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83岁的他决定向88岁的她表白……

王老师是我的高中数学老师。她生于 1935 年。按照我们家乡的算法，九十岁了。

今天是初五。回乡陪父母过年的我，早在几天前就跟王老师约好了，今天我要去看她，给她拜年。

特地挑了今天这个日子去看王老师，还因为今天是 2 月 14 日，情人节。

我想给王老师和她的老伴金叔，好好庆贺一下情人节。

去年春天，我在三年疫情后第一次回国探亲，到家没多久就听我父亲说，我的高中数学老师王老师又成家了！

我听了，真是惊喜。

上一次我见到王老师还是 2019 年春天，我回国探亲，在学校附近的小巷里遇到她。王老师拄着拐杖，步履蹒跚，老态龙钟的样子看着我心疼。她说她的老伴几年前离世了，现在她自己一个人住在教工楼的三楼，老房子没有电梯，她越来越爬不动了。

我记忆中的王老师，还停留在八十年代末，她在讲台上给我们讲解数学题的样子。她娟秀，温柔，说话轻声细语的，在黑板上给我们示范解完一道数学题后，一脸开心的样子，看着讲台下的我们笑。

听到王老师又成家了，我怎能不为她高兴！我找到王老师的电话，要来了她新家的地址，约了日子去看望她。

那是 2023 年的 3 月 14 日。我特地去花店买了一束红玫瑰，配上粉红的康乃馨。我的直觉告诉我，王老师应该是会喜欢花的，尤其是会喜欢红玫瑰。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王老师的新老伴金叔。第一次听到他们俩的故事。

王老师不是我们安徽本地人。她出身浙江的书香门第，高中毕业后，考取了我们安徽的师范大学。

1958 年，王老师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了我们县城，教高中数学。

小她五岁的金叔，是她的“开门弟子”，讲台下年轻的高一学生。

到今天，金叔回忆起他初见王老师的那一天，脸上还是神采飞扬。

他说，大学刚毕业的王老师走过来的样子，“像一朵花儿绽放”。他看呆了。

但是那时候他还小，对男女之间的情意也懵懵懂懂。何况他还是王老师的学生，比她小好几岁。

他只知道自己要努力学习，争取也考上师范学院，回到县城中学当老师，跟王老师做同事。

他如愿以偿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学院。

毕业后，又如愿以偿地分配回了自己的母校，成为了王老师的同事。

那时，王老师已经成家了。

后来，他自己也成了家，生养了三个孩子。

2015 年，金叔的老伴中风，后来瘫痪，眼盲，整日卧床。

金叔悉心照顾了老伴五年，直到 2020 年老伴去世。

那一年，金叔 81 岁。

重新单身的金叔在县城的小巷里遇见了自己当年的数学老师王老师。就跟我 2019 年回乡遇见王老师时看见的那样，王老师老态龙钟，步履蹒跚。

金叔说，他心疼王老师爬不动她家的三楼楼梯，更心疼她一个人孤孤单单。

他在县城的南门有一个在一楼的房子。他决定请求王老师搬到自己的家里来住，让他从此好好来爱护她，陪伴她，照顾她。

那是 2022 年的初春。83 岁的他决定跟 88 岁的王老师表白。

王老师同意了。

但是孩子们一开始并不赞成。孩子们说，母亲走了，父亲再婚可以，但是应该要找一个年轻一点的老伴来照顾他啊，怎么找了一个比他还大这么多的快 90 岁的老太太呢。

金叔对孩子们说：如果你们不反对，我和王老师就只是搬到一起住，互相陪伴；如果你们非要反对，我明天就和她去民政局领结婚证！

看金叔态度这么坚决，孩子们终于也投了赞成票。

2022 年的 3 月 8 日，王老师搬进了金叔一楼的家。

在他们的眼里，那是他们“新婚”的纪念日。

那天，看到我捧着那一大束玫瑰去看望王老师，两位老人都特别高兴。他们说，他们的“新婚”一周年纪念日刚过去没几天，这捧红玫瑰配粉康乃馨，喜庆！可以算作是给他们的一周年贺礼。

那一次，金叔还告诉我，两个月前的 2023 年 1 月 15 日，王老师在厨房忙活的时候不小心摔倒，脑梗，被送到县医院急救。

万幸抢救了过来。出院后，金叔不再让王老师去厨房和洗手间。早饭和晚饭，都由他做好给王老师吃（午饭有钟点工来做）。我也看到床边，座位式的便盆就在卧室房间里，金叔说，他随时帮助清理和倒便盆。

说到这里，我看到金叔的脸上，尽是幸福的模样。

去年春天那次，因为早上爸妈家的抽油烟机坏了，我要等工人来安装好新的抽油烟机后才能出门，到王老师和金叔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时间了。

没有能留我在家里吃一顿饭，王老师和金叔一直耿耿于怀。告别的时候，他们反复叮嘱我，下次回来可一定要再来家里，补上这一顿喜酒啊。

我当然是满口答应，并且一直记在心底。这一次，我早早就定下来了日子，过来拜年，并且，留下来吃饭，补喝喜酒！

今天一早，我去花店买来了鲜花。情人节，自然要买红玫瑰！本来我想买两打二十四朵，花店的老板说，老家这边的风俗，最好是 19 朵，象征着长长久久，我欣然悦纳了她的建议。

又去超市拎来了一大箱苹果——象征着“平平安安”，以及一盒据说象征着“长寿”的零糖高钙、适合高龄老人吃的“猴头菇饼干”，和几位高中老同学一起，再次敲响了王老师和金叔家的门。

客厅的沙发上，我们围坐，听金叔跟我们讲他和王老师当初的故事。

这次我才知道，原来在 1994 年，王老师 60 岁生日的那天，他还在我们县城的广播电视上给王老师点过庆祝生日的歌！

您还记得点的是什么歌么？我问金叔。

不记得了。他摇了摇头。不过王老师听到了我的点歌，她非常惊喜！金叔得意地说。

金叔不记得他当年给王老师点了什么歌，与我同行去看老师的高中同班老同学老万却清晰地记得，他当年第一次见到王老师的时候，她是在唱着歌。

他说，那时候他还在初中，有一天，他送作业本去数学老师的办公室，发现里面有一个女老师在一边批改作业，一边轻声唱着歌。

他不认识那位女老师，但是却清晰记住了她唱歌的笑模样。后来升高中，很惊喜地发现，自己的数学老师就是那位唱歌的女老师！

“王老师那天一个人在办公室唱的歌，名字是《万水千山总是情》。“ 离开王老师家后，老万发微信告诉我说。

我们在客厅的沙发上围坐聊天的时候，老万同学还绘声绘色地跟我们模仿起当年王老师在课堂上给我们上课，每次解完题的时候，都会笑眯眯地把脚踮一下的情景——那样子，就好像是在环视着底下的一群孩子，用眼光问，你懂了吗？大概是这个意思。

大家听着都笑起来。同行的郭同学也说王老师当年的脚一踮是她的“经典动作”——啊，这个细节，我居然完全不记得了！

金叔一边笑一边说，王老师脚一踮的这个动作，是她作为体操队长的基本功呢。

啊，王老师居然还当过体操队长！一问，是她毕业前在师范大学读书的时候当的体操队长。

那还是少年的金叔第一次见到王老师之前。但是金叔一样耳熟能详。

并且，金叔骄傲地补充道：王老师还在一次地区级的比赛中拿过第二名呢。

因为同行的几位高中同学中午家里都还有事陆续提前离开，最后就只留下我一个人，陪王老师和金叔吃午饭。

去国多年，我极少喝酒，白酒更加是除了过年过节在父母家偶尔陪家人喝几口，在外都不喝，但是今天这顿午饭，当金叔邀我陪他喝点酒的时候，我立即答应了。

因为这是两位老人家喜气洋洋的喜酒啊。

看到金叔最后挑出来的是一瓶 56 度的红星二锅头的时候，我心里还是惊了一下。这度数对我也太高了！

金叔说：我爱喝这个，这个纯！

好吧，我既然已经答应了，那就在所不辞了！

满满一桌子的菜——保姆张姐说，我看来了一大群学生，生怕菜不够，特地多做了一些——滋味好极了！除了王老师在北京的学生送给她的北京烤鸭，还有家乡一些特色菜诸如芹芽、蛋饺、鱼虾、卤菜等等，我甚至还吃到了我心心念的炸圆子和臭豆腐干！两位老人说，不少菜是他们的孩子们送来给他们的，孩子们现在对他们俩都非常接纳和孝顺。

饭桌上对我最大的冲击，是来自住家保姆张姐。

去年我来看望王老师和金叔的时候，他们还可以自己做饭，只需要请钟点工来做一顿午饭。但是今年，两位老人的身体都不如去年了，他们请来了住家保姆，全天照顾他们的起居。

我的冲击来自于——原来会说一口我们本地方言的张姐并不是我们本地人，她来自四川某县。

她是 18 岁那年被骗到我们县乡下的，给一个比她大十三岁的男人当老婆。

19 岁的时候她生了她的第一个儿子。后来又生了一个儿子。如今，还不到 60 岁的她，孙子都已经18岁了。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面一个被拐卖的女子。她说，她都忘记是哪一年被拐卖来的了，只记得她被以找工作之名骗来我们家乡的时候，是夏天，这里发大水，圩都破了，淹没了好多农田和村庄。

那你有想过反抗吗，当你发现自己上当受骗了的时候？我问。

反抗又有什么用呢？她低下眼。

那后来你有回去过四川家乡看过你的家人吗？我接着问。

有。但是我这边孩子都生了，所以我还是回来了。

金叔说，张姐是苦命人，从小没了父母，年纪轻轻被人贩子骗来我们安徽后，什么活都做过，甚至还做过泥瓦匠小工。

这都是命，是我的命。张姐说。现在的她，做保姆挣的钱，也还是要给儿子们花。

她的脸上看不到悲苦。

金叔说，张姐细心麻利，人又善，把他和王老师照顾得非常好。

张姐说，王老师和金叔都是好人。

我不知道自己可以说什么。只能站起，恭敬地敬张姐一杯，愿她新年好，愿她平安，愿她往后的日子，可以稍微多一点安逸，少一些辛苦。

陪金叔和王老师喝着酒，聊着天，这一顿午饭终于要结束的时候，已经快下午 2 点了。

离开前，我拿出自己前几天在爸妈家翻出来的高中毕业留言册，请王老师给我补上赠言——尘封已久的三十六年前的这本留言册上，大都是当年的同学的留言，老师的赠言只有当年的班主任一个人写了，没有王老师的赠言。

王老师说，她年纪大了写不了啦，金叔帮她写一个吧。

金叔说，没问题，你口述，我来写！

王老师想了想，还是自己写了。我又请金叔给我写了。最后，我的纪念册上，很幸运地得到了两位老师给我写的赠言。

金叔的字龙飞凤舞。王老师的字，还是那么娟秀，一如我记忆中的她当年的模样。

我又想起，上午在沙发上围坐闲谈的时候，我提起马上就要到他们新婚两周年了。

金叔说，是“同居”两周年！

王老师笑起来，嗔怪地伸出手打了金叔的肩膀一下。那眼神里，分明是少女的娇羞。

金叔含笑看着她。我喜欢在一旁，看他宠溺地看着王老师的样子。

金叔说，因为王老师搬过来与他“同居”的日子是 2022 年的 3 月 8 日，从那时候起，每个月的 8 号，他们俩都会相互庆祝。

我们已经庆祝了 23 次了。金叔说。 

我不知道王老师还可以有多少时间给我去照顾她，但是我确定，我要陪伴照顾她，一直到最后的日子。

——金叔的这段话，说起来轻描淡写，在我的心里，却引起巨澜，带来多少感动和温暖！

上次看望王老师回去后，我就有一个愿望，想把自己王老师和金叔的故事写出来。 

征得王老师同意时，她还发了我如下一段话：

我们都是三条腿的大马虾（因为两位老人现在都需要有拐杖才能走路了）。有一次他说：两个大马虾，成天乐哈哈；要问为什么？因为有个家！

两位加起来 175 岁的老人，他们之间细微的互动，他们这跨越了 65 年的从师生到爱人老伴的故事，是这个情人节里，多么美好的一束阳光！

那是爱的阳光。

这样的阳光照进了我的心田，

愿它也照进你的心田。

王老师，金叔，你们好好保重，下次再回乡探亲，我还要来看你们。下次我要买两束花：一束给王老师，是你最喜欢的红玫瑰；一束给金叔，是你最喜欢的百合花。

嗯，金叔，我也还要陪你喝你喜欢的，56 度的北京红星二锅头。

情人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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