚保护区都是我们国家网络的成员。
通过长江江豚这个保护事件,我们知道在生物圈内,人类是许多环境和生态问题的根源,但人类也可以成为解决问题或者防止问题发生的主导力量。
通过我们的经历,包括我个人40多年的经历,我想说,没有什么事情是容易的。但是如果我们牢记使命、不忘初心,我们就可以充分发挥我们的创造力,有所作为。我记得马克平教授在得知我们去年的考察结果以后非常兴奋,他给我写了一句话,我认为对我们是一个非常中肯也非常高的评价: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成一件好事。
我们过去几十年在最困难的情况下都没有放弃。得不到支持、拿不到研究经费、拿不到数据、不能发表文章,所以做的人越来越少,做濒危动物研究和保护的人自己就成了“濒危动物”。即便是在那个时候,我们也没有放弃,一直坚持下来。
在宇宙中,地球和生物圈也许是唯一的。为了我们人类永续的未来。我们需要与生物圈和谐共生、相携而行。最后这张照片是江西的一位摄影家拍摄于鄱阳湖,体现了一个非常和谐的画面:空中有鸟,水里面有江豚,有鱼。
现在我们可以这么说,我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有信心保护好长江最美的微笑。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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