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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家医院骗孕妇打胎,医生说,这是在做好事 | 我在非洲当医生13

这家医院骗孕妇打胎,医生说,这是在做好事 | 我在非洲当医生13

文化


大家好,我是陈拙。


不瞒你们说,我去年就沉迷了一个特殊的兼职,没有工资,但我特别爱干。


这个兼职就是在外卖软件上当“判官”,读各种差评,判断到底是商家无理取闹,还是客户胡搅蛮缠↓

这种商家就挺无辜的,你可以“判”他无罪


正如某法国哲学家说过的,追求公平正义就是人在社会中的一种本能,跟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一样。我在外卖软件上当判官时,我们的老朋友援非医生谢无界,也非常积极,在非洲当起了判官。


不过不一样的是,他判的不是外卖商家,而是医院。


两年前,他受邀去评估一家医院的办医资质。去之前他做好心理准备,非洲医院肯定干净不到哪里去,自己要公正地去评判。


可当了解这家医院一个又一个秘密后,他才体会到一个普通人,心中保有公正要付多么惨重的代价。



自从被派来布隆迪做援非医生,我以为什么样的“医院”我都见过了,巫医的泥屋、军医的帐篷,但到了这个所谓的“柯特奇医院”,我才知道,什么叫做真正的“破”。
 
整个医院像一个野营地,中间是一间泥砖平房,四周围了一圈花花绿绿的帐篷,有的帐篷顶上带着动物形状的风标,有的帐篷固定绳上绑着彩带。
 
护士医生在帐篷间忙碌地穿梭,帐篷间的草地坐满了休息的病人,空中飘着晾晒的衣物,风一吹,像动画电影一样。
 
我有闲心欣赏这番“美景”,当然是因为我不用在这里工作。我这次来,是作为“专家组”,要评估这家医院是否能继续办下去的。
 
“卫生部指派的联络员”告诉我们,由于20km外的镇子里,一所崭新的教会医院已经投入使用,政府正在考虑裁撤这个四个村子中间的小村镇医院。在我们之前,已经来过7个评审团了。

我们将会决定这家医院的生死。
 
当我站在医院里,环顾四周的时候,才感觉到这意味着什么。这么多病人,要是真的把这家医院关了,这些人治病会不会遇到麻烦?
 
可是要我说这医院水平合格,我也实在说不出口。这连国内的小诊所都比不上,万一真的把人治死了,我们会不会担责任?

柯特奇医院后院

说实话,我有点后悔接下这个任务了。
 


黑人联络员跑去接电话了,我们几个中国医生聚到一块,都是一脸苦相。

 
妇产科的周老师叹了口气说:“早知道我不喝他的酸奶了,一口都不喝!”
 
几人一对口供,眼科、妇产科老师收了院长的酸奶,骨科老师喝了院长两杯葡萄酒,就我纯是被威逼,没有利诱。
 
骨科老师安慰说,说不定我们这个评估根本就没那么重要呢。刚才联络员不是说了吗,在我们之前,已经有7个评审团来过了。7次评审都没有一锤定音,我们估计影响也不大。
 
我反而觉得有点奇怪,七次评估,就算算平均分应该也得出结论了吧,请我们这些外国专家来评估又不是不要钱的。难道这家医院还有别的什么猫腻?
 
我瞄了一眼正在打电话的“卫生部联络员”琼斯。他虽然对着电话发出了哈哈的笑,但脸上的五官并不想配合,眼睛像是雷达一样,不断地审视着我们。
 
他有一身十分夸张的肌肉,胸前口袋里插的笔被胸肌挤得歪歪斜斜,结合这个表情,总让人觉得鬼祟。

 

可能是注意到我在看他,琼斯很快挂断电话向我们走来:“还有一组法语联盟的医生要来,但在路上耽误了,所以你们先开始五官科的评估。”
 
9次评估?夸张了吧,这是什么国际法庭吗?
 
我们都有点不想接这烫手山芋了,眼科袁老师故意抱怨道:“我们好歹也是评估组的专家,怎么院长连面都不露一下?印象分不要了?”
 
琼斯表情僵硬了一瞬,假装没听懂,回避了这个问题。我给眼科老师打圆场,说可能他们正躲在哪里开会商量如何应对评估吧。
 
我们暂且忽略了这个问题,一边抱怨着,一边走到了评估的第一站,五官科。
 
五官科的主任马克医生向我们自我介绍说,他是这所医院的代理院长,也是一名全科医生,主管五官科。
 
正牌院长去哪了?我心里闪过这个问题,但没有问出口。

马克医生是个小老头,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的,偶尔会掏出他的怀表看一下,接着在合上的时候又会不自主地挺一下胸膛。
 
我看他看了几个病人,有些生疏紧张,但诊断还算凑活。
 
接着我又检查了一圈诊室里的药物、设备。果不其然,这家医院最多的药物是止疼药、抗生素,像钳鼻镜之类需要消毒的器材,都脏兮兮的。诊室里没有流动水,病人和马克医生全在一个盆子里洗手,我真担心马克医生哪天会被盆子里的超级细菌带走。
 
马克医生解释说,他们这家医院原本是一个外国人援助的私人诊所,外国医生因病回国后,他的本地翻译,一位退伍军人继承了这家医院,也就是前任院长。这里地方很偏僻,是四个村子中间的空地,虽然方便了大家看病,但自身建设就一直搞不起来,条件比较差。
 
他好像很怕我们打低分,言语中一直在替正牌院长辩解。马克医生年纪挺大了,大概还指望在这家医院干到老吧,我能理解他的心情,用很温和的语气嘱咐了一下能如何改善卫生环境,就打算结束上午的评估。
 
没想到,我们刚走到门口,就被马克医生叫住了。
 
“我要举报我们的院长!”这个陌生的小老头突然高声喊道。
 
四个中国医生都回过头来,面面相觑。
 

我差点怀疑我听错了。刚才还感觉他很为院长、为这家医院说话呢,怎么态度一下变了?
 
我们问马克医生到底要举报什么?马克医生用略带颤抖的声音说:“我举报院长独断专行,不听我们医生的建议及诉求,导致医院发展停滞不前。”
 
马克医生说,他在这家医院工作了快20年了,没有得到过一次外出进修的机会。他觉得院长就是担心他们留在条件更好的医院不肯回来,故意不让他们出去。
 
我问,那如果有机会,你会留在更好的医院吗?马克医生却又摇头:“有些地方必须得有走不了的医生。”
 
这小老头有点把我搞糊涂了,又举报院长不让他进修,又摆出一副对医院死心塌地的样子。几个同事也有点失去了耐心,骨科李老师出门吸烟,甚至琼斯也走出了诊室。
 
看我们不耐烦,马克医生明显有些不知所措,想了想,突然压低了声音对我说:“我要举报院长,他仗着全院就他会做彩超,伪造彩超结果,以此为由给女性做流产手术!”
 
我唰地转过头。这事可比不让医生进修大多了,这是谋财害命啊。
 
马克医生看我有反应,献宝似的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彩超报告,说这就是证据。
 
我大概能看懂,这是一个正常发育的15周左右的婴儿,但报告结果上写的却是葡萄胎,建议清宫。
 
我把同事叫了进来,大家的神情都变得紧张。我问马克医生有没有更多证据,我们能否面见院长,马克医生却摇了摇头,告诉我们现在联系不到院长的,“他已经付出代价了”。
 
付出什么代价了?已经付出代价了,还告什么?我有点被这个医生弄糊涂了,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没听懂法语,正要追问,联络员琼斯突然走了进来,催我们结束评估。
 
马克医生看了琼斯一眼,不说话了。
 
我在他们俩之间看了个来回,心里知道有鬼,赶紧藏好自己拍了照的手机,起身拉着琼斯离开。
 

午饭前,法语联盟的评估队也到了,要和我们一起商议对柯特奇医院的评估结果。
 
原以为我们讨论的重点会在很细的条框中,没想到法话题却被拐到了院长不让医生外出进修的事情上。
 
法语联盟的医生们对此特别愤怒,有个叫皮特的医生一直在强调,“这是医生应有的权益”,说着甚至扫射了起来:“只有像‘你们这些国家’的医生才会遇到这种事情!”
 
医生没去进修,还上升成国家劣根性了?骨科老师当即抗议:“什么叫‘你们这些国家’?我告诉你,在我们国家,医护和警察、士兵一样是非紧急撤离人员,我们不会嫌贫爱富,愿意留在最艰难的地方,这就是我们能从疫情等重大卫生事件中挺下去的原因!”

我也反驳皮特:“马克医生不能去进修,还不是因为他所在的医院人手不足,而这里人手不足,不就是因为其他的医生去了‘你们那样的国家’进修后,被你们留下了?你们掠夺落后国家的人才资源,才应该为此羞愧!”
 
原本滔滔不绝的皮特一下卡壳了,说他没听马克医生提起这个。
 
另一位女医生替他站了出来:“人人都向往美好的生活,而美好的地方都需要人才,就像大城市对小城市的虹吸效应一样,这很正常。”
 
妇科周老师冷笑:“这时候你们又不担心马克医生的个人发展了?不担心这所医院的发展了?”
 
我们最终不欢而散,唯一达成的共识是,院长伪造检查结果给人堕胎,必须严查。
 
当然,法语联盟的医生反对的是堕胎不尊重生命,我们反对的是伪造结果谋财害命。
 
为了避免再跟他们吵架,我和骨科老师吃完饭干脆自己一路问路找到了下午要评估的急诊科,打算错峰提前开始干活。
 
刚跟帐篷里的护士打了个招呼,她们就像受到了惊吓一样,一窝蜂地跑到了院子里,大声喊着“琼斯”。没两分钟,穿着黄马甲的琼斯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为什么擅自来到急诊科!”
 
他语气很凶,肌肉很吓人,我也有些不服气:“我们是来评估的,又不是犯人,为什么要遵守你的规则!”
 
我们差点又要吵起来,被闻声跑出来的急诊科主任救了场。骨科老师和急诊科主任去进行专科评估了,我在外面吸烟消气。
 
中午吵过架的皮特也跟了过来,和我一块在门口放空。他问我要了一根烟,却没有点燃,说自己已经戒烟了,只是放在鼻子前闻着。
 
我们站了一会,皮特突然说:“你有没有觉得咱们很不自由?”
 
我们一对眼神,虽然三观不合,但这个法语医生倒也不傻,毫无疑问,他也发现了,这群医生护士都在监视着我们。我们好像在楚门的世界里一样,只会看到他们想让我们看到的东西。
 
那么上午对院长的举报,真的是一个意外吗?
 


没来得及详聊,琼斯又来催促我们去进行下一个流程,对急诊科医生进行自由提问。

 
我心里不爽但又拿不出证据,故意站着不动,在他面前慢吞吞地抽完了一整根烟,才跟着他走进帐篷。
 
我们开始提问后不久,也许是因为专业话题太过枯燥,琼斯离开了。我们一对眼神,开始有意识地引导急诊科医生聊聊院长。
 
急诊科主任名叫纽曼,是个很洒脱的中年人,嘴里叼着烟斗,穿着一套褐色手术服,白大褂像风衣一样披在肩上。
 
纽曼医生似乎费力地回忆了一下,说院长有些很奇怪的规则,比如外伤尤其是暴力事件所致的外伤,一定要有警察立案或已调查的单据,才能进行下一步治疗。
 
皮特问为什么?纽曼医生摆摆手说,害怕病人逃费啊,这样外伤的病人医保可不管,而且他们通常也没有医保,不在司法机构留下点底子,跑了怎么办。
 
说到医保,他突然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然后清了清嗓子,低声说:“我要举报院长!”
 
纽曼医生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份病历,拆分给我们,他说,这是院长套用医保的证据。
 
病历显示,某位女性病人以“军人家属”的身份,治疗了阴道直肠瘘和肛瘘。
 
阴道直肠瘘和肛瘘,这不是很常见的疾病,皮特举手问道:“这个病人的瘘是分娩时造成的损伤吗?”
 
纽曼医生摇头:“不是,这个病人是受到了强暴。”他有些感慨地说,这个女孩被送来急诊时正好是他值班,当时人家下体都鲜血淋漓了,院长却非要有警察的立案单据才让治疗,看得他非常不忍心。
 
我摇头打断了他:“院长是在保护女孩啊,不等警察立案,万一警察不管怎么办?”
 
纽曼医生一愣:“不不,院长没有那么好,他只是为了对方不逃费。”他似乎想把我们的注意力转移到骗保上来:“他可是在骗保啊!你们一定要严惩他。”
 
皮特好像被他带跑了,点着头说,确实,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骗保是不对的……
 
我白了他一眼,正想开口把话题拉回来,皮特冲我眨眨眼,无声地指了指病历上的名字:“崔西”。
 
这个病历,和早上那张伪造的彩超单,名字是一样的。
 

一个女孩,因被强暴入院,院长要求警察到场登记,为没有保险的她套取了保险费用治疗,又做了一个假b超,鉴定为葡萄胎建议流产,这个故事的全貌到底是怎样的?
 
皮特突然问道:“抓住对女孩施暴的人了吗?”
 
纽曼医生的神色一下变得非常紧张:“这是警察的事情,我们不知道、不关心,也管不了。”
 
他目光看向我的身后,我一回头,吓了一跳,琼斯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我们的身后,手上还用轮椅推着一个病人。
 
他挺客气地说,不好意思,可能得打断大家了,我的朋友受伤了,必须拜托纽曼医生进行治疗。
 
骨科李老师冷笑着问:“我们可以看着这位病人的治疗吗?”
 
琼斯立马拒绝:“我不希望我的朋友被打扰。”
 
我们和纽曼医生的对话就这样被打断了。走出帐篷,骨科李老师给我递了根烟,一边挤了挤眼:“你看到他‘朋友’腿上的石膏了吗?”
 
石膏一般是固定相邻关节的,那个所谓的“病人”的石膏却捆在了小腿上;而且石膏绷带还滴着水,一看就是外行匆忙中糊弄的。
 
这个急诊,大概率是琼斯为了打断我们说话请来的道具。
 
果然,我们在诊室外等了约五分钟后,琼斯单独从诊室走了出来,告诉我们:纽曼医生的治疗还要很长时间,应该无法再进行自由提问了。
 
他用手指了指乌云密布的天空说道:“快下雨了!建议你们尽快进行讨论,并及完成打分表。”
 
皮特医生一行人被他带走,我们则被赶进了一个没有座椅的帐篷。大雨很快就下了起来,甚至还有声声炸雷在头顶轰鸣,小小的帐篷好像随时就要被掀翻。我们像难民一样抱作一团,有一种要被灭口的错觉。
 
打分表还是一片空白。我们都很清楚,现在肯定不止是打分的事情了。
 
骨科李老师点了根烟,深吸了一口,开始自己的分析:“我猜,是院长强奸了女孩,又用医保来抵消自己该给的赔偿。女孩怀孕后,他伪造了彩超单子,想给女孩堕胎。他们说他‘已经付出代价了’,应该是说他被捕了,但他们继续举报,是不是因为他没有被判刑?他还在找关系?”
 
我觉得有点不对。我总觉得,这两个医生一边举报院长,一边又不是非常讨厌院长,比如马克医生,在我嘱咐他改善卫生条件时,他总是会辩解说他们院长有多么多么不容易,他们已经尽力了。
 
眼科袁老师提出了一个疑点:“你们有没有发现,今天的很多信息,都不是为我们准备的?”
 
我恍然大悟,是的,马克医生先说了自己不能升职,看我们不感兴趣才说了假B超的事情,但事实证明这一套在法语联盟的医生看来很重要。所以,他们在不断调整话术,目的就是挑起每一个评审团的怒火。
 
他们到底想利用我们的怒火做什么?
 
妇产科周老师扇了扇烟味,不耐烦地说:“咱们就做本职的事情,反正就明早一早上就结束了,管这么多干嘛。”
 
我们几个男人喏喏地掐了烟,不敢再说了。其实想想也是,我们的白大褂上绣着红旗,哪能凭借自己拼凑猜测的故事就多管闲事,还是完成任务赶紧回去要紧。
 
没想到,第二天的评审里,最先爆发的反而是这位女医生。
 

当时,和前几次评估一样,周医生在和接受评估的柯特奇医院妇产科医生交流技术问题,我们在外面评估环境。我和皮特正偷懒吸着烟呢,就听帐篷里突然爆发出一串响亮的国骂。
 
我和皮特吓了一跳,连忙跑进去,妇产科周老师正满脸怒气的站在诊疗床旁,旁边站着一个还在抹眼泪的护士。
 
看我们进来,她一挥手:“李老师、小谢你俩把门给我看好,别让那个‘美团外卖’进来”——她昨天就说琼斯穿着黄马甲,像个美团外卖一样——接着周老师凶神恶煞地对着黑人女医生说:“你重复下你刚刚说的话,关于院长恶行的。”
 
人高马大的皮特被这阵仗吓得躲到了我身后,我也有点想跑。
 
黑人女医生嗫喏着说:“院长逼着我骗产妇,说肚子里是死胎,明明胎心很好的……”
 
她声音越说越小,周医生索性打断她,自己补充道:“你说这个院长变态不,逼着我们产科医生去堕好的小孩,完事后还要拿着这件罪行要挟我们医生。”
 
“这还没完,你听听这个护士对院长的评价。”她凶悍的目光转向护士,我们也齐刷刷地看过去。女护士只敢抹眼泪不敢说话了。
 
周医生等了半天,又憋不住替她说了:“这个护士居然悄悄告诉我,其实院长很好的。还有这个医生,也告诉我院长其实很好的。你们有病吧?他做这样的事,怎么好?他到底要挟你们什么了?”
 
她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你们给我说清楚,我就不信治不了他了。”
 
黑人女医生和护士嗫喏着不敢说话,周医生撸起袖子眼看要打人了,我犹豫着要站哪边,病房里乱作一团,正在这时,琼斯从门口挤了进来。
 
我们都以为他又要搞什么鬼阻拦我们,周医生深吸一口气要发火,没想到琼斯突然冲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说:“对不起各位,我骗了你们,别难为这儿的医生了,我跟你们去会议室说清楚。”
 
去会议室的路上,周老师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最前面,皮特躲在我身后,指着她的背影,小声地用中文说:“花木兰、花木兰。”
 
明明气氛如此紧张,我还是差点笑出声。
 
进了会议室,琼斯的神情没有了之前的傲慢,弓着腰,又向我们所有人鞠了一躬。他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小声呢喃道:“对不起,我不是卫生部的特派员,也不是这家医院的员工,其实,我是院长的儿子。我爸爸确实像大家怀疑的那样进监狱了,而且进监狱的原因,和被强奸的女孩有关系……”
 
周医生突然扬起了手:“你再在这打谜语我就上手了!”
 
琼斯下意识地躲了一下,我身后的皮特“吭”地笑了。
 
“我只是在遵循父亲的意思,继续帮助那个女孩。”琼斯用极快的语速,说完了这句话。
 

琼斯是在父亲入狱后,才从医生们口中得知发生了什么。
 
女孩崔西刚被送到医院时,她严重的伤势震惊了所有人:阴道、肛门严重撕裂,全身血迹斑斑,人近乎昏迷。急诊科医生纽曼报了警,但警察却推三阻四不肯来。
 
院长试图威胁警察不出警他们不治疗,对方还是没有反应,他索性报警声称有病人想逃费,这才有警察姗姗来迟。
 
女孩告诉警察,她是被一群人强奸的,场面很混乱,但她认出了其中一个人,是镇上很有名的富家子弟。
 
但警察当着医生的面回答说,他们没有条件申请做DNA检测,把院长自己取的精液样本扔掉了。
 
没有凶手,就没有人支付赔偿。女孩因为暴力导致下体永久撕裂,也就是阴道直肠瘘、肛瘘,需要手术治疗及长时间护理,她已经没钱治疗了,打算出院。
 
院长自己是退休军人,索性就套用了自己的医保给女孩治疗。
 
当时他们都没有意识到那个所谓“富二代”到底有多大的势力,院长仍然在为女孩催问警方。最后他们只收到了一个敷衍的答复:是女孩看错了,强奸她的是一个反政府组织,警方找不到人,已经结案了。
 
与此同时,女孩结束了造瘘手术回到柯特奇医院,柯特奇医院的医生们才发现,她怀孕了。
 
在这个国家,堕胎是违法且违背信仰的,死了都要下地狱。就算强奸导致的怀孕也一样。绝望的女孩在医院里第一次自杀。
 
护士救下了她,会使用B超的全科医生马克医生给女孩做了假的B超证明,告诉她即使堕胎她也不用下地狱;妇科医生为她做了流产手术。
 
整个医院的医生、护士、院长,就这样成了共犯。
 
也许是因为医院坚持治疗女孩和催问案件调查结果,那个“富二代”被激怒了,直接带着很多人来医院威胁女孩,碰到医生护士的阻拦,也毫不客气地对医生护士动手。
 
院长报警,这次完全没有回音。
 
终于有一次,退伍军人出身的院长忍不住还手了。当天晚上,院长就被警察带走。
 
也许是后悔连累了众人,女孩自己出院了。两周后院长出狱,四处寻找这个女孩,却得到了她自杀死在家中的消息。


我很难想象,一个五十多岁,一生在军队、基层医院坚守,没有低过头的老人,在帮助一个最应该被帮助的人、走他认为最正义的一条路时,一脚跌入了深渊,心里会多难受。
 
我也很难想象,一个医生做了自己觉得该做的事,接着看到自己的同伴被捕,自己想帮助的人因愧疚自杀,他们又要怎么接受这个结局。
 
事情不能在这里结局。这已不止是为了一个逝去的女孩,更是为了所有人心里的公义。
 
富二代威胁医生们就此闭嘴,否则会把他们非法为女孩堕胎的事情捅出去。
 
这个威胁启发了院长,他干脆举报了自己:私自堕胎、伪造检查、侵占医保。
 
他把马克医生做的B超、女医生做的流产手术,都揽到了自己头上。一方面替同伴们顶雷,另一方面,院长知道,这里的警察已经和这个“富二代”沆瀣一气,他寄希望于能在上法庭受审时,直接向法官说出事实。
 
但他算错了。他是被捕了,却根本没有开庭审理,而是不明不白地被关押了。
 
这个“富二代”的势力,已经覆盖到了当地法院,可以说是土皇帝一样的存在。
 
监狱外的医生同僚们想尽办法想要帮助院长,正在这时,外国评审团来到了柯特奇医院。
 
琼斯说,最初医生们是对评审团的人如实以告的,但不知道是不是院长被捕的结局吓到了他们,他们面上都表现得很冷漠。
 
可是他们回去后,琼斯却听说,被关在监狱里的父亲被提审了。
 
医生们十分振奋——只要能被提审,就有机会。
 
医生们从院长被提审的问题中一点点倒推,发现应该是评审团中有某位专家上报了院长非法堕胎的事件,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
 
这可能是一条路。借外国评审团的上报,直接让更上级的人介入调查这一案件,才能制裁土皇帝一样的富二代。
 
但医生们不知道评审团中谁会帮助他们、谁能帮助他们,所以,他们只能不断重复着这曾经带来一点点希望的方式:迎接评审团,举报院长,迎接评审团,举报院长。
 
琼斯也辞去了自己原本的工作,假扮成“卫生部的联络员”,和医生们唱红脸白脸。
 
他们从中总结出一些经验:不能直接说出整个故事,因为这样会把别人吓退;相反,可以引导评委们怀疑院长,因为院长没什么势力,大部分人都愿意小小地举报一下他。
 
他们不指望评审团勇敢,他们只希望评审团“多管闲事”一点。
 
而我们,是7个评审团中第一个想要追根究底,听到真实版本的人。
 
 
不知不觉间,会议室外站满了人,其中就有马克医生、纽曼医生。马克医生说,他们都是来为琼斯作证的,如果我们有任何不相信的地方,可以向他们追问。
 
马克医生说,院长是替他被捕的。
 
纽曼医生说,他只是想保住这家医院,保住自己的工作。
 
琼斯含着眼泪,小声地道歉:“对不起,我们不该用这种不合适的方法,将大家拖入救我父亲及帮助已死女孩的这件事。”
 
在他对面,皮特和法语医生们鼓着掌大喊“漂亮”、“骑士精神”,而中国医生都很安静,我看见好几个人悄悄红了眼睛。
 
最终,我们记下了所有材料和证据,在评审表格的每一个空格中,写上了“5”。
 
我知道,我们大概率帮不上他们。中国援非的原则是不干涉内政,这也意味着我们不可能拿什么东西去威慑他们。而有些援非团队是代表民间基金会来做审核的,可以直接决定大笔资金是否在布隆迪落地,因此非常有权力。这种“评审团”,大概就是他们期待的,能扳倒“土皇帝”的存在。
 
所以,我们能做的就是在评分表上写上一个中位数。不是最差,让这所医院停办;不是最好,让这所医院通过评估,而是中位数,我们让审判继续。
 
写下这个数字的瞬间,我突然想起来,这是第7轮评估。
 
在我们的前面,还有6个我从未见过的评估团,我们可能永远不会相识,但每个评审团中都有至少一个人,决定把这个希望传下去,就像我们此刻做的一样。
 
仿佛有一瞬间,我握住了他们的手,温热的、坚固的。
 
我们和柯特奇医院的医生们约定,如果没有消息,就继续努力,直到有好消息,再通知彼此。
 
10个月后,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收到了皮特的消息。他告诉我,那个凶手终于被通缉了,琼斯的父亲也被放了出来。

但他不确定这是因为我们和医生们的努力,还是因为他们内部的斗争,因为医院最终在某一次评审中被取缔了,他无法再联系上马克医生、纽曼医生或是琼斯的父亲。
 
当时我已经结束了第一次援非任务回国,千方百计,找到了湖南建工的一名工作人员,替我去柯特奇医院看一眼。
 
湖南建工的朋友给我传来了照片,夕阳下,只有断壁残垣。

湖南建工发给我的照片

医院已经被拆除,我不用再担心马克医生因为用水盆洗手感染超级病毒,也不用担心糟糕的卫生条件造成医疗事故。马克医生、纽曼医生,大概都能出去进修,去更好的医院了吧。
 
但我想,他们一定也会像我一样,常常想起这家最破旧的帐篷医院,风雨都挡不住的帐篷下,一群医生紧紧挨着,等待天晴,继续去病床间奔波。
 
 
 
无界的故事下经常出现一句评论:“没有从天而降的英雄,只有挺身而出的凡人。”
 
读到这个故事时,我才真正理解了这句话。
 
在这个故事里,不止没有无所不能的大英雄,甚至没有唯一的主角:
我们以为院长是独自负重前行,但其实在女孩被治疗的全程,是护士阻止了她自杀、马克医生做了B超手术、妇科医生做了堕胎手术;
谢无界和同事们,和曾经吵过架的法语医生们,会用不一样的方式流下一样的眼泪;
甚至就连我们不知道名字的前六个医生评审团,也在用打中位分的方式,让这场接力继续下去。
 
这是一个现实且浪漫的故事。我们不相信唯一的英雄,但我们相信不同国家、不同肤色的人,有一样的,英雄的心。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卡西尼 小旋风

插图:大五花

本篇9476字

阅读时长约26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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