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冬雁 香港大学医学院生物医学学院教授，凤凰网《肿瘤情报局》特约专家
核心提要：
1. 9月26日起，香港对海外或台湾地区来港人士采取“0+3”政策。这是港府从实际出发、总结经验所做出的重要决定。居家隔离和连续抗原检测的有效性，已被香港2022年稳控疫情的实践所验证。2. 新冠病毒在香港形成超级传播的土壤已不复存在，结合疫情传播特点，防止疫情大规模暴发的关键在于防住超级传播者。目前病毒的有效繁殖率已经低于1，无引发超级传播的可能。现在的香港9成以上的人体内都有针对新冠病毒的免疫力，这使病毒的传染性大大降低。3. 新冠疫苗具有明显减少感染的作用，打齐三针疫苗可以使感染死亡率下降到0.1%以下，比季节性流感的死亡率低。打过疫苗或受过感染的人士若再受感染，多为轻症或无症状，同时体内很快出现中和抗体。
4. 新冠病毒的突变率比流感病毒要低，而且已经出现降低的趋势。奥密克戎变种是以致病性降低为代价，实现了其在强大人体免疫力之下的有效复制。与其杞人忧天担心毒力更强的新变种出现，不如未雨绸缪为其他的烈性传染病做好长期准备。
▎图/2020年3月至2022年9月，整整30个月后，香港翻开新的一页。在9月26日后，像照片上旅客抵达香港机场并被送往指定检疫酒店的情景，已成为历史9月26日起，香港特区政府对抵港人士实行新的检疫安排。这些安排包括对海外或台湾地区来港人士采取“0+3”，即入境前三天可返回家中或租住一般酒店，但获发黄码，不能进入需要“疫苗通行证”的餐厅酒吧等场所。机场核酸检测后可马上离开，不必等待结果。入境后七天每天要进行抗原快测，隔日进行核酸检测，第三天核酸检测阴性可转为蓝码。登机前的核酸检测要求取消，改为出示24小时内抗原测试阴性结果。此外，“来港易”及“回港易”取消限额并适用于内地所有省市及澳门。这一系列措施得到社会普遍肯定。但其实施依据是什么，一时间众说纷纭。
▎图/香港四大防疫新措施
香港特区实行0+3的检疫新政，科学依据是什么？
当初武汉封城如是，今天香港调整抵港人士检疫安排也如是。必须采取的措施不采取或不落实会造成严重损失，不必采取的措施不调整或不放弃同样会付出沉重的代价。我认为，特区政府实行的一系列措施的精髓就是从香港的实际出发，实行科学防疫、精准防疫和常态防疫，以最小代价取得稳控疫情的最佳效果。希望特区政府在总结经验的前提下，继续在复常的道路上稳步前进。
▎图/9月26日，这名旅客在香港实施检疫新政首天，成为第一批无需接受检疫的旅客，在抵达机场后拥抱亲人前一段抵港人士约有3%检测阳性，略高于本地1~2%的阳性率。通过机场检测、入境后七天的抗原及核酸检测可以将几乎所有阳性者找出并追回，将疫情外溢的额外风险降到最低，收到“外防输入”之效。其中，方案所采取的居家隔离和连续抗原检测的有效性，已得到香港2022年稳控疫情实践的验证，并将继续得到验证。数十万确诊者的居家隔离并没有逆转第五波疫情在3月的走向。回首2022年2月底，正是由于特区政府在中央支持下果断采取了直接承认抗原检测结果作为确诊依据并适当减少核酸检测等决策，疫情才在一周内出现拐点。集中隔离设施应该留给少数有需要、有意愿或曾违规的人士，而核酸检测应该用在最需要和效果最好的时间和地点，这些以沉重代价换来的香港防疫的宝贵经验，在此次的新安排中也得到体现。对于香港防疫政策的调整以及香港与全球疫情的走势，坊间有一些议论。以下我对几个代表性的异议提出个人的分析与见解。
▎图/特首李家超表示，已平衡各方面需要，在风险可控下让香港联通世界，并让社会有最大经济动力
香港仍有近5000人确诊，此时放开易带来极大风险？ 事实是新冠病毒在香港超级传播的土壤已不复存在！首先，有意见认为香港近日每天仍有近5000人确诊，放宽入境检疫必然带来极大风险。也有人说香港和全世界流行的主流毒株BA.5传染性极高，打个照面就能传染，香港是铤而走险，或者是无奈放弃。还有人预测香港及全世界很可能马上发生新一波暴发性大流行。
新冠病毒的传播有其特点，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一传十、一传百的超级传播。在所有未接种疫苗的初次感染者中，只有一成到一成半可能是超级传播者，其余八成半到九成传染性都比较低。超级传播的一个先决条件就是病毒载量特别高，以核酸检测的Ct值来判定就是在20以下。所以我一直主张对Ct值在30以上甚至在25以上的感染者网开一面，因为他们没有传染性或者传染性很低，不会造成超级传播。有研究发现香港二三月疫情高峰期内的感染者多数是受超级传播所感染。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只要防住超级传播，新冠疫情就不会大规模暴发。回到9月的香港，我们很有信心地确认新冠病毒超级传播的土壤已不复存在，其主要原因就是九成以上的人体内都有针对新冠病毒的免疫力。我的港大同事发现，2022年5月以来九成香港人都有针对新冠病毒主要中和表位RBD的抗体。全香港疫苗首针接种率已高达94%，而三针接种率也有78%。此外，有大约六成人曾被感染。自然感染可以激发防感染效果最强的黏膜免疫，而在占到全港人口五成以上的 mRNA疫苗接种者体内也有大量中和抗体产生。在此混合型群体免疫力之下，新冠病毒的传播力或传染性大大减弱，重症和死亡更是少之又少。
▎图/据港府安排，入境者抵港后需做四次核酸检测，包括抵港日、第2、第4及第6日过去几个月香港的社区传播一直没有停过，单从确诊人数看甚至可以说是比较活跃。但我们不能光看确诊数，有效繁殖率Rt才是评估传播力或传染性的最重要指标。6月以来新冠病毒在香港的有效繁殖率一直在1.5以下，9月18日更下降到0.8。按此自然趋势，香港新冠疫情必然走向受控。一般而言，新冠病毒BA.5变种的传染性确实强，其基本繁殖率R0确实比较高，可能达到7或更高。年初香港疫情高峰时BA.2变种的有效繁殖率就达到6.2，但以后这种情况已经发生极大的改变。具体到今时今日的香港，它的有效繁殖率低于1，只是强弩之末，并无引发超级传播或疫情大暴发的可能。这就是香港目前的实际情况。换言之，无论是输入个案还是本地个案，他们都不具备一传多的条件。如果处置得当，疫苗接种和自然感染能使群体免疫力不断得到补充，这种情况将会持续。有人宣称群体免疫对新冠病毒完全无效，这是无知的表现，与科学原理和事实完全相悖。对于不同的传染病，群体免疫在防感染、防重症、防死亡、防传播等方面的作用以及效果确有不同。具体到新冠病毒，具体到此时此刻的香港，混合型群体免疫不能完全杜绝新冠病毒的感染，但可以有效防止超级传播，有效防止出现新冠疫情的大规模暴发。这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自然规律。特区政府实行的新检疫政策，正是建立在正确认识这个规律并对香港疫情作出实事求是的基本科学判断的基础上。如果片面强调新冠病毒BA.5变种的高传染性，并将之视为适用于一切环境一成不变的清规戒律，自然就很难理解为什么确诊数目高企的香港，还会有充分条件对检疫安排做出调整。
为什么说疫苗有效而自然感染也有更好的防感染效果？打齐三针疫苗可以使感染死亡率下降，比季节性流感的0.1%还要低其次，持反对意见或怀疑态度的朋友还会问，明明打过疫苗或者受过感染还是会确诊，为什么说疫苗十分有效而自然感染也有更好的防感染效果？要把这个问题说清楚，还是要看香港第五波疫情的真实数据。如果完全没打疫苗，受新冠病毒感染的机会大于40%。如果打齐三针科兴疫苗，感染机会只有约10%。如果打齐三针复必泰疫苗，只有约5%的机会受感染。这些数据说明，打齐三针疫苗很重要。虽然这些疫苗并不完美，不能完全防止感染，但还是能够大幅减少感染。由于大部分人打过疫苗，所以感染者中82%都是突破性感染。但通过上述感染率的比较，我们还是看出疫苗具有明显减少感染的作用。同时也说明，我们不能直接比较确诊数，否则就会得出打过疫苗更容易受感染的错误结论。同样，经过自然感染也不能完全防止再感染，但再感染的机会还是大大减小。目前香港确诊病例中再感染者占比在5%以下，恰恰与此判断相符。更重要的是，打过疫苗或受过感染的人士再受感染，体内很快出现中和抗体，也可以说是自制的超强特效药，所以绝大多数都是无症状感染或轻症，而且其病毒载量低，病程及传染期都缩短，重症或死亡更是非常罕见。我还是以香港第五波的真实数据来说明，完全不打疫苗者感染死亡率为2.47%，打过两针科兴或复必泰者分别下降到0.35%和0.05%，而打过三针科兴或复必泰者再分别下降到0.04%和0.02%。由此可见，打齐三针疫苗尤为重要，可以使感染死亡率下降到比季节性流感的0.1%还要低。香港目前的隐忧正是老人与少年儿童的疫苗接种率仍然有待进一步提高。80岁老人的三针接种率仅55%，也就是说其中还有30多万人没有打够三针。要落实保护老人的防疫目标，政府还必须再下功夫。一方面可集中资源在上门接种等方面加把劲，另一方面要在出现疫情时连续对未打疫苗老人进行抗原快测，一旦阳性立即开处方口服抗病毒药物。如果这两点可以做得更到位，香港稳控疫情的基础会更坚固。特区政府正在洽购针对Omicron毒株的新一代二价mRNA疫苗，现有的科学数据表明其对目前流行毒株的防感染效果更佳，值得期待。
▎图/从9月26日起，经机场抵港旅客由目前的“3+4”强制检疫措施改为“0+3”，即取消已经实施近两年的酒店隔离检疫。图为2021年相关政策调整前经香港机场入境时需按照相关流程进行检测及隔离
新冠病毒的突变率比流感病毒、艾滋病毒还有SARS-CoV都要低，而且已经出现降低的趋势
再次，还有一种意见认为很快会出现致病性更强的新冠病毒新变种，所以必须坚持采取严防死守的措施减低新冠病毒感染的基数。稳控新冠疫情需要世界各国通力合作，任何国家或地区很难独善其身，只在自家范围内减少感染基数没有意义。新冠病毒的变异也有其规律，最大可能就是变成第五种常见的社区获得性的人类冠状病毒。我在2020年1月就在《知识分子》上预测过: “现有四种常见的人类冠状病毒如果追溯回去几十年，一两百年或者更长时间，这些病毒刚刚进入人体的时候，也曾引起全球性大流行，有可能跟现在的新型冠状病毒的情况相类似。但它们最终的结果是什么？是所有这些病毒最后都减弱成只能引起普通感冒，这是一个底。如果它确实是传播力非常强，而且非常持续的话，我们做很多事情也逆转不了的，那变成常规化管理就行了，我们不会因为一个季节性流感就把城封了，将来最坏的一种结局就是这样。历史上的冠状病毒都是减弱的，其他的大部分人类的病毒病原也是减弱的。”
▎图/据香港媒体称，9月26日放宽检疫后，香港出境游订单爆增400%，飞往大阪增73倍飞东京增14倍我至今坚持这样的看法。新冠病毒变异和进化的过程，与我近三年前的预测是基本相符的。我们不久前发表在《Science》杂志上的论文指出，Omicron变种只有在具有免疫力的金仓鼠才显示出更高的适合度和复制优势。因此，此变种是对人体普遍产生一定免疫力的适应。它传播力高，免疫逃逸性也强，但它的致病性显著变弱。这是因为它无法完全逃逸人体的免疫力。它免疫逃逸性强，是说在人体免疫力之下它还能复制。无论免疫逃逸性有多强，它都是不完全的，就是说人体免疫力还是能够大幅度降低其致病性。也可以说，在与宿主的相互作用过程中，Omicron变种是以致病性降低为代价实现了其在强大人体免疫力之下的有效复制，这就是新冠病毒的进化不大可能持续出现致病性增强的优势变种的原因。新冠病毒的突变率比流感病毒、艾滋病毒还有SARS-CoV都要低，而且已经出现降低的趋势。新冠病毒的突变并不是无限的，其突变率增加后并不能继续生存。以此规律，即使出现新的具有更强免疫逃逸性的新冠病毒新变种，其致病性也不大可能显著增加。与其杞人忧天担心出现毒力更强的新冠病毒新变种，不如未雨绸缪为出现其他不可预测的烈性传染病做好长期计划和准备。香港防疫走到今天，经验与教训并存。我们每走出一大步，都坚持科学为本，证据为本。此次调整对抵港人士的检疫安排，也是根据科学原理和证据经过反复论证决定的。本文中我就有关的疑虑提出分析，也希望将我找到的理据与大家分享。世界和地区的发展不等人，机会与挑战并存。香港如何在激烈的国际和地区竞争中保持独特优势，并为国家稳控疫情先行先试提供参考，值得深思。只要坚持科学为本，香港的防疫之路一定可以行稳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