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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面阮清越

双面阮清越

文化

亚裔移民文学一向是美国文学的一支浩浩荡荡的洪流。提起亚裔文学,可能很多人会想起谭恩美、汤婷婷、哈金、李翊云这些华裔作家,不过一些来自其他亚洲国家的作者和作品,也值得关注。例如,韩裔的写作和其电影一样,在美国开始引起很多关注。李敏金 (Min Jin Lee)著有《帕金科》系列历史传奇小说,讲述了几代在日本生活的韩国家庭故事。韩康 (Han Kang)(代表作《素食主义者》)是布克国际文学奖得主。在非虚构领域,谢汉兰 (Helen Zia)是一位记者和社会活动家,著有《亚裔美国梦》(Asian American Dreams)。印度裔的拉赫玛•裘希帕 (Jhumpa Lahiri)获奖无数,其中短篇故事集 《解释的难题》(Interpreter of Maladies),探索移民经历,曾获欧·亨利奖。崔西•乌姆里格尔 (Thrity Umrigar)的 《孟买时间》(Bombay Time)和《我们之间的空间》(The Space Between Us),深入研究了家庭动态和文化冲突。有印度血统的拉吉夫•约瑟夫 (Rajiv Joseph)的作品 《蒙羞》(Disgraced) 探讨了伊斯兰恐惧症和文化认同问题。巴基斯坦裔莫辛•哈米德 (Mohsin Hamid),以《勉强皈依者》(The Reluctant Fundamentalist)和《西部出口》(Exit West)闻名,这些作品探索了全球化和政治动荡。这些作者的出现,丰富了原以“白人男性”主打江山的美国文坛。

越南面孔在美国文坛也频频露面,包括杜易明(代表作有《天堂之门》《无家可归》)、杨碧莲(Monique Truong)(代表作有《尘世》)等。阮清越(Viet Thanh Nguyen)去年出版的《双面人》,也颇受关注。

阮清越(Viet Thanh Nguyen,1971年生)现为南加州大学英语与美国研究领域的讲席教授。美国由于没有专职作协,作家多有“白天的工作”,这种教职加写作是不少作家的标配。哈金、李翊云也都有教职。

阮清越的家庭在1975年作为难民移居美国,定居加州圣何塞。他于1997年获得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文学博士。其小说处女作《同情者》获得了许多奖项,包括戴顿文学和平奖、美国图书馆协会安德鲁·卡内基优秀小说奖,更为重要的是,在普利策奖一百年华诞上,此书获奖。这本书奠定了阮清越在美国文坛的地位。不过,很多越南裔美国人给此书打了一星。阮清越认为自己这本书就是要得罪所有人,这么多的恶评,他反视之为荣耀的冠冕,英勇的勋章。

阮清越的两部小说。

《双面人》这部回忆录,用的是第二人称,仿佛作者在自我对话。这本书围绕着作者和家人作为难民在美国的体验而写。作者坚称自己是“难民”(refugee),而不是“移民”(immigrant),哪怕后来加入了美国国籍。他自始至终给自己贴“难民”的这种标签,为的是和现在美国社会的难民站在一起,是一种激进的执念和姿态。此书成书多在特朗普上一个任期。特朗普反难民是出了名的:他过去的一大“政绩”是开始了南部的围墙修建。再次竞选的口号,是要大规模地驱逐难民。对此,作者的反感明明可见。印刷版的书上,但凡提到特朗普的地方都给涂黑了。语音版里,特朗普的名字也被“哔”地一声卡掉了。连名字都不想提,可谓深恶痛绝之。要是特朗普再次当选,不知他会不会逃到第三国,再当一次难民。

作为难民,他反对社会对难民感恩戴德的期待。通常情况下,人们会期望难民对接纳国的感激。前不久有一位难民发了条推特,称“美国出了大问题”,纽约地铁上粪尿遍地,散发恶臭。就有很多人说她不知感恩,让她原路返回。阮清越觉得感恩是难民自己内心的事,要感激的也是为自己用了心、负了责、出了力的人,而相当多的美国人,对拯救这些难民并无尺寸之功,何必对其有所表示?

更为重要的是,阮清越认为美国在菲律宾、越南、柬埔寨等各地都闯了祸,好端端制造了诸多难民,他坚持难民的身份,也是无言的抗议。书中有不少对于美国穷兵黩武的控诉。也确实,美国这个国家很耐人寻味的一个地方,是要把人打趴下,再拉起来摸一下脸。从日本、越南、波黑、阿富汗,无不如此:先是把其干倒,然后产生的难民则该接纳的接纳。

作者作为难民,不感恩戴德情有可原,为何如此批评,如此火大?他考大学的时候,申请的很多名校都给拒了,但是被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录取了。众所周知,伯克利是美国左派知识精英的大本营。他在这里养出了自己的“反骨”。他后来学文学理论,热衷于后殖民主义、新马克思主义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长期浸淫其中,难免观念混同。我估计,随便扔个什么人进伯克利,出来多多少少会和所谓主流社会有些抵牾。阮清越在伯克利“硕果累累”,他带着“四次行为不当罪名,三个学位,两次逮捕,和坚信团结、解放、人民权利、艺术力量的强烈理念”离开了伯克利。照他这么说,去这种左派的学府求学,不被美国警察抓几回,估计都没脸见人。波澜不惊四平八稳读出来,估计才是伯克利的不肖学子。

在伯克利读书期间,他的一位写作老师是大名鼎鼎的汤婷婷(亦即《女勇士》的作者)。也不知道作者从这位名人老师处取经多少。但他上课时常打瞌睡,汤婷婷写信告诉他,说感觉他比较孤独,建议他去心理咨询。阮同学没去看心理医生,而用写作疗伤,成了作家。写作是应对“他者”,释放愤怒的一种方式。他也写过诗,不过不大成功,不过能从这部回忆录的排版上,看出他写过诗的痕迹。书的有些段落的断句,有点像诗歌。至于字体,则更是不拘一格,有的要强调的地方,字号比平素大很多。

根据此书描述,四岁时,阮清越和家人被迫逃离家乡,来到美国避难。阮清越被从哥哥和父母身边带走,独自寄养在一个家庭里,后来他在圣何塞郊区安顿下来。他观察到, “美国梦 ”的光鲜外表下,却隐藏着暴力。在阮清越九岁那年的一个平安夜,他在家看动画片时得知父母在杂货店上班时遇到持枪歹徒。多年后,作为一名青少年,《现代启示录》(Apocalypse Now)等越战题材电影中的血腥场面让阮清越陷入了生存危机。

阮清越在《双面人》中,主要还是描述一个亚裔美国人的体验。这些体验,华裔移民一样感同身受。例如,书中提到,大部分难民家庭,会经过如下的心路历程:一、在老家生活艰难;二、搬到新国家后发现新的困难;三、移民家庭内部产生代际冲突;四、和解;五、相对于过去背景的身份重建;六、作为所在族裔的亲善大使。但是这个过程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步步跟随的。美国新移民和难民一茬接一茬。社会总是需要新的“他者”,充当廉价劳动力,民愤的假想敌,社会问题的替罪羊。难民也好,移民也好,还要对抗漂泊感和被白人文化“漂白”(简称白漂)的风险。

大部分移民家庭都面临双语的挑战。这是很多非双语家庭无法体会的隐形困难。有时候小孩在家里说什么语言,暗含着夫妻之间的争斗,比如夫妻一方英文不好的,会觉得另一方和孩子说英文,是对自己的回避和排斥。而一方家长和小孩说小孩更熟悉的英语,可能只是为了加强交流的深度。但是一套语言代表一套价值体系,例如在家说越南语或者中文,背后是一套荣辱、礼仪、宗教、纪律、遵守、关爱。可以说一个语言就是一个操作系统,能够自由穿梭于两个系统,自然是一种祝福,搞不好就是主体客体两个文化板块挪移,产生大地震,此后就是此岸和彼岸,横亘着鸿沟万丈了。

阮清越《同情者》

难民和移民,还面临一个“融入”的问题。还好,伯克利多快好省地解决了“融入”的问题,那就是不求融入,刺儿头培养一个是一个,培养一批是一批。移民家庭还追求一个“美国梦”。在华裔的话语体系中,美国梦无非就是“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化名。所谓实现了美国梦的人最好回去给家乡修条路,一个老人发一万块钱,全部请去饭店吃饭等等。可惜美国梦被美国国税、地税、医疗、教育吸血无数,“梦想成真”也不过是歪歪倒倒地站稳脚跟,谁有闲钱打肿脸充胖子?再说了,用王朔的话来说,什么成功不成功,不就是赚一大笔钱让傻叉们羡慕吗?

可是阮老师的后殖民主义理论经纶满腹,他说的美国梦更意识形态化。他笔下的美国梦是美国殖民主义的美化,或者说是压迫的隐晦表达。这个逻辑我尚且没有明白过来,但说到这里他气还没消,索性把“美国”(America)这个词的右上角,加上了TM两个字母,代表trademark, 这显然是认为美国是一个注册商标。美国是注册商标,美国梦则是营销概念。

这本书写得有点怒气冲冲,这种难民的怒气,有些地方是用脚投票的移民无法理解的。毕竟作者来自的国家,被美国搞得满目疮痍。有意思的是,这么批评,美国反而给了他普利策奖,可别以为在美国得奖的作家,都是所谓的“美吹”。没什么能耐,话说得没道理,当吹鼓手是很被人瞧不起的,反之亦然。阮清越一直在思索如何既是美国人又是越南人。不过作家菲兹杰拉德的一番话或许给他提供了答案:聪明的一个标志,是脑子里能容纳两个截然相反的概念,人却能正常运行。这种双面的身份,是一个张力式的长期存在,也可以说是供他特立独行的根基。

原载于《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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