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吃什么”这个问题,像西西弗斯推不上山的巨石,每天按时滚向我。当然想吃点好的,但问题是,什么才是“好的”?怎么才能找到“好的”?我实践之后,较为有效的几条准则,都来自我的赛博饭搭子陈晓卿。他说:选好吃的餐厅不是往分高了选,而是要选 3.5 - 4.2 分的;要是评论有“这个有点小贵,尽管挺好吃的,但我觉得不值这么多钱”,你就扑过去准没错。在这个极度容易踩雷的时代,陈晓卿像个人形美食导航。跟着他吃,总有惊喜和意外。于是,上周五,我们找来了陈晓卿和李诞做了场直播,就聊「吃」这件事。如果你对吃也有诸多困惑,或者只是还没想好手里的夜宵应该搭配点什么,强烈建议你点开下面的精华版视频。看完你会放松一点。比如,你会发现,陈晓卿也是要“每天戒一次碳水”的。你会发现,美食没有通行的标准,“凡是能给标准的都是骗子。”你还会发现,吃是最要趁早的事,“人吃的东西是有定数的,吃着吃着就老了。”今天的主题跟吃有关系。我们聊天的契机是陈晓卿老师的新书《吃着吃着就老了》,这本书的序言里引用了一句话,叫“爱吃的人,永远是最好的人”。我今天中午又吃多了。我自己做了 9 个菜,都是家常菜,羊肉烧萝卜、香椿涨蛋之类的。我前两天吃了一个小两口做的菜,叫“杂鱼治”,在小胡同里面,只有五个位子,老婆是重庆的,先生是厦门的,所以会有很大的鱼丸,带着泡面的鱼丸去蘸重庆麻辣的调料,还有用很好的海鱼去做水煮鱼,特别有意思。我在成都吃到过一家这样的馆子,它是一个重庆女生和一个广东男生合开的。那个馆子就是用中山的脆鲩,做各种各样的重庆江湖菜,比如说辣的鱼火锅,用回锅肉的做法做鱼片,但是它是脆鲩,所以很多本地人吃着觉得很奇怪,因为它不像川渝地区的鱼的口感。我前两天看了一本讲饥荒的书,里面提到,每个人每天都会经历两三次“饿”这个体验。你们在什么时候会有特别强烈的饥饿感?其实我有时候经常一天也就一顿饭,不吃就不吃了,但是会很馋,如果东西好吃就可以一直吃。跟我一样,我从来没饿过,我只有馋。
其实我有的时候也分不清饿和馋,我经常要在琢磨这个事。因为我是一个很容易长胖的人,但当我想控制一下饮食的时候……
你就饿了。
我不知道我这个经验有没有帮助哈。当你舌头的阈值被拉高了以后,你会觉得顺手能拿到嘴边这个东西好像不够解馋,不吃也就不吃了。
比如说你今天就想吃个面,其实方便面已经相当好吃了,但是你能回忆起来你在山西吃过的一碗刀削面,你再看手边的方便面,就会说算了,这就别吃了忍一忍了。
这个好,好方法。
但现在很多人,包括我,好像已经失去了一个能力,就是找到好吃的东西,就不知道该怎么选。有没有什么技术或者方法可以分享一下?
最大的技术就是你要有一个当地的好朋友,有一个你觉得和他能吃到一起的好朋友。
确实,这玩意就是靠人传人。
真是靠人传人,而且我知道他爱吃什么。
因为我其实挺爱吃辣的,但我就是喝酒喝太多了,肠胃不行了。
我到贵阳就很紧张,我说这我该怎么办?结果陈老师给我推荐了很多餐厅,很好吃,也不是很辣。
我觉得贵阳还是被低估了,太好吃了。它的味道非常丰富,特别好吃。
贵阳甚至法餐都很好吃,你根本想象不到。贵阳人挺讲享受的。
这段时间我听到好多城市轮番被叫做“美食荒漠”,其实本来我在杭州吃得很开心,结果网上说杭州是个美食荒漠,我就不敢说在杭州吃得很开心。现在北京也成了美食荒漠了。
陈老师,你怎么看“美食荒漠”?
这个星球上都不存在“美食荒漠”。
你去北极都有美食,怎么可能一个有这么多年历史,有这么多有才华的人的地方会是美食荒漠呢?这肯定有问题。
陈立老师(心理学家)说得特别好,如果美食荒漠是一个“问题”,我们就找到它的原因,找到解决方法。如果美食荒漠是一个“话题”,那我觉得正常人都不应该去参与。
你们现在还能经常找到让自己很惊喜的食物吗?
还是可以的。
因为我频繁地要出差,飞来飞去,那你每到一个地方除了工作,你肯定是希望快乐一点,那吃当地的东西是最直接、最直观的快乐。
我觉得到一个地方两样东西最来劲,一个是好的博物馆,另一个就是好吃的。
出差一定要吃当地的东西,这是出差的一个附带品。
疫情快结束的时候,有一天扶霞(英国作家)给我打电话,她说:“陈老师我在银川,你在银川有没有朋友?”我说我朋友太多了,她说:“能带我去吃点东西吗?”我说你怎么在银川能找不到吃的呢,她说当地的领导接待她,已经吃了两顿西餐了,当然就崩溃了。
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他每次到了广州,都要在房间点麻辣烫吃。这让我很伤感,我觉得他也并不快乐。你就稍微出去吃一吃,这是广州哎,怎么会呢?
我当年去广州读书的时候,也会带很多牛肉干什么的,怕吃不惯。好在那个时候人更年轻一点,口味更不顽固一些,一吃就会发现这好好吃,很容易就接受了。
我感觉这两年大家对吃的重视程度又变高了一点,“好好吃饭”成为了一个态度。但会遇到很多难题,比如说预制菜,比如很多人吐槽现在只能点外卖。反正我是很感恩外卖的。没有外卖我早完了。我也不会做饭,我就是靠外卖活着,很多时候你很着急、很饿,你没个外卖怎么办呢?我是从来不吃外卖。我饿了,我可以饿着,饿一天都可以,我就是不吃外卖,为什么,因为我在这一行做。再就是,外卖是非常标准化的。但我不会说李诞你真 low ,你怎么吃外卖,我尊重所有吃外卖的人。预制菜可能是另外一个话题,预制菜肯定不是我们的需求,预制菜是餐饮产业的需求,它需要把整个餐饮产业提高到一个比较好的水准。我个人分析大家不是对预制菜排斥,是对经营预制菜的人不信任。我觉得大家随性吧。这个碳水它就是让你快乐的东西,它可以以极限速度达到你的大脑皮层,戒碳水是对自己的一次考验,偶尔考验一下没关系。但如果说你戒碳水不快乐,我觉得快乐肯定更重要一些。很多人会讨论爽片、爽文,在吃的里面是不是也有“爽”这个流派?食物到达你口腔的时候,或者吞咽的时候,你全身的机能都被调动起来了,这就是爽。有一天我带着扶霞(英国作家)去沈阳,去了西塔吃冷面,甜口咸口都吃了。我回来每天都想吃冷面,我问我助手,你们最近有没有吃冷面的计划?后来有一天实在是馋得不行了,我就自己打车,花了一个多小时去吃了一碗冷面。别人问我真的这么好吃吗,我给他是这么描述的:第一口冷面拌好了,我咬断了,吞下去,当时眼睛是睁不开的。那个感觉就像库里在进攻时,在中线附近突然一个急停,突然出手投了一个完全空心的篮,这就是爽。其实 1994 年之前我是喝酒的,但我的特点是酒量特别差,两下就倒了。1994 年之前我几乎没见过热菜。所以我现在喝酒基本上就一瓶,大绿棒子或者是喝一杯生啤酒。我很痛苦,因为我“臭名远扬”,所有人都知道我爱喝酒。但是其实我有一个习惯,我吃饭的时候是不喝酒的。我想先吃,我得在舌头尽量干净的时候先把好吃的吃了,再喝。尤其是烈酒,那玩意喝两杯你就只能吃下酒菜了,你指望我两杯烈酒下去还能吃明白啥呢?舌头就麻掉了。但是吃西餐可能要喝点酒,因为西餐和中餐最大的差异,在于西餐它是一个半成品,它跟酒合在一起才可以。就像山西的每一碗面都给醋专门留了位置,如果没有那口醋的话,这碗面哪不对呀,会有这种感觉。我其实不太懂西餐。因为我比较喜欢喝偏甜的白葡萄酒,但是几乎每次只要是在一个有人懂的场合,都会被说这个酒不行,什么肉应该配什么酒。这个到底是怎么来的,它是不是很有道理?就像我们说的皇上吃的官府菜,它不好吃,但它要教会你,要认为这个不好吃的东西是好吃的,这是一套教化系统。我记得李诞你在推荐《吃着吃着就老了》这本书的时候,用了“舌苔开放”来评价陈晓卿老师。其实我私底下养成了一个说出来会给很多人嫉妒的习惯,就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都首先发一个微信跟陈老师说,陈老师好,我到哪哪哪了,我该吃什么?陈老师的舌苔开放,首先是口味不给自己设限,他会去吃各种各样的东西。其次就是吃完了之后他还跟你分享传达,哪怕他不爱吃他也愿意去呈现。
什么样的人能交朋友呢,我分享一个吃的给你,我吃了一口,觉得这什么破玩意不好吃,但是谢谢你,你吃你的,我这还有一个你要不尝尝,这就可以交朋友。吃不到一起很正常,不认同舌苔和味蕾很正常,但是你不开放就很麻烦。陈老师你和美食打过这么多交道,应该见多了不同地区对一个食物的评价标准完全不一样吧?拿羊肉来说吧,我有两个同事,一个新疆的,一个内蒙的,甚至都为此动过手。后来我们那又来了一个宁夏的我徒弟,他说:“要和我们宁夏比就差得太多了,因为你们是草原,我们盐碱地上的羊才最好吃。”结果内蒙和新疆的同事一下就连起手了,成了统一战线。这个真的挺有意思的。我们现在已经可以非常自然地描述自己是一个多么贪嘴的人了,我很好奇,你们曾经对“馋”这件事感到过羞耻吗?其实在 90 年代,在我 30 岁的时候,“吃”还是一件羞耻的事情。说这个人好吃,是个吃货,我都觉得不好听。这是那个时代的烙印,意味着你贪图享受。改变我的是沈昌文先生的一句话,他说,只要你没有损害别人的利益,你的所有欲望都是正常的。有一些朋友喜欢通过谈论吃来彰显品味,把吃变得很高级,这个是我一直都有点抗拒的。我也很爱吃,吃确实要花心思,但是说穿了那也就是口吃的。我很怕那种说,为了一口吃的你得沐浴更衣,通过抬高食物来抬高自己,我觉得没必要。一个给领导做菜的厨师和一个家庭主妇不一定谁做得更好吃,这是肯定的。如果今天给联合国秘书长做过饭的人,给我做了一顿饭,那我肯定觉得它不好吃。因为我也拍过 3000 人的这种宴会,服务员排几百米,每人托着两个盘子,盘子上放一个已经冰冷的大虾,等着最后浇一下汁送到桌子上去,那绝对不可能好吃。以前吃货是一种贬义,到现在要特意标榜自己是一个吃货,我觉得都没必要。咱就是吃嘛,吃得开开心心就完事了呗。我们从小就学不卑不亢有多难,但是对美食,我真的见了很多人是又卑又亢的态度。上海有一个厨师是我同乡,他做那种特别特别贵的菜。有一次他跟我一个朋友说,你要了解美食的天花板,你要跟我混,不要跟陈晓卿,他都是地板。我确实是比较接地气的,但是我也吃过一些天花板,我也知道他做的菜也是天花板里的地板。吃是没有办法用逻辑去分析的。有一段时间我就玩命去翻很多资料,尤其是看朱家溍老师的《故宫退食录》,会觉得皇家吃的可能都不如今天的普通人,但就是因为大家吃不到,那就成了最好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公共标准的天花板是很难找的。但对个人来说,比如陈老师,你吃过的这么多东西里面,你能评一个相对的“最”吗?只有参差多态才是世界美好之源,只有不相同才是美好。乡村野店和魔都高楼,它都是好吃的,只是食物给你带来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我们有幸现在能有这样的条件,穿梭在不同的城市,了解这些扎在土地里的美食。以前老有人跟我说,你为什么不开一个“舌尖上的一条街”,把你拍摄的人物都弄到这来?那肯定是不能吃的,那 100 % 是难吃的,因为它离开了故土。我一直觉得吃也好,所有审美上的事情,都是比宽度而非比高低。聊天很容易让人去比高低,这很正常,我也会这样。但你自己静下来的时候,你不会说我就要吃那个最好的,这很难执行。你能执行的就是我多看点,多听点,多吃点,反而就知道了。就是幸福的烦恼。你在极大的丰富中选择特别多的时候,总怕错了,总想高效一点,总想得到那个好的,不承担那个代价,你就吃错一回又能怎么样?
吃饭这个事,好像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标准、意见、声音,搞得很多人其实不太确定什么是好吃的标准,陈晓卿老师,你能不能给一个更好大家能跟着学的标准?陈晓卿老师你是一个天南海北去吃的人,“故乡”现在还会在你的味觉上发挥作用吗?还会。我现在要是特别不舒服了,我还是想回父母那。一个是可以自己不做饭,实际上他们就给我煮个粥,我自己煮不了吗?可以,但就是我妈煮的那个粥,我吃了,一下就浑身通泰、满血复活了。人有两个故乡,一个是空间上的故乡,就是你过去曾经居住过的地方的味道,还有一个是时间上的故乡,像我在北京生活的时间已经是我在老家生活的两倍还要多了,这个时间让我见到了更开阔的世界。我不至于觉得家乡菜就是巅峰,这种自豪感已经没有了。那李诞你吃各种地方的好吃的,家里的食物对你来说还有特殊性吗?那当然。怎么说呢,就是你时不时地就得来一顿,不来一顿就过不去了。其实那个味道,你知道它是什么,你也知道吃下去你什么反应,但你时不时地就想吃一下。今年春节的时候,大年三十诞总给我发吃的照片,当时给我馋的,我说在哪,我去。他说他父母来了,给他做饭,然后我说哎呦,你真幸福。那个真的很扎实,各种油脂,各种碳水,你看着就觉得馋。诞总说,他现在感觉很幸福,但是最多 3 天。我觉得人就是这样吧,你对故乡也好,对过往怀念的事物也好,我觉得就是 3 天。你说我不喜欢吗,不怀念吗,不是的,我每年没这 3 天,我可能这一年都过不去。但是我这一年最多就 3 天,其他的 362 天,我得干点别的。这就是时间上的故乡嘛,你已经出来了,你就很难回去,回不去的才叫故乡。我其实还很好奇,为什么会选《吃着吃着就老了》作为书名?我去台湾看焦桐老师(台湾美食作家、诗人),以为我去了他会请我喝一顿大酒,结果去了以后他没有留客的意思,我说这几天你有时间咱们一块吃个饭,他说我已经很长时间晚上不吃饭了。我当时想,怎么可以这样?他说了一句话,他说,人吃的东西是有定数的。当时这句话说得我后脊上发凉,十多年过去了,这个真的成真了,那时候我还很瘦,我现在也不敢吃了。我不是说我怕胖,我是晚上吃多了以后就睡不了觉,就一遍一遍地起夜,肠胃工作得太辛苦,那你真会觉得吃着吃着就老了,人不可能永远不老。人是错位的,年轻的时候,最能吃的时候,你吃不着好的,老了呢有空闲了,也有点经济条件了,反而吃不下,这是很伤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